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其之二 逝於早春 - 不完全犯罪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事件·其之二 逝於早春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這是鬼貫難以忘懷的案件之一。倒不是說案件本身太詭異或者罪犯太出人意料,而是因為在罪犯完美無缺的不在場證明面前,他竟然無計可施,甚至差一點陷入徹底失敗,有如「敦克爾克大撤退」(註:二次大戰期間四十萬英法聯軍被德軍包圍於法國北部海岸的港口敦刻爾克,覆滅在即,幸賴英國海軍大力救援方免於難,然而武器裝備仍然喪失殆盡,狼狽不堪。)一般的窘境。儘管最後勉強支撐下來,總算沒被捲入多佛海峽的浪濤之中,但每每回想起這件事,他依然會冷汗直冒。
為了讓讀者切實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篇中列出了列車時刻表——索然無味的數字,請各位隨時對照參考。如此一來,相信大家就能充分了解罪犯是如何施展詭計,甚至使老道的鬼貫也困惑不已。
01
屍體是在寒冷刺骨的一月九日早上被人發現的。地點是吳服橋三丁目巷尾的日本大廈工地,從東京車站八重洲出口外步行一、兩分鐘即可到達的地方。發現屍體的是承包該工程的長谷建設的現場指揮。處於八重洲出口派出所和熱鬧的東京站之間,似乎反而讓這裡成了一處治安的盲點;大約兩個月前,這裡也有個夜歸的女子被殺害,和這次一樣,也都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屍體才被發現。
受害者像是做過激烈的反抗。畢竟是三十歲不到的年輕男子,自然不會輕易放棄求生的機會而任人宰割。一隻紅色皮靴飛到了工地中央,而方框眼鏡也碎在了三公尺外的水泥攪拌機下。外套最上面的兩顆鈕扣被揪得不見蹤影。現場勘查探明,死者是在激烈打鬥中倒地,頭部不慎磕在圓木上造成腦震盪而窒息,然後再被人用圍巾勒死的。
高檔的外套上覆蓋著白白一層霜,在晨曦的照耀下閃著耀眼的光。從外套的內袋中找到的名片來看,死者名叫國領一臣,寄宿在中野,在茅之崎的遠東造紙廠上班。
罪犯沒留下任何痕跡。作為兇器的圍巾也是利用死者本人的物品。警察只是在木板堆裡發現了一枚打火機。那是NewGold(日本名牌)的登喜路型打火機,卻無從知曉它的主人是罪犯還是其它經過這裡的無關行人。然而,至少可以確定打火機不是死者的東西。因為他的手指沒有被熏黃的痕跡,而且外套和衣服口袋裡均未發現菸絲。
工人們很快聚攏過來,興致勃勃地觀看警察勘查現場,還燒了一堆篝火。不過,大家很快就散開,各自忙活去了。接著,攪拌機很快發出轟鳴,鉚釘槍連續有力的聲響一點點撕破晨霧的迷濛。從八重洲出口吐出的上班族的人群越來越多。清晨的寧靜一掃而光,大都市又將蓬勃起來,迎接新一天的來臨。只有屍體的周圍,宛若一塊巨大的蛋糕被一把大刀切下的一小片般,獨自隔絕於周遭喧鬧的世界之外。
02
要確定比較準確的行兇時間,不光依據法醫的解剖結果,還有必要採取積極措施徹底弄清受害者當晚的行動軌跡。受鬼貫的委託,丹那刑警立即動身從東京站乘湘南列車前往位於茅之崎的遠東造紙廠。
對於終日忙碌於喧囂都市中的丹那而言,這次小小的外出也算得上是難得的享受。至少在車中這段時間可以把案件完全忘掉。電車駛過橫濱到達戶塚一帶時,窗外便是起伏連綿的丘陵地貌。丹那一邊眺望窗外的風景,一邊想:要是把家建在這樣的地方,每逢休息日就養花蒔草,那日子一定愜意極了。想著想著,他甚至在腦海中勾勒起小住宅的藍圖來。
出東京大約經過一小時十分鐘,電車抵達茅之崎站。一下車,丹那感覺有些失落。這裡比他想像中冷清得多。一片灰白的站台慵懶地延伸著,整個車站宛如還處於睡夢之中一股。而當他走到站台前的廣場時,這種失落感尤甚。安靜也就罷了,最主要是這裡似乎沒有一點活力。
不知為什麼,丹那突然間有些依戀起整天沉浸在喧囂中的東京來。不過,可能是這裡靠近大海之故,他感覺吸入胸口的空氣倒是格外清新。
在派出所問了往工廠的路,丹那出東海道後便向辻堂方向折回。只有八百公尺的距離,他覺得步行比等公車更快。
街道左側有一段水泥牆,圍牆收尾的地方便是遠東造紙廠的入口。警衛室裡略顯老態的警衛,用有點遲鈍的目光看著丹那。
「國領君被殺了?真的?這……」
警衛老伯不由得用手撐在桌上站了起來,採出上半身,黯然道:
「唉!人的命運實在難料!昨晚下班時還那麼精神抖擻,怎麼就……」
他一邊深深嘆息,一邊痛切地感慨。丹那遞上一根菸,兩人抽了起來。由於問得巧妙,丹那在很短的時間內便收集齊了關於國領一臣的主要資料。
「他是三年前進公司的。差不多和我開始做警衛同時……性格相當開朗。擅長體育,去年他還參加了……呃,是叫『國民體育大會』吧!」警衛說道。
「他不抽菸,不過,酒量很好。從不多管閒事出風頭。感覺應該沒有與什麼人結怨吧!不過……」
當警衛突然緘口時,兩人聽到了牆那邊松林中竹雞連續的叫聲和越過鬆樹樹梢的瑟瑟風聲。
「不過……?」
丹那鼓勵警衛繼續往下說。眼眶深陷,戴著一副深度老花眼鏡的警衛,暗褐色的臉上表露出躊躇的神情,像是擔心什麼一樣欲言又止,只是呆呆的看著花壇中枯萎的菊花。
「或許只是我太多慮了…:」
過了片刻,老伯斷斷續續道。
「國領昨晚加班,回去時來我這裡跟我說過幾句話。他看起來非常興奮,說是八點前必須趕到東京站和女性朋友見面,然後一起去跳舞。說完,他看了看那面鐘,隨即匆匆和我道別,說是擔心錯過列車。」
老伯一邊說,還一邊反手指了指自己掛在背後牆壁上的八角型掛鐘。一隻隻有刻度而沒有鐘體的舊式擺鐘。
「那是幾點的電車?」
丹那插言道。只要弄清楚受害者回到東京的準確時間,或者說只要能確定其到達東京的時間,就可以與實際的犯案時間聯繫起來。
「他說是乘十八時三十八分的那列電車。可能您已經知道,國領寄宿在東京的中野,所以每天都要乘電車上下班。平時若是準時下班,他都是乘下午五點三十七分,也就是十七時三十七分那趟車回家。」

Fig2

湘南電車是這個小都市對外唯一的交通工具,所以,警衛似乎對列車的時刻表爛熟於心。
「那之後我一直出神地看話本小說,沒太注意,直到九點鐘的警鈴響起時,我才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那隻鐘,沒想它竟然停著不動了。時間指著六點二十分。」
鐘停了,那意味著什麼呢?不過,此刻丹那更關心也最迫切想要了解的是——國領要見的女朋友是誰?
「唉,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國領最近戀愛了,估計就是趕去見女朋友。不過,他卻不知道這座鐘已經停了,所以,他可能沒搭上那班車。或許連接下來的十八時四十七分的列車也錯過了。如此一來,他就無法準時趕到東京。我於是禁不住想,女朋友會不會因為他遲到而與他爭吵,繼而發生後來的意外。」
原來,警衛之所以猶豫是因為這種擔心:若國領的死與停走的鐘有關係,那麼,自己也多少負有一定的連帶責任。
「哪有這樣的事?你說過,國領可是運動員體格,再怎麼也不至於被一個女人殺掉……」
丹那安慰老伯道。他雖然嘴上這樣講,內心卻並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屍體的後腦部的挫傷也許不是死者跌倒後撞在圓木上,而是女人趁國領背對著自己時用事先藏好的木棒猛擊所致。被擊倒後從地上爬起的國領一定和女人經歷過一番激烈的爭鬥,然而,頭昏眼花的他終於不省人事,於是,遺憾地被弱女子勒死了。如果本身就喝醉了酒,要殺他就更加簡單了。想著想著,丹那再次留意起國領抵達東京的時間來,於是從口袋裡取出時刻表攤開看了看。從工廠門口到車站站台,即使慢慢步行,也只需十五分鐘而已。因此,如果國領是下午六點二十分走出這道大門,那他一定能搭上十八時三十八分的列車。即使錯過,只需等上九分鐘,他還可以坐上下一班,即十八時四十七分的列車。只要坐上這兩次列車的任意一輛,國領就可以在十九時五十分或者十九時五十六分到達東京站。這樣的話,約好八點見面的女友便不會因為他遲到而生氣。
然而,如果兩趟車均被錯過而不得已搭乘後面的列車,那麼國領到達東京站的時間就將至少延後至二十時三十八分,而這個時間比約會時間晚了近四十分鐘。很顯然,除非特別有耐心,或者時間觀念極其淡薄的戀人,恐怕絕大多數女人都會被氣得柳眉倒豎吧!
話雖如此,由於時鐘停了,國領走出廠門的真實時間無從查證,於是,無論怎樣分析也推斷不出他到達東京站的時間。於是,丹那結束了和警衛的談話,先後找到了國領的上司和同事,儘可能對國領的情況作了詳細了解。不過,他卻連一條有價值的線索都沒找到。
「國領前段時間患流感,工作進度落後了不少,這幾天正獨自努力趕進度;所以,我們也不清楚他到底加班到幾點呢!女友的名字?是聽他說過交了女朋友,至於叫什麼名字,就不曾提起了……」
就這樣,丹那辛辛苦苦從東京趕來茅之崎,最終卻一無所獲,只得悻悻然地趕回東京。
03
國領坐的是哪趟列車?等他赴約的女人是誰?這兩個沒能在茅之崎得到答案的問題,在數小時後從別的方面得到了解答。尤其是查明了國領到達東京的時間,這一點對於追究犯人的不在場證明具有關鍵作用。
另一個搜查小組查訪了受害者在中野打越町的寄宿地,他們對國領寫在地址簿上的四名女性進行了調查。其中有一個叫花子的,曾在門口等國領回家長達兩小時。調查人員滿以為這位花子是個超級美少女,可真見到這個人時,卻發現對方原來是個年近七旬的老太太。總之,前三位女性身上都沒找到任何線索。就在這時,前往澀谷的缽山町拜訪第四位女性柴崎靜子的敕使河原刑警禁不住面泛紅潮,他隱約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苦心尋找的地下水源。
柴崎的家正對著目黑方向的公車車道,當敕使河原來到她的門前時,天色已經全黑,玄關上的簷燈模糊地照著過年時掛上去的輪飾(註:日本人在正月時有在門口掛上草木做的輪形裝飾以祈求平安的習慣。)。
柴崎靜子說自己也剛從京橋的辦公室回來。說完,便把敕使河原請進她的日式房間,讓他在火盆旁坐了下來。敕使河原,這位名字頗似某位插花大師的刑警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踏入一位少女的閨房。就像被航海家辛巴達(Sindbad)請進其豪宅的搬運工辛巴達(Hindbad)(註:航海家辛巴達,天方夜譚中(辛巴達七航妖島)故事的男主角。他將在路上抱怨貧苦命運的搬運工辛巴達請進他豪華富麗的宅邸,並告訴他自己的冒險故事。),敕使河原以慌亂的眼神將這個裝飾得非常華美的房間掃視了一遍。他伸手烤火,當粗糙的手不經意間觸到柴崎如玻璃工藝品般精緻的手指時,他吃了一驚並立即縮回自己的手。
柴崎擁有足以令敕使河原吃驚的美貌。粉色的套裝下,隱約讓人戚覺到她完美而勻稱的曲線。圓臉上長著一雙大眼睛,與其說是聰穎,不如說給人一種天真無邪的印象。另外,濃烈的脂粉香氣也強烈地刺激著敕使河原的嗅覺。
「國領先生遭遇這樣的不幸,我也是從下班回家的路上買的報紙上才得知的。昨晚,國領先生還約我一起去跳舞。我們本來說好八點鐘在東京站十二號月台見面的……」
能握著這種美女的縴手跳舞,好傢伙,真有你的!年輕的刑警不禁在心裡面暗中說著。
「可是,不知道什麼緣故,他沒有從七點五十分的列車上下來,接下來五十六分那趟車上也沒有他。竟然讓女士空等,我覺得他很失禮,於是生氣地回家了。現在想來,要是我堅持等到下一趟車就好了!」
說著,柴崎靜子圓潤的臉龐上顯出懊悔的神色。
「下一趟車」指的是大阪開出,於十九時二十五分經停茅之崎,而後又在二十時三十八分到達東京的普通列車。敕使河原心裡很清楚,他必須首先確定受害者到達東京的確切時間,這對破案非常重要。
「你是怎麼知道國領先生是乘那趟列車來的呢?」
聽了他的話,柴崎站起身來走出房間,取來一封已經啟封的信。
「這是今早收到國領寄來的信。下班回來之後我才剛剛打開來看。」
敕使河原接過信件看了看郵識。那是東京中央郵局蓋的郵戳,收信時間為下午六點至十二點。不過,這個時間段未免太長,就算是國領親自將其投入東京站內的信筒,那也一樣無法確定確切時間。
或許是讀懂了敕使河原臉上的表情,柴崎靜子爽朗地說道:「不用顧慮,你可以隨便看裡面的內容」。
敕使河原於是抽出了信紙。開頭的文字有些歪斜,一眼就看出這封信是在列車上寫的。正文一開始就是一大篇熱烈的情話,其露骨的詞藻就連同屬於年輕一代的敕使河原也覺得面紅耳赤。然而,柴崎卻幾乎是面無表情。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好像並不覺得有什麼難為情或不自然,只是以寧靜的眼神看著刑警的前額。
信的內容反映出國領的意圖:前半部分主要是取悅柴崎,後半部分則是解釋自己遲到的原因以期獲得諒解。只看前部分,國領跪求原諒的姿態躍然紙上。這部分的文字之所以歪斜、潦草,恐怕不僅僅在於列車的震動,同時也與寫信人在表達愛意的過程中逐漸亢奮起來的心情緊密相關。那種亢奮透過寫字的手表現在字面之上。總之,字裡行間表露出國領對柴崎的濃濃愛意。
不過,進入後面的解釋部分以後,國領的激動心情似乎逐漸平靜下來。當然,由於是在車上寫的,總有那麼一、兩處不太好認,但較之前半部分已經易讀很多。後半部分的大意是:因為錯過了時間,只好搭乘十九時二十五分的列車,等列車到站,估計你已經生氣地回家了。不過,我想說明一下,今天錯過列車是因為表慢了。我在車上寫好這封信,如果到了東京站你已經離去,我會馬上將它投進郵筒……
根據這些線索,可以推斷他上了十九時二十五分的車。誰曾料想,在這趟列車上奮筆疾書,竭力討好柴崎靜子的男子在數小時後會變成一具屍體呢?想到這裡,就連年輕的敕使河原也禁不住再次痛感生命之脆弱。
「這封信確定是國領本人的筆跡嗎?」
「是的……對了,有件事我想先說明一下。」
「嗯?」
「國領先生對我的情意更多是他的一廂情願。」
「這話怎麼說?」
「他信上寫得很像那麼回事,但其實,我之前就拒絕過一次他的求婚。我只當他是普通朋友而已,對他沒有敬意也無愛意。」
柴崎強烈的語氣是向河原表明:請警方一定不要誤會了這一點。
敕使河原用力地點頭以示理解之後說道:
「那麼順便問一句,據你所知,有沒有什麼人特別仇恨國領先生呢?受害人外套口袋中的錢包完好無損,所以,可以排除謀財行兇的可能性。」
柴崎靜子似乎想到了什麼,敕使河原敏銳地覺察到她臉上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過,沉默片刻之後,柴崎搖搖頭答道:
「這我並不清楚。」
刑警有些失望,但他並未刨根究底,而是繼續別的詢問。
「還有一件事情。現場有人遺落了一枚打火機。NewGold的登喜路型打火機,金光閃閃的,像是用了很長時間,稜角上磨損比較嚴重。簡單說,就是日本造的普通登喜路型打火機,你認識的人中有沒有喜歡用這種打火機的?」
當敕使河原說到一半的時候,一直傾聽著的靜子忽然露出了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一樣神情,接著張開了形狀姣好的紅唇說:
「有。」
「他是誰呢?」
敕使河原探出身子,聲音很激動。然而,靜子並沒有立即作答,而是冷冷地盯著刑警的臉:
「可是,如果我弄錯了,我會非常失禮,而且會跟朋友之間產生隔閡。所以,我希望您能先答應我,絕不透露是我提供的這條線索,否則我就不想說了。」
語氣非常堅定。敕使河原從柴崎淡描的眉宇間讀到了她強烈的意志:如果你不答應這項約定,就算把我倒吊起來,我也不會開口。
「我答應你。絕不透露你的姓名,也不會給你添麻煩。」
「那我就告訴你吧。我有個朋友叫布田福次郎。他用的就是NewGold的登喜路型打火機。」
「布田……?」
「對。是名在茅場町證券公司上班的證券經紀人。跟國領先生一樣,他也向我求過婚。」
「哦,如此說來,這兩人是情敵?」
「是的。」
「這個布田,他是否知道國領曾向你求婚的事?」
「當然知道。因為這個,所以兩人一直處於敵對狀態。正如剛才跟您講的那樣,我在國領身上戚覺不到超越友情的東西,對布田也是如此。布田是在國領之後三個星期向我求婚的。我婉拒了兩人,告訴他們我只希望大家永遠做朋友。可是,布田好像以為我是由於國領才拒絕他,因此,經常有一句沒一句地說國領的壞話。」
「這有點缺乏男子漢氣概了吧!」
柴崎聽後苦笑道:
「其實,在這一點上國領也好不到哪去。兩人都竭力誇大對方的缺點來吸引我發現他們的優點。一想到男人會不會都是這個樣子的,我就越來越不想結婚了。」
「那就太可惜了。」
敕使河原一不留神說出了真心話,頓時露出尷尬的神情。不過,柴崎沒有留意到這個細節,徑自繼續道:
「很早以前我就擔心,兩人若一直這樣嫉恨對方,會不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柴崎靜子雖長著天真的面孔,說話卻十分成熟。敕使河原為自己的意外收穫而暗自高興。他問清了布田福次郎的住所以及性格等,隨後,便把借用的國領書信夾在筆記本裡面,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辭別了美女。
04
接到敕使河原向搜查本部作的電話匯報,本部隨即派丹那去了日本橋茅場町四丁目的泰西證券公司。為了得到心愛的女人而殺掉情敵,這樣的情形並不稀奇。很快就能查到兇手了吧!搜查本部裡洋溢著一股輕鬆的氣息。
丹那繞到泰西證券的後門,公司的便門敞開著。因為事先已經有過電話聯絡,一位頭髮稀疏的老部長已經坐在勤務室裡候著他了。丹那隨即被領到店面旁邊的經紀人休息室。冷風不停地吹拂著天花板;職員都已經下班了,整個店內顯得空蕩蕩的,十分冷清。
休息室牆壁上的小黑板上零碎寫著很多數字,估計是當天的成交量什麼的。丹那是個門外漢,因此,這些敏感反應出政治、經濟動態的數字並不能激發他的興趣。
「布田這個人,年輕倒是年輕,可作買賣卻非常大膽、幹練,完全可與一些在行內做了十年、十五年的前輩熟手不相上下。一天完成三、四百萬的交易量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可是,布田出什麼問題了?」
丹那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來意,本以為部長聽完之後會大吃一驚,卻沒想到部長臉上反而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原來如此,您是一課的刑警先生。我開始以為又是二課的人,非常吃驚,擔心是不是布田給顧客惹了什麼麻煩。」
「布田之前也出過這種事情嗎?」
「沒有沒有,如果出了那種事情,公司就不會繼續雇用他了。畢竟事關公司信譽啊!」
說完,部長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布田昨天一反常態,顯得格外消沉。今早我又見他沒來上班,不由得擔心起來,於是給他住的那間公寓打了電話。對方告訴我昨晚他沒回去。我慢慢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他這人性格怎樣?」
「這個嘛……平時為人很不錯。不過,一旦喝起酒來就容易性情大變。」
性情大變有各種情形。
「變成怎樣?」
「心情高興或者和大家歡鬧時,哪怕把隨身物品送人也毫不吝惜。不過,一旦發起火來,他就會突然怒髮衝冠,猛地向對方撲上去。在去年的年會上,他就和一個年輕的同事扭打在一起,還從樓梯上滾落下來。」
這似乎是他對布田惟一不滿意的地方,其餘全是如何如何能乾等溢美之詞。
布田福次郎究竟逃到何處去了呢?且不說他在大森的公寓,就連他可能藏身的朋友熟人以及他在靜岡縣的老家,警方都安排了嚴密的監視。可是兩天、三天過去了,還是未見一絲蹤影。唯一的進展是上野車站前的「藍鳥酒吧」的老闆娘提供的一條線索:事發當天,即八日下午七點半左右,布田到過酒吧,以其一直自詡比自己生命還貴重的江詩丹頓名表做抵押向她借了五萬圓,接著,又喝了三杯加冰威士忌離開。
布田在藍鳥酒吧出現的時刻——晚間七點半,正好是國領在茅之崎上車的時間——十九時二十五分的五分鐘之後。布田一定是事先就準備好了跑路費,而後再殺掉了國領。大概是出於股票經紀人的職業習慣,考慮得果然十分周到。
「他是我們酒吧的常客,況且我也沒曾想他會殺人,所以,本打算拆借十萬圓給他。可是不湊巧,我手上的現金只有五萬圓,因此,只好抱歉地對他說,『實在不巧,晚上銀行也關門了,只能給你這些』。」
略胖卻依然漂亮的老闆娘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了布田抵押的那隻江詩丹頓上等名表。
布田福次郎藏身於群馬縣多野郡鬼押町這條情報是在案發的第五天被發現的。「葫蘆旅館」的老闆娘看到報紙上的照片,覺得有個客人很可疑,於是向鬼押町警局報告,接著群馬縣警察再通報東京調查總部。整個過程用了一整天。從體態著裝上看,正是布田福次郎無誤。於是,領了逮捕令的丹那雀躍地踏上了北上的行程。
丹那在八王子乘八高線,於群馬縣藤岡車站下車,向那裡的警署說明來意後,對方即為他安排了一名刑警作嚮導。東京來的小個子刑警和群馬縣的大塊頭刑警並排坐在巴士靠後面的座位上。兩人的身體隨著巴士的顛簸而輕輕搖晃。他們隨意地談論著蠶繭的產量、當地的特產等,心情都很輕鬆。蜿蜒的國道兩側是毗連的桑田,桑樹上的樹葉已經全部掉光。北風吹拂著掉落的枯葉在灰色的路面上飛舞。
建在舒緩的丘陵邊緣地帶的八鹽礦泉旅館終於出現在眼前,丹那確信布田就躲藏在這裡。他下意識地看了同伴,大個子刑警表情很平靜,依然喋喋不休自顧自地說著隆冬季節盛開的櫻花、妻管嚴如何刺激而有趣、以及蒟蒻的栽培法等等。
直到巴士抵達鬼石町的街頭放下兩人,大個子的演說都沒有結束。慌慌張張下車的兩人一邊目送著駛過大橋即將越境開往琦玉縣的巴士,一邊走在褪色的街道上。沒有活力,整個小鎮就像蓋了一層薄被在打瞌睡,給人一種落寞的感覺。大個子告訴丹那,成排的房屋看起來都很新,那是因為這裡前幾年發生了火災,以前的舊街已經付之一炬。
「葫蘆旅館」二樓的白色外牆上畫了一個很大的葫蘆,很遠就能看到。藤岡警署的大個子刑警似乎與老闆娘相熟,兩人點了點頭算是招呼,而老闆娘也明白了兩人的來意,隨即站起身來。
三人穿過冰冷的走廊爬上二樓。在通道左右各有兩個房間,四道拉門緊緊關閉著。
等老闆娘指示清楚疑犯的房間並轉身下樓之後,兩位刑警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紙拉門。
布田面向著拉門,手攤在火爐上取暖,正一邊吃花生,一邊看書。見兩人衝進屋裡,他飛快地起身,並慌亂地試圖奪路而逃。
不過,當他發現無路可逃時,他的表情隨即以極快的速度恢復平靜,並且強擠出一線不滿的笑容。
「你們兩個是誰?怎麼能隨便闖進別人的房間!」
布田瞪著兩人呵斥道。就在他突然奪過丹那出示的逮捕令想要嘩啦啦撕碎扔掉的時候,大塊頭刑警在間不容髮之際跳上前去,將他一把銬上了手銬。
「我又不是犯人!放開我,快放開我!你們想怎樣,混蛋!」
布田大叫著掙扎,於是兩位刑警從兩側扼住他的手腕。布田更加歇斯底里地咆哮
門也踢破了。
05
到了東京,一從寧靜的鄉下回到都市的嘈雜聲中,布田福次郎便立即恢復了正常狀態。態度冷靜了,食慾也大增,還向監管他的刑警索了煙津津有味地抽了起來。
「畏罪潛逃?別開玩笑了!」
第二天接受審訊時,布田堅決否認警方的指控。
「我又沒做什麼壞事,自然用不著逃去哪裡。我很早以前就有這麼個夙願,希望能一個人去鄉下的旅館清靜地住上十來天。不過,你們這些不曾過著每天獨自開伙的單身生活的人,或許無法了解我的這份心情吧!那天,我在交易方面出了些問題,心情很鬱悶,於是,就想出門換換心情。其實,不用警察先生專程來請我,我也準備回東京了。因為旅費已經快花光了。」
布田福次郎很健談,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不過,乾澀的頭髮、蒼白憔悴的面容卻真切地反映出處於逃亡中的他身心疲憊的精神狀態。被捕後感到很懊喪的犯人中,有時會出現突然間變得特別善辯的情形。
「你那天大概是幾點離開公司?」
鬼貫問道。他得首先弄清嫌犯當晚的行蹤。
「五點準時下班。」
「之後去做什麼了?」
「剛才我不是說了嘛,因為心情鬱悶,不想馬上回公寓,就閒逛到京橋常去的麻將館玩了。」
「幾點進的麻將館?」
「唉,我又不是隨時看表,記不得那麼清楚,不過,應該是五點半左右。打完一圈吃了飯,便離開了。時間嘛……無法精確,大概六點半吧!」
「然後呢?」
「去銀座走了走。想買手套,另外,還打算去買本書。不過,手套太貴,沒買成。想買的那本書封面有汗漬,最終也放棄了。但在那家書店裡,我卻偶然看到一本旅行方面的書,於是,禁不住突發奇想——何不去外地走一走?我就是這樣的性格,一想到什麼,馬上就會付諸行動。我翻看旅行指南背面的時間表,決定搭乘晚上八時出發往新瀉方向的列車去到上牧溫泉。」
鬼貫沒去過上牧溫泉。聽人說那裡是利根川上游非常美麗的溪谷。據說,這裡曾是《髮結新三》的女主角白木屋阿駒的原型——白子屋阿熊的住所,也是有名的妖婦高橋阿傳的出生地。(註:高橋阿傳,明治時代有名的毒婦,據說毒殺了自己的丈夫,又為了金錢殺害了一名商人。白子屋阿熊,日本江戶時代的著名女罪犯,為了五百金的利益殺害了自己的丈夫。她的故事後來被歌舞伎作家改編為描繪人情險惡及小市民悲歌的戲劇《髮結新三》(梳頭師傅新三)。)總之,似乎是個跟女性犯罪頗有淵源的地方。
「接著?」
「隨即叫了計程車去了上野的一家『藍鳥酒吧』。老闆娘很有錢,而且爽快,所以,我想用手錶在她那裡先抵些錢用。」
「到酒吧的時間?」
「大約是七點半。不過,老闆娘只有五萬圓現金。拿了錢,我又不好意思轉身就走,便在哪裡喝了兩杯……噢……不……是三杯……總之是兩、三杯加冰威士忌。考慮到列車是晚上八點出發,我也不敢磨蹭,就在七點五十分走出了酒吧。當時我看了表,所以記得。穿過地下道衝進檢票口時,已經只差五分就到發車時間了。還好,總算沒誤了車。」
鬼貫皺著眉頭,全神貫注地聽著。他不希望被蒙蔽,被誤導。布田所乘的列車從上野發車時,載著國領一臣的列車應該還在橫濱一帶行駛。如果布田是殺害國領的兇手,那他登上前往新瀉的列車必定是他製造出的假象,實際上他依然留在東京。鬼貫一邊細看記錄本上布田和國領的行動對照,再次皺緊了眉頭。
「我到達上牧是在零時二十分,從車站沿著河邊走十分鐘以後,我敲開了一家叫花屋的小旅館的門,住了下來。你們若是不相信,可以去求證一下。不過,因為我想從證券經紀人布田福次郎的心境中解脫出來,就隨便用了個假名字登記。在花屋住了三天,我決定到更偏僻些的地方去,於是,便去了鬼石。」

Fig3

布田福次郎幾乎自信到狂妄的態度令人生厭。儘管審訊反覆了很多次,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如果布田福次郎確實在這趟列車上,那他就不可能是殺害國領的兇手。
「你能證明你當日確實在那列車上嗎?」
「不能,我也很想這麼說。不過,真抱歉哪,事實上我是有證據的。」
布田福次郎異常冷靜地以諷刺的語氣說道。
「說起來還真該慶幸自己能出生在這個男少女多的好時代,從上野站開始,就有一位婦女和她的年輕女兒和我鄰座。不知是不是那位婦人有意把她的女兒介紹給我,一直不時跟我搭話。說什麼她的丈夫是縣議員,自己的娘家人在長野經營著很大的蘋果園等等。當得知我還是單身時,立即將自己的名片遞給了我,還說若什麼時候被算命先生見到,一定會說我是艷福之人。嘻嘻嘻,或許真是如此呢!」
布田福次郎笑得很得意,鼻側的皺紋都湊到了一起。
「名片還在身上嗎?」
「在上牧下車時已經被我撕掉扔了。我在東京已經有女朋友了,自然不會對什麼縣議員的女兒感興趣。不過,我倒是記得她是佐渡兩津人氏,姓滑川。拜託你們儘早找到她本人確認一次,我自然希望能快一點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在無聊的拘留所,哪怕待一個晚上都夠嗆。」
聽他如此自信的語氣,也許真有姓滑川的母女跟他鄰座。
鬼貫最後亮出那枚打火機時,布田福次郎伸手接了過去,然後「喀噠喀噠」撥燃了幾次,隨即說道:「這是我的打火機,哪裡找到的呢?」
「就落在屍體旁。這一點你又作何解釋呢?」
「作何解釋,你這麼講就讓我為難了。這枚打火機我在這個月的月初就遺失了。莫非是想要陷害我的罪犯先將其偷去,而後又故意放在案發現場的?」
審訊終究沒有找到突破口。只能認為嫌犯在逃跑過程中認真閱讀了新聞,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以應對刑偵。沒辦法,目前只好先去佐渡會會縣議員的夫人和女兒,儘管對於搜查本部而言,這是件煩心事就是了……
06
接著,調查完全陷入了僵局。從瀕臨波濤洶湧的日本海邊的佐渡回來的丹那報告稱:布田福次郎關於火車上的陳述屬實。這樣一來,布田福次郎在藍鳥酒吧出現之後的行蹤便徹底明晰了。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布田福次郎的機關究竟問題何在呢?鬼貫百思不得其解。斟酌再三後,他再次拜訪了藍鳥酒吧的老闆娘。然而,他的努力仍未獲得任何收穫。
與此同時,丹那倒是執著於自己的一開始的想像:柴崎靜子責難約會來遲的國領,引發口角,盛怒之下便將國領殺害了。順著這一推斷,丹那竭力想推翻柴崎的不在場證明。可是,因國領爽約而憤怒的柴崎徑自離開東京站回到澀谷自己的住處,當這一事實得到證實之後,丹那也沒有理由再懷疑柴崎了。
鬼貫辦公桌上的櫻草是案發前一天買來的,因為沒有澆水,前兩、三天還奄奄一息堅持著,但最終還是枯萎了。花兒可憐的命運似乎暗示著國領案件搜查本部的黯淡前景。
這時,搜查會議上開始有人主張在拘留期限前釋放布田。就像瘟疫蔓延,持相同意見者越來越多。最後,就連丹那也對該提議表示贊同,以至於整個搜查本部只剩下鬼貫一個人處於持相反意見的困境之中。
當然,誰也不相信布田是清白的。沒人輕信他出遊轉換心情的藉口。只是,苦於布田有充分的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大家都拿他沒辦法。縣議員的夫人及其女兒證實她們從上野直到上牧站都和布田坐在一起,況且,花屋旅館提供的證言也沒有漏洞。另一方面,調查總部之所以有越來越多的人贊成釋放布田,也在於大家都清楚鬼貫在擊破不在場證明方面的能耐,如今連他都束手無策,自然覺得案件應該就此告一段落。
就在調查總部不顧鬼貫的反對釋放了布田的當天,鬼貫有些任性地告假去了奧伊豆的鄉下溫泉散心。反正他也覺得有些累了。
或許是非擁擠時段的緣故吧,二等車廂裡除了鬼貫竟沒有其它乘客,就像整節車廂都被他包租了一股。沐浴在透過車窗射入的明媚陽光中,鬼貫感到久違的舒暢。僅憑這一點,此番離開東京也是值得的。
列車駛過橫濱、大船、藤澤,正當快靠近辻堂時,鬼貫發覺,車廂的震動突然減弱了,車身逐漸平緩得就像行雲流水般向前飛馳。剛才還不絕於耳的「喀嚓喀嚓」的鐵軌聲一下子就消失了。鬼貫起初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很快明白了原委——列車駛入了超長鐵軌路段。
普通鐵軌的長度是每根二十五公尺,而每根超長鐵軌的長度則在兩百公尺以上。換用這樣的鐵軌之後,不光大大減少了列車的噪音和震動,就連以往維護軌道以減少車輛因震動而受損的養路費也省掉了。為了解決夏冬季節鐵軌的熱脹冷縮,沙礫被碎石取代,枕木則直接換用水泥墩將鐵軌牢牢嵌在其中而不再使用特種鋼材;國鐵正在各地實驗性的鋪設這樣的超長鐵軌。鬼貫還記得去年夏末讀到的一則新聞——藤澤到平塚間的鐵軌一夜之間被換成了超長鐵軌。另外,他也記得曾經在車站的告示板上看到過刊載了相關的凹版印刷照片。
超長鐵軌果然不同凡響,震動和噪音都得到有效控制,鬼貫感到非常愜意。可就在這時,他腦子裡卻猛然想起國領在列車上寫就的那封信。
他當然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封信上的文字之所以歪歪扭扭就是因為它們是在行進的列車上寫出來的。不過,對於書信前半即傾訴愛意那部分歪斜得尤其嚴重這一點,他不完全苟同敕使河原的見解——除了列車本身的震動,還由於寫信人心中的興奮透過指尖反映在了文字上。他隱隱感到這之中應該還有更恰當的解釋,只是他當時也無從知曉那解釋到底是什麼。
如今,當親身感受了超長鐵軌與普通鐵軌的差異之後,鬼貫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那封信。他恍然大悟,信中文字前後兩部分之所以涇渭分明,並非敕使河原理解的浪漫的心理原因,而是源於另外一種物理原因-長短鐵軌的震動截然不同。列車行駛在二十五公尺長便「喀噠」一響的普通鐵軌上和如滑行般流暢、平靜的超長軌道上,震動當然大相徑庭。在這兩種情形下寫出的字跡,前者自然不如後者工整。
鬼貫明白,這條線索或許對揭開案件最根本的秘密具有重要意義,因此,他深知自己必須戒驕戒躁地穩紮穩打。不過,考慮到東京經橫濱、大船再到藤澤鋪設的都是二十五公尺的普通鐵軌,而藤澤之後即換成了超長鐵軌,一直延伸至辻堂、茅之崎、平塚,他還是忍不住大膽地作出了判斷——國領寫完前半部分接著寫後半部分的時候,列車正好駛過藤澤。
不過,鬼貫想到這裡不禁愕然,他留意到國領的信有非常矛盾的地方。在信中,國領明確地寫明自己是在開往東京的列車上。這樣的話,他所乘的列車自然是先在平順的超長鐵軌上行進,通過藤澤車站之後再過渡到比較顛簸的普通的鐵軌。因此,信的前半部分應該是完成於超長鐵軌路段的較為工整的筆跡,後半部分才是完成於普通鐵軌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跡。然而,事實卻截然相反,前半部分潦草,後半部分工整。怎麼會這樣呢?依據常識,只有一種解釋——儘管國領聲稱書信是在上行列車上寫的,實際上卻是在下行(註:日本的列車以東京為分界,由東京開往地方者稱為下行列車,由地方開往東京者則稱為上行列車。)列車上完成的。
不管國領是在當天還是前一天上班時乘坐的下行列車上完成這封信的,總之,如果那封信是事先就準備好的,那他沒趕上十八時三十八分和十八時四十七分的列車,以及約出柴崎靜子在東京車站見面又讓其空等,這一切都是他事先預謀好的。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鬼貫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在車廂的過道上來回踱起步來。他想集中精力解開這個謎團。列車就快進入國府津,右手邊的山巒越來越近。在濃綠的樹葉當中,有許多紅艷的橘子點綴著,顯得風景格外美麗。
07
幾天之後,鬼貫的努力終獲回報,布田福次郎不得不訣別了他的自由世界。被捕時,布田福次郎正在泰西證券的經紀人休息室裡與同僚們談笑風生。一看到敕使河原出現在眼前,這名男子頓時臉色蒼白。他立即明白,當局必定是掌握了足夠的證據,有相當的自信才會再次對自己實施逮捕。在隨即展開的審訊中,他終於毫無保留地一一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再說丹那,前次布田剛一釋放,他就被上級安排負責另外的案子了。此番布田被再次逮捕,他也是在神戶的旅館裡透過報紙上的新聞報導得知的。
鬼貫和丹那終於都能從自己的工作中抽開身來的一天下午,兩人在護城河畔坐了下來,一邊遠遠地看著河中的天鵝,一邊聊天。聊著聊著,便說到了布田的那件案子。布田固若金湯的不在場證明是如何被攻破的呢?丹那對此大惑不解。因此,話題自然由此展開。
「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我再有能耐也無法推翻真正的不在場證明。」
「可是,如果不在場證明沒被識破,他就不會成為罪犯,難道不是嗎?」
「所以說這名罪犯不簡單。你瞧,目前不是還得請伊藤檢察官親自起訴嗎?」
丹那迷惑地皺起眉頭。
「不在場證明成立,卻又成了犯罪嫌疑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對了,你應該什麼都還沒聽我說過吧。那這樣吧,我就針對你這個問題再重複一次好了。」
鬼貫說著,伸手掏出放在衣口袋的麵包,「唰」地拋向天鵝。渾濁的水面上隨即慢慢地展開一大圈波紋,波紋的中央,一隻大天鵝張開黃色的喙笨拙地啄食著麵包屑。
「我們確實被布田天衣無縫的不在場證據折磨得夠嗆。從出現在藍鳥酒吧,直到投宿在上牧的溫泉,毫無破綻。如此看來,他的殺人過程是不是在去藍鳥酒吧之前呢?我們不得不這樣推斷。」
「可這說不過去呀。國領那時應該在茅之崎……」
「請等我說完。從離開麻將館起,到抵達藍鳥酒吧,亦即六點半至七點半之間的這一個小時,布田聲稱他是在銀座閒逛,可實際上這一點無法證實。因此,若要實施殺人,必定是在這個時間點。」
「理論上是這樣,不過,要完成殺人這件事,受害人若不在場便無從談起。不管布田如何劍拔弩張,只要處於關鍵地位的國領還在茅之崎,他便什麼也做不了不是嗎?」
「所以,只要我們認定國領其實已經到了東京不就好了嗎?」
小個子的丹那刑警短促地發出一聲驚呼,愣愣地看著鬼貫的臉。也許是鬼貫說得太直接,反而讓丹那覺得難以理解。
「丹那……那樣想是沒有問題,但國領當時確實在茅之崎,這一點是有確鑿證據的……」
「真拿你沒辦法哪。」
鬼貫一邊目送著飛速的天鵝,一邊嘟噥道。不過,他隨即收回視線,突然轉頭看著丹那問:
「你所說的那些證據都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的呢?」
丹那取出記錄本,一邊對照國領的行動與發車時間表,一邊回答:「他本人白紙黑字寫著他是十九時二十五分從茅之崎上的車。晚上七點二十五分上車的人怎麼可能在六點半到七點半這段時間裡在東京被人勒死呢?這怎麼講也有點說不通啊。」
「不是有點說不通,而是根本說不通。不過,既然提到了那封信,我就順便說一句,正是那封信讓我有了意外發現。」
於是,鬼貫便將前些天的破案經過陳述了一遍。聽著聽著,丹那臉上逐漸浮現出晦澀的神色。等完全聽完鬼貫的話,他的表情甚至表現出一絲痛苦。
「連戀人都利用起來作幌子,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太古怪?而且,他這樣做到底目的何在呢?」
「目的當然有。我也在列車上考慮了這個問題。國領有預謀地在列車上寫了那封內容虛假的信,是不是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企圖呢?可以說,這是我們要解決的首要問題。」
鬼貫轉過頭來看著丹那,語重心長地慢慢說道:
「我們都太過於關注矛盾的一個方面了。為奪得戀人,既然布田福次郎可以產生殺害情敵的動機,那麼國領也可能有完全一樣的殺人動機呀!我們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這點,不能不檢討檢討我們這些辦案人員的愚鈍和粗心大意。」
「啊啊……」
「這樣一分析便不難知道,我們有理由相信國領不可告人的企圖就是要殺掉布田。另外,讓戀人在車站空等,還有他寫的那封騙人的信都可能是他為掩藏罪行而偽造的不在場證據。我就沿這條思路繼續向下分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結果終於得出一個設想:國領費盡心機做好了殺害布田的不在場證明後便披掛上陣了,可是,由於時運不濟,他征討情敵不成,反被敵人所殺了。」
鬼貫像是十分懊惱於自己的愚笨似的說著。
「也就是說,國領被殺的時間正是他計劃殺死布田的時間。」
「原來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一些,不過,還沒有完全領會。您的意思是說:國領信上寫的他搭乘十九時二十五分出發的列車這件事是謊言嗎?」
「當然是謊言。這樣講吧,事實上殺人犯本來應該是國領。他知道,這種事稍有差錯就會把自己送上絞刑台,因此,他在偽造不在場證明方面是非常謹慎的。講到這裡,或許你已經意識到了,令警衛值班室裡的時鐘停在六點二十分的人正是國領。」
丹那腦海裡回想那座黑褐色的多邊形老鍾,耳底還彷彿聽到了松雞的叫聲和松濤。
「我在去溫泉的途中下了車,返回到茅之崎時,我順便去見了遠東造紙廠的那位警衛。他說案發當天傍晚有人扔石子打工廠的門燈,於是他跑出大門去尋肇事者。扔石頭誘出警衛的人無疑是國領,與此同時,勢必也是國領趁警衛離開的機會偷偷溜進值班室弄停鐘擺。那家工廠一到晚上就沒什麼事,警衛讀他喜歡的話本小說入了迷也是可以理解的。於是,他回到值班室之後並沒有立即覺察到鐘擺出了問題。當然,到了晚上九點才發現,這確實也太粗心了些。」
「仔細想想,那警衛確實很有可能這樣子。」
丹那露齒笑了起來。
對於以前拜訪過那家造紙廠的丹那來說,他能清楚想像出當時的一幕幕情景;躲藏在暗處的國領朝門燈扔出石頭,以及不明究裡衝出牆外的警衛的每一個動作似乎就在眼前。趁此機會悄悄溜進值班室弄停鐘擺的國領,其動作就像倉鼠一般敏捷。
稍許之後,警衛嘟噥抱怨著返回值班室。他看也沒看那座老鍾一眼,而是徑自又重新沉浸在岩見重太郎(註:日本戰國時代的武將薄田兼相,別名岩見重太郎、隼人正。)或其它什麼故事之中去了。
在暗處躲藏數分鐘之後,國領算準時間,裝出一副剛剛走出職場朝大門口走來的樣子。他刻意弄響腳步聲讓警衛能聽見。
「哦,國領先生加班啊?」
「是啊。工作積壓了一大堆。唉,肩膀好酸!」
情景回顧至此,丹那突然想起了什麼。他快速瀏覽了自己記錄的文字,伸手拍了拍正仰頭遠眺天鵝的鬼貫的手腕:
「有一點我實在弄不明白。就算他乘坐的不是十九時二十五分的列車,而是之前的某班列車,他也不可能在兇案發生的時間內到達東京。退一萬步講,哪怕他就是在鐘擺停止的晚上六點二十分離辦廠,他最快可以搭乘的列車也是六點三十八分那個班次。該班列車到達東京的時間是七點五十分。這時布田不是應該剛在藍鳥酒吧喝完他的威士忌嗎?」
「不,不是這樣。你不能再拘泥於你的那些記錄。」
鬼貫當即否定了他的想法。
「好吧,你仔細聽我說說。國領弄停時鐘的目的是給自己錯過十八時三十八分以及十八時四十七分的列車找藉口。這個分析還說得過去吧?」
「說得過去。也就是說,他此舉是要給大家造成一種印象——他只得搭乘下一列也就是十九時二十五分的列車。很明顯,他是在製造虛假的不在場證明,讓自己離開茅之崎的時間看起來更晚一些,讓人在邏輯上誤以為他根本不可能在兇案時間抵達案發現場。是這樣嗎?」丹那繼續問道。
「正是這樣。這是比較常見的詭計,不過,識破這套詭計的人往往容易過早安心,卻從而放過了隱藏在詭計背後的東西。」
「詭計背後的東西?那是什麼呢?」
丹那眼睛放光,激動地探出身子。
「這個嘛……他讓人誤以為鐘擺停止的時間是晚間六點二十分。」
鬼貫充滿玄機的描述讓丹那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這是什麼意思?」
「國領扔石頭打門燈誘出門衛的時間,絕非你認為的六點二十分,而是比這要早得多。也就是說,他並不是簡單地弄停鐘擺,而是先把分針向後撥到了六點二十分的位置,然後再弄停鐘擺的。」
丹那不太明白鬼貫所說的意思。
「停止的時鐘讓你和警衛都形成了一種錯覺,固執地認為國領是在六點二十分之後才走出工廠大門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他離辦廠的時間遠早於六點二十分。」
丹那還是不明白,於是忍不住開口問:
「那他離辦廠的準確時間是?」
「五點五十分左右。」
「你是從哪裡得出這個數字的呢?」
丹那當然會提出這樣的疑問。
「這個嘛,用逆向的方式推算一下就可輕鬆得出答案。這是我自己比較獨特的做法,每當遇到用常規方法怎麼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時,我就會試著使用逆推的方法解決它。」
「逆推?」
「對。我認為,只要有破綻,它終究會暴露出來。布田的不在場證明就是如此。既然不在場證明無懈可擊,而布田又確實是兇犯,於是我就想,他的罪行必定是在更早的時間裡犯下的。同理,國領離辦廠的時間也是如此,只要逆向推算一下,問題便一目了然。」
「啊……」
丹那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
「簡單講,假設他在下午五點五十分離辦廠,你瞧,只要看看列車時刻表便知道,他就能趕上十八時八分的那班列車。若是如此,列車就會在十九時十一分到達東京站,而這不恰好處於布田的空白時段,即六點半到七點半之間嗎?」
「原來如此,看來果真是這樣啊!」
丹那猶豫著答道。他還從來沒考慮過這班列車的存在呢!
「布田坦白了不少細節,所以,很多情況變得明朗起來。」
鬼貫繼續說道。
「據布田講,國領聯絡他,讓他在東京站的月台等候,聲稱要將女友讓給他,因此有很多事要與他談,國領還明確說自己會乘坐十九時十一分抵達的列車。於是,布田下班以後先在麻將館消磨時間,接著便慢慢步行去車站等候,很快,國領如約從列車上走下來。那封信確實是國領親手投進八重洲出站口外的郵筒裡的。當然,布田並不知道國領企圖殺死他,他做夢也想不到那封信會是國領為了殺他而蓄意偽造的不在場證明的重要道具。因此,國領投信時,他還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事後被告知實情時,那傢伙不知是怎樣的心情呀!」
丹那意味深長地說。
「可是,布田為何老老實實地跟國領去現場呢?沒有任何戒心?」
「國領提出兩人先好好喝一杯,然後再慢慢聊,還說穿過工地可以抄近道,說完便先行走進了工地。路上,布田遭到國領的突然襲擊,便與之廝打起來,後來,他扭轉逆勢,將國領擊倒。為此,布田如今堅稱自己是因為自衛才殺人的。」
「時間呢?」
「據布田講,應該是七點十分前後。殺人後,布田條件反射般地想到了潛逃,於是,立即叫了計程車道上野的酒吧去借錢。」
「這麼說,他利用那位縣議員夫人作為自己不在場證據的證人,也是有預謀的囉?」
「非也。因為他是被追捕對象,所以,他儘可能不引人注意。據他講,那對母女跟他搭話時,他始終都沒應過一句話。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後來我們審訊他時,根本不提最最關鍵的殺人時間,反而老是問一些無關痛癢的時刻。於是,他感到非常放心,這才順勢拋出母女倆作他的不在場證據。他還說了,回想起整件事,自己就像是被狐狸迷住了一般,沒了理智。」
儘管聽了鬼貫的耐心講解,丹那還是沒有完全弄明白。不過,他想,事後慢慢梳理一下,自己應該能夠徹底想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於是,他用力地點頭,裝作已經想通了所有的疑點。他可不願意被當成頭腦遲鈍的男人,哪怕對方是大度的鬼貫。
正在這時候,一陣冷風吹來。人行道上的一片白色紙屑被冷風拂起,隨即飄到河面之上。一隻天鵝誤將紙屑當成了餌食,迅速地向紙屑游過去。
「別取笑那隻天鵝。因為我們比它還要近視呢!」
鬼貫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對了,丹那,我想再買一盆櫻草,你跟我一起去吧。花店旁有家店,那裡可以吃到美味的俄羅斯點心。」
鬼貫站起身來,一邊拍拍外套的下擺,一邊看了看丹那。卻見丹那表情嚴肅,仍在認真思索著什麼。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