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少女(西晉)
黑龍潭異聞 by 田中芳樹
2020-2-28 18:44
少女的夢是深紅色的。
她看著熊熊燃燒的巨大城門。晉都洛陽全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擁有一萬名美女的後宮被烈焰包圍,城樓化為火柱,人們在捲起的黑煙之中相繼倒下。大舉闖入的匈奴騎兵左手摟住失去意識的女人,右手抓住染滿鮮血的長槍一路狂奔。好不容易逃出洛陽的少女家族一行,在一處能夠遙望到燃燒的南門的地方被匈奴兵追趕而上。
中箭的父親從馬上跌落。騎著悍馬靠近而來的匈奴兵,對準正要起身的父親一槍刺入,再次倒地的父親緊接著又中了第二槍因而動彈不得。槍尖淌血的匈奴兵一面大聲哄笑一面朝著馬車聚集過去。那是一輛運送棺木的馬車,然而匈奴土兵卻似乎一點也不畏懼死者亡靈。
棺木的蓋子被推開。匈奴兵把手臂伸進棺木之中,拖出遺體。那是前天才去世的祖母之遺體。匈奴兵一邊大笑,一邊把祖母的遺體丟在地上。他們的目標是死者身上穿戴的陪葬品,鑲嵌著珠寶玉石的高價棺木以及那輛上等馬車。待目標物品全部到手之後,匈奴兵留下染滿血跡的笑容,朝著洛陽快馬離去。
揚起的沙塵在夕陽的照射之下,被染成不吉利的紅色,視野中的一切彷彿全部塗滿了人血一般。少女奔至父親身旁。身材嬌小的她一直躲在棄置成堆的人、馬屍體的陰影之下,所以沒被匈奴兵發現。一摟住父親的身體,鮮血彷彿是顔料一般附著在手掌和袖子上面。聽見低沉的呻吟聲,少女知道父親仍然活著。直到那個時候,少女的眼淚才奪眶而出。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直到洛陽城發生大火,憎惡與恐開始籠罩這個世界之時,少女才有所領悟。原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一群價值觀與自己的族群大大分歧的人們。如果想要在那些人的暴虐之下維護自己的尊嚴,就非得要自立自強不可。
少女姓荀名灌。
青愍帝建興三年(西元三一五年)。中華帝國正迎向一段空前亂世。
晉武帝司馬炎滅吳統一天下,為三國鼎立之分裂局面劃下句點,不過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而已。雖然亂世終於結束、和平與安甯也已經到來,但是這樣的情況卻隻維持了武帝一代。與其說武帝是個英雄,倒不如稱他是個幸運兒。憑著父祖所留下來的權勢篡奪魏國,討伐衰微的吳國而取得天下。隻是在統一天下的同時,武帝也喪失了身為統治者的目標和慾望。他削減武力,怠忽對北方騎馬名族之防備,還在後宮集結了一萬名美女,終日隻知尋歡作樂。
縱使如此,武帝在位的這段時間還是能夠保持和平。武帝身懷統一天下之功績,為人又寬大穩健,所以相當受到人們愛戴。最重要的是,中華帝國的人民早已經厭倦了流血生活。武帝並未殺害他所滅亡之王朝君主,而是將他們視為貴族加以禮遇。因此魏、吳、蜀漢之各國君主都是得以保全性命。
但是,不厭倦流血的人還是大有人在。
武帝於五十五歲摔死之後,由皇太子即位,這位便是晉惠帝。朝中大臣都預期亂世即將重返因而感到黯然。惠帝雖然不是個殘酷暴虐之人,卻是個昏庸愚昧之人。當他被確定為皇位繼承人之時,一位大臣撫著龍椅發出嘆息。
「唉,真是糟蹋了這個位子。」
甚至有人在武帝面前直言,皇太子根本不是統治帝國之才幹。兒子遭到如此詆毀,武帝肯定相當憤怒。不,他隻是無言地看著下方朝臣而已。因為那是事實,根本毫無反駁的餘地。這段插曲同時也顯現出武帝行事之穩健,因為他並沒有為了大臣的失禮而加以責難或殺害。
惠帝即位不久之後,天下就開始亂了。首先是饑荒發生,百姓為饑餓所苦。當惠帝聽到「缺乏米糧以緻百姓饑苦」的報告之後,他的回答相當有名。
他的回答是:「何不食肉糜?」
其實惠帝並無惡意。隻因為他根本不具備一位君主所應有的統治能力,以及認知事態的能力罷了。
接著又發生了曆時長達十六年的「八王之亂」、皇室中的八位王爺起兵作亂,為了爭權奪勢而互相廝殺。楚王討伐重臣楊氏一族,在殺了數千人之後,自己也遭到殺害。汝南王死於皇后的陰謀。趙王殺了皇后及其一族,從惠帝手上短暫地奪取倒帝位。接著齊王又將超王殺害。這段期間發生於帝都洛陽的戰爭持續了六十日,戰死者超過十萬人。
恐怕是遭到毒殺了才對,惠帝突然暴斃由懷帝即位,而「八王之亂」也終於結束。隻是——連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緊接著又發生了「永嘉之亂」。
自古以來,以匈奴為首的北方騎馬名族都被統稱為「胡人」。在數百年的時間裡,他們一直陸續遷移至中華帝國的領土之內,或是從事畜牧、或是成為傭兵在漢人之中謀生過活。「八王之亂」發生之際,由於受到快速增強兵力之需求驅使,諸王於是將胡人編成部隊,授予武器,並公然認同他們的掠奪行徑。因此在「八王之亂」結束以後,胡人不但擁有武器和組織,而且還留下了戰鬥和掠奪的經驗。直到此時他們才明白,自己雖然貧困,但卻擁有強大力量,而中華帝國雖然富庶卻十分軟弱,而且紛爭不斷。這些認知讓他們毫不遲疑地騎兵造反。
由劉淵、石勒、劉聰等幾位族長所率領的胡人大軍闖入中原,擊滅十萬晉軍。他們在所到之處不斷地殺戮、破壞、掠奪,最後終於攻陷帝都洛陽,將整座城市掩埋在鮮血與屍體之下。性格最為惡劣的劉聰,甚至把懷帝從龍椅上拉了下來,貶為奴隸。將他關進豬舍之中,喂以剩飯,還像狗一樣地套上項圈強拉著四處走動,或施以鞭打令其勞動。後來,他還召築管朝舊臣,要他們一同觀賞懷帝的淒慘模樣。這幅過分的情景令舊臣們別開視線,留下眼淚。所以劉聰將流淚之人全部拖出去斬首,然後再將懷帝本人淩遲殺害。
「這是給你們漢人的一點教訓,看你們還敢不敢蔑視我們胡人,說我們是蠻夷。」
這是劉聰的說辭。
不光是洛陽,許多其他城市也陷入火海。整個中原,也就是黃河流域一帶,完全成了無政府狀態。這就是所謂「五胡十六國時代」之開端。不論貴族或是平民,許多人都為了逃離異族所展開的虐殺與破壞而逃向南方。他們的目的是越過長江後的江南地帶。那裡是三國時代的吳國故土,擁有建立一國所必要的廣闊與富庶條件。為了尋求和平,期望重建政治秩序以及維護漢族文化的人群腳步不斷地向南延伸。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人堅持留在原地奮戰到底。
「……該派什麼人突破重圍,向外面尋求軍援?」
聽見父親的聲音,少女這才從瞌睡之中清醒過來。追著小貓在府裡到處亂跑的時候,少女來到父親書房,鑽進了覆蓋著刺繡桌布的大桌子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打起盹來,而父親似乎就在那個時候來到桌邊,與幕僚們開始商議討論。
少女之父姓荀名崧,字景猷。五十四歲。官職志平南將軍,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一爵位為曲陵公。目前以晉朝朝臣之身份駐守宛城。
宛城的位置,在帝都洛陽南方的四百五十里(約一百八十七公里)處,也就是後世所稱的河南省的最南部。這裡是聯繫黃河中遊地區的要沖地帶,自古以來皆為兵家必爭之地。北部緊臨伏牛山,境內渭水向下遊流去之後,最後與漢水合流。而位於這個合流地點的城鎮,就是軍事地位比宛城更加重要的襄陽。想要從北方攻打襄陽之人,在那之前必定得先攻陷宛城才行。而且宛城附近有座出產良質鐵砂的礦山,這也是吸引霸者們的一大魅力。
就因為如此,宛城目前正受到強大的敵軍包圍。敵將名為杜曾,此人原是晉朝皇族的幕僚,官任南蠻司馬。從官名的意思來看,應該是由異族所編成的部隊首長才對,隻不過官名和實際職務的內容有時候未必會完全一緻。簡單地說,這個職位所指的就是擁有實力的實戰部隊的隊長。而這個男人因眼見世道混亂而萌生野心。
「晉朝氣數已盡。就連北方的胡人也已經闖入中原自立為王。既然如此,由我來當皇帝又有何不可呢?首先就攻陷宛城,以那兒為據點吧。」
杜曾的野心不能說是狂妄自大。因為不管是春秋戰國也好,三國時代也好,過去確實有過亂世。但是胡人因此深入中華帝國,侵犯國土、殺害皇帝、焚燒帝都等等事情卻從來沒發生過。杜曾趁著風雲變色之際成為皇帝的可能性的確存在。
杜曾是個擁有「萬夫莫敵」之稱的猛將,不但從未在一對一的決戰中失敗過,而且還能穿著胃甲遊水渡河。他的部下也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並且曾經屢次打敗過匈奴軍隊。但是據說在掠奪與破壞這方面也足可與匈奴軍匹敵。
杜曾固然勇猛,卻擁有嗜血之惡癖。從前有個人叫劉務,地位相當於南郡太守,他有一個因美貌而遠近馳名的女兒。杜曾本想迎娶劉務之女為妻,不料卻遭到拒絕。杜曾在一怒之下率兵攻打南郡,沒多久就攻下城池。劉務及其一族全部遭到殺害,而美貌的女兒也在遭到姦污之後從高樓上跳樓自盡。所以宛城一旦被攻陷的話,城內百姓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光是想像就令人們不寒而慄。
杜曾自封為南中即將。當他率領的三千騎兵擊破陶侃將軍所率領的討伐部隊、殺向宛城之時,守城的荀崧相當錯愕,但他隨即明快地作出應對處理。收容了城外居民之後,荀崧立刻緊閉城門採取固守之策。
「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如果以現代用語來翻譯的話,荀崧的職位就等於是湖北地區軍隊的總司令官。儘管具有統率數萬大軍的身份,但實際所掌握的兵力卻不到千人。惟有高大厚實的城牆,還能勉強抵禦賊軍猛攻,守護居民。
固守城池是惟一的策略。但話雖如此,由於收容了城外居民而使得城內人口變為兩倍,食糧理所當然會有所不足。除了出城尋求軍援之外實在別無他法。事到如今朝廷已經形同虛設,根本沒有一個統領全軍的指揮官存在。就連該向什麼地方求援都是個大問題。幸好荀崧還有個指望。
這個指望就是襄陽。
襄陽位於宛城的東北方,距離三百三十里(約一百四十三公里)之處。那兒的太守石覽是荀崧的親近友人。過去荀崧擔任襄陽太守之時,石覽曾經是他最信任的一位幕僚。基於兩人長遠深刻的交情,如果向石覽告急的話,石覽應該會前來援助才對。在這個時代之中,除了突破包圍快馬奔向目的地之外,並無其他通訊方法。唐代張九齟所構想出來的飛鴿傳書之辦法,是距離現在四百年以後的事情。
「該派哪個人好呢?」
荀崧幾度發出低呻。自己身負守城的重任而無法行動。況且他在逃離洛陽之時曾遭到匈奴兵的重創而瀕臨死亡,身上的四處傷口直到現在都還會隨著季節交替而隱隱作痛,左腕也無法自由活動。這樣的身體狀況實在難以承受激烈的騎馬行程。
「實在太危險了。該派誰擔任使者好呢?」
「讓我去吧。」
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從荀崧的腳邊冒了出來。桌布翻開,一條人影從桌子底下躍出。
「爹,女兒願意擔任使者,前往襄陽求援。」
不光是荀崧,所有的幕僚人員都啞口無言地凝視著這位不速之客。他們根本沒想到桌子底下竟然有人。荀崧還來不及責怪女兒,幕僚的其中一人就先笑了出來。
「哎呀呀,灌娘若是刺客的話,此刻的曲陵公,恐怕早就沒命了呢。」
灌娘等於是「荀灌姑娘」的意思。這個聰明活潑而又美麗的十三歲少女,相當受到宛城將兵及民眾的喜愛。這其實是荀崧的用意,他希望家人能夠不拘儀節地與將士和民眾打成一片,借此建立起信賴感,讓宛城的氣氛和睦融洽。這在飄蕩著血腥味的亂世之中實屬稀有罕見之事。
眾人一同笑了起來,隻有父親和女兒沒有笑。不久,率先扮出笑容的是女兒這一方。
「爹,我們是後漢敬候的子孫對吧?既然如此,最危險的任務理應得由我們親自完成才是啊。」
所謂後漢敬候,就是《三國志》中亦有登場之荀彧。此人以卓越的智慧與見識而成為魏王曹操的軍師,不論生前死後都享有崇高的名望。雖然是個無可比擬的美男子,但由於態度總是嚴肅而一本正經,所以遭到反對派以「那個人最合適從事殯葬業了」等等的惡言譏諷。荀崧是荀彧的玄孫(孫子的孫子),為人「志操清純而雅好文學」,荀家在亂世之中仍以學問及志節情操傳家,堪稱是高風亮節的一門。
荀灌的的確確是出現在三國志當中之英雄的正嫡子孫。在晉朝時期,其他像這樣的例子還有魏國曹槍的後裔曹志,魏國夏侯淵的後裔夏侯湛,魏國諸葛誕的後裔諸葛恢等等,他們都以文人或官僚的身份名留青史。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就是吳國陸遜的孫子陸機與陸雲兄弟,兩人均以文人美名馳聘天下,但卻因為捲入「八王之亂」而遭到殺害。另外,蜀漢諸葛亮之孫諸葛京,雖然投效晉朝而成為廣州刺史,但卻無任何出色的政績,傳到兒子那代就銷聲匿跡了。
「事關重大,豈容你在此兒戲。」
荀崧如此訓誡女兒。然而少女認真的情緒,他卻不得不比其他人更早認同。少女以充滿光輝的雙眸正視父親。這個表情所顯示的意義,是身為父親之人決不會錯認的。
「你真的明白嗎?事情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容易啊。」
「是的,女兒明白。」
「這件事情關係到許許多多人們的性命啊。萬一落入敵人之手,你該如何自處呢?這點你也有所覺悟了嗎?」
「請爹爹不必擔心。女兒身為敬候子孫,絕不會作出有辱荀家名聲之事。」
語調雖然輕鬆,但是述說的內容卻相當沉重。倘若被杜曾俘虜的話,她會報出姓名立於敵將之前。或許會遭到姦污也說不定,但是她一定會尋找機會以短劍刺殺杜曾。那種仗恃著自身勇武的粗暴男子,必定能找到可乘之機。
儘管抱著那種程度的覺悟,但荀灌的本性似乎相當樂觀開朗。她決定以勇氣和機智來達成使命,絕不會令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之中。她不能失敗,為了確保成功,惟一的辦法就是竭盡全力。
幕僚們早已止住了笑聲,屏氣凝神地注視著荀家父女。忽然,荀崧嘆了一口氣。
「唉,如果你是男兒的話,荀家的將來就再無一點不安了。」
荀崧打從心底感到惋惜。因為他沒有兒子,縱使疼愛女兒、對於她的勇氣和思維有著高度的評價,但他畢竟深受世俗社會的儒教熏陶,所以從來都沒有想過由女子繼承家業之事。就算他真有這樣的想法,社會也不可能會認同。
「那好吧,我就把宛城的命運交託給你了。希望你能成功地突破重圍,拯救宛城。」
「遵命,女兒一定能夠辦到。」
得到父親許可的荀灌,整個臉龐都散發出光彩。
十三歲的少女即將突破敵軍包圍向外求助,宛城數萬居民的性命全都落在少女一人的肩上。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這件事情竟然沒有一人反對。這不僅是出自於荀崧的人望。更因為荀灌本身也相當受到民眾的信賴。
護衛荀灌的士兵隻有騎兵五十名。除此之外,宛城實在無法撥出更多的兵力。愛女心切的荀崧惟一能做的,就是儘量挑選出勇敢而又忠誠的士兵。
荀灌穿上鎧甲。以一名十三歲的少女而言,荀灌算是相當高挑,看起來就像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一樣,因此穿上鎧甲的模樣一點都不奇怪。不但如此,在看到荀灌的凜然英姿之後,人們反而有種「隻要是灌娘的話,就一定能成功達到使命」的期待。
幸運地遇上新月之日,夜色相當陰暗濃厚。隻要用對計策的話,應該能夠突破杜曾的包圍才對。
「採用調虎離山之計如何呢?」
雖然僅僅是個十三歲的少女,但荀灌對於軍事用語也知之甚詳。她並未受到貴族千金的框架侷限,而是個愛好書本、熱衷兵法的少女。寵愛女兒的父親從未以「要像個女兒家」之類的言詞向她說教,反而任由她豁達地自由發揮。
半夜,灌了許多酒而正在酣睡之中的杜曾,在慌慌張張的報告聲中被吵了起來。到目前為止一直採取守勢的宛城守衛,忽然開啓了西邊城門發動攻擊。一瞬之間,醉意和睡意全消的杜曾,在穿上鎧甲的同時亦跳上馬匹。
三千士兵必須有效地利用才行。杜曾把所有兵力都集中在西門。將出擊的士兵一一地砍倒,乘勢衝入城內,在一夜之間讓全城車沉入血海之中,這是杜曾的想法。
「管你是敬候的子孫還是什麼人,總之是個無謀的家夥。我這就送你到九泉之下,讓你向祖先懺悔自己的無能吧。」
自信滿滿的杜曾舞弄著巨大的長矛。
不料這份自信卻落了個空。打開城門出擊的荀崧軍隊在片刻的交鋒之後,便不再戀戰地向後退卻,城門就這麼在極欲突進的杜曾面前關上。「懦夫。快出來迎戰啊。」發出怒哄的杜曾再次接到士兵傳來的急報。大約四五十名的騎兵從東門出城,一路朝東北方疾馳而去。
「莫非是打算向城外尋求軍援?看樣子應該是往襄陽的方向而去。聽說襄陽太守是荀崧的知已好友。」
咋舌懊悔的杜曾再次將宛城團團包圍,同時亦下令追擊脫逃的敵人。
為了追擊五十騎的敵兵,杜曾竟撥出了五百騎的兵力。這個舉動並非意味著他是無能之輩。因為杜曾明白,隻要讓一騎成功脫逃的話,回來的便可能是千騎以上的援兵。
「給我聽好,一個都不準放過。」
從背後接受到主將的嚴格命令,五百騎追蹤部隊朝東北方向疾馳出發。從宛城到襄陽的這段路途起起伏伏變化多端。這一路必須穿過伏牛山的最深處,翻越山丘,沿著溪谷而行,在森林的縫隙間奔馳。尤其是新月之夜,快馬疾行並不是件容易之事。
追蹤者之所以能在一刻左右的時間裡追上目標,是因為先行的荀灌一行人早一步面臨到險峻的地勢。追蹤者在一陣「殺」的吶喊之中策馬躍進,穿過森林間的小道發動攻擊。剽悍的行動在剎那間化為混亂,哀嚎聲響起,馬匹倒地。
原來樹木之間被張起了繩索。而且繩索全被塗成黑色,猛衝而來的追蹤者根本不可能看見。馬匹向前摔倒,騎士則翻滾著被拋向天空。撞上岩石尖角的士兵發出痛苦的叫聲之後便動也不動。
好不容易將混亂的場面收拾幹淨,直到繩索被切斷、清除幹淨為止,一共有幾十名騎兵失去行動能力。這段時間,正好讓荀灌一行人得以拉開至千步以上的距離。
「快追,一個都不能放過。」
發出怒哄的追蹤者,再次策馬追趕。才剛踏上傾斜的陡峭坡道,這次是上方掉落下來的石頭,一下子又造成了十餘名騎士因骨折而脫隊。
進一步朝山道前進之後,來到一條與溪谷平行的道路。一個像是什麼東西崩塌似的奇怪聲音響起。在黑暗之中凝神一看,原來是橫跨溪流的木橋被切斷了。眼看著度溪的木橋被切斷,追蹤者一行隻好下到溪邊,開始辛苦地涉水過溪。就在全隊的半數都已經度湧上岸之時,位於隊伍最尾端的士兵忽然大叫。原來荀灌等人隻是做出切斷木橋的動作讓對方看見而已,並未真正地度湧到對岸去。他們正悄悄地從追蹤隊伍的後方離開。
「接二連三的詭計。」
追蹤部隊的指揮官姓什麼叫什麼,史書之中並未記載。惟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他是個不輕易放棄的男人。比起任何事情,要面對得知任務失敗之時的杜曾,應該是他最恐懼的一件事情吧。所以他們才會不辭勞苦地再次回到上方的道路。
在三番四次的巧妙妨礙的困擾之下,追蹤者終於在白河的河川邊,追趕上荀灌一行人。在騎馬渡河的時候,即便是荀灌等人也得點燃火把才行。當追蹤者以火把的亮光為目標追隨而至之時,火把立刻被丟入河裡。格外濃密的黑暗頓時降臨。
河中的肉搏戰隨即展開。
水深隻及於馬的膝蓋左右。火花從激烈互擊的劍和槍上飛散出來,在水面的反射之下,就像是色彩鮮豔的飛沫一樣。除此之外的所有景色,都在夜幕的籠罩之下。清一色地被塗成了黑色。刀刃將衣服和肌肉割裂的聲音、哀嚎與慘叫聲、水聲、激烈的喘息聲……這些都是殊死戰鬥的證據。
如果是場白晝的戰鬥,應該是不會有任何問題存在才對。然而黑夜和水卻成了荀灌等人的助力。追蹤者無法將荀灌等人包圍,也沒辦法確認對方的人數。荀灌一行人的目標並不在戰鬥或立下功勛,他們一心一意隻想擋開敵人的刀槍、甩掉敵人並登陸到對岸上。荀灌本人亦揮劍將三人砍落到河裡,但她並不清楚被砍者的生死狀況。在對岸上陸的一共有三十餘騎,其餘的士兵全部死在河裡。追蹤者雖然也損失了大約同數的夥伴,不過仍有四百騎以上的士兵健在。
渡過白河來到魯陽這個地方的時候,東方的地平線上看起來彷彿是一道橫置的白刃一樣。天色已經漸漸發亮。地勢也逐漸趨於平坦,這點對追蹤者相當有利。
遙望遠方,一道塵煙朝著東方快速奔去。追蹤者齊聲吶喊,血氣激昂地急迫上去。在他們離去之後,荀灌等人才從沿著街道邊分佈的森林裡出現身影。他們讓馬匹銜住一種叫做「枚」的木片,將馬的氣息隱藏起來。在追蹤者的塵煙尚未完全遠離之際,荀灌等人便躍上馬背,朝著反方向疾馳而去。大約四個半時辰之後,追蹤者捕捉到最初的目標。那是二十頭無人騎乘的馬匹,尾巴上全都被繫上樹枝,用來揚起浩大的塵煙。那是荀灌一開始就準備的馬匹,原本是要作為換乘之用。
終於擺脫敵人的追蹤。襄陽就在荀灌的前方,看起來就像個黑點一樣。
襄陽太守石覽跑到少女前方。連日以來,城裡一直流傳著西南方的宛城帶髮生兵亂的傳言,然而在無法斷定真假的情況之下,他也不便擅自調度兵馬。再說襄陽也不能毫無防備。正當他困惑漸深之際,由宛城前來尋求軍援的使者也恰好來到。
「灌娘,真的是灌娘嗎?」
石覽凝視少女。過去與這個家族雖親如家人,但是雙方已有七年的時間未曾見面。石覽仔細觀察著這名雙頰泛紅,敘說著宛城急危的少女。這並非毫無意義的防範。假如這名使者是假冒之人的話,石覽與部下若被誘出城外,就很有可能會遭到杜曾所埋伏的軍隊消滅。
「哦,的確是灌娘,絕對錯不了。」
好不容易從她六歲時的面貌來推想確認,石覽一面點頭,一面發出嘆息。僅僅十三歲的少女竟能突破重圍,而且馬不停蹄地馳聘了三百三十里的路途來到此處。
「沒問題,我立刻派出援兵。」
石覽將屈膝的少女扶了起來。
「武陵公對朝廷和人民而言,都是極為重要的人物。況且在這個亂世之中,為官之人若不能團結一緻的話,隻會陡然增加流血事件而已。我會盡我所能地提供援助。」
「實在太感謝您了。」
荀灌深深地行了一禮。不過眼前的情況,尚不容許她安心地坐下來好好休息。石覽的誠意及友善絕對勿庸置疑,但他畢竟是文官出身,而且又缺乏實戰經驗。這樣的石覽能夠戰勝杜曾嗎?
「您能撥出多少兵力呢?」
「儘可能的多。大概,將近兩千人吧。」
這樣還是不夠,荀灌心想。杜曾的兵力雖然隻有三千,但是兵強將猛,戰鬥力大約可與一萬的軍隊匹敵吧。荀灌在短時間內做出判斷,她必須帶更多的援軍回到宛城才行。
「可否借紙筆一用?」
「沒問題。你想要寫什麼書信呢?」
「我想寫一封向尋陽周太守求援的書信。」
「原來如此,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石覽佩服得擊膝叫好。
荀灌所提起之人物名叫周訪。這位才是朝廷正式指派的南中即將。這個時期,周志身兼尋陽太守,據守在襄陽東南方五百七十里(約二百四十七公里)的尋陽城。而且周訪所持有的兵力,比起宛城和襄陽加起來的數目都還要多。光是憑藉襄陽之力,是絕對無法與杜曾抗衡的,恐怕還會使得宛城和襄陽同時落入杜曾手中。倘若真是那樣的話,從中原通往南方的道路就會被阻斷,而數百萬的民眾也就無路可逃了。這讓荀灌想起那個深紅色的夢境。連死者亡靈都不畏懼的匈奴兵,在高聲吶喊之下撲向無力還擊的民眾。她不想再次看見那樣的情景。
此時荀灌所構想出來的作戰計畫,就是後世稱為「分進合擊」的戰術。由石覽與周訪分別從根據地率兵出擊,在宛城會合一舉夾擊杜曾。隻不過,若要這個計畫成功的話,就必須配合日程及地點,事先擬定嚴密的計畫。
「真不愧是敬候的嫡傳後裔。思慮周密的程度,果然非我等之輩所能及得上啊。」
石覽不由得感佩萬分。荀灌的勇氣以及戰略上的見解都不像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對於男性而言,最好的解釋就是將一切都歸諸於其祖先的偉大血統。
「那麼,我就立刻前往尋陽。恕我儹越,日期和時間方面請大人務必遵守。」
「嗯,我一定會嚴加留意。」
雖然很想開口叫荀灌休息片刻,但石覽心知肚明,他的慰留隻會徒勞無功而已。昂揚的精神令少女忘卻疲憊,也令她的美麗更加光彩奪目。為了作戰的聯繫之用,荀灌把十騎左右的士兵留在石覽身邊,在借了新的馬匹之後,便立刻奔向通往尋陽的五百七十里道路。二十餘騎的士兵追隨在後,一起朝著東南方出發離去。
荀灌離開宛城已經過了六日。城內的糧食就要吃盡,將兵和民眾們已陷入一天隻能以兩碗薄粥果脯的狀態。察覺到這個情況的杜曾,立刻指揮士兵發動猛烈攻擊。這同時也包含了希望在援軍趕到之前將戰事了結的用意。連續地以大弩向城內射箭,用破城錐破壞城門,爬上梯子試圖殺入城牆之內。宛城守軍儘管拼了命地防守,但還是有三百人以上的死傷,而且情勢越來越不樂觀,這場攻防戰眼看著就要進入尾聲。
「東北方有沙塵。」
城牆上的荀崧,以及城牆下的杜曾,幾乎在同一時間接獲報告。在夕陽餘暉的照射之下,馬蹄所揚起的煙塵一片通紅,當中還閃爍著無數從鎧甲上反射出來的光點。
「襄陽的援軍到了。」
城內一片歡欣之聲。另一方面,身在城外的杜曾也立刻下令,停止對宛城的攻擊。
「就靠那麼一點兵力,也想討伐我嗎?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杜曾高舉長矛,在一聲「殺」的吶喊之下策馬前進。三千土兵全都跟在他的身後。他們不等待時機迎戰敵人,而打算主動地採取猛烈攻勢。
這個舉動顯然大出石覽之意表。原本就個文官的石覽,就這麼以不滿兩千的兵力,與猛將杜曾正面展開激戰。雖然急急忙忙地下迎擊命令,但是杜曾的來勢更快,他驅策馬匹急速向敵陣迫近,揮起自傲的長矛,準備掀起一陣人血旋風。
就在這一瞬間,地面震動,東南方的丘陵躍出另一隊兵馬。立於陣前的年輕騎士之名,杜曾根本無從得知。總之,數千名的士兵像是翻騰的積雨雲一樣,氣勢恢宏地出現於山脊的棱線之一,鎧甲化為波浪從斜坡疾馳而下。杜曾軍隊在右側受到衝擊之後,立刻就亂了陣腳。
襄陽,也就是來自於東北方的援軍,是早就在杜曾的預料之內。就連援軍的數量他也大約地估算了出來。對付這等程度的兵力,杜曾有自信能夠一舉將對方擊滅。但是在東南方出現意想不到的軍隊之時,杜曾的鬥志頓時大受挫折。數量更為龐大的兵力在戰場上出現,令他開始擔心,自己的軍隊恐怕會遭到包圍。恐懼的種子一旦萌芽,杜曾就再也不是猛將了。像是嚷嚷般地,杜曾下令撤退。
就在此刻,從天飛來的箭矢伴著一記沉悶的聲響,刺在杜曾的胸甲之上。儘管箭勢消弱,並未刺穿胸甲,但是卻已經足夠讓杜曾大驚失色。杜曾不發一語地調轉為首,把部下扔著便自顧自地向外逃跑。他的部下亦毫無戰意,紛紛收起槍劍轉頭開始奔跑。所有人都追隨著杜曾的腳步開始逃跑。
站在城牆上觀看著一切的士兵發出狂喜大叫。脫下鎧甲向空中一拋,金屬反射著落日光輝,宛如一顆顆光球般地在黃昏中亂舞。
擡頭仰望著這幅情景的城內民眾全都舞動雙手,同聲歡呼。
「真是不敢相信,我們居然做到了。」
喃喃自語的荀崧將思緒拉回,下令開啓城門。
幾名士兵才奔向門邊,身後立刻就有百倍的民眾群聚過來幫忙。在混亂之中把城門一開,立於合計五千騎兵陣前的荀灌立刻奔入城內。一瞬之後,荀灌的身影便從馬背上消失。
不分士兵與民眾,地面上集滿了一大片的人潮。荀灌以及跟隨她突破敵陣的士兵們,全都被高高擡起,淹沒在歡呼聲和一片要求握手的人海之中。擡頭仰望城牆的荀灌忽然激動地揮舞雙手。
「爹,我做到了,爹。」
荀崧隻是一再一再地點著頭。
攻陷宛城未果,連部下的信賴也完全喪失的杜曾,在數日之後遭到逮捕,面臨了他最後的悲慘下場。從此之後,他也以「被十三歲少女打敗的男人」而留名於曆史之上。
這個故事的出處是《晉書》之《荀崧傳》、《杜曾傳》以及《烈女傳》。另外在明朝的時候,一位自稱武林白夷主人的人物也以這個時代為背景寫出一部名為《東西兩晉演義》的曆史小說。其中第十五回的篇名就是「荀崧女灌娘突圍」。失去和平與統一,生存在充滿了殺戮與悲慘的時代裡,十三歲少女所展現的勇氣及智略,就像是暗夜中的光明一樣,令人印象深刻。
荀灌之名,從那個事件以後,就再也不曾出現於曆史之中。但是她的父親荀崧,卻繼續存活在大亂的世界裡。晉朝王族司馬睿於江南複興王朝,成為東晉元帝之時,荀崧亦前往投奔並獲得重用。官名雖為尚書僕射,不過實際上已是宰相之一員。除此之外,膝下還多了蕤、羨兩個兒子,不過他們的母親應該不是產下荀灌的女性才對。這兩個兒子亦長年在朝論官,並追隨其父的腳步活躍官場,甚至還在《晉書》中被立傳表揚。若要再說下去的話就太長了。
十三歲時排除敵人從宛城前往襄陽的少女,在那之後,究竟是如何在動亂的世道中生活的呢?後世之人隻能憑藉著想像。不過從荀灌曾經在曆史一隅所散發的奪目光彩來看,相信她必是盡其所能地幫助父親渡過長江、輔佐晉王朝的再興,與心儀男子共譜戀情,過著充實而滿足的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