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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其之四 隱形的火車頭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01
阿秋是在丸山餐館住店打工的女幫傭,這家店位在橫濱西區的國道邊上。因為客人主要是以長途卡車司機為主,所以當然是通宵營業的。
鄉下長大的阿秋,早已習慣黑暗的夜路。就連會讓城裡人絆腳跌倒的坑坑窪窪,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店裡的伙伴們都稱她為「貓頭鷹」。在阿秋看來,晚上眼力不好的城裡人才是多麼地不可思議。據店伙伴們的說法,儘管平時的動作就像貓那樣敏銳,但是能把夜路看得清清楚楚的阿秋的眼睛,才是真正奇妙的地方。
阿秋還沒有讀過作家和田倉大輔寫的劍俠小說。但就白天睡覺,晚上工作這一點而言,這位和田倉先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比阿秋更接近貓頭鷹一些。
和田倉大輔是位顴骨突出,眼睛上吊的男人,他的相貌跟戰爭時期美國漫畫裡出現的日本兵如出一轍。阿秋常想,劍俠作家果然還是應該要眼睛往上吊,看起來才有強悍的樣子。舉例來說,那位經常光顧阿秋的餐館,眼尾下垂的司機先生。如果寫古裝小說的話,像他那樣總是默不作聲淡淡微笑的人,一定是不幹正經事的人物形象。
和田倉大輔喜歡吃美味絕倫的蕎麥麵。他偶爾會做些三明治或西式泡飯之類的當宵夜,但還是說蕎麥麵是最好吃的。到了晚上,他經常打電話來點餐,這種時候就注定是由阿秋去送外賣了。前面也說了,阿秋絲毫不在乎走夜路,又是個個性大剌剌,長得也不怎麼出色的女人,就算對方是位單身小說家,也一點都不用擔心。
九月三日的晚上,說起來是快到凌晨一點的時候,也應該算四日了吧。阿秋單手拎著食盒,一步不停地走到和田倉家,敲了敲玄關。那是座圍了圈樹籬笆,雅致舒適的房子。掛在屋簷下的常夜燈上,用黑字寫著「和田倉」。一隻飛蛾扇動著翅膀,細微的鱗粉不斷地從翅膀上抖落下來。
阿秋看到這盞簷燈,就想起兩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裡送蕎麥麵的往事。踏過淹沒腳踝的深雪,當阿秋好不容易筋疲力盡地走完僅僅兩百公尺的道路,站在這盞簷燈下的時候,是如此的安心。這段記憶,到現在還深深地烙印在阿秋的腦海裡。但是,三日這一晚,阿秋所經歷的事情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卻比迄今所遭遇的任何一切都更加來的強烈。
「讓您久等了!」
阿秋在玄關的格子門前揚聲說著。過於大聲地喊的話,恐怕會被鄰居責罵。因此,聲音不能太大,但同時又要讓對方能夠清楚聽到,這的確是需要某種技巧的。
「晚安!拉麵送來了。讓您久等了!」
阿秋又說了一次,但不知道為什麼,劍俠作家還是沒有應答。阿秋覺得很奇怪,通常最喜歡的蕎麥麵送到了的話,和田倉大輔總是會弓著背趕緊出來的。然後,他會像宮本武藏一樣,用有如刀劍般的銳利目光盯著阿秋說:「好慢啊!」
阿秋都喊了四次,有點不痛快了。於是她試著拉了拉格子門,發現門居然沒鎖,絲毫不費勁地就打開了。屏住呼吸的阿秋,正想要再喊一次的時候,卻發現在走廊的角落那邊,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那人仰面躺著,面相也變了,但絕對是和田倉大輔沒錯。劍俠作家的脖子上勒著毛巾。
阿秋咕嚕一聲,往咽喉裡倒吞了口口水。她丟飛了食盒,魂飛魄散,氣喘吁吁地沿著夜路拚命往回跑,一跨進店裡,當場癱軟坐倒茌地;平日的剛強,到了這種關頭,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02
時隔半年,跟茅野還在警視廳記者俱樂部時相比,夜晚的新橋幾乎沒有什麼改變。雖說紅燈區已經被取締,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身著盛裝的女人還是跟以前一樣,站在大樓的陰暗處拉客。茅野原本心想,他所看見的應該會是些熟悉的老面孔;但是,不管走到哪裡,到處都是不存在他記憶之中的女子身影。他再次發覺,雖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什麼變化,但其實做這一行的女人,在新舊交替的頻率上是非常迅速的。
穿過鐵橋正要右轉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又被搭訕了。當正要冷冰冰地拒絕時,茅野突然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耳熟。沐浴在霓虹燈下的女子臉孔,隨著燈光的閃爍不停地變換著顏色。女子反過來注視著茅野。
「啊呀,這不是茅野先生嗎?」
她用男人般的口吻說道。也因此喚醒了茅野的記憶。
「芭露!是芭露吧?我就覺得這聲音在哪裡聽過。」
茅野一邊帶點懷念似的拍拍對方的肩,一邊這麼說道。對方依然是那副穠纖合度的身段。
「人家現在不叫芭露了,改叫『娜咪』了哦。」
娜咪很開朗的說道。做為茅野很久之前就認識的朋友,她並不是裝腔作勢,而是看起來從心底滿足於現在的生活方式。
她在淺草當脫衣舞女郎的時候,茅野曾跟她有點交往。在她被壞情夫糾纏,寸步難行的時候,茅野曾救過她,娜咪因此對他十分感恩。過去,他們兩人也經常一起在煎餅店二樓吃火烤牛雜。
「你啊,還在跑警察新聞嗎?」
「嗯,我現在是在橫濱支局那邊工作。」
「橫濱?」
說完,娜咪的目光變得像是在沉思什麼一樣。畫得高挑的眉毛下,是塗著漂亮睫毛膏的大眼睛。符合大骨架身材的肉感,透露著挑逗的味道。
「怎麼樣?要不要稍微聊一會?」
「不行,不行,我有老婆了。」
「不是那個意思,有點事想問你。」
娜咪盯著茅野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娜咪好像現在還用著巴黎劇院時代深受歡迎的香水。
「是嗎。那,就邊喝點什麼邊說吧。」他坦率地說。
像娜咪這樣的女人,如果笨拙地反問的話只會惹惱她。關於這些應對方法,茅野深有體會。
就算過了十一點,夜裡的新橋還是像傍晚時分一樣地熱鬧,不時也能看到正經的年輕女子三三兩兩漫步的身影。娜咪先一步,走進一家掛著紅色大燈籠,上面寫著「餃子」的店裡。濃烈的油味和蒜味撲面而來。五、六名疲憊的上班族,額頭滲著汗珠,正狼吞虎咽著。
「要來點啤酒嗎?」
「喝醉了豈不是話都說不成了。邊吃餃子邊說吧。」
娜咪接著說道:
「喂,茅野,在橫濱有作家被殺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因為那是我負責跑過的案子。那個怎麼啦?」
「原由我稍後再告訴你。先告訴我罪犯是誰,可以嗎?」
「雖然還不一定確定就是罪犯,不過被捕的是一個叫祖父江的男子。」
茅野一邊回答,一邊大致預料到了娜咪想要說的內容。
和田倉大輔遇害的時候,茅野也緊隨著警察局的車趕到了。由於茅野很早就讀過這位作家的小說,所以他是帶著非常的熱情,來持續報導這件案件的。
因為屍體還留有不少體溫,所以有人認為,和田倉是在送外賣的店員到達之前不久被殺害的。丸山餐館的老闆娘說,打電話來店裡訂蕎麥麵的聲音,跟和田倉大輔一直以來的聲音不同,好像是另外一個人一樣。綜合其它訊息得出結論,推定行兇的時間為接近淒晨一點的時候。
從靠桌邊的托盤上有兩個茶杯,可以得知和田倉大輔有訪客來過。按照這樣推斷的話,罪行很可能是這個客人犯下的。但是,罪犯絕對不是四處流竄的小偷,這一點從接下來的事情也可以推斷出來。
和田倉大輔的桌子裡總是放有接近一百萬的錢。聽說,他其實是因為討厭銀行而不存錢的。和田倉感覺道貌岸然的銀行大樓裡其實是蛀蟲遍布,每次只要一看到裝腔作勢的銀行工作人員,就覺得有種像蛀牙一樣的厭惡感。有一次被勸誘買了股票,結果暴跌變得一文不值,於是連對證券公司也不相信了。從那以後,他看不起證券公司,把他們叫做「投機商」。
和田倉大輔被殺的時候,桌子的抽屜硬是被撬開了,只留下零錢,其它的全被捲走了。這點清楚地表明,行兇的目的是為了錢。而且,知道桌子裡藏著大量金錢的,除了他的朋友之外別無他人。
祖父江完,是位歷史小說作家。儘管寫的也是歷史小說,但是他擅長的是井原西鶴(註:日本著名的風俗小說作家,著有《好色一代男》等書。)風格的風俗小說,並因此錯失了劍俠熱潮,內心還是蠻痛苦的。即使不是計劃縝密的犯罪過程,與身為暢銷作家的被害者說著說著,不由得嫉妒油然而生,起了殺意,這也絕不是無法想像的。而且茶杯上的指紋正好是他的。
「真是胡說八道,混蛋!我這一個多月都沒見過和田倉。」
在東京管區警署的刑事偵訊房裡,祖父江面對著神奈川縣警方,極力地否認著。但是,有鄰居看到他去了和田倉家。撒這麼蹩腳的謊言,只會給負責警官留下負面印象。從那以後,好像他所說的一切都被警方認定為謊言了。
「我在橫濱站坐上了往東京方向的末班列車。在玄關處告別時,和田倉還幹勁十足地說『現在起要一口氣寫一部四十頁的短篇小說』。真的不是我做的啊!」
祖父江是個一副臉色寒酸,留著一頭濃黑的長髮的男人。激動地搖頭時,頭髮會垂落在額前,透過散亂的髮間,他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刑警。
末班列車開出橫濱站,是在二十二點九分。他的主張如果正確的話,行兇時刻他應該已經到達東京了。可是那個晚上,他一直沒回自己的公寓。
「我到女人家裡過夜了。那天,因為想喝一杯,所以就在新橋下車了。剛出剪票口就有個女的走了過來;受到她邀請,於是我就去了她家,然後喝得酩酊大醉。」
當刑警問起那個女人的名字和住址時,祖父江才第一次露出不安的神情。
「因為在新橋那種雜亂無章的地方,所以她家到底在哪,我也記不得了。況且,是偶然相遇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當然,也有可能問過但是忘記了;畢竟,我怎麼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嘛。」
因為祖父江所說的也有一些道理,所以在愛宕警署的協助之下,警方試著調查了一下附近的夜生活女郎,但是卻沒有符合條件的。於是,祖父江就這樣被拘留在橫濱。
現在面對著餃子,想起祖父江那張鬍渣邋遢的臉,茅野點燃了香菸。
「跟祖父江在一起的那個女的是誰,你,知道吧?」他問道。
所謂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茅野覺得,娜咪肯定知道那天晚上跟祖父江在一起的女人是誰。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呢。」
「你知道是誰?」
「就是我啊!」
娜咪張開厚唇,無聲地笑道。
「啊……原來是你啊!祖父江那傢伙竟然沒有察覺到。但是當警察在尋找的時候,為什麼你不說出來呢?」
聽了這話,娜咪哼了一聲鼓起腮幫。
「因為想懲罰他一下。要不是那個三流作家讓人感覺那麼噁心,就不會這麼做了。真想在半夜把他踢出去。」
「哦,他做了什麼事?」
「這不是可以問的東西哦。」
娜咪淺淺的一笑,像是要告誡茅野一樣重重地說。
「謝謝,真是告訴了我一件不錯的事啊。」
「能讓茅野君高興的話,我也很高興。」娜咪用稍稍低沉的語調回答道。
茅野決定要親手揪出這個案件的兇手。警察本部的傢伙,還有競爭對手的記者們,會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呢?光是想像而已,心情就暢快不已。
03
從位於八王子(註:位於東京都北部的一個地區。)的槙的家出發,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小時。吟子和槙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吟子覺得自己只要一開口說話,聲音就會發抖,這種表現如果被注意到的話就太丟臉了。雖然說,既然過不久就要讓一切化為烏有,那麼現在根本沒有必要對這種無謂的事情無法釋懷;但是,雖然道理上明白,感情上卻不是那麼容易想得通的。
因為是個無月之夜,周圍伸手不見五指。車子現在行駛在什麼地方,吟子也根本看不出來。她只知道,車子是停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過了二之宮了。這一帶的話應該可以了吧,看起來也不會被打擾。」
槙打破沉默,繼續像物色地點一樣往前滑行了一百公尺左右,悄無聲息地停了車。
吟子先下了車。感覺雙腳像是踏在棉花上一樣,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怕倒是不怕,但總感覺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樣。
槙迅速關了車燈,走下車。這是輛從駕駛俱樂部租借來的奧斯汀車。
「是大海的味道呢。」
槙盡情地伸個懶腰,做了幾個深呼吸後,輕輕地握住吟子的手,說:
「走吧。應該就在這個山丘的那一面。小心不要滑倒了喔。」
握在右手的手電筒,射出黃色的光圈,照在長著青草的斜坡上。吟子攬著槙的腰,緊緊地捏著那件麻質上衣。儘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是仍然心狂跳不已,腳輕飄飄的像是搆不到地一般。
雖然是慢慢爬上來的,可到坡頂時還是有點氣喘吁吁。從南邊吹來習習的涼風。
不知是朝哪個方向走,總之兩人開始下坡了。高跟鞋走下坡路簡直寸步難行,吟子摔了兩次都被槙拉起了,可第三次還是稍稍扭傷了腳。
「啊,是那個!」
槙小聲地叫道,把手電筒的燈光投向前方。斜坡下有兩條上下行的鐵路。不一會功夫,原本塗成紅色的鋼製護欄,就被這兩個熱血澎湃的人弄得東倒西歪,無辜地倒在地上了。突然吟子腳一軟,胸口像是在翻騰一樣直想嘔吐;要不是槙拉著她,怕是站都站不住了。
「坐這邊,平靜一下。」
像是硬要壓抑住高亢的情緒一樣,槙用不帶抑揚頓挫的語氣說道。兩人就這麼緊鄰著鐵道坐在草地上。青草葉上已經掛滿了露珠,沁涼的露水浸透了絲襪。
他們沉默了片刻。槙為了不讓燈光直射眼裡,便用手蒙住燈頭,迅速點燃了香菸。
「最後的一根菸,味道真不錯。」
槙若有深意的自言自語著。
吟子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抬起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星空。在沒有月亮的夜裡,一直以來看慣了的星座,在南方的天空中散發著明亮的光芒。吟子想到宇宙的廣大,對於活下去的執著似乎也比較能夠放開了。點點繁星中,一架飛機閃爍著紅綠交錯,忽明忽滅的翼燈,飛過他們的頭頂,消失在北邊的茫茫天幕中。
隨著飛機的轟鳴聲速去,耳邊突然傳來的是蟋蟀急促的叫聲。吟子的腳邊,也有蟋蟀在高聲鳴叫。經歷了二十幾個秋天,吟子從未傾聽過雜草叢中傳來的蟲子叫聲,現在頭一次細細聽來,才赫然發覺它意想不到地悅耳動聽。她一邊聽一邊反省;自己的人生怎麼過得如此匆忙,而且又那麼敷衍馬虎呢?
槙把手電筒照在自己手腕上,不耐煩地咂了咂嘴。
「現在幾點了?」
說罷,又照在吟子的歐米茄上。
「過零點十分了。」
槙稍稍沉默片刻,接著用滿懷深情的聲音說:
「小吟。」
「什麼事?」
「真是對不起,讓你跟我一起死。我真是個膽小鬼。如果你不跟我一起,怕是連自殺都不敢。」
「沒什麼。」
吟子簡短地回答。吟子並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槙感謝的。對這位橫戴貝雷帽,戴近視眼鏡的插畫畫家,吟子從未有過絲毫興趣。只是偶然因為厭倦這個無聊的人世間,所以答應了他的邀約。換句話說,就像坐上了同一輛公車那樣隨意。槙好像誤解了這一點。
隱隱傳來火車的聲音。槙起身了。
吟子又開始發抖,牙齒咬得咯吱咯吱作響,感覺像是血液從頭頂被抽乾了一般。
「來了!」
模用雙臂抱住吟子。
「你在發抖呢。」
「怎麼會呢!」
「那,站起來吧。」
吟子像是被拖拽著站起來。火車的前燈正越逼越近。從腳底傳來大地的震撼,跟她自己的顫抖交織在一起。
跳軌的方法已經練習好多次了。等火車跑到還有五十公尺距離時,站到軌道上,抱在一起接吻,等待火車接近。但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吟子卻像腳底沾了膠一樣,動彈不得。
「喂,振作起來!」
槙在耳邊大喊。他的聲音被轟鳴聲掩蓋,幾乎聽不到了。那個巨大的燒燃料的怪物,向兩人威逼而來,又呼嘯而去。一陣熱浪打在吟子的臉上。
精神有點恍惚地站立著的吟子,低聲呻吟著,緩緩癱倒在草地上。槙壓在她身上,瘋狂地吻她。就像大地震爆發,無底的沼澤池突然裂開,泥漿冒了出來一樣,一直戴著沉著冷靜的面具的槙,也因為現在的震撼,不經意間將掩埋的狂熱釋放了出來。平常總覺得槙哪裡不夠令人滿意的吟子,一邊對這樣意想不到的狂熱的愛撫不知所措,一邊扭動著身子接受了。
興奮過後,兩人並排起身。
「真夠諷刺的,剛剛的火車是快車『鳥羽號』哦。跟離婚了的妻子結婚時,放棄平淡的新婚旅行,改去了伊勢。當時坐的往返列車就是『鳥羽』號呢。」
槙跟妻子離婚過著單身生活的事,吟子從酒吧的作家朋友那裡聽說過,但是從他本人嘴裡說出口,還是頭一次。她好像還能看到槙自嘲地撇撇嘴的表情。
吟子用簡短的話語詢問了他妻子的事,槙也簡短地回答了。像是坐在牙醫的候診室裡,焦慮的毫無意義的對話。吟子和槙都知道,他們彼此對這個話題都沒有什麼興趣,但是沒有停止說話。吟子必須在下一趟列車來之前,用談話來分散精力。
要一起殉情的男女,他們的對話會是什麼樣的內容,吟子並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但是可以想像得到,那是像烈火燃盡彼此的身心那般熱烈的語言。如果要死之前聽的是殉情對象講自己離別的妻女的故事的話,那可真是無趣至極了。
稍事片刻,像是又有下行線的列車駛近。但是這兩人依舊坐在那裡,不像是要站起來的樣子,也沒有停止那些無聊的時斷時續的對話。吟子意識到,自己心裡的恐懼如同破繭而出的蟲子,逐漸長大。
耳中傳來電氣火車短促的鳴笛聲,大地的震動眼看著劇烈起來,彼此的聲音也被噪音掩蓋,聽不到了。閉上了嘴,吟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呼嘯而過的列車,雙手緊緊地拽著雜草。這趟列車沒有開燈,感覺好像掛著特別多的車廂。槙把手電筒投向列車,原來是輛貨運列車。又長又黑的列車經過了,最後才是孤零零點著盞燈的駕駛車廂。望著那遠去的紅色燈光,吟子呼地嘆了口氣。槙又再次撲過去愛撫她。
「要死的話,可能貨車還好點。客車的話,也有些有急事的乘客吧,把車給停下來的話,不是給那些人添麻煩了嗎?」
「沒有這種事。」
他倉促地否定。
「還有三輛客車的。但是——」
槙的聲音戛然而止。
「但是——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起一些荒誕的事。」
「什麼事?」
「據說,臥軌自殺的人,他們的手腳會在枕木上舞動。」
「不會吧!」
「嗯,我也覺得是編造出來的無稽之談。但是現在,想到了被割斷的泥鰍,頭還在動的畫面。所以人的手腳會動的說法,也不全是編造出來的,難道不是嗎?」
「真噁心,現在這個時候還說這樣的話。」
「哦,不說了。不過,也許我的頭斷了之後也會隱隱抽動也說不定。」
「拜託你別說了!」
吟子驚叫起來。不由自主地想像起,趕來的鐵路員工和警察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腦袋,嘴巴還一張一合的畫面。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小吟,不是我害怕了,但多花點時間也無所謂,我們要不要採用比這更好看一點的死法?」
「不要!我不要那些花費時間,還要擔心會不會失敗的死法。一定要瞬間就能死去的方法!」
「但是,雖說費時也不是很長的痛苦過程,做得好的話不會失敗的。」
槙努力的說服著她。嘴上雖然說不怕,但其實他自己好像也感覺到自己所說的恐怖了。
「什麼方法?」
吟子表面上用不服氣的語氣說道。
「安眠藥。服過量的話反而會嘔吐,但是服用適量的話,就能在睡得昏昏沉沉的時候死去。沒有比這更輕鬆的死法了。」
吟子是最忍受不了痛苦的。所以選擇了一瞬間就能從生到死的鐵路殉情。但是,一旦面對飛馳而來的列車時,跳軌的勇氣怎麼也湧現不出來了。吟子隱隱地對沉沉睡著就能死去的安眠藥動了念頭。
「你有帶藥來嗎?」
「沒帶呢。因為沒打算這樣做。」
「那不是說了等於沒說嗎?
「去買就行了。把二之宮的藥房老闆給喊起來。」
聲音從吟子頭頂傳來,槙已經站起身了。
「高跟鞋不好走,你還是等著吧。現在幾點了?」
「零點四十五分了。」
「那我趕在一點前回來。不要亂走喔。」
「喂……」
當吟子喊他的時候,槙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不一會,從斜坡的那面傳來汽車的發動聲,但馬上又恢復了寂靜。
吟子仰面躺著,因為有坡度,就像躺在躺椅上一樣。在緊張之後鬆懈下來,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什麼也不想,腦中一片空白。
預定時間一點過了五分鐘之後,槙才回來。
「因為被半夜裡喊醒,藥房的大叔嘟嘟囔囔地發牢騷,要不是給了一千圓大鈔沒要找錢,怕是眼睛瞪得老大了。」
「啊,可惜了。」
「反正都要死了,錢不是已經不需要了嗎?」
槙這麼說著笑笑,從口袋裡取出兩個小盒子。分開白色的藥片攤在手心,含了口從藥店要來的水,嘴對嘴地餵對方服下。
兩人又躺倒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比起說話,凝望星星更有趣。吟子一直這麼望著,直到意識模糊。
發現這兩個企圖殉情的男女的,是大清早來拔地瓜的農夫。看到鐵路北面的山坡腳下躺著一男一女,農夫著實嚇了一跳,剛剛點著的煙都不知道掉到哪裡了。走近後發現這兩人還活著,農夫馬上就慌慌張張地跑向派出所。
十分鐘後,吟子他們被送進了二之宮醫院。
04
「就是這裡。」
發現殉情的農夫指了指腳邊。他是個體型矮胖,看起來挺機靈的年輕人。現在茅野所處的地方,大致位於二之宮和國府津的中間地帶,離平塚市和足柄下郡的邊界很近。朝南,緊臨東海道主幹線的上下行鐵道。放眼望去,國道的對面是一片蔚藍的海洋。不久前海水浴遊客的喧鬧,像是魔幻般消失變得寂寂無聲了;此刻,海也開始染上了秋色,顯得格外清冷。
「我以為一定是死了,嚇了一跳。我活了這麼久,還是頭一次看到殉情身亡的屍體呢。」
農夫好像覺得,光用語言還不足以形容那天早上的驚嚇,便加上表情和肢體語言來描述。
默不出聲站著的吟子,用太陽眼鏡遮住了臉上的表情,不過茅野明白,她其實早把自己當成了那個殉情者的影子,所以只是不時用斜眼望著她。
道了謝,給了點香菸錢,茅野讓農夫回去了。等農夫翻過山丘,消失在山那頭之後,兩人並排坐了下來。想到自己坐的這地方,槓曾經昏昏沉沉地睡過,茅野就感覺腰間好像刺刺癢癢的。望著吟子漂亮的,又帶了點頹廢味道的側臉,茅野忍不住想,如果我還是單身的話,就算和她一起自殺也好啊。
吟子緘口不語,這對茅野來說正好。因為昨晚到銀座的酒吧找她時,試探到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有必要在現場再一次整理,思考。
得到東京本社社會部的支持,茅野開始著手調查插畫作家槙會不會是罪犯的事。因為槙把和田倉大輔寄存在出版社的,將近一百萬圓的錢遺失在電車裡,被嚴厲要求賠償。當然槙是沒有償還能力的。企圖殉情的表面理由是這個,但是這場自殺難道不是騙局嗎?難道槙不是只讓吟子吞下安眠藥,再趁她昏睡期間跑去殺了和田倉大輔的嗎?茅野就不用說了,社會部的全體人員也都如此認為,個個幹勁十足。
原本計劃臥軌自殺的槙,中途就開始害怕決心動搖了,又說去買了安眠藥,這本身聽起來就不對勁。來這裡途中,去了趟二之宮的國道沿線的藥房確認,了解到槙的確在半夜裡叫醒老闆要買安眠藥。但是就算老闆說的是事實,也還是可以認為他有順路飛車到橫濱行兇的可能。
茅野打開地圖目測了一下,從這個殉情現場到橫濱市西區的殺人現場,大概是四十四公里的距離,往返的話,行程是九十公里少一點。假設全速飛奔,再加上行兇時間,加起來應該需要一小時十分左右。
「那,吟子小姐,模說他去買安眠藥花費的時間是二十分鐘,這是不是真的?」
吟子沒有領會到他突然這樣問的動機,她取下太陽眼鏡,張著大大的眼睛,疑惑地看著茅野。
「是的,是二十分鐘。為什麼這麼問?」
「理由我以後告訴你。按照我的計算,槙離開的時間應該為一小時多一點……」
「不可能。要是我被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一個多小時,我肯定在那裡哭起來了。他是零點四十五分去的,一點五分過後回來了,那樣不正好是二十分鐘嗎?」
「在那期間,你的表會不會停過呢?」
「剛剛做了內部清理,不會有那樣的事的。」
「是嗎……」
茅野似乎很失望地說道。如果槙是罪犯的話,兩人企圖殉情的場所必須離橫濱更近一點。會不會槙吞下的所謂「藥片」,根本就是糖或者其它什麼的,然後他在吟子昏睡期間把她弄上車,放在二之宮的這個地方,自己也隨後吞下不足以致死的藥量呢?無論誰都馬上想得到這樣的情節。不過這種想法也會被否定掉。
第一,吟子在零時二十分左右,看著列車「鳥羽號」經過。對照時刻表的話,下行線的「鳥羽號」在這個時刻經過的地點,恰恰就是這裡。
從東京到平塚之間,除了各有一條旅客列車專用的上行鐵道和下行鐵道外,貨物專用的上下行鐵道也各有一條,總共並列著四條鐵道。但再過平塚往前,貨物線路和客運線路合併,變成在同一軌道上行駛。也就是說,平塚以西上下行線合起來,也只鋪設了兩條軌道。反過來說,根據東海道主幹線有兩條軌道還是有四條軌道,就可以判斷位置是在平塚以東還是平塚以西。而吟子作證說:她和槙企圖殉情的地方,只有上下行兩條線路。由此可知,那是在平塚以西的地方,也就是說,它很明確的是二之宮。
「吟子,現在這裡有一條上行鐵道和一條下行鐵道;殉情時看到的鐵道也只有上下行線路兩條嗎?」
「是的。」
「會不會因為太暗了,沒看到剩下的兩條呢?比如說,把四條錯看成兩條呢?」
「不會。因為那個人用手電筒照射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了……」
茅野又是一副失望的表情,把頭埋進兩膝間。還有一個導致他悲觀的因素。那就是,在「鳥羽號」駛過的同一軌道上,也有貨物列車通過這件事。前面也提及了,旅客列車和貨物列車在同一鐵道上行駛的也只有在平塚站以西。
茅野生來就有一種精幹的長相,看起來就像是社會部記者該有的樣子。如今,那種神情卻完全籠罩在陰霾之中,不可復見。
「說不定你所看到的貨物列車,是一列返程列車。因為返程車是關了燈跑的,所以乍一看,會誤認為是貨物列車也說不定。」
「不是,藉著手電筒的光線,我看得十分清楚,那列車掛著三四十節車廂,最後一節還跟著司機,所以是貨物列車,沒錯的。」
吟子斬釘截鐵地斷言道。茅野又伏下頭,盯著眼前的青草。不管採取哪一種假設,最後都會成為完美的否定理由,更何況同時具備了三個這樣的理由呢!槙在平塚站以西的地方企圖殉情,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那樣的話,僅僅二十分鐘絕對不可能往返於橫濱,看來不得不承認槙完全是清白的。槙和吟子自殺,一定不是為了讓吟子做證,偽造他不在場的證據,而是因為他不能賠償將近百萬的巨款,所以才選擇了死。
祖父江不是罪犯,槙也不是罪犯,那麼殺害和田倉大輔的兇手究竟是誰?茅野想挖出新的嫌疑人進而搶先報導的野心,已經蕩然無存。
催促吟子站了起來,他們回到包租的汽車上。出國道跑了幾分鐘後,就進入了二之宮町。二之宮是一個縱長尚不足一公里的小漁村。接著,當茅野他們經過來時曾經順路造訪過的藥店前面時,店主似乎注意到了新聞社的旗子;他穿著白袍跑了出來,大聲叫住茅野的車子。茅野讓車停了下來,把吟子留在車裡,然後下車一路跑向藥店。藥劑師也氣喘吁吁地趕過來,最後兩人在紅色郵筒前相遇。
「因為放心不下,所以我自己也多方做了調查。」藥劑師說:
「那個人在半夜把我喊醒買安眠藥,我往瓶子裡灌了水給他,還有他給了張一千圓的紙幣,這些都是事實。但是,他來的時候並不是你所說的那個晚上,而是前一天的晚上。」
「前一天晚上……」
茅野無精打采地重複了一遁,感覺像是對方所說的話,傳達到大腦需要點時間。畏懼臥軌自殺的槙,為了買安眠藥去了藥房。但是,事實上他是在前一天晚上光顧藥店的。那麼,那個晚上,他把吟子一個人丟在那裡,自己去了哪裡?不用說,一定是去殺了和田倉大輔。
茅野意識到情況的重要性。臉上終於恢復了紅潤。
「麻煩一下,藥店的……」
站在藥店前面的漁民老婆,扯著尖銳的嗓音朝這邊喊。
「馬上就來。請稍等一下!」
回頭這麼說後,藥劑師突然加快了語速。
「我好好地思考了一下,因為是內人返鄉的晚上,所以不會錯的。也就是說,把我叫起來是在九月三日凌晨一點,而不是你說的九月四日的凌晨一點。那我就告辭了……」
目送他的白袍飄揚著返回藥店,茅野也搖晃著腦袋回到車上。
利用藥劑師記憶的誤差,看起來像是成功了的欺瞞。但藥劑師偶然因為妻子返鄉記准了時間,欺瞞便被輕而易舉地擊潰了。
但是,這個陰謀的被破解,可能也在槙的估計之中。畢竟,只要在二之宮殉情所產生的假不在場證明不被道破,就完全不需要擔心。
車已經開動,茅野還在不停地思考。可是不管怎麼想,槙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分鐘內往返一段一百公里的距離的?這個謎團一點也無法破解。槙所構築的假不在場證明,已經在他的理解能力極限之外了。
05
槙說要去看電影,走出了宿舍。在轉角處,他想起忘記帶手帕了,正要回去取時,抬眼一看,發現一個肥胖的小個子男人笨拙地尾隨著他,看他停了下來,也匆匆止步,一邊抬頭望著林蔭樹,一邊用卷在一起的周刊雜誌撓著下巴。槙很想聳肩大笑,不過還是假裝沒注意到,朝車站走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在車站前穿過馬路,站在對面的洋品店前,假裝看領帶,實際上是在窺視著映在玻璃上的情況。「啤酒桶」站在相反方向的人行道上,提著巴拿馬褲,頻繁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看起來像是鯨魚噴水那樣汗如雨下。肩膀頻頻起伏,好像都聽得到「呼呼呼」的喘氣聲。槙動了動鼻子;要甩掉這種動作遲緩的胖子,簡直易如反掌。
槙耍了個小把戲,坐山手線時儘可能鑽進擁擠的車廂,在第三個車站下車,卻又要開車的時候上車。從開始移動的車窗側視出去,肥胖的尾隨者沒能坐上車,懊悔地東張西望著。活該!沒辦法爆發吧!槙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
在澀谷下車又坐上東橫線,經過菊名的時候已經日暮西垂,橫濱站的霓虹燈正絢麗地閃耀著。接下來又換乘橫須賀線,在第一站的保土谷下了車。穿過小商店一家挨一家的街道,路分叉成兩條。槙毫不猶豫地拐向右邊。
他走的路線是朝西北方向,穿過東海道線,接著朝西南方拐個直角,走上與鐵路平行延伸的道路。因為左手邊有連綿的小山坡,鐵路從這邊會被擋住看不見。往右邊看,則可以看見遠處人家星星點點的燈火。這條道路會經過相模原,最終出現在八王子。
大概走了五百公尺的時候,他開始注意到右邊排列的電線杆。昏黃的路燈照射著電線杆用油漆粉刷的廣告。槙一個個看過去,有藥品廣告,有天婦羅用油的廣告,有外科醫院的廣告,有產科醫院的廣告,終於在第五根杆子上發現了當鋪名字。他迅速環顧四周,確認沒有旁人後,往左轉,開始爬上小丘的斜坡。
若被人撞見的話就糟了,所以他沒帶照明用具工具。掛在電線杆上的街燈,微弱地照著腳下,但是越爬越高,人就被淹沒在一片黑暗之中。
找到想要的枯荻草花費了將近十分鐘。黑暗,多多少少有點出入的記憶,再加上焦急,出乎意料地費時。槙跪在那裡,用小鏟子挖它的根部。由於昨天的雨,泥土還很潮濕,就連用來包裹的塑膠袋也濕乎乎的。
槙把它緊握在左手之中,剛剛感到「成功了!太好了!」,突然兩條交叉的光束,撕裂黑暗,照了過來,槙不由自主地把這個重要的包裹丟掉了。
「喂,槙,真讓我們費盡周折啊。終於在現場逮到你了。」
一個男人嘶啞的說話聲,出乎意料地從自己身邊傳來。模無語地抱著頭,一屁股坐在地上。
06
「我們可不像你想的那麼蠢!」
只要喝下一杯威士忌馬上就會臉紅的,負責案件的寶積寺警部說道。
「我們把祖父江當作嫌疑犯逮捕了,但是也相同程度地懷疑著你。如果你是罪犯,那麼從和田倉家偷來的錢應該藏在途中的什麼地方。所以當你從二之宮醫院出院以後,就一直跟蹤著你。」
槙被逮捕的第二天,寶積寺警部來到東京的警視廳感謝協助。茅野等到他回去時,邀請了他和提供了間接援助的鬼貫去銀座的『大馬士革』,就是吟子上班的那間酒吧去喝一杯。雖然打著慰勞的名義,但內心深處是想聽他解說「槙究竟是如何在二十分鐘內往返二之宮和橫濱?」這個秘密的。酒吧裡還沒有客人進來,正是聽故事的好時機。
「他以為把我甩掉就高枕無憂了,一點都沒發現還有一位刑警一直緊盯著他。像我們這種職業警察,怎麼可能被那種人給甩掉嘛!」
肥胖的寶積寺警部扭了扭身子笑道,一口氣喝乾了杯子裡的威士忌。吟子馬上給他換了杯新的。
「我馬上往總部打電話,把刑警叫到橫濱車站。」
「但是,他的不在場證明是怎麼偽造的?短短二十分鐘內,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往返橫濱的呀。」
於是,對付不了剩餘的cacaofizz(註:一種用巧克力和香草調味的氣泡酒。)的鬼貫,輕輕地放下杯子,說:
「如果把秘密揭露的話,就知道是件很簡單的事情。東海道線路中,旅客線路和貨物線路分開的只有東京——平塚之間。你好像已經知道了。以汐留為起點的貨物線只是最初一段跟旅客線路並行,但是一出品川站就分開了,繞大崎一圈後,在鶴見站又再次跟旅客線路並行。然後在平塚站稍微前方一點的地方,跟旅客線路匯合成一條。但是為了容易理解,我們就當兩條線路在平塚以東是各自分開的,然後在平塚以西匯合。槙利用了這位吟子小姐做證人,只要吟子小姐的證言說只有兩條鐵路,那麼兩人吞安眠藥的地點就變成了平塚以西。可是茅野君,看了列車時刻表沒察覺出什麼嗎?是四二一列車那一欄。」
鬼貫從口袋裡取出一本小時刻表,翻開東海道主幹道下行路線那一頁給茅野看。

Fig4

四二一列車是二十三點四十分從東京發往大阪的普通列車,同時也是那一天東京站發車的最後一輛旅客列車。茅野從時刻表得到的訊息僅此而已。
「再說點提示好了。這趟列車出茅之崎站是〇點五十二分,出平塚站是一點〇七分,之間有十五分鐘時間。」
「這只是小學生的算術嘛。」茅野在吟子面前不服輸地說道。
鬼貫那看似溫柔的眼睛周圍露出了微笑,接著說:
「看看比這趟四二一列車早十分鐘出東京站,開往小田原的八六五電車吧,離開茅之崎站是〇點三十一分,從平塚站發車是〇點三十七分。時間差難道不是只有六分鐘而已嗎?」
聽鬼貫這麼說,茅野也頭一次注意到了,一班是差六分鐘,於此相對的另一班車卻有十五分鐘這麼大的差距。
「要是看慣了時刻表,馬上就會注意到這種事情的。以前我也是從這樣的觀點出發,並有過重大發現的。那麼,根據這次的情況,你是如何看待八六五電車在這兩站間行駛的時間,四二一列車卻要花上將近三倍的時間來行駛這件事情的呢?」
「嗯……」
茅野撓撓頭。對於平時就對對數表或時刻表之類的東西毫無興趣的茅野而言,冷不防地被這麼一問,怎麼可能回答得上來?
「怎麼樣?那麼看看距離吧。茅之崎到平塚,兩站之間的距離大約五公里少一點,用五分鐘行駛可以說是常識了吧?所以,沒有理由讓去大阪的長途列車,特地放慢速度到三分之一來跑這段路程。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嗯……」
「因此,四二一列車一定也是跟其它的列車、電車一樣,也是用五分鐘跑完這段路程的。那麼我們就可以很自然的得出答案了:四二一列車在平塚站有將近十分鐘的停車時間,對吧?」
「原來如此……」
茅野像是沒了氣泡的啤酒一樣低聲喃喃道,然後一邊順著時刻表的數字一個個看下去,一邊扳著手指計算。四二一列車是在〇點五十二分駛離茅之崎站的。用五分鐘到達平塚的話,那時應該是〇點五十七分。假設它停車兩分鐘,那麼發車時間就成了〇點五十九分。然而時刻表上標記的發車時間卻是一點七分。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斷定,相較於平常的停車時間,它在那裡多停留了八分鐘。這是為什麼呢?
鬼貫說:「這種情況下能想到的是,為了讓路給後頭來的快車或者普快,讓其先行而停下的。但是,四二一列車是末班列車,意思是,不可能有快車或者普快追上來。」
「不過呢,從平塚起貨車和客運列車變成了共享同一軌道對吧?所以追上來的是貨車,有這個可能吧?」茅野問道。
「貨運列車的火車頭為了增加牽引力,車輪的直徑很小。用人的腳來形容的話,就是步幅不大,因此要追過四二一列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哦——」
「我對此相當感興趣。」
「結果怎麼樣?」
「有趟神奇的列車哦。」
鬼貫意味深長地詭秘一笑。
「既不是客運列車,也不是貨運列車。那是一班明明拖著貨車,卻被當作客運列車來對待的列車。」
「咦——還有這樣的列車呀!真像鵺(註:日本人傳說中神秘的合體怪獸。)啊!」
茅野隨聲附和著,心裡頭卻絞盡腦汁在琢磨。鬼貫所說的話跟槙虛構的不在場證明究竟有什麼關聯呢?如果跟案件無關,只是鬼貫單純想討論列車的話,那不是離題了嗎?
「詳細說來,是比四二一列車晚五分鐘,從東京車站發車開往九州島鳥棲的,定期的專用貨運車。剛剛我說過,貨運列車車速不快,但是這個就另當別論了,它比普通列車都快。在東京出發時遲了五分鐘,但是能提前三小時半到大阪車站。因為有如此高速的列車從後頭追來,因此四二一列車就必須要在平塚站讓路了。」
鬼貫抿了一口cacaofizz。轉換了話題。
「我聽了一下吟子小姐的證詞,說是頭上有飛機往北飛去,時間是在〇點十五分左右。但是茅野君,我詢問了航空局,那個時段沒有經過二之宮上空的飛機。」
「哦?」
「當天晚上,從南往北,與東海道幹線成十字交叉狀飛過的飛機只有一架。而且地點是在保土谷車站以西。也就是說,吟子小姐吞服安眠藥的地點並不是二之宮,而是臨近保土谷車站(註:保土谷車站位於平塚以東的橫濱與大船之間。)的地方。」
茅野像是大吃一驚一樣,僵硬地挪了挪上身。保土谷,那不是距離和田倉家所在的西區只有一步之遙嗎!如此一來,當然可能在二十分鐘內往返。
儘管這麼想,但是茅野馬上又迎面遇上疑問。暫且不討論地點是否在平塚以西的問題,在保土谷一帶,客運列車和貨運列車應該是分道而馳的。這樣的話,吟子看到的鐵道應該一共有四條啊?可是她看到的是,上下行線路加起來兩條鐵道,而且「鳥羽號」和貨運列車運行在同一條鐵道上。關於這一點如果沒有合理的解釋,他是無法同意鬼貫的說法的。
「關於這一點,倒也不是那麼難想通的事情。如果在貨運線路上蓋上寬大的遮蓋物的話,看到的不就只有客運線路了嗎?」
鬼貫若無其事地說著。
「吟子小姐實際上沒有注意到那遮蓋物,因此只看到了客運線路。」
「所謂遮蓋物是什麼呢?」
鬼貫一邊捋著他的四方下巴,一邊故弄玄虛地看著這位記者,說:
「遮蓋物,就是遮蓋物嘛。現在手頭沒有地圖,不過出戶塚站往保土谷站,一直平行的客運線路和貨運線路,要是在途中取一個大間距的話,剛好在橫濱的市和郡的交界在線上,它們各自鑽入了不同的隧道。這個隧道的名字叫做清水谷戶隧道。從小田原到東京之間,只有這一處隧道。你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
「問題就出在這個隧道上,客運線路的隧道長度只有兩百公尺不到,而貨運線路的隧道長度卻有將近一公里。也就是說,這兩條隧道的長度差距有八百公尺。」
「這也是初級數學嘛。」
「具體解釋的話,從戶塚往保土谷方向的客運線路和貨運線路,幾乎同時鑽入隧道。但正如剛剛說的,因為客運線路的隧道全長只有兩百公尺,所以列車很快就會穿越過去;另一方面,貨運線路卻還要在隧道裡再跑八百公尺才能重見天日。因此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站在客運線路隧道出口的話,姑且不說白天,在看不到遠景的黑夜,貨運線路就完全消失不見了。而且恰巧的是,貨運線路是在比客運線路低幾公尺的地方運行的:換句話說,貨運線路隧道的天花板所在的位置,是在客運線路底下的地方。而且,蓋著那個隧道的土丘也很小,一點都不顯眼。現在在我們面前的這位吟子小姐,在我這麼說之前,也全然不知當時自己坐的土丘下面會是貨運線路的隧道吧。」
吟子像是同意一樣,默默地對鬼貫點了點頭。她給人的感覺是個沉默寡言的女孩。
「但是鬼貫先生,就算理解了貨物線路被隧道隱藏起來這一點,那客運線路上跑著貨運列車的理由呢?還有一個疑問,吟子小姐在〇點二十分左右看到了『鳥羽號』通過,如果說在保土谷的隧道附近的話,『鳥羽號』通過時間應該在十一點四十分左右的呀。」
「所以說,吟子小姐所見的不是『鳥羽號』。你看看時刻表,那個時段通過隧道的,是剛才所說的開往大阪的普通列車,四二一列車!像箭一樣飛馳的夜間列車,是普通列車還是快速列車,普通人是無法識別。吟子輕信了槙所說的『鳥羽號』,這種推斷並不牽強。」
「原來如此!」
「還有,你對客運軌道上跑貨運列車的事產生疑問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你完全中了槙的圈套。往鳥棲的快速專用貨運列車,就像你說的『鵺』那樣變幻莫測。明明是貨運列車卻被當作客運列車來對待,看列車號就知道了。因為貨運列車的號碼是四位數,而它卻被命名為兩位數號碼的『四七列車』,因此即使行駛在客運線路上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也是,在東部鐵路管理局得知此事之前,做夢也想不到居然還有這樣的列車存在。」
不知不覺談話開始變得枯燥無味起來。才剛剛入夜,吟子已經強忍著連連哈欠了。鬼貫眼尖,把談話引入收尾。他就是很容易注意到這種細微事情的個性。
「剛剛所說的案件中,罪犯選擇了二之宮為出發點。發往大阪,速度較慢的四二一列車,通過清水谷戶隧道附近的時間是〇點二十分左右。同時我們也得知,在同一時間,先出發的」鳥羽號「通過的地點,就是二之宮的那個地點;地形的相似也在他的考慮之中。接下來只要讓吟子吞下安眠藥,將她載到二之宮的預定地點,然後自己再吞下藥就行了。如果緊靠著鐵路躺下的話,被從列車的車窗往外看的人發現的機率比較高。這一點可能也是事先設計好的。他是個計劃周密的男人。」
他嘆了口氣,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酒,像總結一樣說:
「槙的家在八王子這點,也是個便利之處。向著二之宮方向的車,稍稍往左偏離一點,吟子小姐也不會發現。就算把到達保土谷說成二之宮,吟子小姐也不會有太大的懷疑。如果是本來該朝著西邊的車卻開向東邊的話,任誰都會覺得奇怪吧!」(註:八王子市位於二之宮、保土谷、橫濱的「北方」,所以開往二之宮和保土谷,大致方向是由此向南。)
叫上寶積寺警宮,鬼貫突然站起身。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原本就跟酒吧的氣氛不相融,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想給年輕的茅野留點自由。
「感謝您的盛情款待。那麼,告辭了!」
看得出,就連不喜歡喝酒的鬼貫,如果醉了也會變得爽朗起來。肥胖的寶積寺警官也一同擺擺手出去了。
茅野點了杯新的酒,又重新坐下。
「原來如此,槙真是個聰明的傢伙。雖然是壞人,我還真是佩服他。話說回來,你真的沒看到列車鑽入清水谷戶隧道嗎?這一點,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啊。」
「怎麼可能看得到呢?」
吟子對茅野投以一個嬌媚的眼神。
「光顧著跟那傢伙做些激情和興奮的事情了嗎?」
「說什麼呢!」
「因為沒看到隧道嘛。每次列車經過,他都把你推倒在草地上,瘋狂地接吻對吧?」
吟子的表情,夾雜著害羞、苦笑和怒意,煩亂複雜。
茅野想像著黑暗之中,兩個看不見臉孔的男女激情擁吻的樣子。然後這時,他頭一次感覺對槙產生了強烈的嫉妒。
譯者註:本文中所提到,關東地區鐵路車站由東向西的地名順序依次是東京一新橋-品川-川崎-橫濱-保土谷-戶塚-大船-辻堂-茅之崎-平塚-二之宮-小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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