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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其之六 快車「出雲」號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01
三田稔曾是一個寫雜文的。不用說,這當然不算什麼正式的稱呼。在向稅務署報稅時,他一向都是在職業一欄裡填「作家」。看到作家這個頭銜,一般人都會想到寫小說之類的,不過三田稔連一次小說也沒有寫過。不管是大街上親眼所見的事情,或道聽塗說的傳聞,只要是有趣而新奇的事情,他都會作為素材寫成短小的文章,然後再想辦法兜售出去,這就是他的工作。
三田稔也曾走紅過一段時間。作為填補版面的極短篇作家、定期專欄的作者,以及廣播電台的音樂故事節目的文案寫手,他受到廣泛的歡迎;與此同時,他也獲得了相當可觀的收入。他住在大阪市南瓦屋町的寶萊莊公寓裡,房間裡擺放著大得驚人,套用他當時的朋友的話來說「可以兩個人面對面坐進去」的電冰箱,由此可以窺見其生活奢侈氣派的一斑。即使是酷暑盛夏,他也裝模作樣地穿著長袖黑襯衫,帶著帽簷寬大的黑帽子,在大阪市區內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三田對自己這身殺手般的打扮非常滿意。而實際上,他蒼白的馬臉上總是帶著一副憤世嫉俗的冷笑,跟這副恐怖兮兮的模樣倒也有幾分相配。
不過,跟一年前相比,三田最近的狀況卻是截然不同了。曾經對他爭相吹捧的報刊、電台和電視台全都翻臉不認人了。媒體是個無情的東西,之前三田也領略過幾分。不過,即便是這樣,他做夢也沒想到會無情得這麼徹底。
當然,媒體無情也有無情的原因。並且,事情的過錯可以說全在三田本人身上。那是發生在去年春天的事情,以三田為首的一群人犯了一件營私舞弊的事情。之後,他遭到了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猛烈抨擊。就算是平時一向都是一副事不關己己不關心的態度的大阪人,在那時也一齊把矛頭指向三田,並對他進行攻擊和指責。
茌三田看來,也許會覺得社會對他的制裁有點太過嚴厲了。確實,在一般民眾中有一些人,特別是那些在報紙上的讀者投書專欄發表意見的人們,在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被捲進去的同時,也不管當事人在精神上是否受得了,就竭盡全力地、非常執拗地、歇斯底里地、並且是毫不負責任地對其進行傷害,這樣的情況絕非只是少數個案而已。
但是,被媒體拋棄的三田也有生存的權力。為了活下去,他必須想辦法找到一條生財之道。然而,他卻選擇了恐嚇這條罪惡的道路,這是他自己的錯。
三田稔成為恐嚇分子後做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脅迫一名叫做田邊絹子的二十二歲的年輕女孩。絹子是個敏感的女大學生,感情脆弱得像件易碎的陶器。她當時還在東京的一所短期大學裡上學。暑假的時候,她和同班同學去了一個果園裡打工,打工期間結識了果園的老闆。也許是兩人都從小失去了父母而同病相憐的原因吧,所以就漸漸地擦出了愛情的火花,並且兩人之間的愛情發展得很快,沒過過久就訂了婚。那年秋天之後,為了做婚前準備,絹子就從短期大學退學了,然後回到了神戶的嬸嬸家裡,每天都忙於各種和新嫁娘有關的事務的訓練。就在這時,三田稔得知田邊絹子曾經犯下過的一個小錯誤,並以此對她進行勒索。
田邊絹子是個懦弱的姑娘。對方一說要將她的秘密告訴果園老闆,她就嚇得直哆嗦,並乖乖地按著三田的要求給了他四次錢。食髓知味的三田還想勒索第五次,可是這一次發生了一點小問題,所以他的計劃沒有得逞。一方面,由於長期被敲詐勒索,絹子被折磨得患了神經衰弱症而住進了鳴尾的精神病醫院。另一方面,與三田自身也有關,那就是發生了一件讓他不得不停止勒索的事情——他被人給殺害了。
三田居住的寶萊莊公寓附近有點像東京的深川一帶,有很多木材批發商和瓦材批發商林立著,裡面居住著從事商業的中產階級及更下層的人。
來自淀川的裝滿木材和瓦的貨船在橫堀運河上來回穿梭運貨的情景已成往事,現在這些都改為卡車運輸了。從大阪站到寶萊莊公寓,步行約一個小時,搭計程車需要二十分鐘左右。從關西幹線的湊町站到寶萊莊公寓,步行需四十分鐘,搭計程車需十五分鐘左右。
五月十一日的早上,從寶萊莊公寓三田的房間裡接二連三地傳來了花瓶等東西被摔破的聲音,然後又響起了人的呻吟聲。隔壁的主婦聽到後覺得有些擔心,就走到走廊上來輕輕地敲了敲他的房門。
寶萊莊公寓並不適合三田那樣的高收入者居住。走廊很窄,人走在上面還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房門的門板很薄,就跟車站賣的便當盒一樣只有薄薄的一層而已,一點都不隔音。主婦站在廊下,聽見有啪噠啪噠的聲音從房裡傳了出來,接著,房門從裡面打開了。
「喂,什麼事?」
一個男的開口問道。他穿著灰色衣服,戴著一副眼鏡。因為他當時背對著窗戶站著,所以主婦沒看清楚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剛才我們是在做體操喔;昨晚喝醉了,為了讓腦袋清醒清醒,於是就做了一下體操。然後剛才,三田那個傢伙不小心從床上掉下來了。喂,你沒事吧?」
男人把頭稍稍往後扭了扭,大聲地向裡面的人問道。然後他又看著主婦,和顏悅色地微笑著。他主動搭話的態度,讓她心中的疑慮一掃而光;他開朗溫和的態度,連主婦也不禁跟著他一起笑了起來。看著這個男人,主婦的心中產生了一種錯覺,她覺得三田一定正趴在床邊上,屁股蹭著地面,還疼得皺起了眉頭。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呀。」
主婦聽了他的話之後,笑嘻嘻地回了這麼一句話,然後就徑自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了。一方面是因為她擔心瓦斯爐上煮著的牛奶要溢出來了,另一方面就是,她在電影裡學的那幾句東京腔已經山窮水盡了,再聊下去就要露餡了。她之所以硬撐著想說標準語,是因為那個男人說著一口非常道地、悅耳的東京標準語。
一個小時之後,郵差來了,是給三田送信來的,信裡面裝著的是三田很久沒有收到的稿酬。由於無論怎麼敲門屋裡都沒有響應,所以郵差就只好自己推開門進去了,結果一進門後,他當場嚇得將手上的郵件掉到了地上,因為他發現,三田稔再也不需要稿酬了。屋子的中央放著一張餐桌,三田稔仰面朝天地倒在桌腳的旁邊,眼睛翻著白眼。他已經死了。
那是發生在一個夜雨方歇,烏雲密布的日子裡的事情。
02
案件發生後的第三天,也就是六月十四日的午後,受大阪警署的委託,東京八王子署的搜查主任對唐澤良雄進行了審問。
唐澤良雄在東京都下東八王子郊外經營著一個很大的果園,他雖然很年輕,但在經營策略上卻很有一套。他栽種百香果,和一家大型果汁公司簽訂了購銷契約,利潤相當可觀。同時,他又預測到杏仁會走俏,就購進了大量的杏樹種苗,現在又與生產糖果的公司做著很大的買賣,這些成就都證明了唐澤具有過人的經營才能。這麼說也許有點不合適,不過幸運的是他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妹妹。如果父母都在世的話,恐怕保守的老人是如論如何也不會讓兒子來做這些冒風險的買賣吧。
唐澤良雄有著一副典型的農民體格,非常健壯。他手腳上的關節鼓得高高的,顯得很粗壯,曬得黝黑的臉上戴著一副米黃色的近視眼鏡。他那略顯開闊的眉眼和扇貝形的耳朵給人的印象特別深刻。
「坐吧。」
主任招呼唐澤良雄坐下。對方坐到椅子上之後,他卻一直埋著頭翻閱檔案。過不了多久,大多數的受審者都會對主任這種不慌不忙的態度感到不耐煩,從而表現出心焦、急躁的樣子,眼神裡也會流露出對他的傲慢態度表示不滿的情緒。主任就是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這是他的心理戰術。因為主任清楚地知道,人的心情一旦不平靜,就容易說漏嘴。
大約過了五分鐘之後,唐澤開始表現出不耐煩了。好像衣服領子不舒服似的,他開始三不五時地左右搖頭,還神經質似的摳鼻子。主任覺得開始審問的時機到了。
「你認識三田稔吧?」
「我沒見過他。趕去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你去大阪幹什麼?」
「一方面是去探望田邊絹子小姐,同時也是去和三田進行交涉。三田對田邊小姐的找碴,讓她非常痛苦。我身為田邊小姐的未婚夫,想要代替她去和三田進行交涉。」
他似乎放鬆了些,回答得很鎮定。
「你去寶萊莊公寓時,被封鎖現場的警官給擋了回來,當時是下午一點剛過;不過,那是你那天第二次去寶萊莊公寓吧?」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你之前曾去過寶萊莊公寓。三田被殺的時間是早上九點半左右……哎,直截了當地說吧,就是大阪那邊的警察懷疑是你殺了三田。」
「開玩笑,這怎麼可能呢……?」
唐澤挑起了眉毛,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
「對於我們警察來說,罪犯一定會再次返回犯罪現場已經成了一種常識。有時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驅使著罪犯鬼使神差地跑回去。不過,你的情況不屬於這一種。你是想回去拿走放在三田房間裡的菸灰缸裡的菸頭吧。大阪警署是這麼認為的。」
主任在「大阪警署」這幾個字上稍微加重了點語氣。是想要向對方表明,我們還沒有斷定你是清白或是有罪的,但同時也是在向對方施加壓力,讓他知道隨著調查的深入,警方是決不會放過他的。接著,由於剛才提到了抽菸,突然就想要吸兩口,因此主任就拿出和平牌香菸,同時也遞給對了方一支。
「那我就不客氣了,抽支菸可以定定神。」
他毫不客氣地點火抽了起來。
「你平時都抽什麼煙呢?」
「和平牌的。」
「和平牌的啊……」
主任皺起眉頭、眯著眼睛嚴肅地說。
「三田房間裡留下的菸頭也是和平牌的,並且唾液反應實驗證明和你的唾液類型相同。」
「那大概是三田自己抽的吧!我對犯罪心理學沒有興趣,也沒有唾液類型方面的知識,但三田的唾液也有可能是菸頭上的那個類型啊?」
「不可能是三田吸過的菸頭。因為血型完全不一樣。」
主任冷冷地回答道。聽到這句話,唐澤的眼神突然顯得有些慌亂,情緒也開始有些不穩定了。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手指也開始不停的顫動。
他在答話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請您再說一遍。三田是什麼時候被殺害的?」
「上午九點半。」
「你確定?」
「當然。隔壁的主婦當時在煮豆子,突然聽到了三田房間裡傳來了響聲。」
主任一邊回答,一邊翻看著審訊筆錄。然後又訂正說,
「不對,不是煮豆子,而是在煮牛奶。她當時正在熱牛奶給小孩子喝,九點半給孩子餵牛奶是她每天都要做的必修課。」
「我知道了。」
果園老闆將雙手放在桌子上,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高昂的聲音說著:
「這樣的話,我就不可能是兇手了。」
「為什麼?」
「因為我乘坐的快車『出雲』號是九點二十二分到達大阪站的。然後走出月台,穿過剪票口,再到計程車停靠點去攔車,光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就是本地人也要十分鐘左右吧。更何況我是一個不喜歡出門的人,對旅途生活也不習慣,又是第一次來大阪。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時間去殺害三田。」
他就像鬼魂附體一樣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串。他的精神也突然好了起來,長得略為分開的雙目中也有了神采。
主任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他默不作聲地打開抽屜,從中取出了一份列車時刻表。這是他上個月經八高線去桐生時買的一份新列車時刻表。
從列車時刻表上看,唐澤乘坐的「出雲」號是晚上八點半從東京站發車、前往濱田和大社的快車。一股來說,開往島根、鳥取方向的列車在過了京都之後都會經二條、龜岡、綾部等地沿著日本海海岸線行駛。但「出雲」號不一樣,它不走京都,而是途經大阪,再從尼崎上福知山線,然後走山陰線。正如唐澤所說,它到達大阪站的時間正是九點二十二分,然後停留十八分鐘,於九點四十分駛出大阪站。
「出雲」號在大阪站停靠的是三號月台,所以離計程車搭車點比較近。但即便是如此,從月台上走下來、再穿過剪票口坐上計程車也至少要花五到十分鐘時間。這一點,唐澤說的也沒錯。再說,在大阪站下車的旅客也很多,坐計程車的時候還得排成隊依次等候。這樣一來,恐怕就需要更多的時間了。
主任對案發現場的瓦屋町不熟悉。但據他大致估計,從大阪站搭車去那裡應該需要二十至三十分鐘。所以,就算唐澤非常順利地攔到計程車,也不可能在九點半之前趕到寶萊莊公寓,還在那裡舒舒服服地抽上一支菸後再慢條斯理地把三田殺掉。
不過,等一下。自稱乘坐「出雲」號的唐澤要是乘坐早於「出雲」號三十分鐘從東京站發車的「曙光」號,情況會怎麼樣呢?「曙光」號到達大阪站的時間是八點四十六分,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會有十二分鐘的作案時間。想到這裡,主任就問了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
「有人能證明你乘坐了『出雲』號快車嗎?」
「空知勝彥可以證明。他是我妹夫,在日本橋做旅遊接待工作。我這次出門,就是他幫我買票、送我上車的。」
「是空知勝彥先生嗎?」
主任在記事本上記下空知勝彥的名字和他的辦公室地址之後,又抬起頭來對唐澤說:「你妹夫的證詞可信度不高,還有沒有其它證人可以作證?」
被問到這個問題之後,唐澤立即低下了頭,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桌子看。他那扇貝形的耳朵都快挨著主任的鼻尖了。
「我的位子旁邊還有三位乘客。可我是個不善交際的人,所以基本上沒和他們說過話。不,應該說是一句話也沒說過。如果碰了面的話,也許對方還能認出我來。但茫茫人海中,如何能知道他們在哪裡,是何許人呢?」
「要找的話,應該還是有辦法的吧。」
主任含含糊糊地回答說。他既沒想出什麼好主意,也不肯相信唐澤說的就是事實。
「你的座位大概在什麼位置?」
「從車廂前面的入口上車,朝著與列車行進相反的方向走,我的座位就位於通道右側的第二個包廂座裡。」
「另外三個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有一個男的,兩個女的。那個男的穿著西裝,看起來像個公司職員。
他在京都下車後,又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坐在那個位置上。至於另外那兩個女的是什麼職業,我就無法判斷了。」
主任在筆記本上一一記下,然後又問:
「你坐的是幾號車廂?」
「您的意思是……?」
「所有火車的座位上都有座位編號啊,你不知道?」
自稱不習慣旅行的唐澤顯出一副很茫然的樣子,好像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點似的。但也有可能是他為了掩蓋事實在故意裝胡塗。
主任打開了手上那份列車時刻表的附錄,並將《主要客運列車的編組表》擺到了唐澤的面前。圖表上各條線路、各趟快車的編組情況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就以「出雲」號為例來說吧,車頭後面是一節行李車廂,之後是十四節旅客車廂。
「這就是『出雲』號的編組圖,你乘坐的車廂大概是那一節呢?」
被主任這麼一問,唐澤只好把目光集中在圖表上,並用鉛筆在圖表描了描。一會,他就非常果斷地說:
「是這裡,十一號車廂。」
「你確定是這裡嗎?」
主任在筆記本上記了一半又停下來再次詢問道。
「由於我平時很少出門,空知,也就是我妹夫有些不放心,他特地在我上車之前告訴過我車廂號。他說我的位置在從一等車廂開始往後數的第五節車廂裡,當時還叮囑我千萬別忘了。因為他擔心我中途走下車廂到月台上休息的時候,可能會一不留神就找不到自己所在的車廂了。其實,還真有人出過這樣的事情。」
真不愧是搞旅遊接待的人啊,想得可真周到。
「你說的一等車廂是指哪個一等車廂呢?」
主任又謹慎地問道。因為從圖上看,有兩節一等車廂。五號車廂是自由入座的一等車廂,六號車廂是對號入座的一等車廂。
「是這個。後面的那個一等車廂。是從這往後數的第五節,所以肯定是第十一號車廂。」
「好,我知道了。順便問一下,你在大阪下車之後去了什麼地方?」
「去了鳴尾,去看了住院的未婚妻。」
主任立即做好了筆錄。問完這個問題,這一次的審問也就宣告結束了。
03
之後又過了三天。今天,主任桌上花瓶裡的鮮花換成了玫瑰。在這位五大三粗的警官身上,怎麼看也看不出來他具有愛好插花的雅興,因此,他桌上的鮮花可能是某位女警官插的吧。他桌子的對面坐著一個二十四、五歲、顯得有些爭強好勝的美女和一個接近退休年齡、臉上堆滿了皺紋的男人。
唐澤良雄和妹夫空知勝彥一起走了進來,他在進門的那一瞬間顯得有些猶豫,腳下的腳步也稍微停了一下,並驚訝地看著對面的一男一女。
「請坐。」
主任對唐澤和空知說。待他倆都坐下後,主任又開口說道:
「多虧了報社和電台的協助,坐在十一號車廂第二個包廂座裡的乘客中,有兩位來到了這裡接受我們的調查。」
主任的口氣顯得非常鎮定和自信。而唐澤就不一樣了,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得緊緊的,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就像燒壞了的博德人偶一樣顯得很僵硬。
主任用手指了指先於唐澤他們到達這裡的一男一女。
「這位是若林竹子小姐,她旁邊的那位是芝田順先生,是位公司職員。這兩位都在五月十日晚上乘坐了從東京站發車的『出雲』號前往關西旅行。確切地說,他們兩位就坐在唐澤先生所說的相對於列車行進方向左邊的第二個包廂座裡。」
聽到這裡,空知職業性地點頭致謝。那兩位證人也略顯慌亂地打了打招呼,算是對主任一番感謝之詞的應答,之後很快就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本來面目。自從唐澤進來之後,他們倆一直都維持著十分正經的樣子,並用非常嚴厲的目光審視著他。
「請問兩位,你們對這位唐澤先生有印象嗎?」
主任又恢復了審判者的原本面目,用嚴肅的聲音詢問道。
「沒有。」
芝田順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他回答得很冷漠,聲音裡充滿了對卑劣、虛偽行徑的蔑視和不可饒恕。他的眼睛很小,最適合做出這樣的表情。
空知勝彥顯得很驚訝,在一旁直眨眼睛。
「若林小姐,你呢?你對唐澤先生有印象嗎?」
「我也沒有!」
她也回答得很簡短乾脆,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她那紅潤的嘴唇。說話時,她的嘴唇扭曲得很厲害,一副對對方的欺騙感到深惡痛絕的樣子。面對芝田他們憤怒的目光,唐澤良雄顯得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低下頭傻傻地發呆;空知也顯得越來越吃驚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豎起眉毛一會看看證人,一會又看看主任。
「老實告訴你吧。你說的那個包廂座裡的乘客除了這兩位證人,還有兩個人。本來就是四個人的位置,除了你自己之外應該還有三個人才對,可現在卻有四個人說自己坐在那個包廂座裡。」
唐澤像被打垮了一樣張大了嘴巴。
「幸運的是,那四位旅客的住址我們都查到了。不巧,其中一位在兩三天前去了歐洲,另外一位住在很遠的地方,所以今天就沒有來。不過,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也會聽一聽他們倆的證詞。」
「啊……」
唐澤抬起頭來了無生氣地回答道,他的表情也顯得無精打采。
「這我就搞不懂了。我的確是坐在第十一號車廂的那個位置的,可當時旁邊的乘客卻不是在座的這兩位。雖然我記得不太清楚,但總覺得那個女的好像更漂亮、氣質還要更好一點。」
若林竹子開口反駁了,邊說著就邊怒氣沖沖地站了起來。
「您在說什麼呢!請您放尊重點好嗎?」
若林竹子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氣勢洶洶地大聲罵道。她那細長的眉毛也向上挑了起來,冰淇淋般白嫩而有光澤的臉蛋也漲得通紅。
主任抬起手來示意竹子小姐坐下,隨即又將目光轉向了空知。
「空知先生,我再問您一遍,唐澤先生的確是坐在十一號車廂嗎?如果他坐的是十號車廂,是您一時記錯了,就請照實說來。這樣的話,我們也好再次尋找證人。」
「不用了。」
空知立刻舉起手來,果斷地打斷了主任的問話。他似乎覺得沒必要再問其它證人了。
「他坐的確實是十一號車廂。我是搞旅遊接待的,就是靠讓旅客買票坐車來賺錢的。所以,哪位旅客坐在哪個車廂這類事情是絕對不會搞錯的。在車廂入口處的梯子上和包廂門的旁邊都清楚地寫著『十一號』。」
「嗯……」
「不僅如此。正如唐澤前幾天所說的一樣,我還仔細數過車廂的節數。從緊靠著一等車廂的二等車廂開始往後數,第五節就是十一號車廂。如果說得再詳細一點的話,從第五節車廂的前門上車,再稍微往裡走一點,右手邊的第二個包廂座就是唐澤的座位所在之處。反過來,如果順著列車行進的方向來看,就在左邊的第二個包廂座裡。唐澤就坐在那個位子上,如果要我說的話,很抱歉,只能說他們兩位在撒謊。」
若林竹子的臉再一次紅了。她瞪大眼睛,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
「哎,這個人真是不知羞恥,不要臉!」
「到底是誰不要臉啊!」
空知也不甘示弱。他也站起來,露出一副要吃人的兇相。芝田順三不五時的歪一歪他那乾癟的臉頰,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用食指撫弄著鼻子下方留著的小鬍子。
之後,八王子警察署為了慎重起見,又詢問了另外兩名證人,結果他們還是不認識唐澤。於是,警察就懷疑唐澤和空知是不是搞錯了,唐澤實際坐的位置應該在緊靠著十一號的十號或十二號車廂。最後,他們又找來了十號和十二號車廂相應位置的證人來進行詢問。可每次詢問的結果都一樣,毫無進展。
04
那是一個陰沉昏暗的夜晚,迎面吹來的微風中帶著絲絲暖意。橫濱站月台上的時鐘正指向十一點一分。
再過兩分鐘,「出雲」號就要到達鬼貫現在所在的六號月台了。
這個月台上有很多在等湘南電車的上班族和辦公室文職員模樣的人。男人大多紅著臉,一副喝醉酒的樣子。女人們也不是加班後回家,多半都是和情人愉快地共進晚餐之後又看了場電影什麼的,她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和喜悅,覺得人生充滿了無限的樂趣。
鬼貫今晚來橫濱的目的是為了研究唐澤的不在場證明,以驗證他的供詞的可信度。唐澤乘坐的「出雲」號是二十點三十分從東京站發出的夜行列車,所以他一整晚都在車裡睡覺,對於任何可供參考的事都記不得了。不過,當他被押送到大阪搜查本部之前,終於想起列車在橫濱站停留時,他曾經從一個賣牛奶的女孩子那裡買了一瓶冰牛奶喝。對於那個在月台上賣牛奶的女孩來說,每天都會遇到成百上千的顧客,她怎麼可能會記得十天前從她那裡買過一瓶牛奶的唐澤呢?但鬼貫卻不能放過這個唐澤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細節。
頭頂上的擴音器裡響起了列車到站的通知,等車的旅客們紛紛從凳子上站起來,向鐵道邊上的白線靠近。兩個身著盛裝的青年男女被圍在一大群趕來送行的親友中間,他們是一對要去度蜜月的新婚夫婦。馬上要進站的「出雲」號是開往大社方向的列車,他們一定也已經計劃好,等到達出雲大社之後,要把自己從戀愛到喜結良緣的經過向神明一五一十地報告了吧。新娘烏黑的頭髮上佩戴著雪白的髮飾,顯得純潔、嬌美而優雅。
「出雲」號一到站,鬼貫就立即站到唐澤良雄所聲稱的那個位置的窗戶下,然後再回過頭來看月台。依據唐澤的供詞,車窗的正對面應該有一個賣牛奶的小攤位。但實際上,那個賣牛奶的小攤位在月台前面很遠的地方,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就看不清。鬼貫心中充滿了一種被欺騙的感覺,臉上也露出一副苦澀的表情。
唐澤果然是在說謊。這樣看來,他真是一個不值得信任的男人。自己居然對這樣一個人的鬼話將信將疑,還大老遠地專程跑到橫濱來,我簡直是太老實了。鬼貫在心裡嘀咕道。
為了不妨礙賣燒賣的小販做生意,鬼貫來到了月台的中央,他站在那裡往十一號車廂的窗戶望去。一對青年男女正將頭伸出窗外,大聲地招呼著賣冰淇淋的小販。車廂內亮著日光燈,在燈光照映下,即將要在列車上度過一段深夜旅程的旅客們的目光,顯得十分興奮。
來橫濱的事情好像就這樣辦完了。不過,鬼貫心想,既然專程來到了橫濱,就這樣直接跑回去也太不值得了。於是,他決定利用等待上行列車的這段時間,再去找那個賣牛奶的女孩當面打聽一下。說不定她還記得唐澤,要是這樣的話我也算沒白來這一趟。鬼貫在月台上慢慢地往前走,等「出雲」號停夠兩分鐘又駛出月台之後才走到那個賣牛奶的攤位跟前,要了一杯他根本就不想喝的咖啡味牛奶。
鬼貫稍微喝了口牛奶之後,就開始向賣牛奶的女孩打聽了。小女孩繫著一條漿洗過的白圍裙,顯得很乾淨俐落。她的臉頰紅撲撲的,表情也很生動可愛。
「……呀,完全沒有印象。」
剛開始的時候,正如鬼貫所預料的一樣,小女孩果然回答說什麼都不記得了。
「再好好想一下。那個人在給你錢的時候,不小心將兩、三個一百圓的硬幣掉在了月台上,還請你幫他撿起來……」
「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
女孩望著夜空,一副正在回憶的樣子。
「喂,來瓶瓶裝牛奶。」
一個手裡拿著麵包的男人大聲說道。小女孩熱情地拿過一瓶牛奶遞給他,順手將錢扔進了抽屜。然後她又再次仰望著夜空。旁邊月台上的擴音器裡傳來了廣播的聲音。
「……想起來了,那個顧客是個男的。」
女孩微笑著說,圓圓的臉蛋上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不過,在問到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時,小女孩就只是歪著頭說不知道。有關具體的時間,她一點也不記得了。至於那位客人的長相就更不用說了,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是個滿年輕的人,身上穿著西裝……」
像又想起了什麼一樣,她又補充說道:
「那位客人錢包裡掉出來的百圓硬幣滾到了那邊那個柱子的縫隙裡,由於停車時間很短,所以我當時也很著急。」
她的手指不是指著攤位前面的那根柱子,而是前面很遠的那一根。
「小妹,有冰淇淋嗎?」
一個工人模樣,臉上長滿了鬍鬚的男人從車窗裡探出頭來問道。聽說沒有冰淇淋之後,他失望地咂了咂舌頭,然後又改要了一瓶冰牛奶。他對著瓶口猛地喝了起來,樣子看起來像極了以前公民道德教材上的木口小平。(註:木口小平,日俄戰爭時的一名士兵。據說他中彈身死之後仍然吹著軍號不放,被譽為軍人的典範。藥品正露丸「的招牌便是取自此一典故。)
「你說的是哪根柱子?」
鬼貫十分感興趣地反問著。一百圓的硬幣掉下來,不管滾落得有多厲害,也不至於滾到那前面遠遠的柱子的縫隙裡吧?掉到眼前這根柱子的縫隙裡倒還有可能。
「就是那前面的那根柱子啊。那裡不是有個醉漢坐在凳子上嗎?就是他前面一點點的那根柱子。」
「但是,你的攤位不是擺在這邊嗎?客人怎麼會在那裡跟你買東西呢?」
鬼貫還不肯罷休,他繼續追問道。賣牛奶的女孩看著他說:
「這一帶的混凝土重新澆築過。當時還剛弄好不久,於是我的小攤也臨時搬到了那邊。不過,也就是短短的三天時間。」
鬼貫扭了扭脖子,再次朝女孩所指的那個長凳前面的柱子望去。那裡確實是剛剛出站的「出雲」號的十一號車廂停靠的位置。如果唐澤當時從窗戶裡往外看的話,應該恰好看見這個賣牛奶的攤位吧。鬼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根柱子,直到現在他才終於意識到唐澤的供述是完全正確的,同時他的心中也充滿了向下一階段進攻的熱情。不過,現在的問題是要弄清楚那是發生在哪一天的事情。
「你是什麼時候搬到那邊去的?」
「這個嘛……」
小女孩掰著指頭算了算,然後轉過臉,露出了圓圓的臉上笑起來深深的酒窩,對鬼貫說:
「這個月的九號、十號和十一號。」
「那請你再回憶一下,顧客硬幣掉下來的那天是幾號?」
「哎呀,這個就……」
她默不作聲地努力回憶著,然後又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是個隨和而又熱心的好女孩,在不知道鬼貫的調查目的的情況下,還一直微笑著回答他那沒完沒了的提問。鬼貫在道完謝離開之後,還邊走邊想著:誰要是能娶到這麼好脾氣的女孩做老婆,該有多幸福啊。
回程的湘南電車與擁擠的下行列車不同,車上幾乎沒有幾個人。鬼貫乘坐的那節車廂裡,只有一對象是從熱海度假回來的年輕夫妻在疲憊不堪的熟睡著。鬼貫舒舒服服地伸直了雙腿,將手臂靠在窗邊的小桌子上,然後用手托著下巴,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列車駛過橫濱市區之後,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也像退潮的海水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車窗外的景色就像潑墨畫一般,舉目所及儘是濃重的黑色。
如果唐澤說的是事實,那麼殺害三田稔的兇手又是誰呢?大阪當地的警察報告說,他們對情殺、仇殺、入室搶劫等多種可能性進行深入分析之後,發現只有唐澤良雄一個人具有犯罪動機。再加上罪犯說著一口流利的標準語,留在菸灰缸裡的菸頭說明罪犯抽的是和平牌香菸,從這些證據上看,唐澤作案的嫌疑很大。
不過,正如剛才所假定的一樣,如果唐澤的供述是正確的,殺害三田稔的罪犯不是他的話,那麼在犯罪現場留下和平牌菸頭的罪犯只是碰巧和唐澤血型一樣,並且對香菸的喜好也和他相同。作為一個長期從事刑警工作的警察,鬼貫很清楚這種在世人看來及其巧合的現象其實並不少見。但既然不是入室搶劫殺人案件,除唐澤之外也沒發現其它具有犯罪動機的嫌疑人,那麼,鬼貫也不能無視大阪警方的這一結論。
列車駛過兩三站之後,鬼貫又想到了另外的解釋。他認為將唐澤吸剩的菸頭留在犯罪現場只不過是罪犯耍的一個小計謀,將唐澤設計成殺人兇手正是罪犯想要達到的真正目的。那麼,真正的兇手是不是為了將自己的罪行轉嫁給唐澤從而好讓自己脫身呢?不,不是這種消極的動機,應該是更加積極地意圖。那麼,真正的罪犯到底是誰呢?鬼貫推測,那應該是一個讓唐澤蒙上不白之冤並將其送上斷頭台而最後能夠讓自己獲利的人。唐澤沒有父母,只有妹妹一個親人。如果將來唐澤被判了死刑,他的資產就將歸她妹妹所有。那麼,作為妹夫的空知勝彥將來就有可能將他在八王子郊區的那一大片果園完全變為自己名下的財產了。
列車正在川崎的工業區裡飛馳。從車窗裡能望見遠處有扇開著的窗戶,窗戶裡有煤煙的氣味傳出來。但鬼貫一直都在埋頭思考,絲毫沒有注意到煤煙的臭味。如果之前一直沒有懷疑過的空知就是罪犯的話,那麼他要找一個大舅子吸剩的菸頭去放在犯罪現場不是件很容易辦到的事情嗎?犯人說的是東京標準語這一點,這樣也能解釋得通了。唯一一個不能解開的謎團就是,唐澤所主張的,他乘坐「出雲」號從而具有不在場證明這件事,究竟是如何被否定掉的?
鬼貫覺得這件事情可以分兩種情況來考慮,一個是唐澤基於某種原因被空知的花言巧語給騙了,所以就謊稱自己乘坐了「出雲」號;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唐澤確實乘坐了「出雲」號列車的十一號車,但空知想了某種辦法抹消了這一事實。如果是後面這種情況的話,大家馬上就會想,先前出來作證的那些人是不是都在作偽證呢?也就是說,儘管他們的確和唐澤同坐一個包廂,但被空知收買或脅迫之後就聯合起來否認這一事實。會不會是這樣的呢?
鬼貫甚至猜測,說不定芝田順和若林竹子等人當天晚上就在自己家裡,根本就沒出門旅行。說不定還有其它旅客與十一號車廂的唐澤同席,只是他們沒有看到報紙上的呼籲才沒出來作證。空知就是心存僥倖花錢讓芝田順等人來冒充證人作偽證的。
鬼貫覺得有必要再調查一下芝田順等證人的情況,同時也要查一查空知在銀行的存款狀況,以及他當天是否有不在場證明。
05
今年明明五月中旬都已經過了,但氣候異常的日子還是特別多。比方說前一天晚上還熱得讓人直想往肚子裡灌冰凍啤酒,但第二天又冷得要把收起來的暖爐找出來烤火,人們都對這種異常天氣感到不知所措。
隔了一天之後,也就是從橫濱回到東京後的第三天,鬼貫約空知在日本橋一家名叫「咪咪」的咖啡館裡見面。那天的天氣與在橫濱的那晚截然不同,帶著寒意的天空中,飄著綿綿的細雨。空知穿著風衣;由於他故作瀟灑地沒有扣好風衣的扣子,所以從縫隙間能夠看見他裡面穿的是一件深藍色的衣服。既然是做旅遊接待的人,肯在衣服上花大價錢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相對於那些花花公子們來說,空知對衣著的品味好像太差了點。他的上衣太長,褲子又似乎太短了點,並且褲腳還很小。也許是他穿著一雙大大的黑色高統皮鞋的緣故吧,褲子看起來就顯得更加短小了。腳上的紅色襪子看起來也特別扎眼。
「請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一邊攪動著咖啡一邊問道。空知頭髮濃密,皮膚白皙,五官長得很清秀,猛一看起來有幾分像女的,但他的聲音卻非常的沙啞。
「我想了解一下有關唐澤先生的事情。尤其是想詳細了解一下他所乘坐的下行列車『出雲』號第十一節車廂裡的情況。」
眼前的這個男人會如何回答他的提問呢?對此,鬼貫很有興趣也充滿了期待。如果鬼貫將其看做罪犯的假定沒有錯的話,他一定會費盡唇舌來澄清唐澤的無辜,但同時也會巧妙地暗示唐澤有罪,並極力強調自己是清白的。
「聽說是您幫他訂的票?」鬼貫繼續問。
「是的。因為我大舅子那個人討厭外出旅行,二戰後只坐過一次火車,也就是從西伯利亞回來那一次;所以,他現在只要一看到東京站那種擁擠不堪的情景就會覺得難受。沒辦法,這事也只好我替他張羅了。」
「既然這樣的話,那他坐在十一號車廂的情況也應該是屬實的吧?」
空知的口型像是要說「不是」的樣子。鬼貫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嚴峻,眼睛像明星的眼睛一樣細長而清秀,眼睫毛又密又長。
「當然是真的,我親自把他送上車並親眼看到他坐在位子上的。那些證人簡直就是信口開河,胡言亂語。連那些廢話也信以為真的警察還算是警察嗎?」
空知用帶著責難的目光回瞪著鬼貫警部。
「看您也是個大忙人,所以我就直說了吧。我想,殺害三田稔的兇手恐怕不是唐澤吧。」鬼貫說。
「那當然了。正如您剛才所說的那樣,我從一開始就相信這件事不是我大舅子做的……」
「不,您誤會了。我再說得更清楚一點好了,真正的兇手恐怕就是空知先生您吧?因為不想讓您生氣,所以才沒有明說。」
空知再一次緊盯著鬼貫的臉,他的眼神充滿譴責和抗議。
「這怎麼可能呢?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了。如果唐澤因為殺害三田而被執行死刑的話,不,其實還不用等到執行,只要被宣判為死刑,他的財產不就全部歸你太太繼承了嗎?其實,這也等於全部落入了你的腰包。」
「……」
「所以,我覺得完全有可能是你,空知勝彥,去大阪殺害了三田。」
鬼貫也不拐彎抹角,直言不諱地毫不客氣地繼續說道。他想看一下對方到底有什麼反應。
「還有,如果你不快點行動的話,唐澤就要和大阪一位姓田邊的小姐結婚了。他們一旦結婚,你就永遠沒有機會將他的資產據為己有了。要幹掉他的話,就只有趁現在這個機會了。你應該是這麼考慮的吧。」
「沒有這回事。」
空知那女人一般的唇齒間傳出了與之絕不相配,粗聲粗氣的男人嗓音。
「你說是我去大阪殺害了三田,這怎麼可能呢?你也是知道的,就算坐『出雲』號去都沒有作案時間,更何況『出雲』號發車的時候我還老老實實地站在東京站的月台上呢。」
「當真是這樣嗎?」
鬼貫以一種充滿懷疑的口氣問道。因為他覺得有必要再激一激對方。
「當然是這樣!我看還是詳細跟你說一下比較好。案發之前的一個星期左右,我接到了一個新興宗教團體的本部要組團旅遊這麼一筆業務。因為那些宗教信徒想要去出雲大社朝拜,所以他們就委託我幫他們訂購來回的車票和聯絡在目的地的住宿。於是,我就幫他們買了快車『出雲』號的車票。後來,我決定讓我大舅子也坐這趟車,這樣的話,買票和送他上車也都順便。我把我大舅子送上車之後,又去了宗教本部的旅行團那邊,一來和幹事打個招呼,二來也順便給他們送行。大舅子雖然是自己人,但旅行團的人是我的顧客,我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你要是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問那個宗教協會的幹事或其中的任何一位信徒。」
「我想我早晚會去問的。」
與對方高漲的氣勢相反,鬼貫慢條斯理地回答道。
「組團的信徒有多少人?」
「八十人。」
「那可不少啊。需要包下一整節車廂吧。」
「是啊。我和鐵路當局交涉後,他們特地為我們加了一節車廂。」
說著空知就將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打火機與咖啡館裡的火柴靠在一起,做了一個加掛車廂的示意圖。
「這些事情如果不交給我們這些專門搞旅遊的人來辦的話,自己出面是很難搞定的。」
被他這麼一說,鬼貫突然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到過宗教信徒的團體遊客,腦海裡也浮現出了有關那些遊客的情景。包下列車車尾的最後一個車廂,安安靜靜地、整整齊齊地坐在一起,這樣的旅行方式的確很符合潛心修行的人給人的印象。
「要我告訴你那個宗教團體的名稱和他們的聯絡電話嗎?」
「好。」
鬼貫無所謂地回答道。空知將想起來的號碼寫在記事本上。
「這下你該相信那事不是我做的了吧?那個時候,最後一班飛機也已經起飛了,我也不可能坐飛機飛到大阪去啊。」
空知說完就笑了。他眯起了他那雙嚴峻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看著鬼貫,喉嚨裡傳出了公鴨般沙啞的笑聲。鬼貫慢慢地合上了記事本。
「恐怕就憑這點還不能證明你是清白的吧。『出雲』號從東京站發車十五分鐘之後,不是還有一列叫做『大和』號的列車從它隔壁的月台上啟程嗎?你如果乘坐這趟車的話,會比『出雲』號還早三十分鐘到達關西幹線的湊町站。並且,從湊町站下車去到三田在瓦屋町的住所寶萊莊公寓比從大阪站去要近得多。所以,只要你不能證明你沒有乘坐『大和』號,就不能消除是你殺了三田的嫌疑。
鬼貫故意把語速放得很慢。因為他知道放慢語速具有讓對方感到急躁的效果。
接下來,鬼貫在分析和平牌香菸菸頭以及隔壁主婦聽到的東京標準語等情況的時候,空知一直在靜靜地聽著。他大概是想鬼貫要是沒有注意到『大和』號這趟車,是絕對不會輕易跟他攤牌的;所以,他在聽的時候似乎也在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恐懼和驚愕。
「並且,我還知道你為什麼在三田的房間裡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你這麼做是為了將來育人能夠證明殺人時間是早上九點半,這樣既可以讓唐澤來背這個黑鍋,同時也是為了讓你自己有不在場證明。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你在講些什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空知好像有些憤怒了,眼神也越來越可怕。
「告訴你吧,你所有的計劃我都清楚。你在發車之前就離開唐澤而跑去跟宗教團體的幹事打招呼,是為了誤導警方,讓警方懷疑唐澤在你走了之後從『出雲』號上下來又偷偷地換乘了比『出雲』號早發車三十分鐘的『曙光』號。你的如意算盤是這麼打的吧?」
「……」
「如果在你走開之後,唐澤從『出雲』號上下來,從十四號月台走到九號月台,再坐上即將發車的『曙光』號列車,那麼,『曙光』號快車到達大阪站的時間再加上從大阪站到寶萊莊公寓的時間就剛好是九點半,與案發時間恰好一致。難道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這樣的!」
「是嗎。這樣一來,不僅讓唐澤有了作案時間。你把行兇時間確定在九點半,還讓你自己有了不在場證明。你天真地以為誰都不會注意到『大和』號列車,可你太不走運了。就在兩個星期以前,我才坐過『大和』號去湊町站辦了件私事。」
「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你大概想,這樣就可以輕易逃過警方的視線了吧。唐澤有很多事情都說給了你這個妹夫聽;他自己沒有兄弟,有事的時候就愛找你商量。不過,恐怕他做夢都沒想到你是這麼一個黑心肝的人。」
「太無禮了!你說話注意一點,你說誰是黑心肝!」
「先不要生氣,請聽我把話說完嘛。所以,唐澤要去見三田稔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再加上你是個對列車時刻表了如指掌的人,你是想到要利用這個機會才讓唐澤乘坐『出雲』號的吧?你去給唐澤送行,然後又悄悄地乘坐『大和』號先一步趕到寶萊莊公寓將三田殺掉。你的計劃是這樣的吧?」
「胡說!」
空知勝彥張大嘴巴咆哮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很遺憾,我確實沒有能夠讓你滿意的不在場證明。不過,我倒要反問您一句,我大舅子和我一樣,也同樣沒有不在場證明,你為什麼就只懷疑我而不懷疑他呢?」
「至於唐澤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嘛……」
鬼貫又故意放慢了語速。
「是你把它消去了。你用的是什麼手段呢?不急,到時候我會調查清楚的。」
其實,鬼貫也沒覺得特別有信心。但是在他下巴寬闊的面容底下十分清楚,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能讓對方覺得他好像有十足的把握一樣。空知一定會信以為真吧,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對此,鬼貫十分期待。
「後會有期。」
鬼貫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來,付完錢就直接走出去了。他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邁著堅實的步伐往前走,一次也沒有回頭,因為已經有人埋伏在店裡,代替他盯著空知了。
丹那刑警坐在位於角落的一個包廂裡,顯得毫不起眼。他裝著在看報紙的樣子,暗地裡偷偷地觀察著空知的一舉一動。這個長相普通的小個子刑警就算在大白天混進劇場的舞群裡跟著一起比手畫腳,也決不會被人看出來。所以,需要完成監視、跟蹤等任務時,他就是最好不過的人選了
大約一分鐘過後,空知也突然站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他站在大街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約一百公尺左右處鬼貫漸漸遠去的背影。不過,他臉上的表情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然後走到附近一個紅色的公用電話亭裡面,撥了通電話。
「請幫我接十五號房間。是的,我是空知。」
他小聲地說道。丹那站在旁邊書店的櫥窗前,假裝在翻閱新發行書籍的樣子,一邊不斷斜著眼睛,悄悄觀察著空知的行動。
過了一會,可能是他要找的人來接電話了,空知的嘴巴又開始動了起來。他的聲音很小,但顯得很激動,語氣中充滿了狼狽和興奮。
「現在出了點狀況,他們懷疑是我做的了。你要給我撐住。」
通話突然中斷了。可能是對方在電話裡說了什麼吧,空知這邊不住地點頭。他在電話中稱對方為「你」(註:日語中丈夫會稱妻子為「你」。),難免讓人想到他是不是在打電話給他妻子,可仔細一想那也不太可能。從「你要給我撐住」這句來看,可以斷定對方肯定也和這次的案件脫不了關係,可以推斷出他倆應該是同謀。無論是對自己丈夫多麼言聽計從的女人,也不至於為丈夫做幫兇,讓自己的親哥哥蒙受不白之冤吧。所以,對方不可能是空知的妻子,十有八九是他的情婦。
一輛計程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空知的聲音被汽車的呼嘯聲掩蓋掉了。丹那遺憾地咂了咂舌頭,然後又裝著若無其事地樣子繼續瀏覽櫥窗裡的新書。
「……這樣的話也行,還是老地方見吧。」
空知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說完就掛到了電話。空知是個嗓音低啞的男人,就算有意提高音調,也提高不了一個音階,充其量能提高三度而已。丹那在心裡琢磨著空知的聲音,但同時也沒放鬆對他的監視。
穿著風衣的空知很快就離開了紅色的公用電話亭,沿著路面電車軌道往銀座方向走去。這不是他回辦公室上班的方向。
丹那也走出書店。他走得稍微急了點,一腳踩到了鋪路石低窪處的積水裡,積水濺到了從旁邊路過的一個女人的鞋子上。
「抱歉。」
他剛一開口,對方就很厭煩地瞪著他。為什麼女人這種動物會三不五時地露出這麼可怕的眼神呢?
丹那和空知之間相隔有六十公尺左右。他一直都保持著這個的距離緊跟其後,直到空知走進一家咖啡廳的大門。然後,他從店門口走過。就在那一瞬間裡,他看見空知坐在最靠裡面的正中間的小包廂裡,咖啡廳的店名叫做「MaMereL『Oye」(法語「鵝媽媽」之意)。瑪·美麗·羅亞……真是個洋裡洋氣又讓人很難記住的名字。在銀座,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外來語,讓人分不清這到底是在日本還是在國外,丹那心裡不禁這樣想。
大約過了五分鐘之後,丹那也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地推開了咖啡廳的大門。空知曾在電話中說「還是老地方見吧」,可見這裡就是他指定的見面場所。如果沒有弄錯的話,電話那一端的那個女的也很快就要露面了。
丹那在緊靠著空知的那個小包廂裡坐下,他點了一瓶牛奶。他並不是喜歡喝這種瓶裝牛奶,而是因為它最便宜。女服務生面無表情地離開了。他趁機偷偷瞄了一眼空知。此時的空知用手托著臉頰,皺著眉頭,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又過了七分鐘左右,一個女的走了進來。她個子高挑,走路的樣子很優美,臉上的妝化得很漂亮,言談舉止也很優雅。仔細看的話,大概是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但由於她穿著粉紅色的套裝,所以看起來非常年輕。
「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當時也大吃一驚。」
女人點好一杯咖啡之後,空知就突然壓低了聲音。雖然聽不清楚他說話的內容,但毫無疑問是在說剛才在咖啡館發生的事情。那個女的頻頻地點頭,每當她點頭的時候,掛在耳垂上的耳環也隨之晃動。
咖啡端來之後,他倆還是繼續聊,絲毫沒有要喝的意思。女人的嘴裡三不五時地冒出一些感嘆詞,「哎呀」、「那可不好辦啊」、「怎麼辦呢」等語句也出現了好幾次。可是,她的臉上卻絲毫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要緊的。」
聽完空知的述說之後,女人開朗地說道。
「我也是這麼想的。」
像是受了對方的感染,空知也恢復了平時說話的聲音。
「沒什麼可擔心的。我這邊有證人,就算你被懷疑了,但只要唐澤的不在場證明不能成立,你還是可以高枕無憂的。」
「話雖是這麼說,可是在警部眼中,我和唐澤都有嫌疑,大約是一半一半的程度吧!」
空知的聲音突然中斷了,響起了擦火柴的響聲,緊接著就有一股青煙飄到了丹那的肩部附近。那好像得是外國香菸的氣味,聞著這芳香的煙味,丹那突然覺得火冒三丈。心想這個傢伙明明有家室,卻背叛妻子在外面與情婦鬼混。更可恨的是他為了讓眼前的這個女人過上優越的生活,而昧著良心算計著自己老婆親哥哥的財產。想到這裡,丹那心中就對他充滿了強烈的憎惡之情。
「上一次,店裡面來了個跟我名字一樣的人。」
女人開口說道。她說的「店」估計就是酒吧、酒館之類的吧。
「是嗎。那又怎樣?」
「兩個人都叫竹子,被客人點到的時候豈不是很容易搞混?」
聽到這裡,丹那禁不住一下子站了起來。「竹子」這個名字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等一下,讓我再好好想想。竹子、竹子……,丹那一邊不停的唸著,一邊在心裡反覆的思索。
06
空知勝彥和若林竹子是同謀!這個消息讓鬼貫欣喜若狂。否認唐澤良雄乘坐了十一號車廂這個事實的人就是證人若林竹子。之前,警方根本就沒想到空知會和她勾結在一起,所以對她的證言一直深信不疑。但是,如果她是空知的情婦或類似的女人的話,那她的證言將在一瞬間變得毫無價值。在對證的現場,空知站在其大舅子一邊和證人們針鋒相對,還曾指責對方的證言是偽證,惹得若林竹子很生氣。
「現在想來,這一切不過是他倆演的一齣戲而已。我們大家都上了他倆的當了。」
鬼貫對正在喝茶的丹那說。
「那兩個人做的是偽證。不過,做得還蠻漂亮的。」
丹那放下茶杯,滿臉苦笑地說。
不過,問題還沒有就此解決。雖然已經弄清若林竹子的證言是偽證,但在十一號車廂的那個包廂座裡除了她之外還有另外三個人,那三個人是不是也都是被空知收買或脅迫才出來作偽證的呢?一個年輕人涉嫌犯有殺人罪,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卻又不得不出來作偽證。這該是受到了多大的外界壓力啊;空知對那些證人們就具有如此大的威力嗎?偽證這種犯罪行為,同時作證的人數越多,所產生的效果就越大。但是在此同時,被識破的風險也越高。這種冒險的舉動即使一時得逞,但最終還是會露出破綻的。制定了如此天衣無縫的犯罪計劃的空知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實在是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
鬼貫查看證人筆錄,另外那三個人的職業分別是公司職員、商人和牧師。打電話聯繫了一下,牧師說他昨天晚上才剛剛回國。鬼貫不知道最近的宗教家還有幾分值得信賴,但他一直覺得侍奉神明的牧師的話還是可以相信的。
「丹那,我們光在這裡推敲也沒用,還是去會一會大磯的那位牧師吧。」
鬼貫說完後看了一下表,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如果路上順利的話,四點鐘之前就可以見到牧師。
於是,兩人拿起帽子就出門了。
與東京不同,大磯的天空非常晴朗。海老原喜十郎牧師館位於東町,下車後在火車站前面坐上公車,沿著國道往回走十分鐘左右就到了。牧師館是一棟靜靜的小樓,小樓的四周盛開著鮮艷的藤蔓薔薇花。紅色的屋頂,白色的窗框,窗戶旁邊有著兩扇塗著綠色油漆的百葉窗,看起來就像是兒童畫冊上那種用積木搭起來的小房子。鬼貫看見院子中央有個人在給薔薇花噴殺蟲劑,他身上穿著一件襯衫,看起來年約五十多歲的樣子。鬼貫是個對宗教不感興趣的人,對牧師的生活也幾乎是一無所知。但他想像中的牧師都是穿著整整齊齊的制服,就算實在是閒得無事打發時間,也是去廚房做個炸豬排或帶上魚餌去釣魚之類的,應該不會做給花木施肥這種俗事。
牧師好像有點遠視,他將鬼貫遞過來的名片放得遠遠地看了一眼,然後將鬼貫和丹那帶到一個爬滿藤蔓的涼棚下,涼棚下放著陳舊的花園椅。
鬼貫說了句「我們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的開場白之後,就開門見山地要求牧師說明有關乘坐「出雲」號出去旅遊的情況。牧師聽了鬼貫的話之後,一邊用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一邊點了點頭。他的氣色很好,頭上的白髮也顯得乾淨清爽。從外表上看,與其說像個神職人員,倒更讓人覺得像個精神矍鑠的老科學家。
「那件事情我知道。我之所以要搭乘』出雲『號,是因為福知山一個親戚的孩子要在第二天舉行婚禮,我就是專門趕去參加婚禮的。」
「您是在東京站上車的嗎?」
「不是,我是在小田原上車的。列車是凌晨零點左右到達小田原站的。」
「您還記得自己所乘坐的車廂號嗎?」
一點都不拖泥帶水,鬼貫單刀直入,直接切入重點。
「記得,是十一號車廂。」
「您確定沒記錯嗎?」
「確定沒錯。」
「不好意思,能不能再麻煩您在這張圖紙上指出您所在車廂的位置?」
鬼貫打開隨身帶來的列車時刻表的附錄,並示意牧師看「出雲」號的車廂編組圖。
「是這節車廂。沒錯,就是這節。」
「我明白了。再請問一下,您認識一位名叫若林竹子的女性嗎?」
「認識。我在小田原上車後找了個空位子坐下,斜對面的那位女性就是若林竹子。不過,剛上車的時候並不知道她叫若林竹子。」
接下來,鬼貫又仔細詢問了他座位所在的位置,在確認他的位置就是唐澤坐的那個位置之後,又問了下面這個問題。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第二天早上。是這樣的,列車剛過米原的時候,她買了三明治和牛奶並讓包廂座裡的其他三個人也一起吃。就這樣,大家都認識了,相互之間也聊得很開心。長途旅行嘛,越是悶著不說話,就越是覺得無聊。」
鬼貫像頗有同感一樣點了點頭。從牧師的話來看,若林竹子是有計劃、有目的地在接近其他三個人,是為了日後好將這些人用作證人。
警方在登報尋找犯罪嫌疑人唐澤良雄在十一號車廂的證人時,看到報導後第一個來警署作證的人就是若林竹子。並且,這個女人在車上還和其它三個人交換了名片,事後還透過名片聯繫到了其它三個證人。再回過頭來仔細分析一下這些情況,就會發現她讓大家一起吃三明治的目的就是為了創造一個可以相互交換名片的機會。
若林竹子雖然品行不好,但卻是個婀娜多姿的大美人。一個在酒吧裡上班的女人,其善於交際的本領是可想而知的。被她這麼個漂亮女人主動搭訕,眼前的這位牧師反應如何暫且不論,恐怕另外兩個男人的心裡早就樂開了花,喜滋滋地奉上了自己的名片吧。
「您知道那位若林竹子小姐的職業嗎?」
「不,她說她沒有工作,是個家庭主婦……」
牧師似乎覺得有些疑惑,轉過滿頭銀髮的臉孔望著鬼貫他們倆。要是眼前這位海老原牧師知道了若林竹子是在酒吧裡上班的女人,一定會驚訝得跳起來,並對自己的輕率行為後悔終生吧。想到這裡,鬼貫巧妙地轉換了話題,改口讚美盛開的藤蔓薔薇花。牧師聽了之後,紅潤的臉上露出了非常自豪的微笑,還說這個薔薇花是很難侍候好的。
這一次訪查,讓若林竹子同謀作偽證的事情經過逐漸浮出了水面,但唐澤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是如何被消去的,這一點卻依然還是一個謎。因為海老原牧師已經用很肯定的語氣斷言,唐澤沒有乘坐十一號車廂。
07
鬼貫和丹那站在大磯站的月台上,心不在焉地望著天空。天氣自西向東逐漸放晴,斷開的雲層處照射出一抹淡淡的夕陽。
他倆進站的時間稍微早了一點。從伊東發出的湘南電車還有將近二十分鐘才進站,所以月台上基本上看不到候車的旅客。他們一邊心不在焉地望著四周的景象,一邊在心裡不停地思索,空知究竟是如何消去唐澤的不在場證明的。鬼貫和丹那兩人都認為牧師的話是可信的。那麼,就只能判斷唐澤的主張是有問題的了。
「唐澤也沒有坐在緊靠著十一號的十號車廂裡啊?」
「是啊。已經詢問過坐在其前後相鄰兩節車廂的相同位置的人了,他們都否認了這一點。另外,唐澤說他的位置是從一等車廂往後數,二等車廂開始數來的第五節。所以,從這點來看,也沒必要考慮十號車廂和十二號車廂。唐澤又不是幼兒園裡的三歲小孩,就算空知再怎麼矇騙他,也不至於連個車廂號都數不明白吧。我也注意到了這點並仔細問過唐澤,他說他確信是第五節。」
談話中斷了,兩人又陷入了沉思。並且,兩人都在無意間坐到了長凳上。正因為他倆都抱著滿腔的希望而去,所以在如今希望破滅時,兩個人都顯得很沮喪,都沒有心情再討論下去了。
一輛下行的貨運列車從對面的月台上緩緩駛過。兩人無所事事地轉過頭來,呆呆地望著從眼前駛過的這趟列車。列車是長途貨運列車,所以車廂很大、編組很長。車頭後面掛了一長串有蓋或無蓋的車廂,一節接一節地、接連不斷地跟上來,多得讓人看著心急。其中有塗成銀灰色的油罐車,還有些車門是從中間往兩邊開的有蓋車廂,從門縫處可以看見車廂裡層層迭迭地擠滿了澤西種的乳牛。
當最後一節乘務員車廂從面前駛過之後,兩人眼前的視野也突然開闊了。丹那也鬆了一口氣似的抬起了頭。
「鬼貫,車廂上的』TOMU『和』TORA『是什麼意思呢?」
「』TO『就是無蓋車廂的意思,如果標有』WA『的話就是有蓋車廂。」
「我了解了。那』TOMU『和』WAMU『中的』MU『又是什麼意思呢?」
「』MU『是表示載重量的符號。載重量一般分為』MU、RA、SA、KI『四個級別,十四噸至十六噸為』MU『,十七噸至十九噸為』RA『,就像這樣分為不同的級別。至於詳細的數字,我也記不清楚了。」
「可是也有一些上面什麼都沒寫的車廂啊。」
丹那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樣子。其實,他也不外乎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才找話說的。
「那個嘛,十三噸以下的車廂就不用標示任何載重標記喔。」
「哦,原來如此,就是用』MURASAKI『(』紫色『的日文拼音)來做分級啊,也只有國鐵才會想出如此通俗而有趣的名字呢。剛才的貨車是要去很遠的地方的吧。」
「是啊。其中有些車廂是要運往門司或下關的。」
鬼貫邊在心裡回想著貼在車廂兩側的裝貨清單,邊點頭同意道。
「車廂好像是按從遠到近的順序往後掛的。從車頭往後數依次是門司、下關、厚狹、小郡……」
「是啊。」
鬼貫望著遠處海面的上空平靜地回答道。
「這樣的話,列車就可以在貨運單上指定的車站處停下,將該節車廂卸下之後又繼續前進。在調度場進行車廂編組的時候,就是按這個順序掛車廂的。剛才那列貨車是在鶴見調度場組裝出發的吧。」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了。」
丹那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說,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我對鐵路知識不大感興趣。」
「可是丹那,其實不僅是貨運列車,客運列車也是如此。從東京站發出的列車在出站時像條長龍一樣,在經過中途的車站時一節車廂一節車廂地被卸掉,到達終點站的時候就像條毛毛蟲一樣短胖短胖的了。特別是長途列車更是如此。」
「喔?」
「所以,為了讓中途到站的車廂被方便地卸載下來,就把越近的車廂掛在越靠後的位置,就像剛才那列貨運列車一樣。不過,也有將先到站的車廂掛在車頭的情況。就拿快車』出雲『號來說吧,到大阪站的四節車廂就是被掛在車頭的……」
話說到一半,鬼貫忽然停了下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他露出了極為嚴肅的眼神,然後又繼續凝視著海面的上空。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甚至連呼吸都像是停止了一般。這種狀態沒有持續多久,就像突然又回過神來似的,鬼貫抓起身邊的提包,急急忙忙地翻出列車時刻表仔細看了起來。
「……有什麼線索了嗎?」
「嗯。我終於弄清楚空知是用什麼方法將嫌疑人唐澤良雄所主張的不在場證明消除掉的了。你剛才在說列車車廂編組的時候,讓我突然一下子有了靈感。」
他用他那特有的、壓抑著情感的聲音說道。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列車時刻表遞到了丹那的跟前,這就是剛才讓海老原牧師看的那份列車時刻表,頁數也翻到了同樣的一頁。
「來看一下』出雲『號的車廂編組情況。這是一趟開往島根縣的出雲大社和濱田方向的列車。車尾部分的十一、十二、十三和十四號車廂在島根縣中途就被卸載掉了,也就是說並沒有到達終點站。」
不用解釋也能看明白;圖上已經用小字標識得很清楚了。
「丹那,說實話,到目前為止,我一直認為臨時增加列車車廂時,都是將其掛在列車車尾的。真是想當然啊。」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列車車廂是從一號車廂依次往後排的,所以為了不打亂順序,就將臨時車廂掛在最後面,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不過,如果再稍微動一下腦筋的話,未必就會這麼認為了。」
丹那瞪大了眼睛望著對方。他一點也沒聽明白,鬼貫現在滔滔不絕說著的話,和唐澤的不在場證明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不過,鬼貫毫不理睬丹那滿臉的疑惑,繼續興致勃勃地講著他的推理。因為他知道丹那很快就要明白了。
「我們先來回想一下五月十號晚上』出雲『號列車上的情況。空知不是說由於有一個要去出雲大社朝拜的宗教旅遊團,在他和當局交涉過後臨時增加了一節車廂嗎?」
「是啊。他在咖啡廳裡的時候是說過。」
「問題就在這裡。我剛才說了,』出雲『號後面的四節車廂,也就是十一、十二、十三、十四號車廂是到鳥取站的。而臨時增加的那節車廂是到出雲大社的,其行程要更遠一些。所以,臨時車廂並不是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掛在最後一節車廂的。」
「啊!」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如果將臨時車廂掛在最後面的話,那麼在鳥取站將十一至十四號車廂卸掉的時候,最後面的臨時車廂處理起來就很麻煩。不得不將其先取下來,然後又掛在十號車廂後面。這樣做的話,應該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但是,看一下列車時刻表就知道了,在鳥取站的停車時間僅有短短的三分鐘而已。所以,是不可能這麼做的。」
「原來如此。」
「這麼做不僅沒有可行性,在時間和工時方面也不划算,國鐵是不可能幹這種蠢事的。那麼,臨時車廂要掛在哪裡才最合適呢?」
「這個嘛……」丹那皺起了眉頭,
「從最開始的時候,也就是在進行列車車廂編組的時候,就必須將團體遊客的臨時車廂編在第十和第十一號車廂之間,是這樣的意思嗎?」
「我認為就是這樣沒錯。在實際處理的時候,國鐵不會故意自找麻煩,而是直接將臨時車廂掛在十號車廂的後面,十一號及其以後的車廂就都順次往後挪一個位置。」
鬼貫打開記事本,用鉛筆畫出示意圖給丹那看,並將十號和十一號之間的臨時車廂編號為〇號車廂。
「現在,我們發現了這節缺號的臨時車廂。如果將其假定為〇號車廂的話,去大社朝拜的團體遊客就坐在這節車廂裡,由空知帶上車的果園老闆唐澤也肯定是坐在這節車廂裡的。至於我的推測對不對,去鐵路局查一下他們的相關記錄就知道了。」
不過,鬼貫相信自己的推理沒有什麼大的差錯。
空知勝彥是做旅遊接待的,對鐵道業務也相當精通。而且,又是他親自去申請加掛臨時列車的,最後讓妻子的親哥哥和自己的情婦都坐上這趟車並設計出這樣的騙局,這對於空知來說,的確不是什麼辦不到的難事。
「哎,我到現在都還沒有完全弄明白……」
「根據我的推斷,應該是這樣的。空知是差不多同時知道大舅子要去大阪的計劃和宗教團體遊客要去大社的業務的,所以他就精心策劃了這次犯罪活動。〇號車廂裡的遊客是八十名,沒有占滿一整節車廂,還剩了幾個空位置,所以他就讓自己的大舅子坐在那節車廂裡了。說不定,他還提前將座次圖交給了旅行團的幹事,要他安排團友們按照指定的位置入座。不管怎麼說,這也是旅行社方面的負責人安排的,就算是幹事,也會按照他的指示來行事吧。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讓大舅子坐在〇號車廂裡某個特定的位置上了。另一方面,他又讓若林竹子坐在十一號車廂的相同位置上。這就是空知的作案計劃。」
「我明白了。正因為空知是搞旅遊的,才能設計出這樣的犯罪計劃。」
列車一駛入起點站的月台,若林竹子就搶先上了十一號車廂,然後坐在空知指定的那個位子上。同時,空知又讓自己的大舅子坐在〇號車廂同樣的位子上。唐澤是個很少出門的人,空知可以隨意地操控他。隨著發車時間的迫近,十一號車廂的客人也陸續登車了:竹子所在的包廂座裡面,先是公司職員芝田順和另外一個男人入座,再後來,到了小田原,海老原牧師也坐進了那個小包廂。
唐澤坐在〇號車廂裡,他所在的包廂座裡還有另外一男兩女三位乘客。不過,直到現在他們也還沒有站出來作證。但是,現在看來,唐澤說的應該是事實。如果警署本部繼續在報上尋找證人的話,與唐澤同席的人遲早會看到報導才對。
「不過,由於本部很快停止了在媒體上尋找證人的行動,所以事情就變得對空知他們十分有利了。因為如果反覆呼籲的話,坐在〇號車廂的旅客說不定就會有人出面作證了。」
「正是如此。所以,消息一發出,若林竹子就像等不及了一樣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於是,我們很快就從她的口中了解到了十一號車廂其它乘客的住址。事情到了這一步,當然就要停止公開尋找證人的行動了。可見,她叫其它旅客一起吃早餐,然後又相互交換名片的這些行動,背後都有著深謀遠慮的用意在。」
「就算是這樣,還不是讓你給識破了。」
丹那用佩服的語氣說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龐還不住連連點頭。
不知不覺間,月台上已經沾滿了候車的旅客。
抬起手腕一看表,再過兩分鐘湘南電車的上行列車就要進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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