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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其之五 不完全犯罪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01
回想起來,對於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田澤產生殺意的,丸毛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想要殺他的動機卻十分明確。作為合夥經營者的田澤在去年十月發現帳面上存在著一個大窟窿,並要求丸毛以今年三月底為限補上這個窟窿。當然,對於丸毛來說,在半年之內是無論如何也籌措不到這麼大一筆錢的。
丸毛和田澤在戰後的第二年共同出資,在四谷開了一家小出版社。雖然只是薄薄的楮皮紙雜誌,但在當時那個大眾對任何印有字的東西都饑渴不已的時代,卻出乎意料的受歡迎,到開業後第三年就有了相當可觀的盈利。之後的第二年,他們就搬進了現在仍在使用的位於神田三崎町的廠房,並修建了頗為像樣的出版社事務所。
隨著社會的日益穩定,煽情出版品的銷量也開始下滑,目光敏銳的田澤就提議將公司的業務轉為出版與教育有關的圖書。所以,在很多同行都相繼倒閉的情形下,只有十七個員工的田丸書店卻日益興盛。回想起來,這些年來的成功很多都源於田澤的精明能幹。丸毛也絕不可能忘記這一切。
田澤紀康比丸毛小三歲,算起來今年也四十一歲了。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近視眼鏡,鬚髮濃密,皮膚黝黑。他還是個工作狂,凡是交給他的工作他都會事無大小地認真干好。在出版通俗雜誌的那些年,他每個月都會寫出好幾篇讓丸毛看了臉發燙的情色文章。而在出版社轉型為出版教育性讀物後,他當天就開始去拜訪國中、高中的老師們,為請求他們協助出版的工作而四處奔波。這種和以前相比有著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工作形式,即使是丸毛都過了好幾個星期才適應過來。
除了熱心工作,田澤紀康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非常頑固,頑固得絲毫都不能通融。像這次的事情,如果他的性格稍微有彈性一點,也不至於招來殺身之禍。只要是他決定了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是改變不了的。正是摸透了這一點,丸毛才會想到要殺了這個能幹的合伙人的。
當然,田丸出版社能有今天,也絕不是田澤紀康一個人的功勞。負責會計工作的丸毛善助也曾多次幫公司渡過難關,他的能力也不容小覷。請稅務局的官員們吃飯和向他們送禮,以及低三下四地哭著央求金主,這些都是丸毛的工作。丸毛的臉色暗黃,唯有眼睛像得了巴賽杜氏病(註:俗稱甲狀腺亢進症,一八四〇年由德國的醫生巴賽杜(Basedow)所研究發現。)一樣鼓得厲害。他穿的衣服也很樸素,都是些過時落伍的舊衣服。總之,他就像生長在太陽陰暗處的雜草一樣,是個毫不起眼的普通男人。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占了田澤紀康的上風,坐上了社長的寶座,可見,丸毛還是很有能耐的。在事業有了相當發展的今天,丸毛的腰桿也挺直了不少:但在創業的初期階段,點頭哈腰拍馬屁的事就是家常便飯,絕不僅是兩、三次而已。但也可以說,正因為如此,公司的業務才能蒸蒸日上。本來他在心裡就忍受不了田澤急切的追討,另一方面再加上田澤那種完全無視他這麼多年來的辛苦和功勞的強硬態度,都讓他對田澤充滿了強烈的反感。
不用說,四十一歲的田澤當然有老婆。但丸毛卻是個單身漢,家裡既沒有女傭也沒有掃地歐巴桑。早上自己烤兩片麵包抹上奶油就算是早餐,吃完後再開著雪鐵龍去上班。然後,午餐是一成不變地從附近的小麵館裡叫一碗烏龍麵,吃完後會把麵湯一滴不剩地喝乾淨。公司裡的員工們都覺得開著雪鐵龍的大老闆午餐吃烏龍麵有點怪怪的,茶餘飯後也愛拿這事當笑料。
乍看一下這似乎很矛盾,但其實,雪鐵龍不是他自己買的,是他以前認識的一個任職於占領軍司令部(GHQ)的美國人買下,然後在離開時送給他的。要不然的話,像丸毛善助這樣的人,怎麼會想買私家轎車呢!
周圍的人都可憐他一直過著單身生活,暗地裡沒少同情他。但對於丸毛來說,比起溫暖的家庭氛圍,投資賺錢並守住財富的樂趣遠遠有意思得多。
他自己也知道愛說三道四的部下們會在背地裡如何嘲笑他午餐隻吃一碗烏龍麵的事情,但他知道歸知道,對於節省開支多存錢的行為為何會招來別人的輕蔑,卻始終無法理解。如果做了什麼壞事,被別人譴責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自己不吃牛排而吃烏龍麵的事情憑什麼就要遭受別人的嘲笑呢!以前,新婚的妻子跑了,歸根究底也是因為丸毛的這種態度;但令人遺憾的是,就算到了現在,丸毛還是想不透自己到底哪一點惹她討厭了。就算在感情上能夠理解,但在道理上他還是無法接受。從那之後,他就一直過著單身生活。
他也像普通人一樣愛女人。但是,從結婚當天開始,他就把他的生活方式不斷強加給新婚的妻子。妻子當然受不了他那一套。在看到新婚妻子滿懷柔情地為他準備的第一頓晚餐時,這個吝嗇的男人就不滿地皺起了眉頭。然後命令妻子說,從明天開始晚餐就吃裙帶菜湯和咸蘿蔔乾,他這種反常的態度讓新娘子嚇破了膽。那時正是中日戰爭的殘局還沒收拾乾淨,軍隊也處於焦慮不安的狀態的時候,一些御用營養學家經常出來誇耀話梅便當的營養價值如何如何的好,不能說丸毛沒有附和這種說法的意思;但不光是這件事,他做任何事情都是用最節儉的方式——不,與其說是勤儉節約,還不如說是個守財奴。最後,妻子終於對他這種吝嗇的生活態度忍無可忍,就留下一封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深秋的傍晚,丸毛從他當時任職的商社下班回家。他一邊在心裡期待著熱騰騰的裙帶菜湯,一邊拉開了玄關的格子門。他在玄關處叫了好幾聲妻子的名字都沒有任何響應,心裡頓時覺得有點奇怪,就脫了鞋子進了客廳,然後發現桌子上靜悄悄地放著一封信。這太意外了,讓他簡直不敢相信。那種震驚和意外的感覺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丸毛把信拿到窗戶邊上,藉著窗外昏暗的光線吃力地從上往下看。
他早上出去上班的時候,妻子顯得跟平時一樣,沒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可見她在心裡早就計劃好了要離開自己。一想到這裡,丸毛就恨得咬牙切齒。恨歸恨,但從此以後就可以省下一個人的生活費了。這種條件反射似的想法,一下子就平息了他心中那種被拋棄、被算計的極度憤怒。他真正感到懊悔和憤怒,是在妻子透過媒人來正式提出離婚的時候。
丸毛沒有憤怒地把那封信撕得粉碎,而是將它弄平整後放在抽屜裡。因為他覺得信紙的背面還可以留作日後做個筆記什麼的。他之所以對離去的妻子沒有任何留戀,是因為他們的結合只是普通的相親結婚而已。他並不是在女人身上栽了什麼跟頭而不敢娶老婆,而是覺得有了老婆生活會很麻煩。所以從那以後,丸毛就一直保持著單身生活。
他過著單身生活,未必就意味著他對女人失去了興趣。從去年春天開始,他就經常往神保町的一家酒吧跑。他去酒吧的目的就是為了見老闆娘富子。丸毛對這個略微偏胖、又豐滿又成熟的三十多歲女人非常痴迷。在富子心裡,也許也覺得這個開著小轎車的出版社老闆是個不錯的獵物吧,所以對他照顧得也是百般殷勤。這樣一來,丸毛就越來越有激情了,從初夏開始,
就與富子在九段的高級公寓裡過起了日子。對於丸毛來說,這一次艷遇與十五年前的結婚不同,對方是個令他非常著迷的女人。他們的生活也與十五年前的裙帶菜湯迥然不同,富子想要什麼丸毛就滿足她什麼。富子一在他面前任性地撒嬌,甜甜蜜蜜地磨蹭,他就高興地不得了。丸毛表現得像是要透過和富子的交往,填補上這十五年來遠離女人的空白似的;或許,他內心深處確實是這樣想的也未可知。富子長著一副瓜子臉,穿上和服顯得格外搭調;她的嫵媚,讓丸毛感到痴迷不已。
但是,丸毛挪用大筆的公款卻不是為了討富子的歡心,而是為了積蓄更多的個人財富,因此把公司的錢用來炒股和任意放貸。這個冬天,股市突然暴跌。驚慌之下,他將手上的股票全部拋售出去了。當然,等到反彈之後再脫手是最好不過的,但慌了神的丸毛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田澤已經察覺到他挪用公款的事情了。
在這種情況下,田澤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他一方面令丸毛限期填補虧空,同時還認為丸毛是個背叛友誼的傢伙,並把他狠狠地責備了一頓。把所有的員工都打發回家之後,在爐火已經熄滅的辦公室裡就響起了田澤那憤怒的責罵聲。剛開始的時候,丸毛還試著駁斥對方,但後來他就再也不吭聲了。在事實面前,他無話可說。
如果在期限內籌措不到足以填補虧空的錢,就要受到相應的法律制裁。這樣一來,他就要和富子分開,獨自一人去坐牢。這是讓丸毛受不了的事情。富子的存在,讓他下定了決心。
02
富子的腿伸在被爐裡,手上俐落地削著蘋果。丸毛的眼睛注視著富子雪白的手指,心裡卻一直在琢磨如何殺掉田澤的事情。雖然有很多種殺人的方法,比方說槍擊、刺殺、勒死等,但一仔細研究,卻發現每種方法實施起來都很困難,也都有缺陷。一個外行殺手很難弄到手槍,所以槍殺是行不通的。與手槍相比,匕首倒很容易弄到手,但一想到刺殺會咕嚕咕嚕地冒鮮血,心裡就想打退堂鼓。趁對方不注意的時候,從背後衝上去用力掐住他的脖子。這種方法與槍擊、刺殺相比,又不能速戰速決。喉嚨的軟骨咯吱咯吱地斷掉,然後鼻血直流,雙目圓睜,一想到對方如此痛苦地死去的場景,就覺得不寒而慄。
「你在想什麼呀?來,吃塊蘋果。」
「放那裡吧。天冷的時候吃蘋果,吃了會覺得更冷。」
富子將果盤放在被子上,然後順勢鑽進了被爐裡。
「我的手很冷吧……」
「是很冷沒錯。洗澡水還沒燒好嗎?一會燒好了,你先洗吧!」
「還要等一會呢……瓦斯公司說天然氣又要漲價了,真討厭呢。」
富子嬌滴滴地說。和酒吧裡精明幹練的老闆娘宛若兩人般,在公寓裡放鬆下來的富子,像十幾歲的少女一樣帶著幾分孩子氣,在丸毛面前撒嬌撒嬌也顯得非常自然,一點也不矯揉造作。每當看見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的時候,丸毛那暗黃的臉上就會露出非常滿足的微笑。
「今晚別去店裡了,一起吃頓熱呼呼的火鍋怎麼樣?」
「好啊。吃河豚火鍋怎樣?」
「哎呀,不行!我還不想死呢。」
說到這裡,丸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將視線久久地凝聚在一個地方。河豚的毒,不就是個很好的主意嗎?從魚店裡買回一整條河豚,自己親自動手來做。然後請田澤來吃河豚火鍋,在他的鍋裡放入肝等有毒的內臟。田澤不知道有毒,肯定會吧嗒吧嗒地吃得很香,過上一兩個小時之後他就會全身發麻,然後暈倒過去。河豚中毒的話,就算到了臨死之前的那一刻意識也是清晰的。所以,到時他一定很會想把自己被丸毛謀害的事情說給別人聽吧;只不過,那個時候他的舌頭已經麻痺了,什麼話都不可能再說出來了。
「你今天怎麼了?怎麼老是怪怪的?」
「傻瓜,哪有什麼怪怪的!大概是感冒了吧,背上一陣一陣地發冷。」
丸毛不想讓富子看出什麼端倪來,就結結巴巴地撒了個謊。
可是,再一仔細琢磨後,他又發現剛才還認為是好主意的方法,根本就行不通。田澤雖然喜歡吃肉,但他一點都不吃魚。就因為不吃魚這一點,他在外出旅行的時候都是住西式賓館,從來不住日本式的旅館。
「我去看看洗澡水燒好了沒有。去泡個澡暖和暖和身子,出身汗,感冒就會好了唷。」
富子把腿從被爐裡抽了出來,然後再輕輕地掖了掖被角就起身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丸毛一個人在那裡獨自烤火。他把下巴靠在被爐上,一動不動的趴在上面,腦海裡不停地在思考著他的殺人計劃。富子去洗澡後,他一個人又仔細推敲一番,最後決定採取自己好像以前在某本犯罪小說中曾經看到過的方法:「用沙包毆殺對方」。用沙包往對方頭上用力一砸,頭蓋骨的骨折會導致對方當場死亡,這樣就可以避免血流如注的血腥場面了。反覆猶豫之後,丸毛最後決定採用這個方法。一定下來,他心裡就踏實了。同時,他也覺得今晚可以好好喝幾杯了,心裡也開心地想像著熱氣騰騰的什錦火鍋。但是,殺人的計劃雖然定下來了,卻還不能就此鬆懈下來。恐怕田澤早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他老婆,所以他一旦被殺,他老婆必然會立刻懷疑起自己。她肯定也會把她的懷疑告訴警方,所以刑警很快就會找上門來。那麼,怎樣才能把警方打發走呢?必須要事先準備好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讓刑警來了之後只能一聲不吭地滾蛋才行。
從浴室傳來了富子洗澡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陣的水聲,丸毛再一次完善了他的計劃。在東京殺死田澤,然後將他的屍體運到其它地方去,並偽裝出他的確是死在那裡的假現場。好,就這麼辦。在行兇時間的前後,自己在附近的人面前露個臉,這將成為絕佳的不在場證明。接下來,他的腦海裡就開始假想刑警被他的煙霧彈迷惑住的狼狽模樣。不知不覺中,他臉上的肌肉放鬆了,發出一聲猙獰的冷笑。
「啊,真舒服!親愛的,你也快去洗吧……」
聽到富子的聲音後,丸毛慌慌張張地收起了自己的笑臉,重新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他的表情與在公司裡上班的時候一樣,顯得非常沉重。
丸毛對富子謊稱說自己很忙,從下個星期天開始暫時不來公寓了。他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要花時間去物色一個適合棄屍的地方。
剛開始的時候,丸毛對於犯案的場所完全沒有眉目,但到了後來,他對自己要選擇的地點也逐漸有了概念。在此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於不在場證明的計劃也日趨周密,越來越無懈可擊。有關整個殺人計劃,丸毛一個字都沒有寫在紙上,因為他知道這會成為將來的物證。他只是在心裡不斷地修改和完善,然後牢牢地記在腦海裡。
首先,讓田澤因為緊急事務去關西出差。在東京把他殺死後,連夜將其屍體運到案發「現場」,偽造出他是在去大阪的途中從東海道線的下行列車上摔下來而死亡的假像。搬運屍體的靈車就用自己家的雪鐵龍。
經過連續三個星期日的奔波忙碌,丸毛終於找到了一個稱心如意的棄屍場所。太近了沒有什麼意義,但如果太遠不能連夜返回的話也不方便。在這兩個條件的限制下,靜岡縣內就成了最合適不過的候選之地。所以,他才肯犧牲他兩個寶貴的星期天去乘坐東海道線的列車,像個炒作土地的詐欺份子一樣去認真考察靜岡縣內鐵路沿線的地形。鐵路旁邊要有汽車能通過的公路,並且還必須是不能留下輪胎印的柏油路。他先是坐下行列車,透過左側窗戶考察左邊的地形。然後在靜岡站換乘上行列車,再考察另一側的地形。丸毛在東京站和靜岡站之間往返了好多次才選出四個令他滿意的地方,接著又在四個候選場所中進行再次排除,最後將那個「現場」定在函南和三島之間的一個地方。那附近就是白天也很少有人來往,並且還恰好是塊凹地。在他的計劃中,要求棄屍現場是凹地也是必備的條件之一。
棄屍場所確定下來之後,接下來就該選擇列車車次了。打開列車時刻表仔細查閱之後,最後決定選用前往大阪的快車「明星」號。這趟車經過「現場」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半,時間上剛好合適。
不過,需要準備的事情還有好幾件。從第二天開始,丸毛就更加忙碌了。首先,他要開車從自己家裡前往「現場」,以便確定路線。接下來是參照地圖精確地測量出兩地之間的距離,於是,他在深夜裡多次往返,然後計算出往返一次的平均時間,同時將里程表上顯示的數值記錄下來。從丸毛家所在的中野到現場的距離是一百二十八公里。也就是說,往返一次的行程就是二百五十六公里。對於丸毛來說,這個數字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目的是要偽造出田澤不小心從列車上摔下來而死亡的假象。但如果運氣不好讓警察認定為這是他殺事件的話,那麼第一個被懷疑的肯定就是丸毛。到時無論丸毛怎麼辯稱自己人在東京,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警察也會想到丸毛既然有車,就可以把屍體運到外地去。所以,對這一點也不得不防,還是早做打算比較好。一百二十八公里的數字就是基於這個考慮而產生的。
所有的實驗和預演都已經全部完成,之後再也不需要用車了。此時,雪鐵龍的里程表上顯示的數值是七萬九千二百二十四公里。這意味著這輛車從法國的工廠出廠之後已經行駛了這麼長的距離了。在丸毛的計劃中,是要將這個數值再加上往返東京和三島之間的二百五十六公里,也就是七萬九千四百八十公里作為雪鐵龍的行駛里程進行備案。
從第二天開始,他就改坐國鐵上班了,這讓公司裡的員工們非常吃驚。
「社長,您的車呢?」
「哦,你說車呀?我打算把它賣了。總開車的話,缺乏運動對身體不好。」
他的這番話讓一旁的田澤聽起來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田澤在心裡認為丸毛是在告訴他要把車賣了來填補帳上的一部分虧空。這時,正在盯著牆上那張印刷與裝訂的進展日程表看的田澤,他的側臉露出了一線滿意的神情,而這一絲變化也被丸毛盡收眼底。丸毛吃完午餐的烏龍麵之後,就給東京新聞的廣告部打電話,提出要登廣告轉讓自己的家用轎車。一旁的田澤聽到這個電話之後,臉上露出了更加滿意的表情。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是要把自己推向死亡的伎倆之一。
總之,丸毛要殺害田澤紀康的計劃正在或堂而皇之,或陰暗詭秘地進行著。
03
丸毛決定實施犯罪的日子,是在他刊登賣車廣告之後的第十天。換句話說,是他的那則廣告在報紙上註銷來之後的第七天,也就是三月十日那天。當然,也沒有什麼非得在那天進行的特殊理由。那天天空下著雨,丸毛本想推遲到第二天再干,但後來天氣預報說,到了晚上雨就會停。所以,就決定那天動手了。
早餐的時候,丸毛一邊吃著塗有植物奶油的吐司,一邊在心裡周密地計劃著今天要做的每一件事情。所以,手上就沒怎麼留神,無意間打翻了一隻裝著微甜的紅茶的茶杯。要是平時的話,他肯定會覺得很心痛、很可惜,但今天早上他總覺得這是什麼不祥之兆,讓他心裡很不舒服。
千萬不能洩氣,不要迷信什麼無聊的不祥之兆。無論中途發生什麼事情,只要沉著應對,就一定能夠應付過去。丸毛在心裡這樣給自己打氣。他喝掉杯底剩下的幾滴茶水,就起身出門了。
要是平時的話,他會在水道橋站下車,然後步行去位於三崎町的公司上班。但是,今天早上他坐過站了,一直到了東京站才下車。下車之後他穿過剪票口朝八重洲出口走去,然後在售票窗口買了前往大阪的二等車廂的快車票和普通搭車券。(註:在日本搭乘快車(急行)以上等級的列車需要一般的搭車券和指定車廂的車票兩張票。)
兩張票一共三千二百圓,讓丸毛心疼得厲害,他覺得田澤只需要去到三島,花這麼多車錢真是冤枉。於是他決定事後找田澤的老婆來報銷這個錢,同時還打算以再過去的路程沒有搭車為由,找火車站把錢退回來。
拿到車票後,他翻來覆去地確認了到站地點是否正確,發車日期印得是否清晰。因為他要確保他精心謀劃的事情萬無一失。在確認這兩方面的訊息都沒有問題之後,他才拿著票再一次穿過了剪票口。
現在的時間是九點十分左右。二十分鐘之後快車「浪花號」就要發車了。剪票口的工作人員以為他是「浪花號」的乘客,毫不猶豫地就把他的票給剪了。其實,這也是丸毛周密計劃後的結果。如果是普通搭車券的話,在「浪花號」、「明星號」、「月光號」、「銀河號」、「彗星號」等所有普快車之間可以通用。同時,還不受時間方面的限制,隨時都可以在售票窗口買到。就是因為有這些優點,丸毛才決定選擇普快而不選特快。
總之,這麼一來剪了票的快車票和普通搭車券就弄到手了。把田澤殺死之後,再把它們放進田澤的口袋裡,這樣警察就肯定會認為他是從列車上摔下來而死亡的。丸毛覺得今天出師大捷,並認為後面的事情也會一切順利。他假模假樣地走到「浪花號」停靠的十五號月台的台階前面,然後混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間走向了一號月台。
那一整天,丸毛都在努力地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一會打電話數落數落效果做得很差的印刷廠,一會又向作者發出版稅支付的通知函,同時還不忘拜託作者來年繼續合作。中午照樣吃烏龍麵,還非常冷靜地用筷子把麵條夾起來,呼呼地吹上兩口再吃。無論是處理公事還是私事,都看不出來與往常有什麼不同。
「關於那件事情,我東拼西湊總算基本湊齊了。這段時間以來讓您擔心了,非常抱歉。」
下班之前,兩個人在社長辦公室碰面時,丸毛對田澤說。田澤的目光穿過厚厚的鏡片盯著丸毛。也許他把丸毛賣車的舉動一味地理解為了他想要填補虧空的誠意吧,他的臉上看起來沒有一絲懷疑的神情。
「這樣的話,那就好。」
「最後還差五十萬左右,不過人家已經答應說今晚就給我送過來。那個人叫高見澤,經營著一家醫院,還擁有價值兩億多圓的山林。反正也是為了公司的資金,說不定到時你還能幫我一把。所以,我想今晚我們三個人來個一醉方休,你看怎麼樣?」
「這樣子聽起來不錯,」
田澤一邊說著,站了起來。
「可是我啊,對看起來就是小頭銳面,滿肚子壞水的人可是很感冒的。如果我到了那邊一看不對,最糟糕的情況下有可能會掉頭就走喔!」
「你放心吧,他不是那樣的人。他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個鄉下土包子,其實還蠻直爽的。他和我是老鄉,是前任村長的兒子。」
之前想好的台詞再加上臨場的信口胡言,丸毛的這番謊話聽起來似乎還挺合情合理。田澤是個貪杯的人,一聽說有一醉方休的好事就不可能不上鉤。
丸毛用手指輕輕擰著自己暗黃的臉頰,雙眼一直盯著田澤看。再過幾個小時,現在正在分裂增殖的、構成田澤的軀體的細胞就會全部停止活動,然後慢慢變冷。而田澤本人對這一切卻一無所知,還在悠閒地抽著煙。看到他那副無知的樣子,不知為何丸毛的心裡就有種莫名的快意。
不知不覺間,喧鬧的辦公室變得安靜起來了。
「好像大家都已經走了。」
田澤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嘟囔著。聽見田澤的嘀咕,丸毛就在心裡對他說,再過幾個小時,你這兩片嘴唇就再也不能說話了;眼前的這個辦公室,你也只能在今天看最後一眼了。
從剛才開始,丸毛就一直在想如何將田澤的公事包自然而然地拿到手。他的計劃是將田澤的公事包拿到手後趕往東京站,在「明星號」發車之前將其放在二等車廂的行李架上。只要途中不被小偷偷去,第二天一大走就會被大阪宮原調車場的清潔工發現,然後作為乘客的遺失物品被運回東京。這麼做的話,田澤乘坐了「明星號」的「事實」就會更加不容置疑。但問題是這個關鍵的公事包要如何才能搞到手呢?
無論丸毛怎麼絞盡腦汁地想,到最後還是沒能想出個好辦法來。但又不能硬搶,自己要是個行騙的高手就好了,找個巧妙的藉口就能把它騙到手。不過,丸毛是個吝嗇鬼不假,但他絕不是個騙子。
最後,他放棄了將公事包放進行李架的計劃。雖然這個地方有點失算,但總的來說仍然不失為一個絕妙的殺人計劃。所以,有點遺憾也不至於要放棄整個行動。後來,他想出了一個補救的辦法,就是在作案之後用刮鬍刀片將公事包劃破並將其放在死者屍體的附近。也就是說,要偽造出一個田澤在列車上遭到搶劫之後被推出車外、犯人將其放在行李架上的公事包裡的貴重物品拿走之後把空包扔出窗外的假像。雖然這一招不及原計劃的高明,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差不多可以出發了吧?」
「去哪裡喝酒呢?」
「去我家裡吧。我家裡沒有其它人,就算大聲喧譁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如果喝醉了,還可以住我家裡。」
一邊將手伸進外套的袖子裡,丸毛說。
04
丸毛的家在鷺宮七丁目,位於中野以北,與杉並住宅區的下井草相鄰。
「真不巧,請你來卻又偏偏碰上我賣車的時候;雖然有點不方便,不過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在下井草站下車之後,兩人沿著鄉間的道路往前走。田澤邊走邊轉過頭去對丸毛說:
「已經賣掉了嗎?」
「還沒有呢。賣東西就跟釣魚一樣,得有耐性。如果隨便賣掉的話,根本就賣不了幾個錢,說不定連廣告費都沒辦法回本。再說了,如果急著出手的話,買方也會狠狠地殺價的吧。」
附近許多農家小院的四周都栽滿了茶樹,形成了一道茶樹籬笆牆,每戶農家的院子裡都曬著用來做鹹菜的蘿蔔乾。現在是做晚餐的時間,黑色的大地上籠罩著一層霧蒙蒙的炊煙。
「這個味道真好聞啊。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老家度過的日子。」
「其實,這一帶已經鋪上瓦斯管線了,但這裡的人們卻不用,還在燒柴。農民就是農民,幹什麼事都很保守。」
他話裡帶刺,語氣中充滿了蔑視的口氣。事實上,丸毛從很早以前開始,就很鄙視這附近的農民了。在二戰剛剛結束之後,農民們以很高的價格將爛地瓜賣給他,直到現在想起這事,他都還是一肚子氣。就是那種連豬都不吃的,被霜打爛了的地瓜……
走過農家區域,就進入了城市住宅區。從收音機裡傳來的音樂也能辨別出來,剛才聽到的都是些演歌和流行歌曲,現在已經變成爵士樂和古典音樂了。丸毛的家在一排高高的杉樹林下,是一所朽爛的破房子,一看就很適合丸毛這種節儉的人居住。那棟房子是二戰剛結束的時候,他以一個意想不到的便宜價格買到手的。那是一所曾經很流行的兼具和洋文化特色的高品位住宅,二樓窗口的百葉窗已經破了,看起來格外地突兀而顯眼。
進門之後,向前走了兩、三步的丸毛突然停住腳步,然後又走回去把門打開。
「一會還有客人要來,還是把門開著吧。」
當然,那個叫高見澤的男人是不會來的;但是,這也是在他的計劃之中,必須要做的一場表演。
丸毛把他的客人——合伙人田澤請進了一棟名副其實的小樓裡面最好的房間,一間被當作客廳的六個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間。二戰前,那些過著所謂品味生活的文化人,總喜歡在在日式房屋的旁邊建起一棟玩具屋似的小洋樓——丸毛家的客廳,也是這樣的一棟洋樓。雖說是客廳,卻很少有客人來。以前,偶爾也會有客人來訪,不過客人就算是坐上幾個小時,丸毛也是隻倒一杯微微溫熱的淡茶水就了事,沒有任何東西招待客人。客人都對他這種態度戚到十分驚訝,以後也就不再上門拜訪了。在丸毛看來,沒有客人來正好。對於那些無聊的客人,哪怕是招待一杯茶水也是給自己添麻煩,也讓自己不痛快。
不過,今天晚上不同。為了自己今後的安全,今晚非殺人不可;所以,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丸毛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他拿出準備好的酒和罐頭,還煮飯請田澤吃。
「高見澤說他要晚點來。估計得要九點、十點才能到吧。我們先喝,邊喝邊等他。我知道你很能喝,不會醉的。」
餐桌上,還倒扣著一隻為那位根本就不會來的客人準備好的酒杯。
對於田澤來說,一向吝嗇的丸毛唯有今晚如此慷慨地款待自己,恐怕心裡也覺得有點奇怪吧。不過,也許他心裡更容易認為這個搞不好就要進監獄的男人終於在金錢方面徹底擺脫了束縛,是心裡太高興了才破費請他並讓他如此盡興的。於是,他就毫不客氣地放開胸懷,開始大吃大喝了起來。田澤是個幾杯酒一下肚就會變得興致很高的人。今晚雖然沒有邊喝邊唱歌,但也頻頻地談笑風生。他鏡片背後的眼睛已經變紅了。
「好慢啊……該不會是迷路了吧?」
丸毛不時地看著表。不過,那只是為了裝樣子,同時也是為了避免錯過殺人時間。現在已經過了九點半,「明星號」列車已經過了大磯,正在國府津一帶飛速行駛。他從外面悄悄地摸了摸放在夾克口袋裡的兩張車票。
時間越來越近,丸毛看表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在他心中,忍不住緊張起來。要是搞砸了怎麼辦呢?這種不安的情緒像吹滿空氣的風箱一樣,一湧上來之後就迅速膨脹。
「不過,我有個想法。像現在這樣只將國中生和高中生作為主要對象的生意已經做到頭了,今後必須要把讀者範圍擴大到小學和幼兒園的孩子們。英國不是有《兒童讀物》(childrenbooks)這樣的書嗎?我們也推出類似的兒童書籍的話,應該會很好賣的。」
「啊?」
丸毛驚慌失措地反問道。他看見了田澤的嘴巴一直在動,但是對於他講了些什麼,卻根本沒有在聽。
「這瓶酒好像喝完了,我們再開一瓶吧?」
丸毛機靈地岔開話題。
「先別開了。還是等客人來了之後再開吧。」
田澤急忙擺著手拒絕。雖然剛才的酒基本上都是他一個人喝掉的,但他本身就能喝,所以一點也沒喝暈。聽田澤這麼說,丸毛就把手從酒瓶上移開了。為什麼呢?因為田澤死後,他的屍體肯定會被解剖。所以,法醫肯定能查出死者在生前喝過酒,但在火車上喝酒應該是有所節制的,如果喝得太多就有可能露出破綻來。丸毛擔心的是這一點。
「太慢了吧,那傢伙。都十點過了還不來。」
田澤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又給憋了回去,然後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他的臉上露出了睏倦的,表情,腦袋也垂了下去。
現在是十點十二分。「明星號」列車馬上就要駛入熱海地區了。再過一下子,馬上就要動手了。不要著急,不要驚慌,要小心謹慎。丸毛一邊強作鎮定,一邊偷偷地瞄了瞄藏在桌子下的沙包。那是他將麻袋剪開之後自己做成的一個兇器,尺寸不大不小剛好合適。封口的地方他用棉線縫了好幾回,所以完全不用擔心在行兇時縫線裂開漏出沙子來。為了這一刻,他事先還練習了一百多回。總之,準備工作是萬無一失。
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拿起筷子來夾鮭魚吃。這是平時自己很愛吃的魚,但今天卻覺得很腥臭,吃在嘴裡也索然無味。他想試著喝口酒,卻又發現喉嚨堵得慌。最後他抿了一口杯子裡的酒,勉強咽了下去。
接下來他又機械性地重複著看表的動作。現在是十點二十二分,恰好是列車在丹那隧道中穿行的時刻。離預定的時間還差八分鐘。隨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逼近,最後的那一段等待時間讓丸毛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他不能靜靜地坐下來,額頭上也滲出密密的汗珠。呼吸也隨之變得急促,放在桌上的手也開始發抖。
丸毛連忙把手從桌面上移開,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他好像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反應不夠謹慎;要是田澤起疑心的話,他會無言以對,如果他開口說話,聲音也會顯得異常。如果再磨蹭著不行動的話,說不定他自己就要先暈倒了。
他突然站起來,悄悄地把桌子下的沙包拿在手上。估計離預計的時間還差五分鐘,但根據屍體來推測被受害者的死亡時間也不可能精確到幾分幾秒。所以,他決定立刻動手。現在不是猶豫不決的時刻。
手裡沉甸甸的沙包讓丸毛感受到了一種快感。沒問題的,一切都會進展順利。他的心裡充滿了自信。他偷偷地看了對方幾眼,在確認對方已經睡著之後,他輕手輕腳地繞到椅子背後,猛地舉起兇器,然後屏住呼吸,拚命地用力砸了下去。
這一砸不僅軟了手,並且還沒有擊中要害。沙包斜著從田澤的後腦勺擦過,重重地落在椅背上。猛地挨了一下的田澤滾落到地上,摔了個仰面朝天,眼睛怒視著對方。遭到突然襲擊之後,田澤好像本能地察覺到了丸毛的殺心。他那黝黑的臉上充滿了極端憎恨、驚愕和憤怒的複雜表情。
「混蛋,你想幹什麼!」
田澤用嘶啞的聲音叫喊著,同時飛起一腳踢在丸毛的下巴上,將他狠狠地踢到了對面的牆壁上。兩個人都張牙舞爪地站起身來,在那間狹窄的房子裡扭打在一起。椅子被踢倒了,桌子被掀翻了,伴隨著劈哩啪啦的響聲,連盤子也飛了出去。經過不知是第幾個回合的廝打後,丸毛終於躲過了猛撲過來的對方,然後舉起沙包用力一砸,這一砸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田澤猛地一下撞在衣櫥的稜角上,然後就奄奄一息地倒了下去。他曾經試圖想要站起來,但在那一次垂死掙扎之後,就再沒有動彈過了。四週一下子變得寂靜了起來,丸毛唯一能聽到的,就是他自己那急促的呼吸聲。
「……已經死了。」
丸毛用腳尖踢了踢田澤,然後愣愣地小聲嘟嚷著。他如果不用嘴巴說出來,好像就不能確實地感覺到對方已經死了似的。總之,實在太驚險了。再差一點點,被殺死的也許就是丸毛自己了。
很快,丸毛又回到了現實當中。他知道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接下來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得馬上去雜貨店露個面,說燈泡壞了要買個新的,這將成為自己重要的不在場證明,非做不可。然後還得等夜深人靜之後,把屍體裝進車裡並運往三島的案發「現場」。丸毛善助,你一定要撐住!
突然,丸毛發現鼻子處有一股黏糊糊的、暖烘烘的液體流出來,這讓他著實嚇了一大跳。他用手試探著摸了一下,指尖處被鮮血染得通紅。是鼻血。肯定是剛才給田澤踢了一腳之後,鼻黏膜被踢傷了。他急忙掏出手帕放在鼻子處,然後用手輕輕拍打後脖頸處。這是他小時候從一個不認識的人那裡學來的止血方法。
丸毛精神恍惚地站在那裡,他的臉色突然變了,眼睛呆呆地看著田澤的屍體。如果他的鼻血滴在死者的衣服上,那麼血型就會輕易暴露出真正的殺人兇手,而丸毛也會因此陷入一籌莫展的被動境地。他大驚失色地趴在屍體上檢視著。
不過,沒什麼可擔心的。鼻血是在打鬥結束之後才開始流的,所以一滴也沒有滴在地板和田澤的衣服上。他在放下心來的同時,又無限冷漠地看著被踢斷了腿的椅子,心裡心疼得不得了。當然,這也不是什麼高級貨。不過,無論價格貴還是便宜,只要是受了損失,他都會痛苦得要命。
他去洗手間洗乾淨了臉,然後一照鏡子又嚇了一大跳。夾克的左胸一帶被血浸透了。可能是剛才太激動了所以沒有注意到,其實出血量還是挺大的。他急忙把手指伸進口袋裡,將兩張車票掏了出來。他首先確認了一下快車票,這張沒事。但另外一張普通搭車券的表面有將近一半的地方都沾滿了血,已經完全給染紅了。這張票是派不上用場了。
這下糟了、這下糟了……他呆站在那裡看著那張被染紅的車票,心裡反覆念叨著這句話。當然,絕對不能將這樣的車票塞進田澤的口袋裡。這該如何是好呢?這該如何是好呢?丸毛眼神空洞,心情狂亂不堪。最後,他完全自暴自棄了。如果田澤活著還另當別論,但現在一切都晚了。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就是沒辦法避開那一踢,結果,所有的計劃都讓這隻討厭的鼻子給打亂了。
他條件反射般地想到了絞刑台。要是被槍斃了倒還好,但是一想到絞刑就讓他害怕得受不了。槍斃的話只害怕一次,隨著扳機的一聲叩響一切就結束了。但絞刑不一樣,比槍斃更殘酷。被綁在絞刑架上兩腿分開的時刻,飛速下降途中被緊緊地勒住的時刻。然後,在強力的撕拉下頸椎骨脫臼的時刻,加起來一共要害怕三次才算完。丸毛自認沒有那種從容站上絞刑台,接受處刑的勇氣。
然後,他還想到了在眾多旁聽者面前醜態畢露的審判場景,越想就越害怕。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田丸出版社的社長,萬一自己在眾人面前接受審判時羞愧難當的樣子被登在報紙上……一想到這些,丸毛心裡恐懼得就受不了。與其將來受折磨,還不如現在一死了之。
就在這樣想著的那一瞬間,之前連一點雜念都無法進入的大腦裡出現了一點多餘的空間,他突然想到了富子。現在,富子還不知道所發生的這一切,肯定還在神保町的酒吧裡以一副職業性的親切和嫵媚的姿態在應酬著那些貪杯好色的酒客。留在九段公寓裡的甜美回憶讓丸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下巴修長、瓜子臉的富子,和她臉上洋溢著的令人心蕩神馳的微笑。對了,一個人去死太淒涼了。馬上就去富子的公寓裡,等她回來之後把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如果她肯同情我和我一起死,我們就服下安眠藥並把瓦斯開關打開,應該會毫無痛苦地死去。如果她不願意,我就只好強迫她陪我一起死。他這樣打定主意之後,就朝起居室的衣櫃處走去,準備要換衣服出門。
但是,在打開電燈拉開衣櫃門的那一刻,突然又有一個念頭從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現在什麼都不用慌。我再去重新買一張搭車券,一切問題又都完美地被解決掉了。一遇事就變得軟弱,就想到自殺,這不是我丸毛善助的作風。對了,馬上去攔輛計程車,再去東京站買張票就是了。
打開列車時刻表一看,去大阪的末班車是二十三點四十分。在這之前趕到東京站,買到搭車券之後再從剪票口過一趟。這樣的話,既能被印上今天的日期,又有剪過票的刀口印。不過,要是錯過這趟末班車就一切都於事無補了。他立刻看了一下表,現在是十點五十分。馬上趕過去的話,應該還來得及。
丸毛匆匆換好衣服,鎖上衣櫃就飛奔出門了。首先是去買燈泡。然後再去攔計程車。
05
丸毛的家背靠著一片杉樹林,周圍沒有其它鄰居,非常安靜。所以,即使家裡發生了激烈的打鬥,或深夜開車出去都不會被人發現。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在做搬運屍體等工作時,所感受到的恐怖也是難以想像的。
即便是這樣也要小心謹慎;到了深夜十二點,丸毛終於可以開始行動了。他將田澤那已經變冷的屍體抱下來放進汽車後面的行李箱裡,再用事先準備好的大塑膠布小心裹好。如果沒裹好的話,血流出來會把車弄髒,搞不好還會在汽車行駛的過程中伸出一條腿來。緊接著他又去把田澤的公事包拿出來並鎖好自己的房門,然後就發動汽車啟程了。
他首先經過甲州街道到新宿,再沿著環狀道路上了第二京濱國道。這條路線他已經事先來回測試了好幾次,所需要的時間和準確的距離都已經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裡了。往返一次是二百五十六公里,這個數值必須要嚴格遵守。並且,對於遵守這個數值他也有足夠的信心。至今為止的數次演練就是讓他充滿自信的基礎。
丸毛確實已經冷靜下來沉著應對了:證據就是,在駛上京濱國道時,他一邊手握一邊還能哼唱著以京濱國道為主題的流行歌曲。他一路哼著歌向前行駛,把幾個休息站都拋在了腦後。
但是,就在快要逼近小田原的箱根坡道時,他竟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身體也禁不住地向前彎曲。背後衝上來的大卡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讓他的心裡更加著急;迎面駛來的汽車的頭燈讓他頭暈目眩。要是開車時出了什麼差錯,後果將不堪設想。要是和富子一起死還算好的,萬一得和田澤的屍體一起殉情,那就太不值、太沒意思了。他不得不放慢速度,十五分鐘之後到了湯本。然後又經過小湧谷、蘆之湯,再從滑雪場下面路過,最後到達了箱根,總共花了將近一個小時不到。他完全是按演練時的路線向前行駛的;一路上都是剛剛鋪好的柏油公路,駕車非常輕鬆,但即便是這樣,也沒有左顧右盼的閒工夫。開凍較早的小河裡傳來了潺潺的流水聲,夜霧瀰漫中閃動著溫泉賓館朦朧而浪漫的燈光,這一切美好的景象都未能留在丸毛的記憶中。當他再次冷靜下來的時候已經駛過箱根嶺北面、下行到三島之後了。然後,他掉轉車頭向東行駛,汽車靜靜地駛過了沉睡中的三島街道。
隨著街燈的漸漸遠去,丸毛又開始變得緊張起來。接下來,工作就邁入了最後的緊要關頭,如果在這裡有什麼失誤的話,如果在這裡運氣不好遇見行人的話,一切如意算盤都將變為泡影。所以,必須要慎之又慎。他決定如果讓人撞見了的話,就放棄一切行動,立刻轉身回頭。他要回到富子身邊,把她叫起來陪自己一起死。但他同時也在想,只要還存有一線希望,就不要走上這條悲慘的絕路。不,不成功是不行的。為了今後能夠繼續和富子一起快樂地生活下去,我今晚必須要成功。
馬上就要到達案發「現場」了。他拿出事先用刮鬍刀片劃破的公事包,然後停下車,用力將它扔在了鐵路邊上。一鬆手之後,那樣黑色的物體就立刻被淹沒在茫茫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見了。不久後,丸毛的耳中傳來了物體掉在枯草上的乾巴巴的響聲。然後,丸毛又再次發動汽車向前趕路。
接下來就是將從公事包裡取出的田澤的數據、筆記本、自來水筆等東西一件一件地扔在昏暗的鐵路邊上。如果從相反的方向來推斷,襲擊田澤的強盜應該是看過從其公事包裡掏出的東西之後順手就將不值錢的東西往車窗外扔,最後連那隻沒用的公事包也一起給扔了。
丸毛放慢了汽車的速度,關掉了發動機的聲音。像隻怯懦的夜行動物一樣瞪大眼睛窺視著周圍的一切,發現沒問題之後再繼續前進。突然,他似乎聽到了貨運列車飛馳而過的轟隆聲。他靜下心來仔細聽,結果又什麼聲音都沒有。可能是自己心裡緊張的緣故吧,他停下車待了一會,狀態也沒有任何異常。
目的地在靠近函南一側,距離標示坡度的鐵路路牌約二百公尺左右。所以,要找到那個地方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公路旁邊的旱田裡,堆積著高高的稻草堆。丸毛把車停在稻草堆的背後,然後關掉車燈。為了讓眼睛適應昏暗的夜色,他在車裡靜靜地待了一會。必須要在天亮之前趕回東京,所以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話雖如此,但如果慌手慌腳的也會露出馬腳。丸毛控制住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緒,靜靜地坐在駕駛席上。
想到要打開行李箱的頂蓋並從中抱出田澤的屍體,丸毛也不禁覺得毛骨悚然,果然還是會緊張沒錯。但是,屍體的重量,讓他只能拚命地咬緊牙關挺著。一意識到自己是在用雙手抱著屍體往前走,手腕的疼痛就襲了上來。他張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氣,額頭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最後,好不容易將屍體搬到了案發「現場」。他把屍體放在枯草上,然後用腳踹到了那個凹坑裡。兩張車票已經提前放在了死者上衣的內袋裡。
站在鐵路上看,凹坑的底部是一個視線無法到達的死角。下行列車「明星號」在十點半左右路過此地,之後還有幾趟客車和貨車往返這條線路。如果讓車上的乘務員發現當時此處並沒有屍體,那麼自己煞費苦心的殺人計劃也就完全泡湯了。他之所以選擇凹陷之地作為棄屍目的地,就是基於這樣的考慮。另外,他之所以不願意在雨天動手,是因為屍體被雨淋的程度和狀態可能會露出破綻而招來懷疑,再加上泥漿濺到雪鐵龍上,也會暴露出這輛車最近還使用過的秘密;這麼做無疑是十分愚蠢的。
總之,一切事情都平安地結束了。自己的隨身物品完全放在了家裡,根本就沒有帶來。所以不會出現掉了一個打火機在現場而日後被人抓住把柄之類的愚蠢的失誤。丸毛又開著車往東京趕,他的身體裡充滿了大功告成之後的放鬆感和消除緊張之後的疲勞感。
06
葬禮結束之後的第二天下午,一個名叫早雲的警部來到田丸書店,丸毛把他請進了社長辦公室。那是一個下巴很寬的中年男人,中等個頭,不胖也不瘦,長相普通,除了鼻梁高、眼睛大之外沒有什麼其它特點。警視廳的警部也許和東京都內警察署的警部天生就不一樣吧,他顯得非常穩重,也沒有警察身上那種特有的令人不快的氣質。社長辦公室裡面非常暖和,暖和得讓人想要將衣服全都脫掉。丸毛吃完烏龍麵後的麵碗還放在辦公桌的旁邊。
「總而言之,我們想知道案發當日,也就是三月十日晚上的十點到十一點之間,您在什麼地方?。」警部對丸毛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事情是這樣的。之前,貴社的一位員工——請恕我不能說出具體的名字來——在下班之後返回公司取自己遺忘的東西的時候,碰巧聽到您和田澤先生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他覺得很吃驚就慌忙離開了,所以沒聽清你們爭吵的內容,只聽到田澤先生當時怒氣沖沖的聲音。因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我希望您能為我解釋一下您在案件發生當天的行蹤。」
對方這麼說了之後,丸毛好像想起來了一樣地點了點頭。他記得當時大門確實是打開過,好像又立即被關上了。因為時間非常短,所以那名員工不可能聽清他們爭吵的內容,應該是只感覺到了當時激烈的氛圍。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一下,你們當時是因為什麼事情而吵架?」
「我先訂正一下,吵架這個詞用得不妥。其實,也不是什麼需要隱瞞的事情。他好像誤會了我與某個女人的交往,就提醒我說:『別再和那種骯髒的女人來往了』。田澤君只不過是作為好朋友給了我一句忠告,可我聽到『骯髒的女人』這句話就很生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中聲音也就慢慢變大了。後來,我們倆都意識到自己一把年紀了還為這事爭執挺難為情的,然後就一笑置之了。」
丸毛一邊厚顏無恥地編著謊言,一邊毫不疏忽地窺視著對方的反應。但是,警部只眨巴了一下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再來回答您剛才的問題。那天晚上我一步也沒有離開自己的家。哦,不對,出去過一次,去了附近的小店鋪。因為當時燈泡壞了,我去買了個新的。」
在丸毛的印象裡,一般的警官是無論對方說什麼都要一五一十地記在本子上。但這位警部只是靜靜地聽,然後點點頭而已。從剛才開始,他的兩隻手就一直放在膝蓋上。
「聽說您有私家車?」
似乎是為了不讓對方感覺到提問的跳躍,警部若無其事地隨口問道。
「是的,是四八年出廠的雪鐵龍。是前GHQ中一個負責出版業務的美國人送給我的。」
丸毛也裝著若無其事地回答道。他意識到這事沒必要說得太詳細。對方已經注意到了汽車的問題,說明他們已經在懷疑罪犯是否利用汽車搬運了屍體的事情。
「能讓我看一下您的車嗎?」
「這車我打算賣了,所以我上班沒開,一直在家裡放著。」
「原來如此。那田澤先生是因為什麼事情去大阪出差呢?」
「那邊的經銷商那裡出了點急事。這涉及到我們商業上的秘密,請原諒我不能說得太詳細。出版業是一個競爭激烈的行業,一旦發現有競爭對手從中作梗,就得要立即趕過去並採取防範措施。」
「你們可真不容易啊。是啊,無論什麼事,只要一沾上生意的邊就變得不簡單了。呵,你這花可真漂亮啊!是假的吧。做得還真不錯。」
警部看著插在花瓶裡的仙客來和康乃馨,語氣中充滿了由衷的讚美。丸毛不喜歡真正的鮮花。因為鮮花從花店買回來一兩天之後就會枯萎,一點也不划算。不過,社長辦公室裡要是沒點鮮艷的色彩也會顯得太枯燥乏味。所以,他有時候就把在百貨公司裡看到的假花買回來插在花瓶裡。每天早上也不需要換水,只要用支禿筆掃掃灰塵就可以了。丸毛對這種簡便的美化方式很滿意。
「剛才已經跟您提過了,請務必讓我看一下您的車。」
警部像個不肯死心的女人一樣,老是揪住汽車這個話題不放。丸毛心裡想,你想看我就讓你看吧。
「可以,隨時都可以。」
「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我覺得非常抱歉。如果可以的話,請您現在就帶我去看。我們搭車去,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
「二十分鐘就能到。以前,我每天早上都是自己開車上班。但現在去的話……」
丸毛故意裝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看了看表之後又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可憐模樣。然後開始穿風衣,臉上露出一副以恩人自居的傲慢表情。風衣手肘處的布料已經磨損了,公司裡的女職員們常在背後拿他這件破舊的外套當笑料。不過,和吃烏龍麵一樣,丸毛不理解為什麼穿磨破了的衣服就得成為別人嘲笑的對象。不是說愛惜物品是傳統美德嗎?
兩人乘坐的計程車果然在二十分鐘之後停在了丸毛家附近的雜貨店跟前。丸毛一路上都在擔心車費錢到底誰來付的問題。當警部從衣袋裡掏出皮夾時,丸毛的心裡也終於鬆了口氣。要是為這種沒有意義的閒事花了錢的話,接下來的兩三天裡,他都會覺得食而無味的。
警部去了店裡,和店主交談了好一會。丸毛站在小店的外面,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旁邊的麥田。在溫暖陽光的照射下,小麥舒展著濃綠而茁壯的葉子,麥田裡升騰著薄薄的煙靄。從西南方向照來的和煦陽光讓丸毛覺得暖洋洋的,眼前這片美好的春光讓他戚受到了平時從未留意過的樸實的和睦和活著的美好。這時,他想起了由他安置到佛龕上的田澤的骨灰盒,然後打從心裡認為這個因為好自以為是而落了個被人殺害的下場的同事是個十足的蠢貨。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從旁邊傳來了警部低沉的聲音。
「怎麼樣?」
「和您說的一樣。店主說十日晚上十點半過的時候,您去他的店裡買過一個燈泡。」
警部平靜地說道,他一邊說一邊和丸毛並排著往前走。
(他還不知道真正的動機,今天的調查也只是因為偶爾聽到有員工說起了那次爭吵的一個片斷。所以,他們對我還沒有深度的懷疑。詢問不在場證明也只不過是個形式而已。剛才店主也證明了案發當晚我的確不在現場,警部既沒有對此表現出不滿也沒有表現出失望。他肯定是還沒有懷疑我吧。)在默默地往前走的時候,丸毛心裡這樣想。他對自己的犯罪抱有絕對的信心,不過還是覺得有必要根據警部的表情來揣摩他到底在想什麼。因此,在和警部並肩行走的時候,丸毛還是有點在意他的反應。
走著走著,丸毛突然一下停住了腳步。因為他想到了一個應該儘早拋出來的問題。
「請問警部先生,您為什麼要看我的車呢?是打算買嗎?」
警部的臉上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我可沒錢買啊。不過,假如你是犯人的話,會不會在東京殺人之後把屍體運到三島呢?因為完全有這種可能性。如果借別人的車來搬運屍體會很容易走漏風聲;所以,罪犯當然會使用自己的車。」
警部厚著臉皮說完了這番不好開口的話。
「您別開玩笑了,這怎麼可能呢?」
丸毛的語氣開始變得強硬了。心想藉這個機會衝著他發發火,讓他知道我可不是個好對付的人,他這麼無端地試探我讓我很反感,大概會很有效果。
一會,他們就來到了建在杉樹林當中的丸毛的家的前面。這棟房子歷經歲月滄桑,已經有些發黑了。房子的旁邊並排建著一個車庫。與破舊的房屋相比,白色的車庫顯得格外搶眼。
「那個是車庫嗎?」
警部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旁邊那個白色的小屋子。
丸毛一取下掛在車庫上的那把鎖,警部就搶先推門進去了。他首先打開汽車的行李箱看了看,然後又花了相當的時間仔細觀察了駕駛席、副駕駛席、輪胎等處的情況。
「清洗得真乾淨啊!」
警部站起身來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灰塵,他好像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發現。
「那當然了。因為隨時都可能會有買主來看車。」
「到目前為止,有幾個人來看過?」
「三、四個吧。我讓有意向的買主在每週的星期天到這裡來看車。」
但是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一個人也沒來過。每當有人打電話來問,明明是輛舊車,他要的價錢卻跟新車差不多,這種過高的價格把買主全都嚇跑了。其實,丸毛根本就沒有想賣的意思。要是真有人把這輛車買走了,搬運屍體的重要任務怎麼完成呢?整個殺人計劃不就全泡湯了嗎?
「警部先生,我有點在意您剛才說的話。懷疑我殺了田澤君、然後又用這輛車搬運屍體的事情,簡直是荒謬之極。打從我一週之前註銷賣車廣告以後,我就沒有再讓這輛車開動過一公分了。」
丸毛拿起隨意放在駕駛席上的那張報紙,然後翻到廣告欄,指著用紅筆圈起來的那三行小小的賣車廣告讓警部看。
「您看清楚了嗎?這是三月三日的報紙。廣告上登載的行程是七萬九千四百八十公里。您也知道,汽車跑了多少里程是買主決定出多少價錢的一個重要基準。而我也勢必要在廣告上登出準確的里程數值。」
他打開車門,用手指著駕駛台旁邊的里程計數器。
「請看一下這個計數器。上面明明白白地顯示著七萬九千四百八十公里的數值。」
警部比較了一下廣告上和計數器上的數值,然後好像完全認可了丸毛的說法似的點了點頭。鉛印的數字會發揮出巨大的魔力,這並不僅限於政府發布的經濟白皮書。對此,這個不太機靈的警部也許已經有過親身體驗。
「我明白了。耽誤您寶貴的時間,實在對不起。」
警部說完就告辭了。
07
隨著時間的推移,丸毛的自信心也越來越強烈。從那之後,警方就再沒來找過碴。據報紙上的新聞說,警察的偵辦方向集中在列車強盜上,最近一直在那條鐵路附近進行走訪調查。不過,就算是再次把方針指向這邊,丸毛也沒必要戚到驚慌失措。對於他一手打造的「完全犯罪」,警方是不可能找出突破口的。實際上,田澤紀康不是被強盜從列車上推下來的,而是被丸毛善助在東京殺害後運往三島的案發現場的。對這一事實,警方也只能猜測而已,無論他們如何努力調查,也找不到到有力的證據的。
不管怎麼說,在新學年開始之際,與教育相關的圖書和讀物都會非常暢銷。因此,在三月二十日之前公司會一直很忙,最後一個星期還得連續熬通宵。員工們都在附近的寢具出租店借來寢具,密密麻麻地鋪在二樓的木製地板上,男女員工連睡衣都不換地鑽進被窩裡,輪流打個小盹又繼續回去工作。總之,大伙都這樣紅腫著眼睛熬完這辛苦的一星期。
不過,每年一過二十日,這種混亂不堪的繁忙景象就會戛然而止。員工們紛紛走出公司這個牢籠回到久別的家裡,舒舒服服地泡個澡,美美地吃上一頓老婆親手做的飯菜。總之,要利用這兩天的臨時休假來養足精神。
下班的時候,員工們精疲力盡的臉上洋溢著內心的喜悅。員工們都走了之後,只剩下丸毛獨自一人孤孤單單地坐在社長辦公室的椅子上。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一直掛在心上但又沒有工夫去處理的那兩張車票。應該要回來的東西就得去要回來,應該收回來的錢要是不收回來放在自己口袋裡,他心裡就不踏實。他就是這種性格的人。雖說不順路,有點麻煩,但丸毛還是決定先去東京站與售票方進行交涉,完了之後再去好久沒有去過的九段的公寓裡。最近連續兩個星期的星期天都上班,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到富子了。他想今晚兩個人好好聚聚,痛痛快快地喝幾杯,所以已經提前打電話給富子,讓她今晚別去酒吧了。
到東京站的時候,已經過七點了。雖說已經過了下班的高峰時間,但普通搭車券的售票窗口前,買票的人還是絡繹不絕。丸毛說明來意之後,賣票的工作人員可能是覺得這事會耽誤時間吧,就招呼丸毛從側門進到了窗口裡面。然後又從裡面的房間叫了一個有空的年輕站務員出來接待他。
「您請坐吧。」
站務員招呼丸毛坐下,然後自己坐在丸毛的對面並向他解釋:
「如果再過去的路程沒有搭車,的確是有相關規定說可以退還相應的票款。但這個規定附帶了很多條件。就拿您請求退錢的這張搭車券來說吧,旅客必須要有在三島車站中途下車的理由。並且,還必須是在車票賣出後的兩天之內。而您的這張票已經賣出十多天了,所以您申請退錢的權利已經失效了。」
站務員說話的口氣裡帶著幾分同情。不過,丸毛可不是聽了這麼幾句話就會偃旗息鼓的人。在反駁對方之前,他一般都會慢慢地、假模假樣地乾咳幾聲。
「您說的道理我懂,但我的情況比較特殊。因為這不是當事人根據自己的意志自主決定要中止旅行的,而是由於不得已的原因而被迫中止的。我公司的合伙人田澤君在去大阪出差的途中,在『明星號』列車上被列車強盜給謀害了。今天我來要求退錢的就是他當時買的快車票和普通搭車券。」
站務員好像想起了那起案件,態度也變得熱心了許多。
「我們公司已將這位同事之死認定為因公殉職。總之,他不是由著自己的性子隨意在中途下的車,所以這事就不能按一般的情況來對待。要是你不能做決定的話,就去和你們的主任或其它幹部商量一下吧。」
丸毛的語氣很強硬。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說只要你們不退錢,說什麼我也不會走。那位站務員知道「明星號」上發生的那起案件,他似乎也覺得丸毛的要求的確有合理之處,就拿著那兩張車票進了裡面的房間。丸毛一邊等站務員的回覆,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售票窗口裡面的一切。這個房間裡充滿了朝氣和活力。他剛想對面的窗口是不是賣電車票的窗口呢,就聽到其他窗口帶著耳機的售票員們正熟練地按旅客要求賣出特快票和臥鋪票。雖說已經駕輕就熟了,但仍是個既需要耐心又費心的工作。
將近十分鐘之後,終於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進來了。他穿著副站長的制服,走過來向丸毛打了招呼。
「讓您久等了。不過很抱歉,我們還不能做出任何決定。我們正在諮詢運輸省(註:相當於我國的交通部。),請您再稍等一下,實在是對不起……」
副站長的態度非常和藹。讓丸毛等這麼長時間,他心裡好像很過意不去。
「為了慎重起見,我想再跟您確認一下。那張快車票和普通搭車券的確是從死者田澤先生的口袋裡找出來的嗎?」
「那當然了。您的意思是說我在打著那件事情的幌子騙錢嗎?」
聽到對方話裡帶有質疑,丸毛一下子就怒火衝天,氣得臉色都變了。
「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程序上我必須要這麼問一下,這是我的工作職責。」
副站長急忙擺著手解釋。然後為了討好丸毛,又說了一堆為田澤的死感到遺慽;要不了多久罪犯就會落人法網,死者的靈魂也能得到超渡之類的應酬話。丸毛也只能隨聲附和他的應酬,邊附和邊等待運輸省的回覆。
「應該快了吧。」
副站長看了看表,然後從衣袋裡掏出和平牌煙讓丸毛抽。
「請抽支菸吧。」
「謝謝!」
對於只抽過巴特(註:日本香菸品牌,全名GoldenBat,俗稱bat。)的丸毛來說,和平牌就是最好最香的香菸了。他樂呵呵地伸出手去接住了。
「那麼,副站長先生,我想請教您個問題。旅客在出站的時候,站上都要把車票回收回去。我想問一下這是為什麼呢?你們將怎麼處理那些使用過的車票呢?」
也許丸毛覺得這是個多此一舉的麻煩事,所以每次下火車的時候他都會想到這個問題。要是回收回去直接扔廢紙簍裡或燒掉就太可惜了。
「先切成紙屑,再扔進一個很大的鍋爐裡,然後煮沸重新做成紙張。」
副站長停下了手上準備點菸的動作,很認真地回答了丸毛的提問。哦,原來如此,這樣的話還算很不錯的處置方式。
售票廳裡,賣電車票的售票員正在心平氣和地問一個難纏的醉漢到底要去哪裡。醉漢頭上的帽子帶得很靠後,看起來像是個打工階層的中年男人。
「當售票員也真不容易啊。」
「是啊。不過長期做這種工作,有時候也會發火的。」
「像上下班高峰期的時候,大伙都忙得喘不過起來,怎麼能記住到底賣了多少張票呢?」
這時,另外一個站務員走了進來,好像要找副站長報告什麼事情的樣子。丸毛心想,肯定是運輸省有了回復。
「不,不是的。他是來告訴我有客人在等我。」
「哦,是這樣。那您先忙吧。我一個人在這裡等好了。」
副站長擺了擺手打斷了丸毛的話,告訴他說不用在意。然後又繼續剛才的話題。
「去某個地方的票到底賣了多少張。就算當時不一一確認,事後也很容易統計到。我從頭開始告訴您吧。不光是普通搭車券,還有月台票、臥鋪票、特快票,快車票等等,都是放在一個櫃子裡進行嚴格保管的。每天早上,在副站長的監督下從櫃子裡將票取出。在分發的時候,哪一個窗口、去哪裡的票,一共多少張都有記錄。比方說,我給了八重洲出口的窗口一千張票,如果還剩下四百張的話,就說明已經賣掉了六百張。」
副站長說完扔掉了手上的菸頭。丸毛還捨不得扔掉那支已經變短了的和平牌香菸,一直戀戀不捨的吸著。
「您知道嗎?無論是普通搭車券,還是臥鋪票,其背後都印有編號。只要一看那個編號,很多東西就一目了然了。那些編號全是連續的流水號。打個比方,如果我把一號到一千號的票給了八重洲出口的售票窗口賣,兩千號到三千號的票交給了降車口的窗口賣,那麼,我只要一拿到賣出去的票,很快就能知道旅客是從哪個窗口買的。不僅如此,還能知道當時賣票的售票員是誰。」
「呵,這麼厲害啊。」
丸毛聽後覺得很佩服。
「並且,在換班時間,售票員們在進行工作交接的時候,會詳細記錄幾點幾分誰和誰換班、那之前誰賣出了多少張票、是去哪裡的票這之類的訊息。」
「太了不起了,我以前完全不知道這些。」
「普通人確實無法知道。對於我們這些熟悉了的人來說,不用對照記錄,只要看一下背後的編號,就能估計得八九不離十。」
「真是隔行如隔山啊。您也太厲害了。」
「您這麼說我真是很慚愧。無論什麼事情,只要幹習慣了就會精通的。」
中年副站長顯得有些難為情,他掏出手帕來擦了擦自己那曬得黝黑的臉頰。
「所以,我一看您的票就知道您大概是幾點鐘在哪個窗口買的。一查記錄,快車票是在三月十號上午,另一張普通搭車券是在開往大阪的末班車即將發車之前買的。」
「是的,你說的沒錯。」
「您還沒有意識到什麼嗎?」
副站長的語氣突然變了。
「換句話說,您知道開往大阪的末班車即將發車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嗎?將近晚上十一點四十分的時候。而那時候田澤先生已在三島的案發現場死去一小時十分鐘了,不是嗎?」
完了!丸毛的臉色刷的一下就變得蒼白了,他想站起來逃跑,可他的腿不聽使喚。這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作案是天衣無縫的完全犯罪。所以,剛才的打擊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他想要找個漂亮的藉口脫身,可腦袋裡一片空白,根本就沒辦法想辦法。
「我們已經和警視廳聯繫過了,警部先生一會就到。您要是還有什麼話要說的話,一會跟他說吧。」
副站長伸出手來做了一個請進的動作,寬下巴的警部先生就邁著自信的步伐走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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