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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其之十 黑暗之穴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01
手裡拿著岩谷修三的名片,花井清秀的眉宇間閃過一絲滿足的笑意。
「他說是想求先生寫一篇隨筆。」
著名經濟雜誌的記者登門造訪,讓花井不由得心花怒放——看來一流的雜誌社也開始向我邀稿了呀!不過,欣喜之餘,他又有些心虛,自己真能寫出符合人家要求的好文章嗎?
「我們要怎麼做呢?」
穿深藍色上衣的女職員禮貌而鄭重地問道。這身職業裝也是花井倡導並請著名的畫家設計的,東京都內的十二家分店的女職員都穿它。女性穿上它可以平添一分嬌美,因此,男職員們也喜歡她們這身打扮。
花井滿意地看了一眼藍色制服映襯下的女職員,爽快地說,
「請他進來!」
人形町分店是所有分店中最狹小的一間。女職員退出去後關上的門很快又被打開,客人被她領了進來。四目交會時,花井敏感地察覺到進門的男子的眼神有些落魄,不覺有些吃驚。再仔細一打量,發現來者身上的衣服也特別古舊,局部地方的布料甚至快被磨穿了。
「哦,你請坐。我時間不多……」
「沒關係,打擾您五分鐘就夠。」
和身上的衣著截然不同,男子說話的語氣相當明快。他一坐下來,就直接從茶几上取了一根客用香菸。早聽說報社記者往往都是耀武揚威、毫不客氣的傢伙,不想雜誌社記者也是同樣貨色。花井一邊感嘆,一邊遞上打火機。不過,他自己並沒有抽。
「房間真不錯啊!」
岩谷環顧室內,連聲讚嘆道。接著,他表情誇張的讚嘆又延伸開去,稱讚牆上的油畫,稱讚花瓶,稱讚金盞花鮮艷、亮麗的橙色……直到最後把菸頭掐滅在煙缸裡,他的溢美之詞才算告一段落。
花井不喜歡金盞花。明明是花草,卻偏偏長出蔬菜一般的葉子,讓人感覺很彆扭。只要看到艷麗、大朵的鮮花,花井就會想起性格不合的髮妻臉上的濃妝,接著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扭過臉去。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對方遲遲未提隨筆,花井有些焦急起來。
「哦……對、對、對。首先,我必須先向您道歉,我並非什麼雜誌社記者。之所以用此下策,主要是擔心吃您的閉門羹啊!」
莫非這男子已經習慣了撒謊,說是道歉,臉上的表情卻只有得意,完全是忝不知恥的態度。此時此刻,花井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無奈到無語。他只是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張除了長臉、小眼,毫無其他特徵的面孔。
「你的做法讓我很不愉快。我很忙,請你馬上離開!」
「別著急嘛!不出我所料,您果然是個急性子。」
「什麼?你以為你是誰呀?」
「私家偵探。」
男子用手指輕輕地將胸前口袋中掏出的名片彈了出來。男子對這個無禮的動作做得很熟練。
「北極星徵信社,寺岡久夫……我是否應該相信這就是你的真名呢?」
「您不相信,我也不強求。不過,我是徵信社的職員,這卻是事實。您只要聽完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就會馬上明白我是貨真價實的私家偵探。若那時您還懷疑,還可以直接打電話過去問一問。」
說話間,這個自稱是寺岡久夫的男子又取了一支「和平」煙,夾在他那兩片雖然薄,卻鮮紅光亮的嘴唇中間。
「一個多月前,尊夫人,也就是花井夫人找到了我。我開始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到了約定的地方,她才告訴我,她懷疑丈夫有外遇,想拜託我採集確鑿的證據。呵呵,這年頭這種事好像蠻多的。」
花井嚴肅的臉一瞬間泛起紅潮,頸項則變得通紅。好個自作聰明的黃臉婆。
然而,不到一分鐘,花井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就連放在桌上的手背也變得蒼白了起來。他深知此刻不是生氣的時候。花井是入贅的女婿。在家裡,一切都是老婆和江說了算。長期以來,妻子都依仗娘家的權勢,對他喝來斥去。花井之所以在外面花心,無非是想逃避妻子嚴厲的責罵,獲得短暫的輕鬆。可是,如果被和江知道了實情,花井注定會像喪家之犬一樣被掃地出門。
「你,你是說你掌握了證據?」
寺岡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面露冷笑。他十分鎮靜地打開先前夾在腋下的黑色皮包,取出一個不到明信片大小的褐色小盒子。花井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卻非常明白它會給自己帶來災禍。想到這裡,他眼裡禁不住射出憤怒的光。寺岡一邊猛眨著眼睛斜視著菸頭的紅光,一邊用熟練的動作揭開盒蓋。裡面並排著兩個精緻的塑膠轉盤。
「這是什麼?」
寺岡依然閉口不答。他按下按鈕,轉盤開始慢慢旋轉起來。盒子裡發出微弱的噪音。
「是錄音機?」
「終於明白了。德國貨。用金屬線,而非磁帶。錄音機發明的初期,其實也用過金屬線,不過,因其容易捲曲而飽受惡評。可是,我這台不同。不光不會捲曲,而且本身非常細,旋轉極慢,因此,可以連續錄音五個小時呢!」
「唔……」
「它還有一個特色是麥克風。」
說著,寺岡得意地伸出左手。
「外形設計為手錶的樣子。當然,其他也有鋼筆外形的。現在播放的錄音是將麥克風固定在折迭式連杆先端,而後伸入到地板下採集到的。」
突然,小盒子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或許是語聲很低的緣故,聽不清說些什麼,可是,花井還是覺得那語調似曾相識,只是一時又無法確定。
花井專注地盯著慢慢旋轉的轉盤,完全忘記了自己面前還坐著個人。男聲這時突然停了,接著傳出的是先前那種「咻咻咻」的噪音。
「……,不要,拜託你,請別這樣……」
盒子裡突然傳出的女聲差一點驚得花井從椅子上跳起來。那聲音的主人分明是他最親愛的女人。另外,那也是他大約一週前親耳聽到的聲音。
寺岡突然伸手關掉了錄音機,同時眼珠朝上注視著分店長的臉部表情。小眼睛露出一絲壞笑。
「您很吃驚吧?自己的聲音一下子聽不出來,可聽到別人的聲音,反應卻很快。特別是剛才這種自己心愛的女人的聲音。」
「你……」
「這是十二月三日八時許的錄音。地點是中野的圍町。若再說具體些,就是您養小老婆的地方。您的二房叫村瀨絹子,二十七歲。在目黑的小料理店工作。這天早上,您出門的藉口是參加分店長會議。我說得沒錯吧?」
「你!」
花井的聲音變得異常尖利,連他自己也聽得出來。
「你……是想來勒索我?」
「別這樣激動。安靜,我們應該平心靜氣地繼續我們的談話。畢竟,這是在談買賣。」
男子用鑑賞陶器一般的眼光,喜滋滋地看著花井額頭上滲出的密密匝匝的小汗珠。
「勒索,請不要用這麼難聽的字眼。老實說,我掌握的您花心的證據並非只有這些錄音。還有三十多張彩色照片。有顏色的照片看起來更具有視覺衝擊力嘛!」
「明白了。你是說如果我花錢買這些證據,你就可以幫我向內人隱瞞實情?」
「完全正確。不愧是分店長,悟性真好!」
說完,寺岡眯起本來就很小的眼睛,朗聲笑了。
「快說!你想要多少?」
「不用那麼大聲我也能聽見。我倒是無所謂,但若是分店長您拈花惹草的事情被部下知道了,那可不太好喲!」
「廢話少說,想要多少?」
「不要板著臉催我嘛!那麼,分店長您看,我倆這麼多成交,如何?」
寺岡將桌上的筆記本拉到自己面前,輕輕鬆鬆地寫了個七位數。
「三百萬!這……這太過份了!」
「不會吧!您在兩家銀行有存款,我連具體金額都已經查清楚了。其餘的部分,只需賣掉大磯家中客廳裡那幅畫不就能輕鬆搞定嗎?」
「你胡說些什麼呀?我若那樣做,豈不馬上被老婆發現。能否再——」
「您這是要講價嗎?」
寺岡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陰冷的表情。
「花井先生,您是入贅的女婿吧!據我所知,您能擔任這裡的分店長,以及將來可能擔當公司要職,這些都跟和江夫人的父親,也就是您的岳丈道藏先生有很大關係。您和夫人處於冷戰狀態。距離離婚破裂也只有一步之遙。和江夫人任性而傲慢,自恃出身優越,處處耀武揚威,雖然這樣講有些失禮,但說句實話,我都不大敢娶這樣的老婆。因此,我其實是非常理解你在外面找女人的心情。不過,您想過沒有,若是剛才這些證據被尊夫人知道了,您會面臨怎樣的境況呢?我想,您不僅會被趕出大磯那幢豪宅,連現在的分店長職位也保不住了吧!您也是人到中年,大概也沒哪家公司願意請您做到分店長這樣高的職位。另一方面,以您的才智、學歷和經驗,您也不願意降低身價來做普通的工作。結果,您就只會落得個流落街頭的下場。到那時,您圍町的那位小妾必將過河拆橋離您而去。那種女人除了錢,誰也不認。」
「你給我住嘴!」
「既然您要我住嘴,那我就不講了。不過,我還是奉勸您仔細想清楚,到底是想淪為乞丐,還是繼續像現在這樣維持讓人羨慕的身分和生活。基於這些考慮,三百萬絕對不是什麼大數目。」
私家偵探說得一點沒錯。如果跟和江離婚,他將馬上失去目前擁有的一切,正因為深知這一點,他才費盡心機偷偷在圍町養了女人,慰藉自己難得滿足的心靈。然而,三百萬圓,這實在太多了。
花井寬闊的額頭上滲出的黏汗反射著黯淡的光。當寺岡終於緘口不語時,牆角暖氣機噴出蒸氣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昨天就囑咐工友要注意,結果到今天還沒請來修理工。噪聲讓花井的心情愈加急躁,他心底真的湧起一股衝動,想立即衝進工友室,厲聲斥責員工散漫的工作態度。
「花井先生,我也很忙。能否請您馬上給個明確的答覆。」
「……有什麼辦法呢?我給。不過,一次付清不現實。我想分三次乃至六次分期支付給你。你看怎麼樣?」
「六次太多。就三次吧!」
寺岡滿意地將錄音機放進皮包,聲音十分柔和。
02
對於那位私家偵探,花井一分錢也不打算付給他。即使他花了大價錢換來了錄音和那些沖洗出來的彩色照片的底片,誰又能保證寺岡沒有保留複製品呢?要想真正擺脫寺岡的恐嚇,他必須想出能夠根本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和江的父親對花井的工作能力評價很高,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花井行事非常果斷。工作中一旦出現問題,他會首先徹底地進行調查,然後作出明快的決策。決策一旦做出,他就會堅定地向著目標邁進,絕不遲疑。不過,對於眼前這件事,他不光需要發揚這種作風,還得慎重再慎重。
從徵信社獲得「清白」的訊息回饋之後,和江的態度似乎一下子軟化了許多,在這個大好條件下,花井得以心無旁騖地制定自己的殺人計劃。首先,他要查明寺岡久夫的基本情況。得知其住在東京都下的保谷市之後,他立即前往進行實地考察。接著,他便展開了對寺岡久夫的深入了解,其縝密的程度幾乎是巨細靡遺。寺岡住的是單家獨院,房屋周圍是木槿樹籬,現在依然單身,差不多過著獨身生活;寺岡沒有電話,沒有推銷員造訪,平時都在公司附近的大眾食堂裡吃飯……
年過三十卻沒有娶妻成家,這情形多少有些不自然。不過,跟蹤了寺岡三天後,花井發現他有同性戀傾向,曾經在六本木照明極度昏暗的同性戀酒吧裡喝酒。
就在一星期的約定期限就要到期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的晚上,花井約寺岡八點鐘在東京站前的八重洲出口處的中華料理店見面。殺人計劃已經在花井的再三深思熟慮下達到了十二分的完善與周詳。花井的自信,在他推門走進料理店的悠然步履中完全投射出來。
燕京飯店曾經以特地從香港請來名廚掌勺而名噪一時。不過,據專家批評,那位名廚護照到期後,隨即便被其他廚師取代,因此飯店做出來的菜餚味道變了不少。有時候,這裡甚至也會聘用很差勁的廚師。每當顧客抱怨店裡菜餚很難吃時,總是坐在收銀台後面的禿頭老闆就會聳聳肩膀笑著用中文說,「沒辦法!」
感覺身體需要油膩食物時,花井就會來這家飯店。他的味覺神經並不靈敏,所以,來這裡與其說是來吃廚師的味道,倒不如說更看重這裡位於東京站正對面的地理便利性。包養了絹子之後,他也多次帶絹子來這裡吃火鍋。
推開唐草圖案青銅鑲邊的沉重門扉,收銀台後面禿頭老爹油光發亮的大臉便露出殷勤的笑。因為是週末的晚上,幾乎每張餐桌都坐了人。
寺岡背靠一根朱漆柱子面朝店門坐著,大概是看到花井來了,連忙站起來搖手示意。他咧嘴笑著,露出黃色的牙齒,熱情得就像等來了翹盼已久的摯友。花井向他微微點頭,轉頭舉起手指朝侍者作了個手勢,然後疾步走到餐桌前。寺岡的面前放著一杯烏龍茶。好像還沒點東西吃。花井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都來老酒。另外,要一份醋拌海蜇。」
海蜇一進入胃裡很快就會被分解,不留痕跡。花井的用意正在於此。
隨即,花井看了一眼寺岡道:「來得真早!」此刻距離兩人約定的八點尚差十分鐘。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想早一點拿到我的那些東西。」
「哦,這事……」
花井慢吞吞地掏出錢包,不緊不慢地展開一張支票。
「怎麼?不是說好了用現金嗎?」
「不用那麼生氣。上午突然來了位客人,我實在沒有時間去銀行取現金。請先看看支票上的金額吧,如你期望,是一百萬圓。」
寺岡瞪圓一對小眼睛,氣得咬牙切齒。花井瞥見塞在桌下的旅行包,知道這傢伙一定做著提上滿口袋現金回家的美夢,正一個人偷偷地樂不可支呢。然而,寺岡哪裡知道,花井連一分錢也不打算給他。就是這張支票也是要等到星期一才可以兌現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花井精心安排好的。
「你若不按約定辦事,我這邊就為難了。」
「太過分了吧!我已經解釋了,我也是遇到特殊情況了嘛。」
「不會是空頭支票吧?」
寺岡就著天花板上的燈光仔細端詳著。
「傻瓜,這樣就違反約定了對吧!我怕你勝過懼怕瘟疫,以你為敵甚至欺騙你,我有那麼笨嗎?」
「呵,你可真會說話。」
平息怒氣的寺岡眼中終於有了笑意。儘管面前的是張支票,但一想到巨款即將滾滾而來,誰會不開心呢?
「分店長說得很有道理,與其齜牙咧嘴惡語相向,遠不如大家笑嘻嘻做生意來得愉快!」
「對。我剛開始也是非常生氣的。覺得你非常可恨。可是,後來仔細一琢磨才明白,你這是在救我呀!真該謝謝你。你要是把實情一五一十報告給內人,那會是怎樣的後果呀。我一想到就覺得全身發冷呢!」
花井儘量平靜地說道。他知道,眼前的情形下,過於誇張的演技反而會削弱效果。
「怎麼樣?我回家的電車要等到九點多,可否一起再坐一會?」
「行!」
「如果確實有事,我也不強留……」
「不,我沒事。」
「那我們喝兩杯吧!」
寺岡不勝酒力,這點花井已經調查清楚了。花井一邊喝著老酒,一邊漫無邊際閒扯起來。
私家偵探被花井的口才深深吸引,聽得興致盎然,一杯接一杯往把酒送進口中。兩人從吃野豬肉能溫暖身體,一直聊到日後約好一起到什麼地方吃頓野豬肉火鍋。
到了八點半左右,花井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一樣放下筷子,挽起了衣袖。
「哎呀,光顧著說話而已;來,吃點東西吧!」
「我不太懂中國菜。」
瞥了瞥全是漢字的菜單,寺岡滿臉困惑。
「中國菜名這東西,只要記住幾個基本的漢字就沒問題了。像『炒』,就是指用大火烹製,而『絲』則是指食材被切成了細條狀。對了……」
花井揚了揚頭,用眼神叫來了站在對面牆角的服務生。
「今晚想吃點清淡的東西,你覺得燒賣怎麼樣?」
「我什麼都好。就聽你的吧!哪怕現在就開始學習中國話,今晚也是來不及了。」
「燒賣和米飯,兩位都是。」
花井吩咐站在身旁的服務生道。服務生梳著二戰剛結束時流行的攝政頭(註:攝政頭(regentstyle),額前向上,兩側全部往後梳的髮型,是貓王、詹姆斯,迪恩等人所喜歡的髮型。),頭髮上塗了厚厚的髮蠟。前額上分布著數條深深的皺紋,其間長著青春痘。
「九點之前我必須走,請幫忙催一下,別耽誤了。」
說著,花井伸出手指將不知什麼時候準備好的千圓鈔票塞進了服務生的掌心裡。
03
花井在凌晨四點鐘醒來。不是因為旅館的寢具睡不習慣,而是因為接下來就將返回東京謀殺寺崗了;想起這事,花井還是難以抑制內心的興奮,根本無法睡熟。
起身點燃煤氣爐,花井重新坐回床上,慢悠悠地抽起煙來。
雖然位於熱海,但在這家建在山邊的溫泉旅館到了半夜就會停止熱水供應。本想一起床就去淋個浴平靜心情,卻見浴室門扉上貼了告示:八點以後恢復熱水供應。
等到五點半,花井託辭去錦浦看日出而離開旅館,隨即走下山坡前往車站。
他計劃搭乘五點四十二分的「第二生駒」回東京。
在車上遇到熟人可不妙,不過,因為是星期天的長途列車而非湘南電車,似乎不用有這方面的擔心。儘管如此,為了謹慎起見,花井還是選了一節最擁擠的車廂。
六點五十八分,列車到達大船。花井在這裡買了四盒燒賣便當,抓緊時間衝上了正要啟動的列車。倚靠在車廂連結段的角落裡,任身體隨車廂的搖晃而搖晃,他閉上眼睛,將犯罪計劃再次檢討了一次,以確保萬無一失。這樣做倒是幫他輕鬆消磨掉了車上這段難熬的時間。
到東京比預計時間稍晚,已經八點多了。花井直接搭地鐵到池袋,接著,坐西武電車直達保谷。他也想過叫計程車,可又擔心被人記住面孔,因此,為保險起見,他最終選擇了電車。
電車越接近保谷,花井的內心就越難以平靜,說不清是期待還是不安,到最後連一動不動地坐著都逐漸變成一種痛苦。這種痛楚,感覺起來和爛醉時翻騰的嘔吐感十分相似。他時而豎著耳朵,聆聽兩個大學生悄聲交流考試作弊的方法,時而看看車廂內印刷的雪山廣告,竭力讓自己平靜。
花井做了充分的事前準備,作案細節也經過縝密檢討,所以,走出保谷車站以後的他已經成竹在胸,毫不遲疑。星期日清晨,行人不如平時般擁擠,這一點也在花井的計算之中。他豎起外套的衣領,埋著頭疾步向前走。
低著頭走路,讓花井看到一些平時很少進入眼簾的小東西。首先,地上有不少生鏽的舊鐵釘。當他看到一路上有將近十個釘在皮鞋底上的小鐵片時,不由得感慨:看來修鞋店的生意絕不會冷清下去。
路旁有個洞穴,是為更換地下水管新挖的。紅色的警示燈被人踏碎了,大概是醉漢摔傷或者掉進洞裡的緣故吧,洞旁還殘留著幾許血滴的痕跡。就像見到了什麼厭惡的東西一樣,花井猛地抬起眼,避開了它。眼神突然和行人相遇令他很緊張,於是,他又匆忙低下了頭。
從小時候起,他就很怕見血。
記得中學時,一次自然課做實驗解剖青蛙,他被嚇得面無血色,還從實驗室的樓梯上滾落下去,惹來同學們好一陣嘲笑。從這個意義上講,花井是一個膽小的殺手。今天的殺人,他也早盤算好,要使用不見血的方法。
花井很清楚,獨身的寺岡有個習慣,星期天上午一定會酣睡到十一點左右。站在玄關叫了四聲,寺岡才終於從睡夢中醒來,睡意朦朧地應聲開了門。
「怎麼?」
寺岡滿臉意外。睡衣外套了一件不知是人造絲還是其他什麼材質的短褂,瑟縮的肩膀顯出他很冷。
「抱歉抱歉!我突然發現昨晚那張支票蓋錯了印章。因為是兩家銀行的戶頭,登記印章不一樣,所以我弄錯了。急忙趕過來,就是想重新給你開一張。」
「是嗎?那請進屋來吧!不過,如此粗心大意很叫人失望呢!」
「正因為這樣,我才大清早地從大磯的家裡趕過來呀。用不著發那麼大火!」
「我沒有發火啊!」
「老婆看我的眼神有些疑神疑鬼。不過,估計是你做的好事,她現在好像比較信任我了,並沒有多說什麼。」
花井迅速地掃視著屋內的情況,同時不留痕跡地說話討好寺岡。只有兩間房,卻收拾得非常整潔。不同於絕大多數單身男子,寺岡的鞋櫃上甚至還放著一盆早開的水仙。
「沒來得及吃早餐,我買了些東西。怎麼樣?一起吃一些吧!」
穿過六塊榻榻米大的房間,花井將新開的支票遞給寺岡,然後從公事包裡取出了便當。花井覺得自己必須做得足夠隨意,這樣才可以避免引起寺岡的戒心,以至於擔心被自己投毒。事前,花井一直覺的這是難度最大的環節,但實際情況卻比他想像中容易。將支票放進衣櫥後,寺岡眨了眨那雙小眼睛。
「呃?又是燒賣?」
「啊,我喜歡吃這東西。」
這些燒賣便當中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玄機,私家偵探當然無從知曉。他自顧自地,將水壺放在了煤氣爐上。
花井一邊吃著便當,一邊說些無聊的話。什麼這邊的便當更好吃,不過燕京飯店的也還湊合得過去等等。他還說,雖然昨晚吃得飽,而且是接連兩頓吃燒賣,多少會有些膩,但想到又過了整整一個晚上,估計一份便當不太夠,所以,就各買了兩份。
分店長爽朗的言談雖說不上完全,至少是部分紓解了寺岡的怒氣。
「昨晚聽了你的話,我真的有些想吃野豬肉了。什麼時候找家山裡的溫泉,泡著溫泉吃吃野豬肉火鍋,一定別有一番情趣吧!」
「反正你有錢了,想去就去呀!」
花井無心說漏了一句風涼話。他緊張地看了看寺岡的臉。也許是沉浸在野豬肉料理的遐想之中,寺岡好像並未聽見。
「臨近的縣有這樣的溫泉嗎?」
「有哇!神奈川的礦泉旅館就有。伊豆的山裡也有,而且伊豆的還是真正的溫泉呢!」
「溫泉自然比人工熱水好得多。在伊豆的什麼地方呢?」
寺岡從書櫃的抽屜裡取出折迭的地圖,放在桌上攤開。
「叫絹子開車去如何?」
「不用了,多帶一個人反而煩人。」
「神奈川縣的礦泉旅館在這裡。過厚木再往前。有些不太方便,如果會開車,自己駕車更好。」
花井看了看表。快到十一點半了。吃過便當已快兩小時。眼看就到了最後決斷的時刻。
「若是自己駕車,還是去伊豆更好。到底要暖和些。」
在花井的巧妙引導下,寺岡終於拿起紅色鉛筆在地圖上標註起自己的旅行線路來。
「我會駕駛,租輛車去吧!」
與其穿越真鶴半島,不如走走冬季的箱根新道,出十國嶺極目遠眺,景色非常迷人。花井用極富感染力的語言勾勒著寺岡的美食之夢。
「是啊。如果不下雪,箱根新道也很不錯呢!我連一次也沒——」
寺岡的話突然中斷了。他扭動身體,想要掙脫花井從背後拚命死掐其脖子的雙手。聽到寺岡從喉中發出像豬一樣的呻吟,花井用了更大的力氣繼續猛掐。大約過了兩分多鐘,花井才嘗試著慢慢鬆開雙手。
寺岡淤血的臉無力地耷拉下來,隨即「砰」的一聲伏倒在地圖上。仔細一看,花井見到了自己最厭惡的紅色鮮血一個勁地從寺岡鼻孔中流出。他立即別過驟然失去血色的臉,覺得自己的眼睛變得像玻璃球般僵硬:
此地不宜久留。他戴著手套取出寺岡放在衣櫥裡的支票,放入自己的錢包。接著,他又收起燒賣的包裝盒、免洗筷等一切物品,裝進自己帶來的包裡。
如果被當局查出自己在這裡吃過東西,那就功虧一簣了。因此,善後工作必須小心又小心。花井洗淨了自己嘴巴接觸過的飯碗,徹底擦去了指紋之後,又將之放入碗櫃的最裡面。進屋後自己一直強忍著沒吸菸,所以,不用擔心這方面出紕漏。
寺岡胃裡的燒賣已經是食用後兩個小時的狀況了。從表面上看,他就是昨晚九點在燕京飯店吃飯,接著在兩小時後的十一點被人殺死。這樣一來,案發時住在熱海旅館的花井則可以完全被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外。
為此,寺岡的室內必須布置成武藏野冬季深夜裡應有的情形。此時此刻,日光從房間的南窗射入,屋子裡很暖和,幾乎不需要開暖氣。然而,若是在夜裡,房間裡必定非常寒冷。考慮到這一點,花井將電爐拖到了桌腿旁,還把插頭插入了插座。接著,他又打開桌上的檯燈。最後,還不忘把窗簾關得嚴嚴實實。
應該沒問題了吧!花井退後一步交叉雙臂思量起來。對了,寺岡喜歡吸菸,沒有菸灰缸太不自然。於是,他將裝著憩牌香菸菸頭的菸灰缸從榻榻米上移到桌上。接著,還把火柴與菸盒也放在了桌面上。
這樣就萬無一失了。無論怎麼想自己都不會遭遇預想不到的危險了。想到這裡,花井果斷地退到玄關,穿上了皮鞋。玄關的門只要拉上就可以自動死鎖。
等一等,電爐如果任其開著,很可能會引起火災。若寺岡的屍體被大火燒掉,那自己煞費苦心炮製的燒賣妙計就將變成一場徒勞。看來,還是關掉電爐更安全些。
花井返回房間想要切掉電源,然而,拔插頭的一瞬間他還是遲疑了。寒冷的夜裡,寺岡竟然不開電爐,這很容易令人生疑。電爐是開了,不過,罪犯被電爐絆倒後,電線被踢斷,於是,電爐滅了……如果製造這樣的假現場,再精明的警探都不會覺察到異常。
花井乾淨俐落地拔掉了插頭,把電爐翻了個底朝天。接著,他再次環顧室內,還不忘輕蔑地瞥一眼屍體,等確認完全沒有紕漏之後,這才離開死者的家。他很想讓自己冷靜,然而,也許是發自內心的興奮根本無法抑制,臉頰滾燙滾燙的,迎著冬風感覺很舒服。
04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下午三時許,寺岡的屍體被人發現。
二十三日週一之後,寺岡就一直無故缺勤,因此,一個正在對雲雀丘住宅區的年結婚調查的徵信社同事順路到保谷的寺岡家看了看。寺岡家四周環繞著木槿樹籬,他還記得一年半前來這裡時的情景。那一夜,寺岡喝了少許酒便爛醉如泥,是他送寺岡回家的。儘管是晚上,紅白的木槿花卻美艷得驚人。同事一邊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一邊走進大門。
站在玄關前叫門,無人應聲。於是,他繞到了屋後。路上的霜已經化掉,不過繞過轉角進入屋後陰涼處他才發現,這邊的霜還凍得很硬。
無意中朝窗戶裡看了一眼。因為是白天,如果不是特別仔細,很容易忽略——房間裡的燈好像亮著。同事覺得有些異常;所以,他隨即搬了放在後門口的蘋果箱,重疊起來,然後踩到上面,越過窗簾頂部的掛環朝屋裡張望。除此之外,再沒別的縫隙可以利用。
六迭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間。牆壁的衣架上掛著同事以前看寺岡穿過的灰色外套,門框上的橫木上裝飾著梵谷或其他什麼人的複製畫。
同事的眼光自然而然地被光源吸引過去。原來那是右手邊牆側桌子上的一盞普普通通的檯燈。燈光照著一團東西-左手從桌邊垂下,上半身伏在桌上一動也不動。
同事叫住一個恰巧經過的豆腐商販,商販登上箱子向屋子裡一看,頓時嚇得驚慌失措。四十多歲的男子在融雪的路上摔了一跤,顧不得拍一拍沾滿半身的泥,登上自行車便衝向車站前的香菸店,撥通一一〇報了警。
死者是被掐死的,大約已經死了五天。桌上鋪著鄰縣的地圖;紅色鉛筆在有礦泉的地方都作了標記;從東京出發,經橫濱直到小田原附近,沿國道劃了線。從現場來看,屋主是打算出門旅行,正當他對著地圖檢討旅行路線時,被罪犯從背後衝上來掐死的。
屍體的腳下有一個仰面朝天的電爐,開關是打開的,不過,從插頭處脫落的電線則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躺在地上。採集證據的刑警們無不膽顫心驚,如果電線一直處於接通狀態,電爐過熱引起火災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大火造成損失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若包括屍體在內的所有證據都被付之一炬,案件偵破就必將陷入僵局。
死者遇害已經好幾天,準確的案發時間很難斷定。二十一日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寺岡做完了上司要求的檔案報告後,興高采烈地離開了徵信社。他沒有到常去的大眾食堂吃晚餐。由此可以基本推斷,他或者獨自、或者跟其他什麼人一起去了別的地方吃飯,然後回家。
關於兇案的報導,花井是從早報上讀到的,當時,他正坐在湘南電車的一等車廂裡前去上班。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按他的計劃向前發展。不過,他還必須打出最後一擊——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環節。如果此舉成功,他的這次犯罪就堪稱完美了!
「哎呀!」
花井驚呼著抬頭,視線與前排的紳士相遇。湘南電車只有兩節一等車廂,所以,同一時間上下班的乘客常常會在早晨和晚上都見面。花井平時跟不少人都有點頭之交,有些人還間或會跟他聊上幾句。
「又有重大案件了!」
「而今這些盜賊動不動就隨意殺人,真是無法無天啊!」
「可不是嘛?果然是戰爭的影響吧。我來茅之崎之前就住在保谷,對這起案子的案發地相當了解。」
白髮的銀行家摘下老花眼鏡放進眼鏡盒,然後摺疊好膝上的英文報紙裝進皮包,看樣子是打算和花井一路聊到東京了。
花井慢慢放下二郎腿。身體微微前傾,盯著看似有著豐富人生經歷的老人的褐色眼睛說道:
「您不知道,案子的被害者被殺幾小時前還和我一起聊天呢……」
「哦?怎麼又……」
「找他有點事,就去吃了中國菜。誰曾料想幾小時後他會遭遇不測呢!」
「是嗎?唉,人生無常啊!命運這東西誰也說不清。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記得那時我還在南洋的分店……」
從東京開出的一輛貨物列車發出長嘯迎面駛來。由無蓋車廂、有蓋車廂以及運送液化石油氣的特種油罐車編成的貨車與湘南電車完全擦肩而過,需要將近兩分鐘。列車的噪音完全消失之後,花井看著老者,以為對方會繼續剛才的話頭往下講。然而,銀行家就像完全忘記了先前的話,一下子換成了另一個話題。
「我看,你是不是應該向搜查本部報告呢?」
「呃?」
「報紙上講,好像大家都不清楚受害者離開徵信社之後的行蹤。」
「這倒也是。」
這就是令花井的犯罪臻於完美的最後一環。然而,花井卻故意使用很不樂意的口氣說:
「警察和醫生,這兩類人我都不太願意主動去搭理。」
「話雖如此,提供破案線索終究是東京市民的義務嘛。哦,不,說起來,你我其實只是神奈川的縣民,而非東京市民呢!」
銀行家張口笑道,露出了滿口整齊的假牙。
05
當天下午,有人致電搜查本部提供案情線索。聲音的主人聲稱他是人形町某信用金庫的分店長,在被害者遇害的當晚,他曾與被害者一起喝酒。
「花井分店長?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那當然。是被殺的私家偵探調查過的人。」
「哦,對!」
對於遇害的寺岡久夫,總部作了深入的調查。包括他在上一家徵信社期間曾經因為恐嚇而被革職的灰色經歷。
嚐到過恐嚇甜頭的罪犯幾乎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鋌而走險。不難想像,寺岡與花井分店長一起吃飯,談話地內容無非是讓花井支付封口費,否則他將向花井的妻子匯報實情。於是,總部便安排正好在場的幹練刑警丹那前去聽取詳細情況。
花井紋次郎年近四十,中等身材,肌肉結實,長著稜角分明的臉。估計是經常玩高爾夫球或者其他室外運動,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被曬成了漂亮的古銅色。眉毛就像武士畫裡的人物那樣有力地向上挑,與眉毛不協調的是,他的眼睛十分溫柔。另外,他說話時露出的門牙很白。
丹那被領進分店長辦公室。刑警當然不知道,自己此刻所坐的這張椅子,被害者也曾經坐過。
「上個星期四晚上,我們在東京站八重洲出口的中華料理店吃飯,差不多一起待了一個小時。僅此而已。」
警方從受害者的胃裡發現了食後兩小時的燒賣和米飯。刑警被「中華料理」一詞激起了很大興趣。
「吃了什麼?」
「醋拌海蜇和燒賣米飯。」
若忽略掉很快會被消化的海蜇,只要弄清楚吃燒賣的時間,就可以據此推斷出兇案發生的時間。想到這裡,刑警以更富熱情的口吻問道。
「吃過飯是什麼時候呢?」
「快到九點了。」
「確定?」
「確定。我當時是想坐九點七分的湘南電車,所以,對時間很在意。」
為了確認時間,有必要去趟料理店。丹那詳細記錄下當天為花井兩人服務的侍者的長相特徵。
假如九點前吃完飯屬實,寺岡被殺的時間應該就在十一點左右。那一刻,花井分店長在哪裡,又是在做什麼呢?離開料理店後,會不會跟寺岡一起回到保谷的家,而後將之掐死?不過,刑警並沒有馬上觸及這個問題。
「你們在哪裡分手呢?」
「剪票口。」
「被害者有沒有異樣的表現呢?例如被人威脅等。」
刑警陸續問了些老套的問題。丹那質樸的樣子非常普通,說話也慢條斯理,這兩個特徵結合起來經常能起到解除對方警戒心理的作用。花井也不例外,他就像對待一個推銷員一樣輕鬆而直率地回答著。
「下面的問題有些尖銳,是關於您和被害者之間關係的。我們已經知道,寺岡是受尊夫人委託行事的,所以,大概能猜到一些。」
丹那提問時是面無表情的,花井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發生變化。不過,正要伸手取和平牌香菸的動作卻停在了半空中。
「寺岡並不是個好人。他以前也恐嚇過別人;恐怕你也被他要挾了吧?」
花井的眉毛微微動了動,丹那以為他會矢口否認,但事實並非如此。
「既然你們都調查到這麼深入的地方了,我還是照實說了吧。跟他一起吃飯時,我還真有那樣想過:真不如打死這傢伙來個痛快。但是,實際殺死他的人卻並不是我。」
「這點我們會做判斷。現在,我想了解一下東京站分手之後,你的行動情況。」
花井像是突然回過神來,完成了拿煙的動作。粗壯的手指顯得很有力。
「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在剪票口分手。寺岡因為住在保谷,所以要搭地鐵先到池袋。我本來是要乘湘南電車的。可是,爽口的老酒好像喝多了一點,自以為很清醒,實際上卻是有些醉了。結果,本來應該上八號線的月台,卻錯上了十二號線的樓梯。」
「哦?」
「若不加以說明,您可能有些迷惑。如今從八號線發車的湘南電車,在兩年多以前一直是從十二號線發車的。因為喝醉了,可能以前的記憶又浮了出來,所以,我胡裡胡塗地走上了以前的階梯。這時候,駛入站台的是開往大阪的『第二生駒』。『第二生駒』和湘南電車是同一車型,顏色也一樣。我滿以為自己上的就是湘南電車。」
「不過,『第二生駒』是不停大磯的。」
「對。因為是快車,我只能在橫濱或大船下車,然後換乘後面的湘南電車。然而,等我突然醒來時,車好像已經開過小田原了。我心想,糟了!不過,事已至此,再著急也沒用。我把心一橫,決定在下一站,也就是熱海下車,然後原路返回。可是,實在不走運,開往東京方向的最後一次電車早在一個多小時前就開出了。想過租車,又覺得太冷。無奈之下,我就在附近找了一間旅館住了一宿。」
如果花井陳述的都是實情,那麼寺岡被殺的晚上十一點左右,花井就應該還在下行的『第二生駒』的車廂裡。如此,他便有了這樁兇殺案的完美的不在場證據。理所當然地,丹那刑警要對花井主張的行蹤展開嚴密的驗證。
從借來的電車時刻表來看,花井本來想坐的是二十一時七分開往沼津,各站都停的湘南電車,而「第二生駒」的發車時間是二十一時二十分。若是喝醉了,弄錯電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還有,發車時間僅相差十來分鐘,沒發覺這一點也不足為怪。
另一方面,「第二生駒」到達熱海是二十三時二十五分,而從伊東開出開往大船的上行末班車經停熱海的時間是二十二時二十五分,相差一個小時,自然趕不上了。從這一點來看,花井的主張也應該是符合事實的。現在的問題是,兇案發生的晚上十一點,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第二生駒」上。
「這很容易調查清楚的。首先,旅館的老闆應該記得我。其次,車站的副站長也可能記得我。我向他打聽哪裡有比較舒適的旅館,後來住的那家旅館還是他幫我聯繫的。此外,還有剪票員,末班車的過站時間就是他告訴我的。另外,旅館的女侍說不定也對我有印象。到了旅館,我感覺胸口像火燒一樣很難受,於是就拜託她幫我買了胃散。」
丹那一邊不住點頭,一邊記錄下花井的話。這四個男女中,只要有一個人能夠證實花井所講的話,那花井確實就是乘「第二生駒」在熱海下車了。還有,如果燕京飯店的員工能證實寺岡吃飯的時間就是晚上九點,分店長的不在場證明即宣告成立,而他也藉此徹底擺脫了犯罪嫌疑。
丹那借了一張分店長的照片。照片中的花井站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前,雙手放在桌上,微微張開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齒。
06
「花井的嫌疑最大。各種條件都具備。」
每天晚上召開的調查會議上都會聽到這種含糊其辭、帶有幾分抱怨的發言。隨著對寺岡的調查的進一步深入,警方了解到:或許前次被解僱的經歷還是讓寺岡刻骨銘心,到了北極星徵信社之後,他工作非常認真。只是偶然受花井夫人之託調查其丈夫之後,從前嚐到過的甜頭又陰差陽錯地啟動了他的記憶,於是重蹈覆轍,幹起了恐嚇的勾當。
截止目前,除了花井之外,似乎再沒有人具有殺害寺岡的動機。問題是花井確實在熱海住了一宿,能夠提供極具說服力的不在場證明。旅館的女服務員甚至記得,花井在服用她幫忙買回的胃散時不小心將藥粉吸入氣管裡而嗆到了。另外,中華料理店梳攝政頭的服務生和店老闆都證實,花井二人吃完燒賣米飯離開料理店的時間確實是晚上九點。
十天過去了,調查總部內的空氣中開始瀰漫起急躁的氣息。部長出席記者招待會時總是繃著臉,會見時間變短,回答起記者提問也極其生硬。因為會開得很無聊,有的記者乾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畫起漫畫來,還有人在本子上羅列出零散的數字,練習計算麻將的胡牌番數。
過了這一晚,明天就是案發滿兩週的日子了。丹那留意到從會見室出來的記者中缺少了草間的身影。
「草間君怎麼了?」
「不清楚。半個月前住院了。對了,前次去探望他時,他還叮囑向丹那您問好呢!」
「是嗎。他終於還是撐不住了吧?」
丹那指著自己的胃部問道。不同於弱小的體型,草間能喝下近一公斤酒。丹那也喜歡喝酒,卻很難與草間對抗到底,經常是中途脫逃。說到住院,丹那心想他一定是喝成了胃潰瘍。
「不是那麼回事。是腿部骨折。」
「是因為喝了白酒吧!那東西容易讓人摔傷腿腳。」
「事實上,他摔斷腿那天滴酒未沾,正因為這樣,才被大家好好取笑了一番。」
報完醫院名,記者留下一句「待會見」,便匆匆忙忙離開了。
兩天後,丹那抽空到醫院探望草間。草間從床上爬起來正戴著耳機聽收音機。平時,草間工作起來比很多人都勤勉。所以,看到昔日活力十足的男人如今腳上綁著夾板坐在床上,丹那心中有些難過。
「喲!」
「聽說你並沒有喝酒嘛,怎麼摔成這樣?」
草間將長長的下巴縮進睡袍的衣領中,難為情地露出一絲苦笑。
「快別提了。我家也在保谷,離寺岡家很近。可你看看我,偏偏這時摔成這副狼狽相,都不能自由活動了,真是遺憾!」
「你是掉到哪裡去了?」
「我家旁邊水管施工挖出來的一個洞裡。有條小狗在哼哼叫著,我怕踩到它,就橫著跨了一步,結果摔了個倒栽蔥,跌了下去。」
「不是白天?」
草間聽了一邊搗著傷腿,一邊捧腹笑了起來。
「說什麼呀?當時是晚上十點半。那天沒喝酒,滿以為妻子會因此而誇我兩句,正興沖沖地往家趕。」
「可是,坑道邊應該有紅色提示燈的呀?」
「燈滅了,所以才會沒看到那個洞嘛。我正琢磨著,等我出院了,得去找找電力公司,讓他們付給我一大筆賠償費。令人期待呢!」
草間又恢復了平時的樂觀口吻。
「電力公司?你是不是找錯對象了?要怪也只能怪水管工不該使用間歇斷電的電燈泡呀。」
「不是,並不是燈泡間歇斷電。變壓器出現故障,那一片好幾十棟建築都停電到第二天早上。所以,責任應該由電力公司來承擔。毫無疑問。」
「怎麼樣?來根菸?」
丹那將椅子朝病床挪了挪,遞上憩牌菸盒。
「那我不客氣了。我的正好抽完。」
於是,灰色的煙同時從兩人的嘴裡吐出。病房裡的暖氣讓人微微地冒汗。
「嗯,那你還真是不走運呢。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都十六天了。醫生說一個月都不能動,真讓人心煩吶!」
「沒事,你我整天都在忙活,趁這個機會,你至少還可休自下」
說到這裡,丹那突然陷入沉默。十六天前,那不正是寺岡遇害那天晚上嗎?而且,草間說那一帶從晚上十點半起就大面積停電,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恢復。
「怎麼了?」
草間是社會部記者,當然能很快閱讀別人的表情變化。
「我發現了件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在兇案現場,除了電爐,再沒有其他取暖器具。」
「……」
「武藏野的冬天可不是好惹的。特別是深夜,如果沒有點火器,根本受不了。」
「這一點就不勞你說明了,我就住在那裡嘛。」
「所以,我覺得很奇怪。」
「關於什麼?」
「寺岡家也應該停電了吧?」
「那當然了」言及於此,草間突然低聲驚呼。
「對呀!的確很奇怪呢!既然是停電,那打開電爐有什麼意義呢?」
就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草間伸出長下巴。
「是否揣著懷爐,或者穿著厚衣服呢?」
丹那用力搖了搖頭。
「就算如你所說,還有其他疑點講不通。你想,若是停電,使用電力的檯燈也應該是熄滅的。如此說來,受害者豈不是在一片漆黑中閱讀地圖?」
「啊!」
記者驚呼一聲,幾乎屏住了呼吸。或許是意識到了這一發現的重大意義,兩人的雙頰漸漸泛起了紅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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