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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其之三 因愛永恆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01
「不好意思,一直脫不開身,來晚了。我這就去取寄存的行李……」
接到近畿堂打來的電話,八州運輸關西分公司立刻打開倉庫門,搬出貨物等候。近畿堂是這幾年的常客,所以他們對那邊的店老闆和店員也都很熟悉。但不巧的是,時值正午,工人們都進了公司辦公室開始用餐,倉庫門口只剩下一名新來的員工。那起盜竊事件就恰巧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那天是三月七日,麗日當空,天清氣爽。那名新員工靠著倉庫的牆蹲在地上,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盹了。他並沒有熬夜或玩通宵,可是那天天氣實在好得不得了,讓人不管睡多久都還是覺得睡不夠。而就在這時,那輛三輪汽車駛到了倉庫前面。
他聽見動靜,猛地睜開眼睛;但因為他剛才一直迷迷糊糊的,所以儘管眼睛是睜開了,但神智卻還沒完全清醒。不等對方開口,他就起身招呼道:
「您是近畿堂的嗎?東西都在這裡吶!」
聽見他這樣說,那名窄額頭、有著滿臉痤瘡的年輕男子,一開始稍微遲疑了一下,隨即便面露喜色,兩眼放光,趁勢道:
「喲,是嗎?那我就搬走啦!」
說罷便在新職員的幫助下,把眼前這個用草蓆包裹著的正方形箱子裝上車,然後登上一直沒有熄火的三輪汽車。
「再見……」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猛地啟動了汽車。
「等等!你還沒有簽收呢……」
職員大聲喊道,但是對方頭也不回,一轉眼就從轉角的地方消失了。
當近畿堂的小型貨車到達時,方才那名男子的三輪車引擎聲還餘音未消呢。年約五十歲的近畿堂老闆從駕駛室下來,聽到那名急得團團轉的新職員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他之後,那張原本就紅潤的臉急得更紅了,嘴張得老大,露出了滿口引以為傲的金牙。
「這怎麼行!那不是我們的店員啊!你給錯人了!」
「咦?你們不是一個公司的?糟了!」
「你是怎麼辦事的呀!那可是一張價值十萬圓的桌子吶!怎麼辦?」
老闆大聲怒吼著,擺出了一副準備吵架的兇惡模樣。看見對方這個架勢,新職員的聲音不禁微微地顫抖著:
「原……原來如此,難怪您這麼生氣。這樣的話,我們馬上去追回來!」
說罷,就不由分說地坐上了副駕駛座。
聽見外面的爭吵聲,正在用餐的員工立刻跑了出來。不過老闆連看也不看一眼,一把跳上了卡車車廂,大喝一聲:
「快開車!」
他岔開雙腿站在車上,戴著護套的手舉在額前眺望前方,那姿勢活像個正在追擊敵人的將軍。
「要是追不上就慘了!開快點!」
他大聲吼道,嘴裡的金牙還不時閃閃發亮。
幸運的是,剛一駛出倉庫街來到電車大道,就遠遠看見了在坡道上正撲通撲通逃竄著的三輪汽車。
「喂!再快點!再慢吞吞的就讓他跑掉了!」
兩輛車的車距眼看著越來越近,就在僅距八十公尺左右的時候,老闆實在無法再保持沉默了,他怒目圓睜,大聲喊道:
「喂!前面的小賊,你給我停下來!」
這一聲喊不打緊,那年輕男人聽見背後傳來的喊聲,像是吃了一驚一樣,接著,三輪汽車發出了軋的一聲,隨即加快了速度。跟在後面的老闆,只見置貨架上被草蓆包著的箱子啪噠啪噠震盪個不停,他擔心裡面珍貴的貨物因此碰傷,因此感到焦急萬分。
他砰砰砰地捶叫車廂與駕駛台之間的隔板,大聲說:
「不能讓他跑了!要是追上他,給你五千圓的獎勵!哦不,五千太多了,三千!」
他仔細盤算了一番,對駕駛員大聲激勵道。
對方採取了避開交通流量大的電車大道,經由後街小巷迂迴繞路的戰術,一個急轉彎向左轉去。卡車不甘示弱,也緊隨其後拐了過去。對方利用自己車體小巧的優勢,凡遇到便左轉右彎,企圖甩掉追兵。這樣一來,儘管這邊開的是小型貨車,但畢竟個頭較大,因此十分不利,每次轉彎都像大象追老鼠般笨拙愚鈍。
儘管如此,兩車的距離還是愈見縮短。年輕男人緊握方向盤向後望,嘴裡還不停地吐出些汙口穢言;就在他慌忙轉彎的同時,車子撞翻了一名騎自行車送外賣的店員,麵條頓時撒了一地。卡車繞過自行車,繼續緊迫不捨。
這件事似乎讓年輕人感到有點震驚而恍神,就在他準備轉過下一個路口過橋時,方向盤轉不過來,連「啊」一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衝出了橋上的護欄,連人帶車一頭栽進運河。伴隨著巨大的聲響,騰起一道汙濁的水浪,鉛灰色的河水蕩漾開來,形成一大片波紋。正在尋找歇腳處的水鳥也像是被驚嚇到一樣,撲動著翅膀四處亂飛。緊追後面的卡車在橋頭來了個緊急剎車,停了下來。
不一會,送外賣的店員拖著一條腿氣咻咻地追上來。刑警和看熱鬧的群眾也趕了過來。這時恰逢退潮期間,不會溺水,所以滿身汙泥的年輕人很快的就被救上岸來了。
「先生,我一時胡塗,請您饒了我吧……」
年輕人擦去滿身的汙泥,撫弄著貼在額頭上的頭髮,厚顏無恥地說著話,那模樣活像一隻滑稽的猴子。
「什麼,一時胡塗?虧你說得出來!混帳東西!」
店主因為憤怒而有些語無倫次,說著說著就給了對方一記耳光。
「我的麵條怎麼辦呀!」
送外賣的說著也飛起一拳向他砸來。他畢竟比老闆年輕,所以用力也更猛,隨著他的拳頭揮過的聲音,渾身濕透的年輕人當場應聲倒地。
「喂,不能動武!」
一名刑警匆匆趕來調停。
如果任憑這樣下去,這個厚顏無恥的竊賊恐怕很快就會被揍得丟了小命。
「我原本是停下車來問路的,可是那人叫我搬東西,一念之差我就搬上了車。」
他向警官點頭哈腰地辯解道。
就在眾人吵鬧不休的時候,落水的木箱終於被打撈上岸。近畿堂的主人叫人從駕駛台取來鉗子,剝去包裹在外面的草蓆,俐落地剪斷鐵絲,撬開釘子,然後帶著哭喪的表情,滿懷懊惱地開啟已經濕透的沾滿汙泥的箱子。
「先生,這可是價值十萬圓的桌子,要是碰壞了就一文不值了。你看仔細了!」
箱子終於打開了。看熱鬧的人們也好奇地圍攏過來,想看看這個昂貴的桌子究竟長得什麼模樣。老闆和駕駛員取出箱子裡的包裝紙扔在地上。只見那包裝紙吸滿了水,已經濕透了。
突然,兩人的手停止了動作,表情也僵住了。
「奇怪!怎麼回事?」
兩人面面相覷,然後回頭尋找警官,一副求救的樣子。警官從他們的神情中,意識到事情發生了突然的變故,於是大模大樣地走上前,往箱子裡望去。
箱子裡面的哪裡是什麼高級桌子!在警官眼前出現的,是一頭漆黑的長髮;一個身著深紅色毛衣的女子端坐在裡面,身上裹著半透明塑膠袋。警官一時也難以判斷,不知是模特兒還是屍體。
人群一陣騷動。警宮們齊心協力把塑膠袋包裹抬出箱外,放在地上。
果然是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除了額頭上有殘忍的傷痕之外,表情並不痛苦,是個五官端正的現代美少女。
一名警官跑去給警署打電話,人群越來越騷動起來。
臉色紅潤的近畿堂老闆,此刻的臉上只剩下無血色的蒼白。
02
從大阪警視廳交給赴京的澤警部的調查數據顯示,被害者是任職於八州運輸公司東京總部的辦公室職員灰田直美。恰巧,那天早上八州運輸的人事課長剛剛向警方提出了尋人申請。
鬼貫領著澤警部,走訪了位於銀座東邊昭和大道的八州運輸公司總部。他們穿過停滿卡車的空地,經過一個大車庫,來到一棟五層樓房前面。總部辦公室的所在地,就是這棟樓房的整個一樓。
因為被後面的一棟房子所遮擋,陽光無法照進這間辦公室當中。儘管天花板上有幾盞日光燈照著,給人的感覺卻仍像是走進了地下室一般陰氣沉沉。
堀四郎課長年約四十五、六歲,儀表堂堂,一看就是個多血質(註:古希臘心理學的人格分類之一。多血質的人神經平衡而靈活、活躍好動、表情外露、善於交際、適應性強,但做事缺乏持久性,注意力容易轉移,情緒也容易不穩定,適合從事多變和多樣化的工作。)的樂天派。說話間,他若有所思,不時表現出恍然若失的模樣,然後又數度匆匆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剛才的電話在辦公室引起了軒然大波,畢竟她可是個超級美女呢…:可是,她竟然會被裝在我們公司搬運的貨物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他撫弄著剛用刮鬍刀刮過,還有點泛青的下巴,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她最後一次上班是三月一日,之後就沒再露過面。後來聽說她也沒回到自己的住處,全公司的人都為她感到擔心。不過現在的年輕女孩難免會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我們決定稍事觀察,如果她還不回來的話再報警。」
他並沒有點燃手裡握著的香菸,而是把煙一點點捏得粉碎之後,再扔進菸灰缸。
由於人太漂亮,所以灰田跟同事的關係並不好。據說,甚至連朋友相約看電影或者吃水果涼粉之類的活動,她也很少參加。因此,關於三月一日她下班之後的行蹤,公司裡的人也都不清楚。
「她家裡的情況如何?」
澤警部用京阪腔問道。
「父母兄弟都住在關西,她自己在目白租房居住。」
負責破案的警官應該已經去過她的住處了。
從堀科長和同事們那裡打聽到的評價,都是說灰田打扮花俏,自恃貌美,但是除此之外,並沒有做過什麼讓人覺得會招來殺身之禍的事情。
「課長先生,包裹著被害者的那個貨物是東京丸中產業寄給大阪近畿堂的。你們跟這家貨主的關係……?」
堀課長有些不耐煩地聽著澤警部的問話。他突然加快了說話的速度:
「丸中是一家專門製造高檔家具的公司,戰前就跟我們公司有來往。我們公司有慢件發運業務;有些貨主,譬如高級美術品、高檔家具,或收音機、樂器等的製造廠商,既擔心使用鐵路運輸可能會因搬運工人的粗暴而造成破壞,也擔心一般的卡車運輸太顛簸會損壞貨物;所以,為了讓貨主能放心地把東西交給我們,就開闢了以安全第一為目標的卡車貨運。丸中之所以成為我們的老主顧,也是因為經常利用我們的慢件貨運業務……」
「那麼,那天這筆業務的狀況是?」
堀起身從運輸課長的桌上拿起運行日誌。
「運送那件貨的卡車是三月二日發車的,司機名叫三村。白天他跑遍了東京都內各家客戶裝貨,然後在當天下午五點從總公司出發。據這份報告記載,途中沒有發生任何變故,安全抵達大阪。」
「貨物由你們公司包裝,抑或是客戶自行包裝?」
「這要看情況。因為我們是專業運輸,所以如果受到委託的話,我們會為客戶包裝。但也有些客戶擔心東西被損壞,所以會自己親自包裝。」
「那丸中呢?」
「是他們自行打包的。」
「這就是說,內裝屍體的貨物,是丸中自行包裝的,對嗎?」
課長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突然抬起頭,頓了頓,說道:
「照道理說,是這樣沒錯。」
「被害者有出入丸中的機會嗎?」
「好像坐在副駕駛席去過兩三次,是去收錢吧,也許因此結識了一些聊得來的人。不過具體情況也不太清楚……」
「那位名叫三村的駕駛員現在不在這裡嗎?」
「不在。剛好今天傍晚又要去大阪送貨,目前應該正駕車去客戶那裡取貨。這工作可是很忙的呢!」
雖然鬼貫他們有許多問題想向三村詢問,但是既然他不在也沒辦法。約好傍晚再來,他們兩人走出了大樓。
「好奇怪啊!那個課長。不,不只是課長,還有那些同事,個個都顧左右而言他。」
小腹微凸的澤警部,眨著近視眼鏡背後的眼睛發表了自己的戚想。澤警官是那種看來儀表堂堂、氣度非凡類型的男士。
但是,鬼貫無法給予清楚的回答。畢竟,調查才剛剛開始,今後事情將會如何發展,仍不得而知。
03
丸中產業位於濱松町電車大道的背後。一幢高大的建築像是生產車間,而旁邊則是一幢辦公用的平房與之相接。馬達聲、電鋸聲混雜著刨木聲不斷響起,空氣中瀰漫著塗料的氣味。
二人決定去拜訪打包發送那件貨物的經理半井三郎。他們經過走道進入辦公室,被直接帶到辦公室裡側的經理室。看來這種規模的小公司,經理通常會親臨現場指導工作;當他們到來時,只見半井身著一件深青色的工裝褲,辦公桌上還胡亂地扔著一頂工作帽。
此時,一位給人沉穩感覺的女性正在聽他吩咐工作,見二人進來,便迅速結束談話,點點頭離開了辦公室。那女子雖然沒有濃妝艷抹,但像是蘊藏著深厚的內涵,隨著歲月的流逝會越來越地讓人印象深刻的那種類型。
「請問你們有何貴幹?」
他一面敬煙一面平靜地問道。儘管他身著工裝,身材修長,但皮膚白皙,頭髮黑亮,近視眼鏡背後的雙眸閃著智慧的光芒,盡顯經理風範。
他一聽說灰田直美的屍體被包裹在草蓆裡運往大阪,立刻驚訝得瞠目結舌。當他得知那件貨物是自己發送的之後,更是倒吸了口涼氣,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般動彈不得。
「這是真的嗎,警部先生?我那天的確給近畿堂發過貨,但、但是,裡面怎麼會裝著一具屍體呢……?警部先生,我當然沒有包裝過屍體,而是按照客人的訂單,發出了一件特級烏木桌的貨。」
他說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這件事讓我們慢慢道來。你認識被害者嗎?」
「認識啊!也許你們都知道,她是個絕代佳人,而且是個對誰都很親切,主動大方,開朗樂觀的小姐:我們還一起喝過茶呢!」
「你們公司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可以跟她無拘無束喝茶嗎?」
「唔……一起聊天倒是看到過,其它的嘛,我就不清楚了。」
「知道了。那麼請把那件貨物打包發貨之前的情況跟我們說說。」
澤警部照例操一口京阪腔,並在膝蓋上攤開筆記本。半井經理臉色有些發白。他說:「沒有什麼特別可說的,那件貨是我一個人在這個房間打的包,然後跟來取貨的八州運輸的駕駛員一道裝的車。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警部和鬼貫都認真環視了一遍經理室。這是個長方形的房間,靠其中的一面牆擺放著一個辦公桌和一隻大保險櫃,剩餘空間的寬度看似可以進行簡單的貨物包裝。
「你一個人打包的?」
「是的。不過就是一張桌子,又是臨時發貨,所以就沒有麻煩忙碌的工人,自己一個人就處理了。」
他停頓了一下,眼睛觀察著澤警部的反應,隨即又開始詳細解釋起來。
「為避免誤解,我再解釋一下。我們製造的桌子、書箱等都是以紫檀、白檀、黑檀為原料的高級家具,所以打包的時候,我都要在場監督讓工人細心包裝,數量少的時候,我親自包裝也是常有的事。」
聽起來很沉著,但也能感覺出些微的緊張。澤警部點點頭,隨即小心翼翼捧來一個平平整整的四方形包袱放在膝蓋上,然後解開包袱結,揭去蓋在上面的報紙,露出一塊有鐵釘眼、油漆以及粉筆灰的髒兮兮的正方形木板。
「請你看看,這是裝屍體的箱子蓋。」
半井眉頭緊蹙,無可奈何地勉強伸手接過來,好像不經意地看了看。突然,他滿臉愕然地把木板咚地往桌上一放,起身拿過靠在牆上的曲尺,並不坐下,而是站著丈量了一下木板的一條邊的長度,量罷之後,他用斥責的口吻對兩位警部說:
「警部先生,拜託你們別開玩笑好不好!」
「玩笑?什麼玩笑……?」
「你們撒謊,灰田小姐不是裝在這個箱子裡的,對吧?」
「撒謊?你在說什麼啊!灰田小姐就是被裝在這只箱子裡運到大阪去的。你憑什麼說我們在撒謊?」
澤警部也挺起微凸的小腹,氣呼呼地說。
「是嗎?這樣的話就奇怪了!邊長的確是五尺五寸呀……」
他嘴裡嘀咕了一陣,隨後緊盯著警部。
「我就不明白了。這塊板子我見過。你說這是運到大阪去的箱子,可是不對,這是發往靜岡市駿河洋行的那只箱子。那裡面也裝著一張黑檀木桌,同樣是我打的包,然後跟發往近畿堂的貨物一起裝上了卡車。」
澤警部咽了口唾沫,一屁股坐上了辦公桌。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
「這也是你一個人打包的嗎?」
「不,這件不是。當時恰好卡車已經來了,所以就請駕駛員三村幫忙,兩人一起把桌子裝進去,包好,蓋上箱子蓋,綁好鐵絲,最後包了一層草蓆。從一開始打包到最後裝車,都是我們倆一起做的。」
澤警部哼了一聲,開始不停地撫弄起自己的臉頰。他不停地眨著眼睛,似乎難以接受這樣的說法。
「我還是沒弄懂。請你再從頭說一遍。」
「好,我說。假如我的話中有什麼不清楚或太跳躍的地方請馬上告訴我,我會耐心解釋的。」半井呷了一口工友送來的茶水,潤了一下嘴唇,立刻開始講述起來。鬼貫也曾經處理過有關「裝在皮箱中的屍體」的案件,所以饒有興趣地傾聽經理的講述。
「大阪的近畿堂和靜岡的駿河洋行都分別訂購了一張黑檀木桌,我決定三月二日用卡車送貨。我先包裝好發往近畿堂的貨,貼上發往大阪的貨箋,剛抽完一根菸,八州運輸的卡車就到了。我跟駕駛員三村相當熟,所以就請他幫忙,把另一張桌子,也就是發往駿河洋行的貨物包裝好,貼上貨箋,然後裝車發送。」
這次他說的很慢,所以兩人都聽明白了。
「就是說,發往靜岡的貨物不知什麼原因送到了大阪,而且本應已經裝箱的桌子變成了一具屍體,對嗎?難道是有人中途換了貨箋?」
警部的提問帶有些許揶揄的成分。說到底,半井一個人打包的第一件貨物就有些蹊蹺。裡面裝的一定不是桌子,而是灰田直美的屍體。他一定是為了自圓其說才這樣愚不可及地信口胡謅的。
然而,不知半井是否聽出警官的語氣,他依然面不改色。
「我的話是真是假,請務必面見駕駛員三村求證!」
可是,警部對此似乎不甚關心,輕描淡寫地說:
「我們會求證的。但是,兩件一樣的貨物,如果偷換了貨箋,不是就搞不清哪件在靜岡下貨,哪件運往大阪了嗎?」
「不,你誤解了。兩個箱子的大小完全不同。沒錯,兩個都是正四方形,即所謂正方體,但一隻大一隻小,不可能搞錯的。」
半井經理堅決地說。
04
「箱子的大小不一樣。」
他又重複了一遍。
「哦,大小不同啊?」
「一個是五尺五寸見方,一個是五尺見方。我們,也就是我跟三村兩人打包的是那只大箱子,運往靜岡的,也就是這隻。」他咚地敲了一下澤警官帶來的木板蓋。
三人為了讓已經開始混亂的大腦休息一下,也為了應對有可能更加混亂的情節,於是不慌不忙地喝乾了杯子裡的茶水。
「好像越說越複雜了。這樣吧,那只箱子有可能成為你們辦案的線索,我就說的更詳細一點吧。」半井放下茶杯,開始平靜道來。
「這種五尺五寸見方的箱子,可以說是我們公司的標準規格,我們稱之為四號箱,一直是從新橋的旭木工所定做的。可是當天早上才發現,近畿堂和駿河洋行兩家都需要發送桌子,更不巧的是,四號箱只有一個了。但是如果要再造一個的話,人家旭木工所也有其它工作要忙,重新定做需要時日,所以我就臨時委託附近的熟人做了一隻。當然,木板是我們提供的,請他趕在當天午後做好。」
「嗯,就是那隻五尺的箱子嗎?」
「嗯,因為沒有更大的木板了,所以就做了只五尺見方的。大小完全沒問題。現在看來,我的決定不是蠻管用嗎?你剛才不是說,要是兩只箱子同樣大小,貨就可能裝混,以至於弄不清哪個是哪個了。」
「原來如此,有道理。」
警部輕描淡寫地說,那意思儼然是說免去閒談,進入正題吧。
「接著,我就把發給近畿堂的桌子裝進了小箱子,也就是請鄰居做的那只箱子,整個工作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警部也許正在心中暗想:問題就在這裡。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嘴裡咕噥著什麼。
「隨後,我就準備把發往靜岡駿河洋行的桌子裝入五尺五寸的大箱子,也就是四號箱。就在這時,卡車到了。三村來了,所以就請他幫忙,然後把兩件貨一起運走了。」
「原來如此。」
「回頭問問三村就清楚了,我們的的確確把桌子裝進了四號箱,然後貼上了發往靜岡的貨箋。可是,你瞧你帶來的這只箱子蓋,可不是那隻本來應該運到靜岡去的四號箱的嗎?真是搞不清楚,究竟路上出了什麼事?」
半井慢慢說罷,一臉茫然地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珠。不光是他,就連聽他說話的澤警部臉上也冒了汗。
來之前,鬼貫滿以為這就是一個簡單的裝箱事件,所以熱情不高。可是當他聽說「原來裝在裡面的桌子不知何時被換成了屍體」時,頓時興味大增。他聚精會神地聽著二人的對話,心裡一直在琢磨。趁他們暫停說話的機會,他轉向半井說道:
「那只箱子是五尺見方這事,只要向製作者確認一下就清楚了,對吧?」
半井盯著這個新的提問者的臉,心裡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他隨即趕緊點頭道:「他叫多田,是個年輕人,就住在附近。您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給您畫張路線圖,或者把他叫來也行。他如果在家的話,不到五分鐘就能過來。」
「那就拜託您把他叫來吧!還有,那位多田先生做好送來的箱子,也就是那隻五尺見方的小箱子,離開多田的手之後到裝車之前,會不會有被調包的機會呢?」
半井又是一臉茫然,他不明白鬼貫問話的用意,再次莫名其妙地盯著他。但很快他就搖頭道:「不可能!您看,我的這個房間,必須穿過辦公室才能進來。多田做的箱子和那只四號箱都是經過辦公室送進來的,要是有別的什麼人搬著只箱子鬼鬼祟祟地進來,不可能沒有人看見。要是您不信,辦公室的人您可以一個個詢問。」
也許是鬼貫的提問太過瑣碎,半井看來有點不快,
「您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呢?」
他反問道。但鬼貫只是用輕描淡寫的口吻繼續說:
「沒什麼,只是我的想像而已,不值一提。不過,請你設想一下,就算多田做的箱子的確是五尺見方,但如果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被人偷換成了五尺七寸的箱子呢?這樣的話,原來還算大的五尺五寸箱不就一轉身變成小的了。那麼,剛才你說的那些話的意思不就完全變了嗎?」
「有道理,有道理!警察的思維方式就是不一樣啊!」
他不甚感慨,又多少有些驚訝地嘆了口氣,隨後用力搖了搖頭再次否定道:
「可是,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不可能發生那種事。經過辦公室搬進來的箱子是兩隻,搬出去的也是兩隻。我一直目送兩只箱子裝車出發。」
鬼貫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這個房間只有兩個窗戶,位置就在與辦公室之間的隔牆上。因此,假如要搬入第三只箱子,無論如何必須經過辦公室。案件偵破之後回想起來,其實根本不存在所謂的「第三只箱子」,只是當時連鬼貫也覺得,對這點非追根究柢不可。
鬼貫的多疑徹底傷害了辦公室主人的感情,令其臉色極為不悅;同時,警部們該問的也都問完了。
澤警部像是急於逃離此刻的尷尬氣氛似地,主動提出要去會會那位叫多田的青年。他請半井畫了張簡單的地圖,便先行離開了。鬼貫走出經理室後,徑自向辦公室的職員一一證實自己的疑問,結果第三只箱子的存在被完全否定了。他大大地嘆了口氣,離開了這家公司。
來到電車大道,只見澤警部胖胖的身體彷彿一尊銅像般佇立在路邊,煞是威嚴。他一看見鬼貫,就笑著搖起頭來。
「多田家是家相當不錯的和服店呢!正如半井經理所說,他的確是用五分厚的檜木做了一隻不大不小剛好五尺見方的箱子。話說回來,鬼貫,你可真把半井先生得罪到家了,真是尷尬啊!」
05
半井三郎的確很不痛快。但是,假如警方約見司機三村,得以證實他的話屬實,那麼不僅是經理,籠罩在整個丸中產業頭上的迷霧都可一掃而光。二人攔了輛計程車,直奔位於銀座東邊的八州運輸公司。
可是,因為此刻已經過了下午五點,三村已經出發去大阪了。他們顯然不可能在那裡一直等他返回。
「他才剛出發十分鐘,如果叫輛計程車,可以在川崎一帶追上他喔!」
他們聽從人事課長堀先生的建議,攔了輛計程車沿京濱國道向西疾駛而去。過了大森,又過了蒲田,都沒有發現那輛車的蹤影。遠眺前方,也沒看見類似的車子。直到過了川崎,甚至過了橫濱,最後終於在出保土谷的地方追上了。
對方是趕時間的生意,當然不可能停下車來說話。於是,二人決定坐進駕駛室,一面繼續向西行駛,一面向他問話。鬼貫這是第一次坐卡車,他一直以為駕駛席的座椅都很有彈性,坐在上面相當舒服,沒想到硬邦邦的,跟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差不多。
「就一直這麼坐著去大阪啊?」
鬼貫像跳躍一樣,怱然問了司機三村這麼一句。
「哪裡,這還算彈性好的啦!跑市內的短途卡車的座椅那才叫硬吶!再說了,不是我一個人一直開到大阪,過了靜岡以後,就有人替換,我就可以睡覺了。」
「替換?就是說那邊有人等著你?」
「不是的,同伴也在車上。」
「咦?在哪裡?」
見鬼貫四下尋找,駕駛員不禁露齒而笑:
「這個椅子下面是一張床哩!我們輪流在下面睡覺。」
「睡得著嗎?」
「還沒習慣的時候可真是夠嗆!而且,如果不充分信賴對方的駕駛技術也很難睡得著。有一次半夜裡,一輛跑在我前面的車衝下白須賀的懸崖掉進海裡,整個摔得稀爛。出了那種事故就徹底完蛋了。儘管已經過去三年了,當時那位駕駛員的慘叫聲至今還在耳邊迴響。」
看來他很健談,像是遇到了滿意的旅伴滔滔不絕說個沒完,完全不給鬼貫提問的機會。雖然已經進入晚間,但東海道的車流量依然很大,不斷有炫目的車燈從對面逼近,隨即疾馳而去。
汽車駛過辻堂,鬼貫才終於得到說話的機會。至此,他對長途貨車駕駛員的生活已經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而且他覺得,開車打瞌睡不是司機的罪過,而是過度疲勞所致,這當然也有僱主的責任,但最終應該歸咎於現代社會結構的弊端。天已經完全黑了,國道兩旁,農家院落的紅褐色燈光星星點點散落在曠野之中。
鬼貫試著講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司機好像也頗感驚訝,隨即附和道:
「一想到後面車廂上裝著一具屍體跑在寂靜的箱根,不覺毛骨悚然。現在想起來都還噁心呢!」
像是背脊一陣發涼一樣,他聳了聳肩。
「丸中那天的貨物只有兩件是用草蓆包裝的。當我到那邊的時候,小的那件已經包裝好了,但是大的那件還沒有包裝,所以我就下去幫忙打包了一下。打包完後,我將它貼上發往靜岡駿河洋行的貨箋,然後就裝車發運了。」
鬼貫詳細盤問後發現,他的敘述跟半井的話毫無出入。
「離開丸中後,你接下來做了什麼?」
「直接回公司了。在公司清點完貨後,又出去送貨了。」
「清點貨物的時候,會把堆放在一起的貨物卸下來檢查嗎?」
鬼貫的疑點從丸中產業轉栘到了八州運輸:清點貨物時,不是可以把內裝屍體的貨物偷換進去嗎?
「貨多的時候會搬下來清點,但是那天貨物不多,所以沒這樣做就出車了。」
「這樣啊。後來呢?」
「出發時間跟今天一樣,到達靜岡代理店時已經是半夜三點了。我在那邊把那件大的貨物卸下來之後,就直接開往大阪了。大阪分社也有倉儲業務,往關西方面的貨物都在那裡卸貨。」
鬼貫繼續問話。駕駛員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前方,回答問題十分乾脆俐落。
「在大阪卸下貨時的情況還記得嗎?」
「因為是四天前的事,大致還記得。」
「在大阪卸下的那件貨物,也就是用草蓆包起的木箱,是大箱還是小箱?」
從鬼貫的角度,他首先非得確定不可的事情就是:三村司機和經理一起打包的貨物是否沒按預定發往靜岡,而是送去了大阪?
但是,三村司機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小箱。」
「確定嗎?」
「確定!」
小箱子的話,不用說就是前面所說的,那個年輕人多田做的五尺見方、裡面裝了由半井經理獨自打包的桌子,再發往大阪近畿堂的箱子。
可是,事實上這只箱子沒到,反而是現在澤警部在調查的,這隻五尺五寸見方的箱子到了大阪。鬼貫正是想知道,這兩個箱子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調包的?
「因為是事關重要的提問,所以請儘可能的明確回答,不要模稜兩可。如果忘了的話,就老實說忘了也沒關係。」
「這個嘛……」
被鬼貫這麼追問,三村說話的語氣好像也變得不那麼有自信了。
「……我覺得是小箱子沒錯。」
「何謂『覺得』?」
「總之,要說箱子的大小,其實也只是一點點的差別。如果擺在一起的話,當然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大小;但是如果分開的話,要是有包裝的顏色呀,有顯眼的印記什麼的還好分辨,如果是幾乎一樣的兩個四方箱子的話,怎麼也沒辦法記得那麼清楚。不過,那上面好好的貼著發往大阪近畿堂的貨簽,所以我覺得是小箱子沒有錯。」
這是司機三村反覆斟酌得出的慎重回答,跟半井經理不同的意見。
「那麼,我想讓你看一下這個。」
一直沉默聆聽他們兩人問答的澤警部,打開了包裹,取出了那塊木板。
「這是送到大阪的那個裝有屍體的箱子的木板,認不認識?我來替你開車,你要看仔細了。」
「可以嗎,警官?您可別出什麼事故,這個縣的交警可是非常嚴格的。」
「不用擔心。」
「這樣吧,警官,我們還是先停車好了。」
他看起來是不太相信澤警部的駕駛技術。靠路邊停了車後,三村接過板子,湊著燈光仔細打量起來。鬼貫也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的回答。但是他馬上搖搖頭說:
「認不出來啊……不管怎麼說,原本都是用草蓆包起來的嘛!」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結果這次鑑定以失敗告終,卡車再次啟動,飛馳而去。但是不管三村司機有沒有辦法辨認出來,到達大阪的確實就是五尺五寸的大箱子;證據現在正放在警部膝上,這不是再清楚明瞭不過了嗎?那樣的話,事情就如半井經理所說的一樣,犯人是在什麼地方悄悄地打開送往駿河洋行的箱子,把裡面的桌子調包成直美的屍體,然後把去靜岡的貨簽和去大阪的對調了。
鬼貫再一次從頭髮問,想從中找出些不曾發現的破綻。經過平塚後,國道不知何時已經穿越了東海道主幹線,在海岸邊跟觀光道路匯合了。黑暗的海面上,微微閃爍著紅色的漁火。「你在丸中往大箱子裡裝了桌子,這沒有錯吧?」
「嗯,沒錯。」
「把這個箱子裝上卡車的是誰?」
「我和半井經理。」
「首先是把桌子裝進箱子裡蓋好蓋子,接著再裝上卡車。在這段時間中,會不會有什麼人有機會將桌子取出換成灰田小姐的屍體,或者換成其它裝著屍體的箱子?」
「沒有。因為時間比較緊,所以我們兩人俐落地做完後馬上就裝上卡車了。而且因為我一直緊盯著,所以就算有人想這樣做也做不到。再說,在那個房間只有我和經理兩個人,也沒有其它人進來過……」
三村徹底否定了鬼貫的質問。
「那,回本社途中有可能嗎?」
「丸中是我去的最後一站,在那之後我就一刻不停地回本社了,所以在途中調包是不可能的。」
「清點貨物的時候呢?」
「絕不可能!課長和其它的工作同仁都在場,能下手嗎?而且,我和在這裡睡著的搭檔也看著呢。要是真有這麼個傢伙,怎麼逃得了嘛?」
儘管鬼貫執拗的質問一再被推翻,但他卻絲毫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那,在跑東海道的途中,有沒有可能發生我所講的這種情況呢?」
「不可能哪!因為不到靜岡,我是不會中途停車的。儘管小田原的餐館裡有個可愛的姑娘,但是考慮到自己阮囊羞澀的樣子,我一向是連咖啡都不喝就加速通過的。所以途中不可能發生你說的那種事的。」
三村盯著車前燈照亮的國道,重重地搖頭否認。鬼貫稍作沉默整理思緒,三村也像是說累了般靜默不語。
過了大磯,遙遠的前方閃爍的二之宮町的燈火已經隱約可見。
「那,你在靜岡卸下的貨物是……?」
「我想,是我和半井經理兩人打包桌子的那個大箱子。但是這麼琢磨起來,我也並不是比較了兩個箱子的大小後才卸下那個大箱子的,那麼究竟是哪個箱子就不清楚了。不過,這個工作幹久了還是有感覺的,我想如果在途中發生了什麼事,我還不至於無法察覺。所以不是我強詞奪理,根據我的戚覺,在靜岡卸下的還是那個大箱子。」
不管他怎麼強調,事實卻剛好相反。不知什麼時候,發往靜岡的貨的貨簽被調換成大阪的,然後貨並沒有在靜岡卸下而是到達了大阪,難道不是這樣嗎?
一定在什麼地方有破綻沒被發現。犯人就是利用了那個時機,把屍體裝箱,又調換了貨簽,企圖讓警察陷入混亂找不到頭緒。犯人的可乘之機究竟在哪呢?鬼貫默默不語地,又推敲起案件的來龍去脈。不知不覺,卡車過了國府津,又渡過了酒匂川的橋。
鬼貫向來以調查縝密見長,只要是他調查過的地方,幾乎不可能有任何漏網之魚的線索存在;但遇上這種情況,卻連他也一籌莫展了。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只有車子震動的聲音不斷傳人耳中。
終於到了小田原市。東京人都是夜貓子,但是鄉下地方的人都比較早睡,所以大馬路兩旁的人家差不多都熄燈了。鬼貫他們讓卡車停在車站附近的轉角,然後下了車。
卡車又急馳而去,一轉眼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尾燈的紅色像是烙印在眼底一般,揮之不去。
06
照理說,當鬼貫他們陷入僵局的時候,應該早早預想到了將要面臨的困難,但是任誰也沒想到的是,還不到一星期,調查就完全處於擱淺的狀態了。
當然或多或少,有些事已經明瞭了。比如說受害者灰田直美不僅是個美女,而且自命不凡,對那些男同事瞧都不瞧一眼,但是也有應過兩三位上司邀約在外過夜的事。她失蹤當時沒有馬上遞交尋人申請,是因為大家都以為她是跟哪位男士去熱海一帶遊玩了。
可是,這個女孩好像也對丸中產業的半井經理著迷過。對於灰田這樣的女人而言,男人的價值是用瀟灑的外表和經濟能力來衡量的。半井三郎這兩個條件都符合,所以直美好像還認真的考慮過跟他結婚。至少他們不只是一起喝喝茶的關係而已。
人事課長堀四郎有段時間也曾迷戀上直美,把寧靜幸福的家庭一下子弄得支離破碎,為此還和妻子一拍兩散。儘管如此,直美依然若無其事無動於衷,甚至還過河拆橋,利用他接近半井經理。堀四郎對這種背叛非常憤怒,但他並沒有公報私仇解僱她-大概是因為內心還是對她戀戀不捨吧。警方手上已經搜集了不少情報,但是整個調查依舊停滯不前,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沒有重大進展。
罪犯在某個地方打開包裹,開箱取出桌子,裝入直美的屍體,那麼,那張桌子又是如何處置的呢?那可是價值十萬的上好烏木桌子,應該不會把它砸爛了當柴火,但是放在家裡又太過顯目了,所以恐怕早變賣給舊貨店了吧。但是調查過東京,大阪還有東海地區,都沒有發現類似的物品。
另一方面,駿河洋行訂購的桌子已經平安到達。可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在那個箱子上會發生如此怪誕的事情,因此輕易地就把它給處理掉了。重要的證據就此被銷毀了。真是沒一樣順利的啊。
澤警部失望地回大阪了。據說來東京時是九十公斤左右的體重,但回去的時候卻只剩八十公斤不到了。就算確定了罪犯,只要不釐清這個事件背後的邏輯,還是沒辦法將他逮捕送交司法部門的。關於這一點,澤警部很清楚,並為此而苦惱,也因此才瘦了一圈的。
在經費和人員都有限的條件下,不可能永遠只著手一個案件,相關警員又必須要為追查接下來發生的案件,奔走在大街小巷。但是,「箱屍事件」的搜查本部依然保留著。如果沒有任何結果就解散的話,這個陷入謎團的案件,就會一直沉重地壓在負責調查的警官的心頭,無法釋懷。
對於之後活躍在大阪的澤警部來說,恐怕也是如此吧。鬼貫自己也經常會反覆想起那個案件,他曾經不下數十遍地推敲有關於箱子的論點,但立即又把剛剛確立的推斷推翻,重新開始思考。應該哪裡都沒有錯,哪裡都沒有什麼遺漏之處。他的推斷應該是完美的才對。
儘管這麼想,但最近一種莫名不安的心情總是縈繞在鬼貫的心頭,揮之不去,而且與日俱增,不斷膨脹,甚至到了無法安眠的程度。不安的原因在於,表面上他牽強地認為自己的推斷是完美的,但是意識深處又肯定,在什麼地方存在著自己無法發現的遺漏。那種莫名的不安就由此而生,這一點連鬼貫自己都心知肚明。
膽汁質(註:古希臘人格分類之一。膽汁質的人熱情、直率、精力旺盛、勇敢積極,但情緒容易激動,脾氣暴躁,具有很高的興奮性和較弱的抑制力,在投身事業時能發揮極大的熱情興旺盛的活力,但是一旦精力消耗殆盡,往往會對自己的努力失去信心。)的鬼貫,不是那麼輕易就變得神經失調的人,唯獨這次例外。為了找出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有忽略掉的錯誤,鬼貫不管睡著,醒著,上班路上,辦公桌前,無時無刻不在思索。到最後,他把自己弄得悶悶不樂,並且頭痛不已,但這個謎團依然無法破解。
他漸漸地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上司以為是因為過度勞累,勸他休假去療養,並向他推薦東北的某個溫泉。但是,哪怕是草津的溫泉也無法治癒他日趨嚴重的精神萎靡。
然後,在某一個春天的日子裡,鬼貫在回家途中,被丹那刑警拉著去銀座逛百貨商場。受妻子囑託要買肉的丹那,和為避免單身生活做飯麻煩,物色著簡單食品的鬼貫,融入地下室的人群裡,看著陳列的貨物,慢慢挪動著腳步。
鬼貫買了培根和粉末起司。丹那正要買肉時,發現了剛剛從南冰洋送來的新鮮的鯨魚尾鰭
「內行人說鯨魚尾鰭肉的壽喜燒非常好吃,鬼貫先生你吃過沒有?」
「沒有。火鍋什麼的,感覺像是二十年沒吃過了。」
「是嗎?東西要嚐過才知道,要不要買呢?」
「你太太說話,我可不管哦!還是按照她的囑咐買牛肉才保險不是嗎?」
猶豫不決的丹那終於意識到這點,把目光投向牛肉的陳列架。
「真麻煩啊……我太太說要買一百匁(註:匁,日本重量單位。一匁約3。75克。),可是這些都是用克來標記的,我不懂啊。」
「那就買四百克吧。從去年秋天開始,單位全部換成克了。當時不習慣轉換的主婦們怨聲連連,但是如今輪到丈夫們不知所措了,真是好笑。」
(真是難得聽他開玩笑……),丹那像是有所觸動般地微微一笑。當他付錢取過東西時,回頭一看,發現鬼貫不知為何一副做夢般的表情,目光迷離地呆立在那裡。丹那嚇了一跳,扯了扯他的袖子;鬼貫好像被突然救了回來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怎麼了?我還以為你忽然腦貧血了呢!」
「哦,只是想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的事情?」
「嗯,我忽然發現了關於前不久發生的箱屍案件的重要提示。是否正確目前還不知道;但如果連這個也幫不上忙的話,那這個案件就等於完全陷入謎團,而我們也終究無法解決了。」
說完這些,不管丹那怎麼問,鬼貫都不再開口了。
「總之,這只是我一時的想法,如果失敗了被譏笑的話,那可就糟糕了呢!那,我去確認點事,先告辭了。」
從地下走出人行道,鬼貫對著丹那默默一笑擺了擺手,就這樣跑了出去,跳上了一輛公車,然後消失在車流之中。
07
首先簡單地描述一下直美。我接近她是出於最終要跟她結婚這個純正的動機,但直美卻一味地認為,人生除了享樂別無他求。由於她的這種想法,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與她步調一致。她談話的內容不外乎爵士樂或電影演員們的八卦,看書只看時尚書刊,寄來的情書從頭到尾儘是錯字、漏字和助詞亂用,說是喜歡蕭邦,可細細一問也只是略懂《幻想即興曲》《告別》的皮毛而已。這樣子跟她結婚的話,如果只是苦於經濟拮据還算好,但她的無知和厚顏無恥讓我徹底戚到厭倦,無趣,於是就分道揚鑣了。
不,這不僅僅是直美一個人,我在她之前交往的兩個二十來歲的女孩也是如出一轍。雖然我不認為所有年輕女孩都是這樣,但我對結婚這件事深感失望,也領會到了恐懼感。就在這時候,我結識了麻子。
說起麻子,你可能不認識她。但如果說,是你來我的辦公室的時候,與你擦肩而過的那位打字員的話,你應該就明白了吧。她已經三十歲了,是被那些新聞記者帶著奚落和揶揄,稱為「三十女人」的一員。如果不是我對直美這個二十女孩失望透頂,恐怕不會注意到麻子。儘管身處同一職場,她一直是個不引人注目的默默無聞的存在。
麻子既有三十女人的共同優點,又有謙恭的品德,她懂得廉恥,而且又懷有誠意和真情,也能辨別所謂的自由和責任。這些是我認識的所有二十女孩身上沒有的質量。幸福的青鳥原來就在自家的籠子裡,我不禁欣喜若狂。
但是,年華最美好的女人卻要經歷灰暗的職場打拚,這麼一路過來的「三十女人」的共同缺點,麻子也具備了。她不懂愛情的溫軟細語,不懂如何打扮,也不懂如何穿得漂漂亮亮。我費盡心思讓她變得漂亮,教她愛的技巧,眼看她又光彩亮麗起來。這種亮麗,又因為她的內涵而更加奪目。那是和直美那種淺薄的美完全不同的東西。
但是,為了做到這點,我也有點太過急躁了。我用不光彩的手段來付給她買衣服的錢,簡言之,就是挪用公司的錢。我打算用年底的獎金來填補這個漏洞,這樣看來也只算是一時借用而已。可是運氣不佳,遇上經濟蕭條,公司經營也有所萎縮,獎金連預定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直美雖然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卻有著蛇一般的執拗,與狼一般敏銳的嗅覺。她既痛恨我拋棄了她,又欲罷不能依舊愛著我。她敏銳的嗅覺,不知道從哪裡,又是怎樣地察覺了我挪用公款的事,於是開始要挾我跟她結婚,好做為讓她閉口的交換條件。
三月一日晚上,她要求下班後在我辦公室見面,逼我給出最後的答覆。但是,殺害她的兇手並不是我。直美情緒激動,突然站了起來。當她站起來時不小心摔倒了,頭磕在桌角,就這麼一命嗚呼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沒人會相信不是我殺的吧。膽小怕事的我,對於名譽比別人更加倍敏感。對於那些哪怕被投進小菅看守所還能恬不知恥的腐敗議員們,有時我還真會偷偷羨慕他們的大膽厚顏。
如果再稍稍冷靜點的話,我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了。總之,當時我的判斷力喪失殆盡,壞主意倒是一反常態般旺盛地湧現。剛好幾天前從近畿堂和駿河洋行發來的追加訂單也提供了便利,而且五尺五寸規格的箱子只剩一個,又是個好機會。就這樣,計劃不到半小時就形成了。
讓多田做另一個大小不同的箱子,也是我事先策劃的。
當天晚上我就去銀座,遮掩著臉買了塑膠袋,然後又返回公司,把直美的屍體裝進袋子紮起來,藏在辦公室的大保險箱裡。因為事先把她擺成屈膝正坐的姿勢,所以連骨頭都不用折斷就正好放進了保險箱。
次日早晨我拿著木板去找多田,拜託他做個箱子。多田在幫忙打理父親的和服店,卻對這份工作十分不滿。我是在附近的酒館認識他的,覺得他是個十分坦率的小伙子。對於我的請求,他欣然應允了。
這個和服生意人的兒子,也像所有和服生意人一樣,是用鯨尺(註:鯨尺,用來測量和服尺寸的特殊度量衡單位。一鯨尺大約37。88公分,而一般日本度量衡所指的一尺——曲尺——是30。3公分,所以鯨尺的長度是曲尺的1。25倍左右。)吃飯的人。如果說給我做個五尺見方的箱子,那麼做的就是鯨尺五尺的箱子。而另一方面,在旭木工所那裡定做的五尺五寸的箱子,不用說是用曲尺來丈量的。如果前者用曲尺單位來換算的話,相對於旭木工所的五尺五寸,多田做的箱子就有六尺了。這兩個箱子的大小差別,雖然一眼就看的出來,但是光是聽人描述的話應該會產生錯覺。而我恰恰就是瞄準了這一點。
傳說古代有個國王,在自己的王座上方用細絲懸掛了把短劍,我這幾十天的心情也如同他一樣,光顧著擔心鯨尺和曲尺的不同什麼時候會被發覺。我事先拜託過多田,如果你去拜訪,無論如何都要馬上通知我。於是今晚你回去後,他馬上打電話給我了。掛劍的絲終於斷了!我早有心理準備,一旦這個電話打來,該來的總會來的。在你拿著逮捕令出現之前,我離開了家,寫了這封信給你。你是根據什麼注意到這個秘密的呢?這對我而言直到如今仍然是個謎,但是這個謎的答案我永遠也無法知道了。因為,不用說你也知道,我打算自殺。
我想,我所施的把戲已經不需要再從頭詳細解釋了。讓多田把做好的箱子送過來,緊接著又讓工作人員把放貨物的標準箱子搬過來,那之後馬上往工作人員搬來的五尺五寸的箱子裡裝入直美的屍體。但是我在調查中對你說的是「裝在多田做的五尺見方的小箱子裡」。另外,讓三村司機幫忙裝進桌子的,是曲尺六尺見方的大箱子。也就是說,雖然是裝在多田做的箱子裡,但是對你說的是「兩個人一起裝桌子的是五尺五寸的大箱子」。
這就是把戲的關鍵。我對你撒了這兩個謊,也使它成了任你自己怎麼推斷都無法解釋得通的怪誕案件。這樣的話,我應該就很安全了。只要你不意識到鯨尺造成的錯覺的話——。
生命岌岌可危被送進醫院,屈服於痛苦而爬出來求救等等,我是不會演出這樣的醜態的。
附記:麻子也隨我同去了。
08
半井和麻子的屍體在箱根山裡找到了,被早春的冷雨淋得透濕。從麻子外套的口袋裡找到一封遺書,裡面寫著與世訣別的和歌。墨水已經模糊,無法辨認,但最後一行卻奇蹟似地清晰地留在那裡。從柔和的字跡中可以看出她的人品,讓人不禁想著,「筆跡秀麗」這個詞就是來形容這樣的字跡的。
當看到被標註記號了的「因愛永恆」這一行時,雖然年輕,但卻對感情已經有些淡然的鬼貫只評價道:「真是陳舊的措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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