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花之章
吃人劇場 by 皆川博子
2020-2-27 20:35
01
帆布幕所圍起來的內側,已經開始進行桔梗座的拆除工程了。
因為下雨,今天工人沒有來。
我撐著傘,走進帆布幕裡。
桔梗座現在的模樣看起來好像是一隻被吃掉了的野獸殘骸,隻剩下舞台和後台附近的地基,橫豎倒塌著的柱子、屋樑、門闆、窗戶、寫滿演員名字的廣告牌,都濺滿了泥漿,雨點滴在上面,散成一條條的波紋。
雨水不斷打在拆掉了柱子和屋頂的舞台,吊東西用的繩索也在雨中吃力地翻轉著。
演員休息室和花道都毀壞了,空井也不見了,花道下的通路是一條積滿泥水的深溝。
泥水沿著深溝流進舞台下的奈落,因為要等雨停之後,將水汲出來,開始進行填土的工程,所以木材、壁土、一些沒有用的東西全部丟到裡面去了。
我爬上滿是積水的舞台。
搜查本部解散之後,拆除工程的許可就下來了。
聽到我說大月城吉以髮簪代替遺書,放進了牆壁之中,喜代也說:
「蘭之助或許也留了什麼東西在裡面!」
「請你向警察們說吧!反正劇場全部都要拆掉,把那座雙層牆壁全部打掉,檢查一下,應該是沒有關係吧!」
知道我去見過裡見待子之後,刑警們也到待子那邊去了一趟,應該會從待子那兒聽到城吉的故事吧!
「如果他們認為有必要的話,不必我們多說,警察自然就會來調查了!」
聽我這麼一說,喜代臉上露出了不悅的神情。
一直到母親向搜查主任東野警部提出拆掉牆壁的要求時,我才知道,裡見待子並沒有將大月城吉的事情告訴警察。那已經是戰爭中的事情了,或許連淺尾花六的事件都與這次的事件無關呢!
東野警部並不怎麼重視母親的提議,不過為了謹慎起見,還是將雙層牆壁破壞了。
從積滿污水的牆壁底下,發現了一些老鼠的死屍、腐壞得不知是做什麼用的紙屑、還有一個錢包,錢包大概是那個人將錢偷走之後,順手丟進這裡的。還有一支像是生鏽的鐵絲似的東西,這大概就是城吉的發簪吧!因為再也沒有發現別的比較像的東西了。
一位細心的搜查員發現了一張摺疊著的紙片。
已經被水沾濕了,隻要稍微一碰就會被撕破。
搜查員將它用火烘幹之後,讀出紙上所寫的文字,也讓我們傳閱。
全文是用歪歪扭扭的假名寫成的,而且句子非常繞舌,讀起來很困難,如果換成簡單的文句的話,就是下面這個意思:
十五年前,我目擊了大月城吉殺害淺尾花六,他為了要脫逃罪嫌,殺死了阿西,將阿西僞裝成兇手,這件事情我始終不能釋懷。如果現在向警察告發大月城吉,也沒有任何證據,不如我自己親手為花六和阿西複仇。因為城吉知道我是目擊者,所以,他或許會反過來謀害我,為此我留下這封遺書。如果成功地殺死了城吉,我會自動去自首;如果我被殺了的話,這封遺書在桔梗座拆除的時候會被人發現,就當作是城吉的告發狀吧!
喜代擠了過來,問說:
「上面寫些什麼暱?」
於是我就出聲地唸給她聽。
末尾有一個圖畫般的簽名,因為以前蘭之助簽名的賬單母親至今仍然保存著,經過比照之後,確認是蘭之助的簽名。
經過了十五年之後,為了替阿西和花六複仇,蘭之助會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做賭注嗎?
這是搜查員所提出來的問題。
在山崎負責人的證言之中,立花知弘說了兩句話。
這(火傷)是死了的人給我的遺言。
從無法忘記的地方不斷地逃出來的。
這兩句話就是疑問最好的解答。
知道兇手卻沉默不語的事,成為蘭之助心中沉重的負荷;再加上臉部受傷,這對演員而言實在是一個緻命的傷害。他認為這是死者給他的催促和責備,於是開始勤練橫度四索的特技,希望能在複仇之前洗雪前恥。
但是,蘭之助為什麼不在知道城吉殺人的當場,就告發他呢?遺書上對這一點也沒有做任何的交代。
我想或許蘭之助也有什麼把柄落在城吉的手中,所以才不敢立刻告發他的吧!經過十五年,把柄的時效也過了,而正是殺人的時機成熟的時候。
搜查員之中有位城府較深的警員懷疑地對我說:
「是你僞造了這封遺書,然後將它藏在牆壁裡的吧?」
被水浸淫了的紙無法采下任何的指紋。
我為什麼要做這麼愚蠢的事情呢?
「如果事件解決不了的話,劇場就永遠無法拆除,所以你和令堂都感到非常困擾。這麼說你應該會瞭解我的意思吧!你既然身為一個劇場的負責人,應該會有做這件事情的膽量吧!」
「謝謝你把我當成壞人!」我說。
「為了讓劇場儘早拆除而僞造遺書,我認為這個說法不太合理。」另一位刑警說。
這個事件總算解決了。
僞造文書這件事我並非沒有想到,當我對喜代說牆壁裡有城吉遺留下來的東西之後,立刻就發現了這封遺書,的確是太過吻合了。講得好聽一點,我覺得這好像是戲劇中的情節。但是,我沒有必要僞造遺書,喜代也是,沒有非得這麼做不可的理由;而且,喜代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這樣的文章是絕對不可能由別人代筆的。母親雖然希望事件能夠儘早獲得解決,但是接受喜代的委託,代筆僞造文書這樣的事情,套一句刑警的話,她沒有做這樣的事情的「膽量」。
但是,蘭之助會為尾花六和阿西而賭命複仇,這個說法我無論如何是無法同意的。
當臉頰上受傷時,認為這是死者給他的遺言,為此而不得不在生者與死者之間做抉擇。
如果是菊次呢?
我心裡想著。
如果給他遺言的死者是菊次呢。菊次被城吉殺死了,蘭之助知道這件事情,卻一直保持著沉默。
這十五年來,蘭之助一定是一直不斷地責備自己的。
是呀!除了淺尾花六和阿西之外,還有一位死者,對蘭之助而言,他宛如蘭之助的替身一樣的重要。
……不!
我回想到從前。
對蘭之助而言,菊次應該算是他的替身吧!
在九歲的我看來是這樣的。
緋櫻仁義中那位代替疼愛他的姐姐,死在亂刀之下的新吉,在我童稚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將這個印象和現實的菊次相互重疊了吧!
新吉如自己所願地成為阿龍的替死鬼,這在舞台上是非常賺人眼淚的感人場面;但是如果在電視或大劇場上演出的話,就顯得非常滑稽,甚至會令人忍不住笑了出來。
蘭之助是非常任性,而且自我本位極強的人,他一直認為為了這個劇團,他犧牲了自己的一切,所以在劇團裡做任何的要求都是合情合理的。平常隻要看到他出現,其它的團員都會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菊次雖然比他小一、二歲,但是比蘭之助更僅得體貼別人,也可以說是包容力比較強。
帳棚的入口微微地打開了。
「小姐,你為什麼叫我到這個地方來呢?」
喜代走了進來。
02
「喜代,菊次先生的墳墓浸在水裡了!」
我說。
喜代的腳好像稍微滑了一下。她默默地走上舞台,看著我。
「奈落里根本就沒有吃人和使人消失的魔力,如果不是有人幫忙,絕對不可能消失的!」
「你是說從前城吉先生從這裡逃亡的事情嗎?」
「我說的是菊次先生的事!」
「那家夥一定是逃跑的!」
「沒有逃跑吧!菊次先生是死在奈落裡的,而且被埋在這裡面了!」
「是這樣的嗎?從來沒聽說過呢!」
「奈落的出口隻冇空井、舞台兩側的切穴,和休息室的切穴,除了這四個地方,就再也沒有別的通路了吧!」
「這個我知道的呀!你到底要說什麼話呢?這麼濕的地方我不喜歡!」
「在這裡最合適了!你聽我說,空井會被觀眾看到,當然是不可以使用的;在舞台右手邊的切穴旁,有我和阿西;喜代你站在舞台的左手邊吧!你在控制著音效,其它的演員全部在舞台上,即使是從休息室出來,要到外面的話,也得通過你的後面。」
「或許他和城吉一樣,先躲在地底下,後來才悄悄地爬出來的吧!」
「為了什麼呢?」
「大概是想逃跑吧!不喜歡待在蘭之助的劇團裡受管制。」
「這句話說得太漂亮了!喜代夫人,當你在罵菊次和小菊的時候,蘭之助揮拳將你打倒在地,這是為了什麼呢?是因為菊次已經代替團長死掉了吧!」
喜代想開口,卻無言以對。
「晚場的時候,扮演狐葛葉、橫度四索的是菊次吧!吹火失敗之後,喉嚨裡吸入了火花,好不容易回到絹梯的地方,卻整個人掉了下去!」
喜代的臉上浮起了嘲笑似的表情,但是我仍然要再繼續說下去,我對自己所找到的結論充滿自信。
「兩個人在舞台上出現的時候,確實是蘭之助先生扮演狐葛葉,菊次扮演保名,兩個人同時由舞台的右手邊退出。我和阿西當時都說菊次應該退到音樂的地方才對的。但是沒有時間去向他問明理由,隻有說說就過去了。原來他們兩個人是到沒有人的舞台右手邊去換衣服!我和阿西回到舞台前的時候,看見保名由切穴到奈落裡去,那個保名事實上是蘭之助。菊次蓋著鬥篷,坐進了從舞台擡過來的轎子;走下轎子,受惡右衛門嘲弄的時候,一直是蓋著鬥篷的。脫下鬥篷的時候,他已經爬上舞台左手邊的梯子,隻看得見背後而已;站到繩索上去之後,雖然打著聚光燈,但是臉幾乎是看不清楚的。菊次曾經當過蘭之助的替身,所以連小動作都學得很像。
「大家都認為蘭之助橫度四索失敗了,下去奈落更換公主的戲服,但是卻沒有看見菊次慌忙地從舞台左手方的切穴跑到廚房漱口!這都是蘭之助和喜代你所商量好的謊言!因為除了你們之外,沒有人看見現場的實況,大家都在舞台上。真實的狀況應該是這樣的吧!」
在奈落里蘭之助已經換好了葛葉公主的戲服,菊次的保名的戲服放在一旁,等著菊次攀住絹梯,從空井上下來。
但是,菊次卻掉了下來,而且已經全身動彈不得了。
喜代急忙從舞台左手邊的切穴跑了下去,其它的演員都在舞台上,不可能到奈落去。喜代原本以為掉下去的是蘭之助,沒想到卻看見菊次倒在地上,大吃一驚,立刻知道原來是兩個人所扮演的角色輪換過來了。看到兒子平安無事,喜代還是很高興。
但是,這件事情是絕對不可以公開的,因為團長欺騙觀眾,由替身代演橫度四索的特技,而且,這位團員掉下空井裡,身受重傷,這件事雙雙公開了,觀眾一定會恥笑。市川蘭之助是膽小鬼,而輕視他、背棄他,連團員們也會瞧不起他,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保密。
怎麼想到要利用桔梗座奈落的傳說的呢?我想大概是蘭之助看到身邊放著的保名的戲服,突然想出來的妙計吧!
兩個人將狐葛葉的戲服脫了下來,將菊次的身體藏到雙層牆壁的另一側。隻要讓他緊靠牆壁躺著,就不容易被發現了;然後再到舞台上繼績表演。
後來雖然大家也一起到奈落裡去找過,但是,喜代和蘭之助就負責找隱藏著菊次的地方,然後說沒有看見,事情就被掩飾過去了!牆壁的另一側連電燈泡都沒有!
深夜,菊次就死了。喜代和蘭之助就在奈落的雙層牆壁裡挖了一個洞,草草地埋葬菊次。
拿了十萬圓逃跑也是喜代撒的謊,因為錢是由喜代保管的,很容易就可以欺瞞過去。
喜代好像想說什麼,但被我制止了。
「菊次先生會寫平假名吧!他在牆壁裡動也不能動,連聲音都叫不出來,隻好咬破嘴唇,用指頭沾血在牆壁上寫『喜代殺人菊』,現在還留著血痕,被我發現了!」
「你說謊!菊次一掉下來就死了!死了的人……」
喜代說到這裡,慌忙將口掩住。
喜代像是一隻氣憤得全身羽毛都豎立起來的怪獸,血管全都脹開了。
「原來是你設的陷阱!」喜代大聲罵道。「嗯!是的!現在已經無法再隱瞞了!蘭之助的確是個膽小鬼——日場表演過後,他就嚇得不敢再表演第二次了。橫度四索他已經表演過很多次了,但是他害怕的是噴火。菊次就替他表演這段特技。
「這些特技大多是菊次以前小時候看過他的父親表演的,而且他自己也練習過好幾次了。他要代替蘭之助上場這件事並沒有告訴任何人,連我也不知道。原本是打算演得好的話就掩飾過去,沒想到菊次竟然失敗了。真的是一掉下來就死了,頭骨骨折。原來秋子小姐也會設陷講來套我!」
喜代笑了笑。
「但是,請你仔細想想!為了蘭之助,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是非隱瞞下來不可的。我們兩人當晚就將菊次埋在奈落裡,因為那個事故,菊次在奈落裡消失了,於是老闆決定不再使用奈落,我也因而放心了。其實我們隻不過是將死了的人埋葬起來罷了!團長和我並沒有使用大房間,而是各住一間小房間,所以沒有被其它的人發現。」
「花六先生發現了吧!」
喜代眼珠子一動,嫵媚地笑了起來。
「你被他威脅了嗎?所以,你就殺了花六先生,然後將阿西也殺死,裝成是畏罪自殺的兇手。」
「花六那個混帳……,那是蘭之助做的!」
喜代注視我臉上的表情說著。
「我隻不過是一個弱小女子,那有那麼大的能耐!」
「雖然你的身材看起來是很瘦小,但是我知道你的力氣是很大的,你不是可以一個人扛起一個大行李箱嗎?如果實際下手的是蘭之助的話,為什麼他再回來之後,要殺城吉先生,而且,也被殺了呢?」
「不知道!」
「那個人是小菊吧!」我說。「立花知弘是小菊吧!」
喜代終於露出了無助的眼神。
我不自覺地改變了姿勢,但是喜代卻沒攻擊。我就繼續說下去。
「菊次當替身這件事,他隻對弟弟說。他大概是對自己的演出深具信心吧!因為他打算將特技傳授給小菊,所以希望小菊仔細地看他表演,但是,叫他不準對別人說。菊次自從弟弟依照自己的意願加入劇團以來,就希望他能在戲劇上有好的表現,所以對他一直嚴加管教,偶爾也會教他橫度四索的特技吧!
「哥哥絕對不會逃跑,做出對不起蘭之助的事,這是小菊非常瞭解的。他知道哥哥失敗了,但是,卻沒有想到哥哥會被埋到奈落裡……,這麼殘酷的事情誰也想不到!他心裡可能會以為哥哥被悄悄地運到醫院裡去了。後來他偷偷地問蘭之助,但是蘭之助一直堅稱菊次是逃跑了,小菊也沒有再加以追究,照樣跟著蘭之助巡迴演出。
「雖然蘭之助佯裝對一切不知情,但是他卻開始明顯地厭倦演出,而且經常在舞合上不知所云。這時小菊才瞭解了真相,可能是從你和蘭之助吵架互罵的時候說溜了嘴的吧!因為他一直對你們兩個人非常留意。
「但是小菊並不想告訴警察,而決定由自己來複仇。即使告訴警察,這也隻不過是掩埋屍體,並非什麼大不了的罪狀,對小菊而言,這和被殺同樣的可惜,而且花六和阿西的事件也可以一併解決。旅行劇團的演員往往都很討厭警察,小菊大概也不太信賴他們吧!你知道小菊已經察覺了之後,就想要將小菊殺掉。」
雖然這隻是我憑空的想像,但是我認為非常符合實際。喜代靜靜地聽著,她要聽聽看我到底知道了多少真相。
「小菊逃跑了!稱一邊想著他到底那一天會再回來,日子就這麼過去了,或許他早已將複仇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了吧!但是,十五年說長是很長,說短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他——改名為立花知弘,在東京的劇場裡表演,臉被燒傷之後,他便直覺地認為這是菊次對他的責備。」
所以——我凝視著喜代。
「你殺了立花知弘,也不得不殺了大月城吉!小菊知道你在桔梗座工作,蘭之助下落不明,但是他對你的恨意比對蘭之助更深。因為他知道你是主謀,他要在你的面前表演橫度四索,讓你覺得是死了的菊次的幽靈再現,給你威脅,然後……他或許準備將你殺掉。那場告別演出,卻成為立花知弘——嵐小菊和你的一場鬥爭。
「城吉當然會知道出現的人是誰,或許他還不確定到底是菊次,或者是小菊,不過城吉很清楚那一定不是蘭之助。所以,你非殺他不可。
「從姬村團長和立花知弘的談話之中——
「這次我會將哥哥給我的守護神放在身上。
「你知道守護神就是吉三少爺襯衣的袖子,一定是放在小菊的行李裡面。
「小菊將那隻衣袖看成是他的哥哥,雖然是姬村先生穿的襯衣,不過小菊仍然將它看做是菊次扮演吉三少爺時所拆下來的一隻衣袖。
「那隻衣袖應該是用來綁住你的脖子的,但卻讓你用來殺死城吉了。
「而且,你還在立花的白粉裡加入了農藥!身為服務生的你在後台轉來轉去,也不會有人感到奇怪!」
立花知弘——小菊,對你的攻擊非常小心,連一口茶都不喝,四索也非常小心地一再檢查,但是,沒想到天天在使用的白粉竟成了盲點。
「後來你在他的屍體臉上化妝,翻弄著立花先生的化妝箱,所以上面即使找到你的指紋,也不會讓人懷疑。
「袖子藏在很容易可以找到的地方,讓警察認為他們兩人是互相殘殺。
「你又僞稱立花知弘是蘭之助,因為,如果立花知弘是蘭之助的話,大家都會認為身為母親的你,不應該會去殺自己的兒子。」
可是……,一時之間我也不知該做什麼才好。
「萬一以後行蹤不明的蘭之助出現了的話,你打算怎麼辦?」我嚴聲厲色地間。接著我又說:
「不過,這個你根本不會擔心吧!因為蘭之助早已經死了!而且這件事情也是不可以公開的,換句話說,他是你殺死的!」
我指著她,說是你殺的,好像我已經找到有力的證據。
我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粗暴得像一個男孩子。
「是我殺的!那又怎樣呢?」
喜代好像棒冰似地僵著身體。
「他對菊次代替他死,卻將菊次草草地埋葬在奈落底下這件事情深感後悔;總認為我是殺人魔王,對我惡言惡語,到最後劇團不得已隻好解散。如果當初知道劇團遲早要解散,就可以好好埋葬菊次,也不用殺花六和阿西了!沒想到市川蘭之助竟然脆弱得像一朵溫室裡的花朵,花一般的演員,花一般的工長!當我們兩個人住在一間租來的破民房時,他總是以殺人婆來稱呼我,並且打我。我原本是想用刀子殺他的,但是爭執時,我雙手抓起一個裝滿熱水的鐵瓶子,往他丟了過去。沒想到正巧丟到他的臉上,他的臉骨立刻就碎了!」
喜代收起了傘,被雨淋濕了的頭髮散亂地貼在臉上。她好像整個人站在水中似的。
「你問我蘭之助在那裡,其實他就在這裡啊!我將那個孩子葬在這裡,這個奈落的地裡。」
我忍不住大聲尖叫。
「原來那輛小客車就是載蘭之助的屍體來的,你把他藏在裝衣服的箱子裡!」
喜代開來的那輛小客車現在已經變成一堆廢物了。
「是你的母親幫我把他埋在這裡的。」
「你說我母親幫你?」
「真的啊!她拒絕蓋超級市場的原因就在這裡,因為建造地基的時候一定得將土地挖開。蓋停車場的話,她就放心了,奈落會整個被埋了起來。」
「為什麼媽媽會幫你呢?」
「想知道嗎?」
喜代笑著,一副認為我一定會後悔的神情。
「秋子小姐,有一點你大概忘記了!蘭之助怎麼可能寫遺書放在牆壁裡面呢?我又不識字,那到底是誰寫的呢?」。
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問題。
「那不是媽媽的字跡!」
「嗯!沒錯!那是你母親教我寫的!」
「你是說我媽媽是共犯?」
「我不想這麼說,是你自己說的,秋子小姐,你從小就好奇心特別強,總喜歡在後台裡翻東翻西,一支這麼小的短竹筒不知道你還記得嗎?切口的地方在竹節的附近,打了一個小小的洞,你用火柴棒伸進小洞,想挖挖看裡面是什麼東西。我看了驚聲大駕,你嚇得將它放下就跑了出去。我也沒有再去檢查它。秋子小姐,那是噴火的工具,你根本不認識吧!那是怎樣的東西呢?」
我想起來了,因為喜代對我大聲驚叫,所以那個場面仍然留在我的記憶當中。但是,那是不是和事件發生在同一天,我卻已經聯想不起來了。當時我拿的是什麼東西,也是現在才知道的。
「菊次掉下去之後,有觀眾撿到那個東西,將它還給我。噴火出來的小洞裡被一根折斷了的火柴棒堵住了,不能把氣吹過去,相反的卻還會再吸進來。」
突然之間,我瞭解事情的真相,喜代的聲音卻變得越來越遙遠。
「我想你慢慢地就會瞭解的,菊次為什麼會失敗?為什麼會掉下來?為什麼會死?但是,我一直都沒有聲張。把蘭之助的屍體裝在衣箱裡,用小客車載了過來,到桔梗座來見你的母親。我隻有將那個吹火的竹筒給她看,再將經過對她敘述一遍。你母親叫我絕對不能讓你知道這件事情,然後答應讓蘭之助埋在奈落裡。當天晚上,她還幫我一起把洞挖開。沒有別的地方能夠埋他了,連墳墓都沒有!」
喜代走下舞台,揭開帳棚,反身看著我。我定定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她也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母親看著立花知弘的屍體時,放聲大哭蘭之助!蘭之助!其實她當時她已經知道那是小菊了。
為了不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喜代一次接一次地殺人。
我也丟下了雨傘,雨不斷地朝我身體打來,好像是喜代用手撥水過來似的。
沒有屋頂,隻剩下牆壁和窗戶的後台,穿著雨衣的姬村站在那裡。因為準備和喜代對決,單獨一人總有點兒害怕,所以打電話到大阪,請姬村無論如何要到桔梗座來一趟。
姬村正因發燒而沒有上台演出,答應給我一天的時間,預定搭頭班飛機來,最後一班飛機回去。他來了之後,沒有去見母親,直接躲到後台裡。
「別放在心上!」姬村說。「那是你年紀小的時候,什麼也不懂!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
「那個女人怎麼辦?」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應該就這麼放過她的!」
「大概是吧!」
我低聲喃喃自語。
「不應該放過她的,這是世俗的道德規範吧!」
我現在已經置身於這個規範之外了。
「回去吧!」
「再等一等!」
姬村滿臉擔心地看著我,然後走下舞台,走出帳棚,朝喜代追了過去。
我竟然殺死世界上最弱的人!我心裡想著。
殺死阿西的就是我!
我走下舞台。
回頭看的時候,在下個不停的細雨圍起來的紗幕後面,留下了一個空無一物的舞台。
這時候,我多麼盼望能再見到翻舞著孔雀水袖的蘭之助!多麼盼望能再見到拿著長刀敲打岩石的菊次!多麼希望能再覓到有著奇怪而開朗的笑容的小菊——立花知弘!
但是,他們卻連一個也不會再回來了!我的眼裡看見一把熊熊燒起的火焰。
我已經被這一團火焰圍困在這裡了!
#花之刃
01
在一大片的血泊中,仰臥著一個人。
那個人是在記憶裡年幼的自己。
他實在很想對這位眼神安詳、五十來歲婦人模樣的家庭法院調停委員這麼說,但是,無論如何卻總是開不了口。
這是夢和現實的體驗混淆在一起了!他這麼告訴自己無數次。能夠俯瞰自己倒在地上的姿勢,除非在夢中,否則是辦不到的;而且,他的身上流著大量的血,但是卻找不到一個傷口。
如果他再對別人說:後來,一位長著巨大翅膀,怪鳥般的男人從天空中俯衝而下,把他給攫走了。
不論是誰聽了這段話,都會一口咬定這是孩童時代所做的噩夢。年幼的小孩子往往無法區別夢中所看見的東西和事實。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夢。
在他的記憶之中,還有一位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身影,那個人是他的父親,刀直直地插入腰間,繩索般的腸子都流出來了,連雙手都沾滿了血,但是他的父親除了腹側有一個疤痕之外,沒有任何傷口,腹側一道大約三公分左右縫合的疤痕,據父親說是盲腸手術後所留下來的。
「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兒發現呢?已經過十五年了,調查起來很困難!」
「我以為沒有必要!」
他簡短地回答。
「沒申報出生並不是你的錯!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沒有戶籍的呢?」
「辦理中學入學手續的時候,父親在我小學五年钑的時候就死了,母親……從我懂事以來就不曾再見到過她了……所以那時不得不自己去辦手續。」
「小學入學的時候呢?如果沒有戶籍的話,也不會收到就學通知吧!」
「那時候爸爸發現我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了,就把我帶到他演出中的當地小學!我想他大概向學校當局說明沒有申報出生,所以沒有戶籍的事吧!因為我是演員的小孩,每半個月或一個月就必須轉學,隨著劇團四處旅行,學校當局也不會太為難我們。因為我當時年紀還小,詳細情形也不太清楚。」
「你父親為什麼沒有在你出生的時候立刻申報呢?」
「簡單地說是他認為不重要!而且父親要到四處巡迴演出,沒有辦法在我一生下來,就立刻到區公所去辦手續,一天天過去,他怕已經拖了那麼久,再去辦會挨罵,而且,他大概也認為這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吧!父親的想法我也不太清楚!」
「出生地呢?」
「不知道!」
大概是在四國的……反正是南部的地方!父親所加入的劇團都是在四國一帶巡迴演出的。在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他記得從未見過雪。所看見的都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不論秋天,或冬天,所見的都是春天的景色。
雖然一再地轉學,卻從來沒有被欺負的經驗,而且總是一到了某地之後,立刻就受到許多人的歡迎。在電視尚未普及的時代,旅行劇團可以給當地的居民帶來無限的歡樂。他是一個大膽而淘氣的小孩,成天和大人們混在一起,所以擁有同年齡的孩子們所不知道的知識。而且,晚上還化上漂亮的妝,穿上戲服及頭套,在舞台上跳舞,女孩子們都視他為明星。幼時在沒有輕視兒童演員的地方四處遊曆,可以說是一件相當幸運的事。不過,父親酗酒所帶來的不幸,隙遠遠地超過他所有的幸運的總量。
「轉學的時候,老師給我一份在學證明書般的文件,上面蓋滿了章,像筆記本似的串成一冊,叫我拿到入學的學校,請他們蓋一個章。所以,就沒有人知道我沒有戶籍這件事了。」
「到了中學之後,馬上就知道了嗎?」
「嗯!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
「你是怎麼上中學的?」
「後來我就沒有繼續上學了!但是,所有的書我都看過了!因為字我一看就記得了,隻是寫起來比較困難。」
「如果是明治或大正時代那還比較沒話說,但是,三十五歲應該是戰後才出生的,所以你說沒有戶籍……這樣的案子我還是第一次遇到的呢!」
調停委員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個氣質高尚的良家婦女,他想大概是一位大小姐吧……像千津一樣!
「區公所的戶籍人員告訴我,隻要在這裡開一張出生證明書,和戶籍登記申請書,然後一起拿到區公所,就可以立一個新的戶籍了。」
「話是這麼說沒有錯,但是,我不能隻憑你這番話,就給你出生證明書,你是誰的小孩、生於何時、何地、真的是你本人嗎?你必須提出確實的證明,否則我無法給你出生證明。」
「如果我知道的話,老早就去辦了。」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父親的本名是矢川總五郎,在舞台上的藝名是市川千丸,我知道的就隻有這麼一點點而已。」
「母親的名字呢?」
「不知道!父親沒有告訴我!」
「有沒有其它的兄弟,或者伯父伯母呢?」
「沒有!我知道父親在別的地方還有親戚,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
「那麼你……」
「天涯孤雛!」他開玩笑似的說。
聽他這麼一說,大多數的女人們都會以一種混合著感傷的表情看著他。
「父親的故鄉呢?」
「因為他滿口的關西腔,大概是西部人吧!可是,不管原來生在那裡,隻要長年住在西部的話,自然就會說一口西部的話了!」
「這麼說你也不知道父親的祖籍了?」
「不知道!」
他十二歲發現自己沒有戶籍的時候,還隻是一個小孩子,所能做到的隻是想儘可能知道父親的故鄉,至少找到父親的本籍地。可是連一點線索都沒有,找了三、四年,也隻是徒勞無功,當時他恨極了夂母。他曾經偷偷哭泣,認為自己是被人遺棄的小孩;後來他下定決心不要戶籍,即使不知道父親的身份和自己的根也無所謂,因為人隻能活在現在,過去的事如果能夠忘記的話,就全部忘記吧!會下如此的決心,是因為當時一位深愛著他的女人對他說,她是一個沒有子宮的人。抱著她全裸的軀體時,從肚腰開始有一條直線,是一道淡紅色的傷痕。他問這是不是剖腹生產所留下的,對方就將因為惡性腫瘤,將子宮全部取出的經過述說一遍。而且對他說,最好是忘掉吧!像你這樣的人,與其有回憶,不如什麼都忘掉,這樣會活得更愉快。
「聽你這麼一說,連我也不想查了,如果你可以再提出一點點線索的話,我還能夠調查一下真假,不過我負責的地區太小了,也許查不出來也說不定!為什麼你突然想要申請戶籍……」調停委員微笑地說:「要結婚了嗎?」
他的視線落在登記的文件上。
「矢川將吉先生,現在還在演戲吧!大眾戲劇……,藝名呢?」
他想說臯月野,但是臨出口前又改為:
「太刀川菖次!」
臯月野的姓是師父取的,那件事情對他而言是一個機會,——或許也可以說是一個決定。
「請你最好能先查查出生地,查到了立刻來告訴我,那時候事情就好辦多了。」
離開了家庭法院,雖然正當梅雨期間,太陽光仍然很強,在強烈陽光照射之下,眼前一片昏暗,中央出現一片白芒芒的亮光,怪鳥般的男人一直注視著躺在血泊中的自己。
02
將吉被刺了!
手裡握著聽筒的千津,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情。
在舞台上,刺殺他的是團長明石百代。
打電話來通知的是明石劇團打雜的三島由美。
七月十一日,是百代的兒子副團長明石空來,繼承姐夫臯野良太郎的姓,召開襲名團長大會的日子。
「已經用救護車載到劇場附近的J醫院急救了!」
「我馬上就去!」
煩躁得無法聽完詳細情形,她就開始準備妝扮了。
身體不停地動著,連自己都覺得很意外。因此,她什麼也無法思考得很完整,隻能想到帶好錢包、拿好鑰匙這些毫無連貫的事情。突然間好想平躺在榻榻米上,但是她仍然穿了鞋子,打開了門。
迎頭好像碰到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穿著格調高雅的襯衫、五十歲左右,沒見過的女人——眼前所看見的就隻有這些。對不起!道過歉之後,她就小跑步地走出了公寓的大門。
「矢川將吉先生的同居人嗎?」
那女人的聲音從背後追問過來。
「嗯!是的!」她一邊跑,一邊回答。
「我是家庭法院的……」
「對不起!現在我很忙,以後……」
她頭也沒回,急急忙忙的跑下樓梯。在往車站去的途中,招了一輛出租車。
——將吉被明石百代刺殺了……。
在車椅上坐定了之後,她才慢慢地反芻電話中所傳來的消息。
將吉在舞台上被明石百代刺殺了。
不會有這麼可笑的事情吧!如果相反的話……。
不!將吉也不可能會做這麼愚素的事情。
眼睛哭得紅腫的由美坐在醫院的櫃檯前等著,看我走近之後,就拖著我,穿過走廊,走下階梯。
——往地下室……?
突然覺得手腳一陣冰冷,我看著前方指引的路標,地下室並沒有病房。
將吉的臉上蓋著一塊白布。
「吉田千津小姐嗎?我是XX署的人。」
一個男人走近說。
我掀開白布,擔心著眼前會出現一個令人慘不忍睹的面容,沒想到看見的卻是和將吉累得回到家之後連衣服也沒換就上床一樣,一副毫無防備的睡臉。扮演女角恰恰合適,扮男人就稍嫌小巧了一點點:但是死後的將吉,臉膨脹了兩倍大,彎曲著身體,滿臉的蠟灰色。
「有一些話想要請教你一下!」旁邊的男人說。
由美拿了一張闆凳放在我身旁。坐下之後,我很想握住將吉的手,但是他的雙手卻和軀體一起捆在白布里。
「明石百代為什麼要刺殺太刀川菖次呢?」
太刀川菖次……,瞬間我感到一陣疑惑。——是呀,從小孩子時代開始,就隨著旅行劇團出現在舞台上的將吉,十五歲那一年起,二十年來所使用的「臯月野菖次」的藝名,是師父梟月野良太郎幫他取的,改過之後的藝名變成太刀川菖次。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這個藝名站在舞台上。這半個月來,將吉離開了東京,一個人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旅行了,昨天晚上才回來。今天團長大會上的客串演出是很久以前就決定了的。
明石百代為什麼會刺殺將吉——。為什麼?想問這個問題的應該是我。
「在舞台上到底是怎麼被刺的呢?我什麼都還沒有聽說,隻知道將仔被明石團長刺殺了!」
「你過來!」刑警用下巴叫著由美。
「你目睹現場的實況了吧!請你說說看當時是怎麼回事,待會兒回答幾個問題。」
在表演團體舞的時候……,由美說著。
這是一場由三個曲子混合組成的,充滿歌舞伎風味的舞蹈,在夏日祭典時,由穿著單衣的男女一起跳著團體舞,由美也在舞者之中。扮演城裡姑娘的百代,和扮演年輕鄉下人的副團長空來,在這一場裡有一段愛情戲;這時候扮演跳手古舞藝者的菖次出現了,年輕人變心愛上了藝者,因嫉妒而產生殺意的城裡姑娘,拔起插在年輕人腰帶後面的匕首,往藝者身上刺去。
「那把匕首是真的刀子嗎?」
「真的刀子……」
「但是團長和空來先生都說不知道那是真刀!」
「他們不知道?」
「他們認為那隻是一個小道具,雖然刀身被換成真的,但是柄和鞘都沒有被換過,所以才沒有被察覺到。」
「所以,才發生誤殺的情形嗎?……不!不可能是這樣的!即使是真的匕首,也不可能會發生誤殺的情形,除非原本就有打算要殺人了!」我說。
「為什麼?」刑警說著,看了我一眼,一副想要確定我的態度的表情。
「那是舞蹈表演呀!隻要假裝刺一下就可以了。雖然在觀眾的眼裡看來好像是刺下去了,事實上卻是刺到旁邊。」
「實際表演一下好嗎?」
刑警遞給我一支原子筆,要我拿來當做匕首。
我站了起來,反手握著原子筆,往由美的腰邊刺去,連筆尖都沒有刺到她的身體。
刑警點點頭。
「我們也是在這一點上抱著懷疑,小道具的匕首好像是強鋁製的,而且刺殺隻不過擺個樣子而已,其它人的看法也是這樣的呀!」
「明石團長為什麼……會把將仔……」
「明石百代說是太刀川菖次自己用身體來撞刀尖的。當他反手拿著刀,假裝刺下再拔起的時候,覺得有一個比平常都還要重的力量往他壓了過來。」
「拔起來,再刺下去,隻不過是一瞬間而已吧!」由美接著說:「我看到一陣刀光,心裡突然大吃一驚……來不及做其它的反應時,刀子已經又再刺了進去了。如果是穿著其它的戲服,腰間都會繫上一條厚重的帶子,應該不會傷得太深,可是手古舞的戲服卻……」
「將仔用自己的身軀去碰刀刃?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事——由美!到底是為什麼呢?你也一起在舞台上跳舞吧!應該會看見的,將仔為什麼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呢?」
「因為我隻顧著跳舞,這隻是轉瞬間的事情……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啊!」
由美說著就抽噎地哭了起來。
「明石百代是這麼說的,第一,自己沒有非殺太刀川菖次不可的理由,假使有這樣的動機,也不可能在眾人面前刺殺他。而且,明石百代又說,菖次誤會他,因此深恨著他,企圖讓他戴上殺人犯的污名,所以以自己的身體來就匕首的刀身。在刺殺的這場戲上,故意讓自己受傷,原本隻想受一點點輕傷,沒想到刀子卻刺進了要害。通常刀子刺到肚子裡不會死的,但是刺進去的刀子該怎麼動,突然間百代也不知所措,結果卻往旁邊橫切了過去。」
一陣輕微的暈眩襲擊著我,使我不得不趴了下來。
休息片刻之後,再繼續討論事件發展的經過情形。
「有沒有看見誰拿了真正匕首的刀身呢?」
「沒有!」
「太刀川菖次先生以前的藝名叫敗臯月野菖次,為什麼要改名字呢?」
「據說是要將這個藝名還給他的師父——臯月野良太郎先生!」
「臯月野良太郎是關西劇團的團長嗎?」
刑警好像已經從別的地方聽得這些事情了,但是,為什麼一直到現在才說出來暱……?
「菖次先生是臯月野良太郎先生的弟子嗎?」
「是的!」
良太郎因生病而長期療養的那段時間裡,將吉還不滿二十歲,就代替團長的職務,處理一團的事務。這件事情我當然聽將吉說過,但是我並沒有將它說出來,因為我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了。
「那為什麼會上東京來呢?」
「大概是想獨立吧!」
將吉不是個多話的人,隻有在喝醉酒的時候,才會胡亂地說很多話,將他的過去告訴我一些。好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一樣,將吉說起他的過去時口氣總是很淡。
所談的不外乎父親是旅行演員,出生之後就屬於劇團大家族一員,不知母親是誰,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在大阪演出,父親因酒精中毒而死亡,然後加入臯月野良太郎的劇團等的事。他是一個凡事謹守自己原則的人,因為不滿師父的某些做法,因而產生口頭上的爭執,於是離開劇團,到東京來尋求發展。這時候有一位和他同居在一起的女人,希望他結束演員的生涯與她結婚,結果他就和這個女人分手了。
將吉經常自誇地說,除了演戲的世界以外,自己一無所知。他的話裡有很多自褒的成分在,雖然聽起來令人覺得他很驕傲,但是他確實是一個很具實力的演員。
東京的許多劇團經常來請他參加特別的演出。因為是特別演出,所以通常和劇團的團長平起平坐的,是一位極受歡迎的演員。和師父之間的摩擦也日漸消失了。
「為什麼要將名字還給他呢?」
「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好像又和師父發生衝突了!」
即使和師父之間發生了衝突,將吉仍然是非常敬愛臯月野良太郎的,雖然兩個人年齡差距不超過十歲,但是將吉將師父視為自己的父親,而對明石百代則像是在對待自己的母親一樣。
「明石百代的兒子空來如今繼承了臯月野的名字。」
「嗯!」
「這是為什麼呢?」
他好像已經知道了,卻還要再問。
「百代團長的長女洋子小姐和臯月野良太郎先生結婚了。」
「洋子小姐是第一次結婚,良太郎先生卻是再婚,是嗎?」
「是的!」
「年紀也差滿多的吧!」
「良太郎先生四十五歲,洋子小姐二十七歲。」
「那麼良太郎先生會像疼女兒一樣地疼愛著他的年輕太太吧!」
「她已經懷孕了!」
由美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臯月野的姓由空來繼承,這是明石百代的希望吧!」
「大概是吧!」
「『臯月野』的地位比『明石』還要高一級。」
臯月野良太郎在關西和大日方滿、美裡英二、浪花三之助,名氣實力都相當,是四大天王之一。
明石百代希望為空來建立強力的後盾。百代團長在洋子和空來都還年幼的時候,她的演員丈夫就去世了,之後,她以一名女子建立這個劇團,可見她所受的苦是難以計數的。
「空來君會成為臯月野良太郎的繼承人吧!」
「大概會吧!」
「本來應該是由菖次君來繼承的吧!」
「良太郎老師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也不清楚。」
「明石百代認為臯月野良太郎要讓空來君繼承,所以賜姓給他,卻遭菖次君的怨恨,而故意製造事端,使她成為傷害犯。」
「竟然……」
想讓明石百代成為傷害犯,打算隻受一點點輕傷,沒想到竟然傷到緻命要害……。
怎麼會有如此滑稽得近乎愚蠢的事情呢?雖然我也忍不住要笑了起來,但是卻無法找到足以否定的理由。
明石百代是勝利者,她沒有殺害將吉的理由,而將吉是一位成長過裎非常坎坷的人,個性比較堅強,好惡的表現也較常人強烈。一旦受他信任的人,即使要他赴湯蹈火,他都願意;可是他不喜歡的人,即使是重要的戲迷,他也不會給與好臉色。從這一點看來,他比小他七歲的我更孩子氣。
刑警走了之後,由美說:
「菖次兄他……」
才一開口就哭了起來。
「我聽見他在叫……千津子……,但是聲音已經非常微弱了。在等救護車的時候,他躺在後台裡,大家都慌亂成一團,隻有我一個人留在菖次兄的枕邊,他向我伸過手來,……大概是錯以為我是千津姐了!那時候他的意識大概已經模糊不清了,所以……」
「千津子?」我反問。
「他叫千津子?而不是叫『千津』?」
我的名字叫千津,將吉也一直叫我千津,從來不曾叫過千津子。
「他好像是說千津子,大概是我沒聽清楚,對不起!不過,最後他確實是叫著千津姐的名字的呀!」
「你可以先回去了。」
在我的請求之下,由美離去了,我再一次用自己的臉頰去輕觸他冰冷的臉頰。
「將仔,你是在叫我嗎?但是為什麼會叫我千津子呢……,你總是叫我千津的!」
將吉臨死時嘴裡不會喚著別的女人的名字,我對這一點深具信心。
03
交還臯月野的名字是師父的命令。
將吉說起這件事情時,一副若無其事的口氣,但是我聽起來卻覺得這件事非比尋常。
「唉!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瞪大眼睛看著將吉。
「他叫我把臯月野的名字還他,換句話說,他命令我今後不得再使用臯月野菖次這個名字。」
矮腳餐桌上放著一瓶高級洋酒,住在二DK的公寓裡,這瓶洋酒顯得很奢侈,這是「臯月野菖次」的戲迷送的禮物。
將吉絕對不喝便宜酒,在外面喝酒的時候,也隻挑外觀看起來豪華的酒店,那種便宜的小酒館他永遠不會想進去。
當將吉回憶過去,說起小時候經常到酒店的門口哭泣地扶起醉倒在地上的父親時,我也無言以對了。
將吉最喜歡的一家酒店是淺草的「裡維耶拉」,服務生和老闆夫婦都像照顧自己的小孩一樣照顧他。如果沒有戲迷同行的時候,便不要他付錢;將吉如果堅持要自己付錢的話,他們就說以前有戲迷多付了許多酒錢,現在還沒有用完呢!
將吉認識我的時候,已經在東京當自由演員了。他受各地劇團的請託,做特別演出,禮金一個月三萬、或五萬不等,這隻能算是他的零用錢而已。因為將吉是一位很受歡迎的演員,在舞台上每天都會有戲迷送他一、二萬的紅包,或者酒、煙,甚至連戲服都有人替他打點,生活是非常充裕的。但是,靠戲迷的紅包來過生活,我覺得很不習慣,而且我當時雖然持續著自己的工作,可是將吉卻希望我待在家裡。不知道母親是誰,父親早已去世,又沒有兄弟姐妹,彷彿天涯孤雛的將吉,把我視為他唯一的家人。
她們都是因為我的表演精采才給我紅包的,沒有任何有色的眼光!將吉誇示地說。我也這麼想,但是,這個演藝技術卻早就和色情融在一起了,為了打開女客們的錢包,不論唱歌的臯月野菖次,或者舞蹈的臯月野菖次,全身都要放射出可以稱之為淫蕩的蜜意。看著眼前躺在榻榻米上的將吉,實在無法令我想起在那遙遠的世界裡,會有無數女人的視線在他的身上來回逡巡,而且衷心地期盼能夠吻他的唇,或將他摟在懷裡。
不論那一個劇團,每年都得到地方的溫泉中心巡迴公演,及在東京的舞台上演出兩個月左右。但是將吉一年到頭都隻在東京和川崎的劇場中演出;在東京的時候,每天還會喝到天將亮才回家。家隻是一間六個榻榻米大的公寓而已。
孩子是我們之間的禁語。
如果以收的紅包數目來衡量一個人受歡迎的程度,那麼,臯月野菖次的人緣是從前他的師父臯月野良太郎所不及的。
「為什麼要你把名字還給他……,是不是你又惹師父生氣了……」我說。
但是我心裡想著,該來的事情遲早是會來的。
明石百代想讓自己的兒子繼承臯月野的名稱,這件事情我多少聽過!臯月野的名字在這個世界上是非常響亮的。
幾天之後,將吉停止工作,突然決定一個人去旅行。
04
「你以為你是什麼?」
這是將吉第一次用粗暴的聲音對我說話,那是三年前——。
在十條劇場的後台,明石劇團的團員們忙碌地搬運、整理行李,我則跪坐在一旁抽菸。
當時我是某商業劇團的研究生,那是一個名氣很大的老劇團,專門演出時代劇,因此不符潮流所需,公演活動極少。剛好我認識明石劇團的燈光師,他告訴我這裡正缺女角,不妨到這個劇團來試試。
我出生於仙台,高中畢業之後,到東京來念女子短期大學,因為想要往戲劇界發展,於是開始當研究生。我生長在一個薪水家庭,母親對表演藝術非常喜歡,因此讓我從小便開始學習三味線和日本國,所以我對時代劇有相當程度的認識。
我依照吩咐在晚上九時半左右,到劇場裡來。結束一個月演出的劇團正在將行李裝上卡車,準備離去,而明石劇團的卡車也剛剛到,道路兩旁站滿了來歡送演員離去的觀眾,這是我難得一見的場面。
明石劇團開始將行李搬進來了。舞台活動雖說日漸衰微,但是我屬的劇團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嘵的,可以算是名門了。因此,我確實是有些驕傲,所以邀我來客串演出,我還可以接受,但是如果要我混在人群之中,和他們一起忙著工作,我甯可坐在一旁抽菸。我所屬的劇團不論是在東京、或地方,一向都是在設備最完善的大劇場、或禮堂表演,因此到目前為止我尚未見過所謂的大眾戲劇,總以為它和其它的商業戲劇是一樣的。這裡的觀眾席是鋪著榻榻米的看台,這種隻能稱之為小劇場了!雖然第一次到這種地方,覺得很新奇,但是我也沒有把握到底能不能在這裡演完一個月。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對我大聲怒罵。
我也覺得一個人坐在一旁抽菸,看著別人忙進忙出,的確會讓人覺得我好像態度惡劣,所以我就撚熄了煙,下去一起幫忙。
因為我並不是一個討厭吵鬧的人,所以也就興沖沖地和大家一起搬著戲服的行李。
「小姐!拿穩哪!」
這次對我大吼的是女團長明石百代。
行李整理完畢之後,稍微休息了一會兒,明石團長向我介紹其它的團員。副團長明石空來當時剛剛從高中畢業兩年,舞台經驗尚淺;空來之上有一個叫做洋子的姐姐,為了修習演藝技巧,加入了關西的臯月野劇團,因此,這裡就發生了欠缺女角的困擾。一團總共十來人,我們劇團的研究生人數,都要比他們多。
「明天的第一齣戲是;長良川情話;,空來,你演阿蕊。大前天在赤城演過一次了,所以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一邊脫下汗濕的襯衫和長褲,臯月野菖次一邊指揮著。他的脖子、肩膀的骨架都很粗,個子有些矮小,皮膚好像抹上一層油似地發亮著。
「第二銷戲演『阿龍情事』,團長演阿銀,我演阿龍,阿銀的妹妹阿光由特別演出的吉田千津小姐來演,好嗎?」
突然被點到名字,我大吃一驚。
「有劇本嗎?」
不論什麼角色,隻要有劇本,我都有把握照著劇本演好。
「劇本?沒有那種東西!」臯月野菖次簡潔地說。
「你不知道『阿龍情事』這一齣戲嗎?到處都有人在演啊!」
「不知道!」
「那我簡單地說一下你出場的地方。幕一拉開,阿光從舞台左邊出來,這是剛剛從野良回來的時侯。然後說,『父親大人,我回來了!』父親從右手邊出來,說:『啊!阿光,辛苦你了!現在去用餐吧!』說著飯菜就端了上來,阿光一邊吃飯,一邊說:『如果姐姐在的話,飯吃起來更有味道,姐姐到底去什麼地方了呢?』大概是這樣,你可以再自由發揮一下!」
他一直不停地說下去。
「請等一下!」我慌忙地說。
「我可不可以記一下!」
「記一下?你不記就不會說了嗎?台詞是不能用背的,隻要將臨場的狀況記在腦海裡,然後瞭解該說那一些台詞,到時候自然地說出來就可以了!你該不會沒有演戲經驗吧!」
「菖仔,不要隨便責備人!她不是大眾戲劇的演員,所以可能還不習慣我們這種演出方式,你最好先讓她熟悉一下!」
明石團長解圍地說。
「原來是這樣的!那就請由美來向她解釋一下好了!由美!幫個忙吧!」
我以前在劇團裡所學的,在這裡卻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第二天,將吉上了旦角的妝,面貌大大地改變,令我看了大吃一驚。等穿好戲服之後,出現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位淒豔的美女。
從此之後的一個月,我努力地熟悉這個每天更換一次劇目的大眾戲劇。他們的戲劇可以說是類型的組合而成的,不論故事的大綱、台詞、身段,都有一個固定的形式,唯一的變化,是靠演員臨場的應變,所以隻要掌握住這個要訣,很快地就可以熟悉演法。
如果是大劇場的舞台,就必須多花一點兒工夫了,大道具、小道具、戲服,再加上燈光、音效,一樣都不可以少,演員隻是舞台上的其中之一而已。而將吉他們所演的戲都是以演員的魅力來吸引觀眾,除了演員之外,就不再有其它的武器了。
從小就是旅行演員的將吉,懂得如何靠自己的體型,將活生生的肉體。魅力充分地發揮出來。他的表演不但鮮烈,令人陶醉,而且還兼具性感的魅力。雖然這樣的表演方式可以說是很俗氣的,但是卻毫不費力地就令觀眾滿足了。
我覺得將吉可能認為與其念那些完全不瞭解意義、經文般的台詞,不如將它改為白話的對話,這樣更能打動觀眾的心房。
「你是否曾經有過夢和現實無法區別的情形呢?」
將吉滿臉嚴肅地問我。
「沒有吧!」
我隻能這樣回答。
當時將吉把他血般的記憶告訴我。
演出結束之後,我就決定不再離開將吉了。
明石百代非常疼愛他,將他視為空來的長兄。百代自己也承認將吉的演藝技巧比自己更高一層,所以劇目幾乎都由將吉來決定的。他也知道百代對他的信任,總是傾力為劇團演戲。我曾經問他,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加入劇團呢?將吉回答說,如果我加入的話,那空來怎麼辦呢?
確實如此,將吉的存在將會對空來造成極大的威脅,所以他甯願隻當一位自由演員,這樣會輕鬆愉快些,否則就當團長。如果叫他隻當一位小團員,他是不會願意的。
在將吉的簡單葬禮上,沒看見關西的臯月野先生,而明石百代仍然在拘留之中。
05
當那位女士再度訪問時,我隻是靜坐在房間的一角。雖然額頭、背上都流滿了汗,但是我也沒有想到該去開窗,隻是呆坐一旁。
明石百代的行為是很明顯的,劇場的觀眾席上有將近四百人的見證者,舞台上站了十來位演員,除此之外,在舞台旁邊還有好幾位演員,親眼目睹了將吉被刺的經過。
怎麼會有如此愚蠢的殺人方法呢?她難道一點兒也不擔心會因此而遭到死刑的懲罰嗎?
警察和我都這麼認為。
而且,明石百代說她並沒有殺太刀川菖次的理由。
在不知道這是一把真的匕首的情況之下,菖次用身體過來撞刀子。
自己原本隻打算擺個樣子,沒想到菖次卻用力地靠了過來,故意要讓自己被刺到。在一陣混亂之下,使得傷口更深,結果大量出血而導緻死亡。
因為菖次討厭我,故意讓我成為傷害犯。這是明石百代的說法。
理由是臯月野良太郎收回了給菖次的臯月野這個名字,而且打算由空來襲名,所以菖次因此深恨明石百代。
良太郎收回菖次的名字,和空來襲名是毫不相幹的兩回事,那是因為菖次從前的言行激怒了良太郎。
百代極力地替自己辯解,但是最後的說法連我也無法接受。她說將吉橫奪了空來的戲迷,這件事被良太郎知道了,因為覺得污穢而非常生氣,而且將吉又在戲迷面前無端中傷空來。
將吉雖然有很多缺點,但是絕對不可能做出這麼卑劣的事情,這是我敢斷言的。而且將吉原本就比空來還要受到觀眾的喜愛,這並不是將吉的錯啊!
一整天,我一直不斷地想著這件事情,但是卻想不出任何結論來,也沒有積極的去思考。毫無來由的思緒不斷浮起、流動、捲成大漩渦,新的念頭如波濤般潮湧而至,立刻又消失了,我好像一直站在旁邊眺望著思緒的變化。
敲門的聲音使我站起身來。
這個女人的臉,以前好像在那裡見過……我想著,但是卻總是想不出來。
「前幾天,我來過一次,但是你正忙著要出門……,後來我在電視和報紙上知道了這件事情,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是家庭法院的委員。」
一邊說著,女人就拿出名片來了。
家庭法院調停委員河野牧子。
「對不起!可以打擾幾分鍾嗎?」
「請!」
我微微地弓著身體。
河野牧子在將吉的遺照前雙手合掌,以示對死者的哀悼,然後將屋子內的陳設環視了一眼。狹窄的六張榻榻米牆壁上,並列地掛滿了將吉舞台裝扮的照片。
「真是好看極了!」
「嗯!」
「吉田千津小姐嗎?」
「是的!」
「矢川將吉在文件上填的是同居人,不過你打算正式入籍了,不是嗎?」
「入籍?……不……」
「啊!錯了嗎?對不起!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延遲到現在,才突然想到要申請戶籍登記?」
「你現在說的是什麼?戶籍?」
「你不知道嗎?啊!那是我多話了,說不定會對矢川先生不好呢!」
「你是指將仔沒有戶籍這件事情嗎?這個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們連小孩都……嗯……將仔想要申請戶籍,你現在的意思是這樣的嗎?」
「是的,所以他到家庭法院來了!」
「將仔想要申請戶籍,是嗎……」
「因為這件事滿困難的,他大概是希望等事情有個頭緒,才告訴你吧!你應該也非常希望能夠入籍吧!」
「我對這件事早就死心了!我一直很希望……為將仔生一個孩子,可是如果生下來之後,隻能算是我的私生了,實在太可憐了……所以,我想幹脆就不要生算了!」
「因為這個例子實在很特殊,我也不知道該從何幫忙。但是他隻來過一次,從此就不再有下文了,而我一直將這件事情掛在心上,所以就想來拜訪你一下,就是事件發生的當天!」
「將仔想申請戶籍……」
我突然小聲地叫了起來。
千津子,由美說她聽見將吉在叫千津子,將吉從來沒有這麼客氣地叫我千津子過!
千津,戶籍!將吉想說的一定是這句話。千津,申請戶籍了!你可以生個小孩了!
「怎麼了?」
河野牧子大吃一驚,擡頭看著突然站起身子的我。
「將仔是真的被殺掉了的!你說是嗎?他希望能夠擁有自己的家庭。過去他的父母拋棄他,他原本是想一輩子過著天涯孤雛的生活……,但是他突然改變這個想法,當臯月野先生將名字取回去,改了名之後,將仔決定不再回顧過去,而且準備和我一起共組一個新家庭,開始過新的生活。」
我抓住河野牧子的肩膀,神情激動地說。
「他對明石團長的恨意早就拋到五里雲外了!你說是嗎?所以怎麼可能為了讓明石團長成為殺人犯,而使自己的身體受傷,將仔不是一個會做出這麼彆扭的事情的人!明石團長一定有非殺將仔不可的原因,或許是和襲名這件事情有關吧!隻是在做法上明石團長必須多花一點工夫,這麼大膽的做法她想或許可以將我們矇騙過去吧!隻要沒有人發現她的動機,就無法證明她的殺意,她隻要請一位好一點的律師,應該是可以獲判無罪的。」
我忘了河野牧子並不太瞭解事情的經過,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
「從事件的外表看來,團長是沒有任何理由非殺將仔不可的,而且,將仔深恨著團長,每一個人都這麼認為。所以,團長捨身一賭的成功率是非常高的。如果是真的想要殺人的話,事先一定會想一些如何使自己不受懷疑的方法,她是反手握住匕首的,當時她一定是利用反手別人比較不易察覺的狀況,使將仔不易對她求饒,這也是將仔連一點點複仇心都沒有的最佳證明!」
當將吉和臯月野良太郎吵架,而前來東京的時候,將吉仍然承認師父的實力比他還好的,而且經常在別人面前誇示師父的演技,從他的言行之中,我常常可以感覺得出,他的心裡絕對不願意辜負了臯月野的盛名。
但是,當將吉歸還了臯月野的名字,也失去了成為阜月野的第二代繼承人的時候,他對太刀川菖次這個新藝名仍然感到很驕傲,而且,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因這件事感到沮喪。
「他可能已經找到一些足以證明出生的線索了。」
「這些東西有必要嗎?」
「光靠本人嘴裡說說,是不能夠立刻開出生證明的。」
我想他這半個月來一個人出外旅行,大概就是為了找尋與他出生有關的線索吧!
旅行的收穫……不應該一無所獲吧!看他回來的時候心情還頗愉快,應該有很豐富的收穫才對吧!
當天他很晚才回來,一到家就累得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在團長大會的舞台上表演,然後,死去。
——會是自殺的嗎?
我的腦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旅行回來之後,立刻沉沉入睡,這隻是肉體上的疲倦吧!
但是,如果說半個月的旅行隻是徒勞往返,他或許會想要以自殺來結束生命。不過,即使他想要自殺,也不會利用這種會使人懷疑明石團長殺人的方法。或許因為襲名的事,一向信賴如自己父母的團長背棄了他,他心中的憾恨比我想像的還要強烈,但是,他應該可以克服這個心理障礙,選擇光明磊落地活下去吧!
「和我一起到警察局去說明一下吧!」
我向河野牧子提出要求。
如果能證明將吉曾經去辦理申請戶籍手續的事。那麼,將吉以自傷的方法企圖向明石團長複仇這個說法,便是團長自己編出來的謊言。團長的罪行,警察應該也可以察覺吧!
06
打開皮箱的拉鏈,一陣臭味沖鼻而來。
將吉旅行拿回來的手提行李,我一直將它放在一邊,未曾去整理。
裹著將吉全身汗臭味的內衣、T恤、襪子、洗臉用具等等,實在叫我無法相信將吉已經死了。
放在小桌子上的骨灰壺裡,裝著的是將吉,這件事我是難以想像的。將吉的骨頭竟然會變成那個樣子,裝在壺子裡!從火葬場撿回來的骨頭裡,並沒有將吉的頭蓋骨,隻有像肉店裡賣來做為狗食、或者熬湯用的排骨般細長的骨頭而已,頭蓋骨已經全都碎了。
夜裡睡著了之後,總會覺得將吉手臂堅強的肌肉緊緊地抱著我,這樣的觸感我並不認為是一個夢。夢比現實擁有更激烈的力量。
活著的時候,將吉在舞台上辛勞地演出,再加上每晚總要喝許多的酒,因此,常常一回到家就上床入睡,沒想到死了之後卻連夜來誘惑我。醒來之後還令我滿腦子昏眩。
自從將吉死了之後,到家庭法院調停委員河野牧子來訪,大約十天左右的時間,我一直是這樣度日的。
大概有吃一點兒東西吧!每天隻吃一、二餐,到底有沒有外出買過東西,我也不記得了。
和我一起到警局做完筆錄之後,在回家的路上,河野牧子邀我一起上餐館,長久以來,我的舌頭第一次感覺到食物的味道。
河野牧子一直鼓勵我:
「提起精神來!」
「將吉先生不會喜歡你一直這麼悲傷的!」
她的安慰和鼓勵讓我覺得很溫曖,心情也因此而開朗了許多。
自從和將吉同居以來,我就形同和娘家斷絕來往似的。將吉死了之後,娘家的人曾經說過,要我搬回家裡住,但是,我並不想回去了。見到親人隻會讓傷口變得更大罷了!但是,河野牧子是毫不相幹的人,即使碰到了傷口,也不會那麼痛的。
想起要整理一下將吉的遺物,大概是因為河野牧子的關懷,和用餐後精神比較好的緣故吧!
如果真的申請到了戶籍的話,將吉一定會很高興的,但是對我而言是無所謂的。戶籍隻不過是行政上簡便的工具而已,不論有或沒有,對我而言,將吉都是不變的。如果將吉決定一輩子過著沒有戶籍的生活,我也願意和他生活在一起。或許將吉真的是想要擁有自己的小孩,所以才決定去申請戶籍。
塞在皮箱底的內衣和襪子都已經發霉了,他大概是隻住在便宜的旅館吧!但是一向不喜歡生活慘淡的將吉,不論再怎麼沒法子,他也一定要選擇一間比較幹淨、清爽的旅館吧!看著幾個旅館裡拿出來的火柴盒,我腦海裡不停地想著。
在皮箱的最底下放著一本導遊手冊,和一本黃色封面紙綴起來的本子。
記載著小學的名稱、校長的名字,以及昭和幾年幾月幾日到幾月幾日為止,就讀幾年幾班、代表在籍證明意義的文字,並且蓋著章,每一頁上面都記載著類似的東西。我看著,不知不覺間眼淚就掉到紙上了。
為了找尋線索,他一定是一家家地走訪從前曾經就讀過的小學。
最早是從五月十三日開始的,因為四月學校還沒有開學。
從紙頁之間,掉下來了一個小小不知名的東西,幹幹澀澀的,沒有顔色,大概是一朵小花瓣吧!
導遊手冊上有一頁是折起來的,打開一看,裡面還有一張照片的插圖。
照片下標註著「朝倉神社檯燈籠」,在裝飾著戲劇廣告牌畫的下面,有一群身穿夏衣、襯衫的人在這裡穿梭著。
關於朝倉神社,在本文中還有詳細的說明。高知市內朝倉。從朝倉車站徒步約五分鍾。在赤鬼山的東南麓。在舊縣社裡也稱之為木之丸。開基年代不明,是延喜式內的古社……。
關於那幅裝飾的畫,是一位名為畫金的幕末畫師的作品。
畫金俗稱金藏,筆名洞意,生於高知,幼時起就非常喜歡繪畫,在禦用畫師池添美雅的推舉之下,前往江戶,學習狩野派畫技。三年後返鄉,被拔擢為藩主的禦用迸師,但是因為描摹狩野派名流的假畫,而被剝奪身份,以後就為神社的檯燈籠畫馬,或者為屏風作畫,強烈、刺激的筆緻極獲好評,尤其是戲劇畫,更能顯出他的本領。這就是有關的簡介。
將吉特別作記號的地方並不是神社的起緣,而是針對這一張照片的。但是,這張小小的照片卻不給我任何的訊息。
當我看到神社的祭禮在七月二十四日這一行時,我就立即準備外出旅行。二十四日就是指兩天以後了。
07
連接不斷的燈籠亮光照在參道上,一直延伸到大杉樹的黑暗深處。
在中空上,浮現出一幅色彩極豐富的彩畫。
我朝著這幅畫走去。
隨著距離的接近,畫大得令人毛骨悚然。
橫跨著參道屹立著的一座檯子上,有兩張大約兩塊榻榻米大的圖畫。
像劇場的畫廣告牌一樣,這是用泥畫具所描繪出來的。其中一張畫的是源平的船戰,船上掄起大刀的年輕武者,和化成幽鬼般的武士,有一場激烈的刀戰。他們的臉部都有如深夜的大海一般的蒼鬱。在夜空中人魂是紅色的,他們在醜惡的死者群中窺視,在空中奔跑,嘲笑著生者。
另一張畫著身穿潔白衣裳,頭戴花簪的兩個女人,從兩側俯視著一位禦殿女侍般的女人。兩張都利用劇場畫的手法,極度歪斜的姿態,紅、綠、黑三種強烈的色彩,背後好像隱藏著一個不可測知的秘密。
將吉把我帶到這裡來,他雖然沒有直接告訴我詳細的道路,卻留下了記號。記號可能是為了提醒自己的記憶,但是,對我而言就好像是將吉在告訴我:「就是這裡啦!」
我隨著人群在參道上緩緩移動。大概是要拍攝電影吧,參道的兩側都架滿了攝影機。兩幅畫和導遊手冊中所看到的一樣。
黑暗之中,在蠟燭的燈光下所浮現出來的兩幅畫,都是日常生活中所不容許出現的,充滿爆發性的惡力。
將吉年幼時大概是看過這兩幅畫吧!導遊手冊中的小照片喚起了他埋藏已久的童年記憶,所以他才會到這個地方來。
一邊想著,我已經穿過了一座燈籠台的腳下,在我的面前又出現了另一座燈籠,這是一座泥繪的燈籠。
這是一幅淒慘、荒涼,而且充滿血腥的圖畫,當中有一個肚子開了個大洞的男人,從傷口跑出來不知是血,或是墨的東西,像妖火般往上衝。上方有一隻天狗,雙翼聳入雲端。男人的右邊站著一位被風吹亂一頭散髮,扭轉著上半身的女人,她的背後,有一位武士朝著天狗舉起大刀。女人的腳邊,一個小孩子滿臉沾滿了血跡,仰臥著。
整幅畫在一個充滿兇暴、鮮血迸流的漩渦之中。
豔紅色的鮮血充滿了病痛、歡樂、咒縛,和解脫。
武士身上衣裳的紅色,以及女人衣襟上的紅色,全部是切腹的男人身上所留出來的血,和仰臥著的小孩子臉上所染到的血相互照映。
這就是將吉年幼時的記憶。
這是一幅人類社會所最不願意見到的景象,將人心深處所隱藏著的魍魎、鬼怪、悖德,和魔鬼的哄笑全部叫出來。這對在燈籠台下穿梭著的人們而言,或許會留下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影子吧!我不知在這幅畫前面站了多久。
「這麼喜歡這幅畫嗎?」
一個男人開口說話。他們是負責攝影工作的人。
「繪金的畫不隻這些,在赤岡町還有更好的。」
「但是這是繪金的傑作之一。」另一個人說。
「繪金的畫以表現悖德的最厲害,『歌舞伎』中所表現的就是這些。」
「那個殺人事件也是!」有一個人說。
「或許是這幅畫的魔力吧!」
「這種說法我不太能夠接受,現代的人,怎麼可能……」
「哪一個殺人事件呢?」我聽了忍不住問。
「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你大概還沒有出生吧!我們也是聽當地人說的。」男人說著。「有一個女人殺了一個男人。就這幅畫前面。」
「為什麼?」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個人如果來的話,你可以向他問清楚一點,我看你好像很有興趣!」
「那個人是誰?」
「一位路過的男人。」
「三十五歲左右?」
「大概是吧!」
「是不是叫做矢川?」
「不知道叫什麼!」
「什麼時候的事呢?」
「半個月左右前,我們來這裡做一些攝影前的準備工作,那是一位前來參觀的男人,他靠在這裡,擡頭看著燈籠台,告訴我們那個故事,和當地人所談的從前的殺人事件恰好吻合……」
08
回到東京之後,河野牧子告訴我,明石百代已經承認她對將吉懷有殺意了。
公寓的門上夾著一張名片,上面寫著要我回來之後立刻和她聯絡,所以我就前往家庭法院去拜訪她。
「臯月野良太郎先生和矢川將吉先生之間發生決定性的決裂,好像是明石百代從中挑撥、無中生有的中傷,而且,明石百代還有一個必須對良太郎先生絕對保密的秘密,洋子小姐曾經和將吉先生……」說到這裡河野牧子停頓了一下,才又接口說:「因為的確有這回事,所以將吉先生自我推薦要在空來先生的襲名宴會上特別演出的事,讓百代非常的不安。襲名的事情已經搞得滿城風雲了,她擔心將吉先生在襲名賓會上以諷刺的語氣宣佈這件事情,因此不得不先做好防備!」
「那是明石團長心裡有鬼。」我說。
「當將吉先生獨自外出旅行之後,團長就開始擔心了,她開始計畫著這件大膽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團長的動機,除非她自己說出來。可是……,當真要刺下去的時候,心裡突然膽怯了起來,想改變主意,但是將吉先生卻將身體故意靠過來,讓她殺。」
我後來再度拜訪高知當地的人,詢問有關在繪金充滿血腥的圖畫前,所發生的殺人事件。因為已是遙遠的事情了,傳說也分歧不一。其中以女人刺殺了男人,但是並沒有將他殺死,所以不是殺人事件,而是一個傷害事件的說法最多。也有人說,男人是一位旅行演員,女人帶著幼子來找他。確實可知的是有一位好像是將吉的男人,在半個多月前也曾經到這裡來問過相同的事情。
明石百代所說的,或許就是事實吧!
不!如果要有懷疑的話,準備匕首的或許是空來吧!
無論如何非得獲得阜月野的名號和第二代繼承地位不可的空來,計畫讓母親中傷將吉。用錢無度,經常發生傷害事件和金錢糾紛的空來,什麼事情都要百代替他善後。
當拔起匕首的時候,百代才發現兒子讓自己做了什麼事,但是這當然是不能對警察說的。……這或許才是事實。但是百代並不打算殺他,隻是,將吉自己……。
在百代手中看見真匕首所發出的閃光瞬間,將吉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我也說不出任何足以確認的話。
或許腦海裡浮現出那一幅悲慘的圖畫吧!
而且,我想起來了,百代要求良太郎讓空來襲名時的情景。母親對見子無微不至的關愛深深刺痛了將吉的心,他閉上眼睛,低聲呻吟著。
我回到了公寓,把將吉的骨灰放在桌子上。沒有出生紀錄的將吉是不用申報死亡的,但是,將吉的死就等於是我的死。
#奈落
嵐朝次這個演員的名字,到現在或許還有人牢記著吧!
他活躍的時間不長,僅數年而已,而且,不屬於任何劇團,是一位自由演員。雖然說他通常是在東京附近的舞台表演,但是大都以溫泉地區為表演中心,一個月加入一座,然後突然消失不見人影二、三個月;不意之間,他又加入別的劇團,站在舞台上表演。
旅行戲劇、旅行演員這個稱呼最近改為大眾演劇,聽起來比較冠冕堂皇,但是,和我關係密不可分的,仍然是旅行、旅行演員。
嵐朝次突然消失了!
旅行戲劇的歌舞伎劇是每天更換的,一個月演出三十天,每天各演前狂言和切狂言兩出,全部的戲碼都不一樣。如果是早就很熟悉的東西,不必練習就可以站到舞台表演了;如果是團員們不熟的新作,前一天散場之後,先排演練習一下,第二天就可以上場了。團長口頭上簡單地將台詞、身段說明一下,團員們就將劇情概要記在腦海裡,一個劇團通常都有三百出以上的戲,但是有很多戲碼不同、劇情卻重複的戲。
一個月要演出六十出不同的戲,這看起來的確是一件相當辛苦的事,但是這些戲通常又各分為好幾個類型。故事大綱很單純,隻要看了起頭,後來的發展、結束都會在預期中進行。隻要舞台上有受歡迎的演員,不管劇情合不合理,觀眾都會看得如痴如狂。
「嵐朝次」到底是不是受歡迎的演員,是不必多說的,隻要看看他每次演出所收的禮賞就知道了!他所收的賞金金額通常都僅次於團長和該團的花旦。
不論任何角色他都演得很好,但是他不喜歡扮演花旦,他自己說個子太高了,不適合,周圍的人卻都認為他演得很好。
他也經常說不喜歡當演員,力雙討厭化妝,但是,雖然嘴裡這麼說,一旦站到舞合上去,他的表演總是令觀眾看得屏氣凝神。
突然間消失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
01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下雨天!路上不好走,有勞各位前來菖蒲座看戲,真是萬分感激!
敬請稍待!第一部前狂言、第二部歌謠秀剛剛結束,請稍待一會兒,第三部切狂言「亂舞阿七與貞三」馬上開始,敬請不吝批評指教,精采的地方也請各位給我們掌聲鼓勵!開幕之前,會報告主要上場人物和扮演演員……。
站在舞台旁,像是敲響鐵片般的聲音在唸著旁白,我聽起來卻像一陣刺耳的噪音。
歡迎光臨!我低聲嘟嚷著。
毫無人氣的觀眾台隱隱傳來一陣陣的瘴氣,窗子和門一直都是緊閉著的。規定是容納五百人,但是如果擠一點兒的話,一、二樓合起來共可以容下七百位觀眾。看台上的榻榻米經過一陣踩踏之後,散出了濕氣和發霉的味道。
舞台的地闆卻是依然堅固如昔,絲毫不受到腐蝕,隻要將覆蓋在表面上的塵埃撣掉,立刻就可以使用了。旋轉舞台的轉盤,和切穴的蓋子,也毫無間隙的嵌著,看不見任何歲月風化過的痕跡。
雖然說也有盛衰的現象,伹是劇場的建築卻永遠不會有壽命終結的情形。人六十古來稀,六十歲的人已經算老年了,但是木造的建築則不一樣,難免會發生蟲蛀的現象,可是,隻要不去拆除它,建好的房子永遠屹立在那裡。
建築物雖然永遠屹立著,但是劇場真正的生命——觀眾卻漸漸地在消失中。
從前在看台上,成群的觀眾隨著演員的表演,哭、笑,戲迷們有出賣自己身體換取金錢來獻給自己喜愛的演員的妓女,還有終日工作在不見天日之處的礦工,如令卻全都消失了。
因為他們而使得劇場變得活生生、華麗耀眼的情景,我是一無所知的,自我懂事以來,礦坑就關閉了,當地的人都認為與其辛苦地跑到缺乏冷氣空調設備的劇場來看戲,不如坐在電視機前面,蹺起二郎腿,輕輕鬆鬆地欣賞節目來得舒服了。
我的手指勾住切穴蓋子上面小小的握把,用力地把蓋子掀起來。除了這裡,這個奈落之外,我不認為其餘的地方可以找到朝次。攀住梯子,呼吸著蘊含潮濕泥土味的空氣,我緩緩地往下爬。
「等一等!」果然不出所料,傳來一個聲音。
02
我是菖蒲座小劇場老闆的兒子,朝次是劇場服務生的私生子,我們都是在小劇場裡一起遊蕩,一起長大的。
奈落是被禁止進入的地方,尤其是舞台上有戲劇在演出的時候,更是嚴禁鑽入裡面。在電燈泡微弱的燈光所照射到的這一片微暗地方,是演員們的戰場。
迅速變換角色的演員一邊脫衣服,一邊在奈落裡忙碌地奔馳。半裸的男人們數著節拍,推動舞台的轉盤,四個體格健壯的大男人推得汗流浹背,如果他們的身後站著一個小孩子的話,說不定被踩死了都沒察覺呢!
因為受到大人們的禁止,所以這個地方就更加的好玩了,尤其是我,一直非常喜歡奈落。
奈落裡蘊含著微微的不安,和令人不愉快的感覺,但是,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待在裡面,久了自然就不會害怕。如果沒有人發現我待在裡面,就把蓋子蓋上,上面再放上什麼重物的話,以我一個小孩子的力氣是無法將蓋子掀開的,所以隻好像被幽禁在地牢裡一樣,被關在地下的奈落了。即使再喜歡的地方,也要確定有通路,才能讓人安心,所以,如果不確定有安全逃出的通道,我是不會輕易地踏進這裡的。
即使受到大人們的叱責、打罵,我和朝次仍雙會偷偷地跑進奈落裡。
大概是在五歲的那一年吧!我和朝次在這裡目擊了一個男人被殺。
大正初期建立的菖蒲座,到現在——昭和三十年初,所有舞台設備的操作都需要仰賴人力。
奈落裡沿著四周的牆壁,並列著支撐舞台的柱子,柱子和柱子是交叉地搭建起來的,花道下的通路像洞窟的支道一般向前延伸,中央直立著轉盤的軸棒。從軸棒突出的八根車軸狀梁木的前端,是垂直往下的力棒,年輕的壯漢就抱住力棒,用盡全身的力氣,推動著轉盤。因為轉盤的邊緣還有輪軸,如果上面的裝飾品少的話,四、五個人就可以把它推動了。四周牆壁是紅磚瓦堆砌而成的,地面上露出的部分是水泥造的,交接地方的磚瓦部分,大約突出十五公分左右。當年輕人在這裡氣喘如牛地推動轉盤時,我和朝次便背靠著牆壁,坐在突出的紅磚上,雙腳夠不到地面地垂著晃來晃去,眺望他們工作時的情景。
冬天,奈落裡的冷氣像水般地沁入人的身體;夏天,年輕工人們脫掉上衣,在微弱的燈泡照射之下,每一個人身上的汗珠都發出了晶瑩的亮光。
暗黃色的微弱燈光,是無法照遍奈落裡的每一個角落的,當年輕的工人們握住了力棒,開始推動轉盤的時候,黑暗中突然湧出一個佝僂狀的陰影,一個男人好像從黑暗中誕生似的飛了出來,碰撞到一位年輕工人的身體。
我幾乎是沒有見到血的,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當時我想到的隻是:這個人妨礙了推動轉盤的工作,等一下一定會遭到工人們嚴厲的斥責。
男人被年輕工人壓在下面。轉動中的轉盤突然停止轉動了,舞台上的人一定會大吃一驚吧!
年輕工人們怠工的情形在當時是經常發生的,劇場給他們的薪水微乎其微,每月更換一次,或半個月更換一次的旅行劇團團長給他們的禮金,才是真正的收入。如果禮金的金額比想像中少的話,他們工作起來就會心不甘情不願,故意弄錯該轉動轉盤的時間,在切穴裡上上下下,搖晃著梯子,做出一些令人不高興的舉動。隻要他們稍微動一下手腳,演員在舞台上就會出大紕漏,所以團長隨時都得準備幾個紅包在身上,看見情形不對,立刻得填補禮金。
這時候從切穴往下窺看的演員,原也以為是工人們又偷懶了,知道事情不對勁之後,立刻回到舞台上,為了不要讓觀眾知道事件發生而帶來騷動,舞台上的表演一定要繼續下去。
劇場的主人——我的父親、劇場的職員,以及劇團裡沒有分配到工作的人,紛紛湧進切穴裡,協議著事情該如何處理,在一旁的年輕工人們再度抱起力棒,開始轉動轉盤。為了不要將消息傳到外面去,每一個人講話時都是輕聲細語的。不久下來了幾位警察,因為通往奈落的切穴在舞台的旁側,在這裡出入是不會被看台上的觀眾看見的;但是,不穩定的氣氛在劇場中飄蕩著,再加上演員們知道有事情發生,表現出浮躁的心情,後來聽見觀眾批評這是一次極差勁的演出。
迅速將兇器刀子撿起,並且藏起來的人是我,我非常珍愛這把刀子。兇器被小孩子撿去了,這件事情沒有人發現。
事後我偷偷地將它拿出來看,白木的刀柄上貓滿了鮮血,看起來像極了留在臉上的小黑痣。
事件發生後,我仍然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到奈落裡玩耍。
觀賞舞台上的表演,對我而言是和在奈落裡同樣喜歡的事情。和朝次兩個人將看過的戲記得的部分學著大人的模樣,演了起來,並不限於隻在奈落裡玩,有時候也會在散場之後,跑到舞台上玩。但是,隻要舞台的幕一拉開,我就會變得非常緊張。因此,隻要有人找我上舞台表演,我都會覺得這個人很討厭,而且,我總覺得為了讓別人觀賞而演戲,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如果除去了在奈落裡玩耍的這段時間,我的童年大概就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和我比起來,大我三歲的朝次的確大膽多了,即使在人前要他表演,他也可以演得唱作俱隹,對於別人的誇讚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我決定將來不要朝演藝事業發展。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有一位演員好玩地幫我和朝次化妝,濕濕的毛刷輕輕掃過我的臉頰,從額頭到下巴出現了一道白色的痕跡,我不由自主地慘叫起來,而且全身上下都冒起了雞皮疙瘩。
如今回想起來,我對途得滿臉通白的化妝的確太敏感了,但是這或許是一種預知的敏感。
那位演員因為看我吵鬧不休,心裡也不高興,就把我放在一邊,不想理睬我,專心地為朝次化妝。
朝次有兩道淡淡的眉毛,雙眼皮下是晶瑩的眼睛,整個臉的形狀非常討人喜歡。
旅行演員的舞台化妝都是非常濃豔的,和歌舞伎一樣必須將臉塗得全白,帶上假睫毛,鼻樑更需抹白,使得臉的輪廓更突出,那位演員將他獨到的化妝功夫表現在朝次的臉上。
當天,我和臉上化著濃妝的朝次並肩站在舞台旁,欣賞著台上的表演。
戲碼是「亂舞阿七與吉三」,旅行戲劇經常演一些奇妙得令我無法理解的戲。
賣菜的阿七這一齣戲在人形淨琉璃中的正式戲碼是「伊達娘戀緋鹿子」,現在的歌舞伎裡卻隻演消防望台這一段而已。吉祥院裡的小廝吉三郎要尋找天國的名劍,如果沒有找到的話,隔天早晨六時整,必須切腹自殺。和吉三郎私訂婚約的賣菜的小姐阿七知道了劍的下落之後,想要以鍾聲來通知吉三,但是因為街上的柵門已經關起來了,她無法將消息傳達給吉三。為了要使木門打開,阿七爬上了消防望台,敲打著除了火警之外不能打的大鼓,讓人以為真的有火警發生了。
最精采的地方是阿七爬上望台時的偶人動作。
另外小姐吉三登場的戲是「三人吉三廓初買」,月還朦朧,東方出現魚肚白,小姐吉三為了幫助少爺吉三逃跑,爬到消防望台上去打大鼓。
將這兩出歌舞伎精采的部分融合為一,改編成一出通俗劇的是團長的叔父,劇團裡的幹部嵐仙龍。他是團長最得力的助手,經常想出許多好點子,因此他們的劇情總是很吸引觀眾。
平常都是扮演主角的團長嵐龍太郎來演小姐吉三,他雖然是個男人,但是演起女人來,更能將魅力發揮得淋漓盡緻;再加上由不論演誰都很像的嵐小龍來扮演阿七,這一場戲保證讓觀眾看得如痴如狂。
小龍就是幫朝次化妝的男人,阿七的妝化好之後,小龍和朝次兩個人並排站在一起,實在相像得難以區別,彷彿一對兄弟——或許應該說是姐妹——般的相似。
用帶子將淺黃和桃紅麻葉條紋的水袖,高高東在胸前的小龍,因為天氣太熱,便把袖子和衣擺都撩高了,當他出現在舞台前時,觀眾席上引起了一陣騷動,大概是在旅行劇團之中,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適合扮演旦角的演員吧!
被惡人追趕,而逃進停泊在大川邊的屋形船之中。在一陣叫喊聲之後,打開了屋形船的拉門,走出來的是扮演小姐吉三的龍太郎,高達一八〇公分的身高,穿著黑底的絲質戲服,擺動著水袖走到台前,他的美貌令在場的觀眾都忍不住為之嘆息。
因為躲避壞人的追趕,而使小姐有緣進入阿七的家中,進而發展出一段令人難忘的感情。我從小就開始看旅行演員所演出的戲劇,可以說是看戲長大的,但是我從來不去看舞台旁所寫的戲碼,和擔任的演員。因為年紀還小,看戲隻是喜歡湊熱鬧,小龍人偶動作的巧拙,我完全看不懂,隻知道他是男扮女裝,而且有人在他的背後操縱人偶。
既然稱之為人偶,就一定和人有所差別,後仰、前俯、甩動著重重的長發、彎著腰往前跳的動作,對身體而言一定是非常痛苦的。這不是靠演技的表現,而是一種肉體上的虐待,從小龍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了。
前一天夜裡,小龍一直喝灑,喝到天亮了才回來。第二天因酒醉而加倍地感到痛苦。要裝出玩偶般僵硬的動作的阿七,內心是非常焦急的,但是身體卻無法隨心所欲地靈活轉動,這反而產生了一種悲愴美——大概隻有我有這種感覺吧!
從龍太郎的背後仲出手來,將美麗的村姑娘緊緊抱住,身體和手接觸時的享受,也完完整整地傳到我的身上。雖然是村姑娘,但是筋肉上所表現出來的仍是男子的模樣。在劇場的浴室裡,我曾經和小龍一起洗過澡。因為演員身上所塗的紅白粉常會將洗澡水弄髒,所以城裡的澡堂都不太歡迎演員。菖蒲座裡備有一間浴室,小龍總愛全身抹上肥皂之後,才故意跑來抱我。對小孩子的我而言,他是不用裝模作樣的。
如果是原本歌舞伎的阿七的話,她從花道退下之後,幕就落下來了:但是這個阿七卻被捕吏斬殺了,後來還留下了一件長襯衣。粉紅色的襯衣裡還浮現出淡淡的紫色,和龍太郎的身長相互映照。
03
「嘵仔,道座梯子是不能下來的!」是朝次的聲音。
「為什麼?」
「下來之後就無法再回到人間了!」
「太好了!這座梯子是通往天堂的嗎?這不正好嗎?我要下去。」
「是嗎?你想下來嗎?」
「我要下去了?」
「你真的要下來嗎?」
在奈落裡兩個人的遊戲總是不斷加入新花樣,這是不用多說的。朝次喜歡模仿舞台上演員們的表演,而且一點兒也不覺得不好意思。
開幕之後,演員們群聚在後台喝酒作樂。朝次請劇團裡一位打雜的演員把人偶借給他,他就學起阿七的舞台動作了。
當仙龍和龍太郎的眼神一起往意到時,龍太郎便站起身來,一把推開打雜的演員,從朝次背後將朝次一把抱了起來。仙龍的嘴裡哼著三味線。
「少爺,你也來演一段吧!」
發現小龍朝我這裡望了一眼,我立刻拔腿就跑。
「別跑!」小龍一把將我捉住,抱在懷裡。雖然他的個子不大,但是力量卻很大,我被他緊緊抱著,一點兒也動彈不得。雖然急得想哭,但卻流不出眼淚。
隻看一次就學會了!
你的父母是演員嗎?
據說讓朝次的母親懷孕的,就是一位巡迴旅行演出的演員!
朝次!你還會跳別的嗎?
要看什麼隨你們點吧!
朝次若無其事地說。
配合著音樂的伴奏,朝次將他所記得的動作一一的表演出來,黑社會老大的伊那勘太郎,英俊俏皮的救火員野狐三次、旦角的湯島白梅……模棱兩可的地方就隨便以其它的動作帶過,喝酒已經喝得七、八分醉的演員們,看了之後紛紛豎起大拇指來大大地加以讚賞一番。
少爺也來跳跳看吧!
我不喜歡跳舞!
那你就唱歌吧!
我裝出一副想睡的模樣。
第二天,我在奈落裡將朝次痛打了一頓。
當天所演出的歌舞伎是「加賀見山舊錦繪」,是由女流氓的故事改編的一出通俗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一齣戲。
晚場的戲結束之後,所有的人都回到後台休息,或者外出夜遊。這個時候,我和朝次又鑽進地底下那個屬於我們的世界裡。
歌舞伎的主要劇情是:想要霸佔產業的局岩藤,為了要陷害中老尾上,設計讓尾上去偷他所保管的蘭奢待的香木。尾上將裝著香木的箱子交給了上使,但是裡面裝的卻不是香木,而是草鞋。岩藤責備尾上的過失,用草鞋擲打他。尾上為了要討回清白,也報一箭之仇,於是召集使者準備反攻。
在女流氓的世界裡,最精采的就是偷換骰子的戲。企圖擴張勢力範圍的女頭目阿岩,是一位人望極高的女債主,經營一家大賭場。她命令心腹偷偷將阿龍所使用的骰子換成假骰子,然後在大庭廣眾之下痛責阿龍的假招式,阿龍為了不使自己在對他有恩的債主面前擡不起頭來,於是就自殺了。
劇團裡面所有的演員不分高矮胖瘦,全部改扮成旦角,這就是這一出狂言最有趣的地方。
扮演阿岩的是仙龍,扮演阿龍的是龍太郎,小龍所扮演的是阿龍的妹妹,名字叫做阿初。
阿龍並不替自己辯解,說他並不知道骰子裡暗藏玄機,他隻是惡言惡語地大聲謾罵,還一邊恣意吐痰,但是,突然之間從腰際拔出短刀。那隻手……這隻手……,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呢?當他自殺身亡,短刀也啷噹落地之後,我不禁手往前一拍,流出了惋惜的眼淚。
我以為會拍到地面上,沒想到竟然打在朝次的肩上,朝次並沒有還手。隻要我打他,朝次從來就不曾還手,或許是因為我是劇場老闆的兒子,而他隻是服務生的私生子,所以他總認為比我的身份還要低,但是我從來不曾有過一點點這樣的想法。
當我突然發現朝次正在為想當演員的事情煩惱的時候,我狡猾地對他說:
「找小龍兄來教我們演戲吧!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他一定會答應的。」
當我們提出以奈落甩場地的條件時,小龍滿臉不解地問:
「為什麼要在那種地方呢?散場之後舞台就空下來了呀!」
「我們喜歡在奈落裡!」
「好吧!好吧!隨便你們挑選了!」
我對演戲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真正想學的是朝次,我的目的隻是將小龍拉進地下的世界,成為我們的好朋友。但是,我並沒有將這個企圖告訴朝次。
「我們來點戲碼吧!隻要是小龍兄演的角色,我們都把它學起來!」
朝次不知道是沒有發現我的企圖,或者已經發現了卻不理睬我的想法。在日場開始前的空曠、明亮舞台上,他和小龍開始演起了「新、眼瞼的母親」。
我在舞台一側跪坐了下來。
可惡!為什麼不願意到奈落裡去呢!難道會掉到切穴裡去嗎?還是轉盤轉動時會夾到你的腳?或者會被奈落吃掉?
我心裡胡思亂想著,越想就越生氣。
04
「嘵仔,聽說這個劇場要拆掉,改建為停車場,這是真的嗎?」
「大概是謠言吧!不過劇場已經不再是我的了,別人想要怎麼處理,我毫無幹涉的權力啊!」
如霧般的黑暗緩緩流過。
一個月的演出結束之後,嵐龍太郎劇團在即將出發前往下一個演出地的當夜,朝次被反手綁在空無一人的後台柱子上,綁他的是朝次的母親加代。
雖然說旅行劇團已經日漸蕭條,但是三十多天連續在同一個地方演出,多少會帶來一些戲迷,尤其是許多爭著要來和龍太郎、小龍惜別的女人們,更是團團地圍住了演員們所搭乘的小客車。
載滿了大道具、小道具,和褪色旗幟的卡車已經先行出發了。
沒有等小客車離開,我就跑進了後台。
「趕快幫我把帶子解開吧!」朝次焦急地說。
加代聽了大磬斥責。
「不要罵嘵仔!要罵的話,你就罵我吧!」
朝次說著,仍然以哀求的眼光看著我。
「快一點!」
他舉起了可以自由活動的腳,用力向我踢過來。
演員和當地女人發生糾紛,或者和黑社會發生衝突,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以嵐龍太郎劇團來說吧!第一天公演的一大早,當地的一群黑社會人物,就搭著卡車到劇場來,將卡車停在入口前,使得觀眾無法入場。原因是劇團對他們的招呼打得不夠誠意,換句話說就是保護金給得不夠多。幾個人跑進了後台,團團圍住一位演員,並且拿出短刀插在榻榻米上,聽說劇團裡有演員曾經和他們老大的女人發生關係。這樣的事情雖然可以用金錢來解決,但是,發生流血事件也是難免的。
切狂言之後的舞蹈秀由小龍和龍太郎合演,從背景的幕後,突然跑出來一個身穿西式襯衫的男人,穿過花道,走進劇場時,倒地不起。
觀眾們紛紛傳說,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背上好像有一支短刀的刀柄。因為小龍搶走了他的女人,所以才到這裡來複仇,他是當地的小阿飛。好像是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就死去了,刀子正好插在心臟上,這是最大的緻命傷,其餘的地方幾乎沒有任何的出血。
到底是誰刺的呢?警察經過了一番調查之後,仍然一無所獲。雖然斷定是演員或者劇場裡的人,但是卻說不出名字。
當我知道龍太郎和小龍被警察帶去當參考人之後,我對警察說是我做的。警察聽了大笑不止,還大聲責罵我:「小孩子!不要搗蛋!」
兇器短刀是被害者的所有物,將刀子奪下,再去刺人,這不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能辦到的。大人們以常識做了這樣的判斷。
八歲的小孩辦不到的事情,十一歲的少年應該可以辦得到吧!我心裡非常羨慕朝次,為了小龍,他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這個男人越過背景的道具幕,好像正準備來刺殺小龍。或許是因為被大道具擋住了,所以沒有發現我和朝次;或許發現了,但是看我們隻不過是兩個小孩,沒把我們放在眼裡。
朝次拿起附近一塊小道具的木闆塊,往男人的臉上丟去。我連忙拾起男人不意間掉落的短刀,但是卻不知該做什麼好,就將它交給了朝次。朝次正好知道短刀的正確使用方法,以全身的力量,將刀子插進往前傾倒的男人的背上。
龍太郎和小龍被帶去訊問了一整晚,還是平安地放回來了,因為兩個人都在舞台上,這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其它人也相互之間成立了不在場證明,而我和朝次連指紋都不必探驗,逃過了一劫。
加代當然是不會知道這些事情的原委的,她一直希望兒子能夠唸到高中畢業,然後當個領薪階級,所以仙龍和龍太郎一再勸朝次加入,朝次自己也有此意,但是加代卻始終不答應。
加代將朝次綁在柱子上,不讓他搭上小客車。龍太郎一行人離去之後,第二天,下一個劇團的卡車又到了。
觀眾的人數不斷地急遽減少,在川筋附近原本有五十幾家小劇場,如今已經關閉一、二家了。相對地在溫泉中心的舞台上,提供旅行演員們演戲和秀的傾向卻愈來愈盛行。劇場中的演出,入場費的收入扣除了宣傳費之後,還必須和劇場拆帳,通常是劇場六分,劇團四分,或者七分三分,五分五分,如果賣座情況惡劣的時候,連團員的薪水都付不出去。如果是在溫泉中心演出的話,是採買斷的方式,和觀眾的人數毫無關係,要給劇團一定的金額。因為收入安定,演員們演起戲來沒有後顧之憂,通常會在舞台上賣力的演出。
朝次常常在前來菖蒲座演出的劇團中客串一角,白天因為還要上學,所以隻能在夜場演出。
朝次還常常對我說:
「溫泉中心所演的不是正統的戲劇,客人們一邊吃東西、講話,還可以四處走來走去,根本沒有專心在看戲,曉仔,菖蒲座絕對不可以拆掉!」
刺殺了當地小流氓這件事情,朝次和我都當作是忘記了一樣,絕口不提,好像隻要我們不說,事實就會從此消失了似的。但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卻開始受到戲劇的侵入了。
無論如何一定要唸到高中畢業,這是加代唯一的條件,朝次頻頻站在菖蒲座的舞台上表演,她也隻好默認了。
可以容納五百人的小劇場,隻有十幾位觀眾,這樣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但是朝次好像一點兒都不在意。
「和電影、電視,或大劇場不一樣,小劇場反而會讓人們覺得有新鮮感。」
朝次對我說。
確實,小劇場具有其它媒體所沒有的特徵。
觀眾和舞台一體化,隨著每天觀眾的反應,戲劇也做柔軟性的變化,演員和觀眾好像是搭乘同一艘船的人,舞台上的人偶爾也會到台下去走走,觀眾也可以任意到後台。觀眾們都瞭解舞台上表演的是虛構的戲劇,但是仍然很盡情的隨著演員的表演而歡笑或悲傷。
而且,劇場裡的舞台總是把自己的身份放低,故意去擡高客人的身份。
閉幕之後,所有演員都身穿戲服,站在出口,歡送每位觀眾。
卸了妝之後,其實每位演員和觀眾都一樣,所以,人家會以為你是演員,隻不過是因為你臉上的舞台妝,和那一身戲服罷了!
朝次曾經這麼對我說過。
從此以後,我們就不曾到奈落去玩模仿做演員演戲的遊戲了。對真正站在舞台上表演過的朝次而言,奈落隻是工人們推動旋轉舞台的地方,換句話說,那隻是一個工作時的場所,不是一個絢麗的幻想空間。再加上為了節省人事開支,劇場的人手已經大減,所以旋轉舞台使用的機會已經大大地減少。
但是,我仍然經常一個人鑽進奈落裡。在昏暗的奈落之中,一個無形的東西在空中緩緩的飄浮著。
朝次唸完了中學二年钑,在三年級剛要開始的四月,嵐龍太郎劇團再度來到菖蒲座。
龍太郎的劇團後來一直待在關西表演,所以很久都不曾再回到九州島。
看見了小龍,我微微地吃了一驚,競然是一個個子如此矮小、感覺遲鈍的演員,在我的記憶中,小龍是一個隻需用指尖輕輕抓住我,我就全身動彈不得,一個力氣強大的男人。到底是這幾年使他的英氣喪失,還是我目己本身的改變,我也無法得知了。
朝次好像不像我這樣,擁有一個完全破滅的幻想,他仍然興高采烈地加入龍太郎的演出。
因為朝次和小龍的體型極相似,如果再加上化妝的話,兩個人就完全長得一模一樣了,所以朝次就在舞台上扮演小龍的替身。
看到小龍站在舞台上演出之後,我不得不承認他仍然是一位具有奇特魅力的演員,絢爛而不華麗。如果要說豔麗的話,那是沒有人可以和龍太郎相比的。或許是因為他患有不治之症,表面上沒有人看出來,他的魅力就是來自這個帶有疾病的身軀。當然啦!如果這麼推斷下來,小龍不也應該有病了!如果是真的話,小龍罹患的疾病可能是旅行演員長久積壓在心上的屈辱!而且,這個疾病也永遠不會被別人看出來。
告別公演前三天的夜裡,朝次的臉上受到嚴重的燙傷。
當加代走過沉睡中的朝次枕邊時,突然絆了一跤,當時加代的手中正好拿著裝滿了熱水的熱水瓶。
雖然有不少人懷疑加代是故意的,但是我卻認為好歹她也是朝次的母親,應該不試忍心這麼做的。
朝次卻相信母親是故意的。
加代從朝次的身邊走過的時侯,絕對不會經過頭的方向,一定是繞到腳邊去。因為據說男人的頭被跨過之後,他就永遠不會有出息;即使是吃魚的時候,她也絕不讓朝次吃尾巴的地方。
龍太郎一行人移往下一個演出地的時候,朝次正躺在醫院裡。朝次的左臉頰上留下了一個極明顯的疤痕。
朝次為了要推翻母親的企圖,用極濃厚的舞台化妝,巧妙地將臉上的疤痕隱藏過去。可是,即使塗了再厚的脂粉,正面細看的時候,臉頰上的疤痕仍然是非常明顯的。但是舞台上有燈光,隻要燈光效果好一點的話,很容易將觀眾的視線瞞騙過去。
歡送客人時,一定得和觀眾打個照面,但是常客們都知道他被燙傷的經過,對他臉上的傷痕反而更加表示同情,所以前來捧場的女客反而大增,據說還有女客要買下他呢!
男人即使臉上受了傷,隻要會做事,就會有出息;除了當演員以外。這或許是加代一廂情願的想法吧!但是,誰也料想不到,臉上的疤痕反而會使朝次更受歡迎。
因為我乖乖地去上學,加代看了非常羨慕。但是,這一點加代是看不清的,不隻是加代,大概沒有人發現我內心深處有一個強烈的慾望,正在夜以繼日地侵蝕著我呢!
沒有想到慾望實現至今,又經過了兩年的歲月。
我又奪回了朝次。
兩年不見的龍太郎劇團又出現了,但是小龍和朝次已經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扮演彼此的替角了。對於朝次的成長,身為演員的小龍一定是非常嫉妒的,而朝次也不喜歡自己隻是小龍的替身。
在舞台上,朝次臉上的傷痕成了小龍取笑的對象。
「卸妝之後,這個家夥簡直長得像鬼一樣!如果哪個女人在夜裡碰到他,準會被他嚇破膽!」
朝次聽了,就趴下身來,假裝在哭泣,一邊跳著舞,不意之間往小龍的腰上踢了一腳。
這樣的表演常惹得觀眾捧腹大笑。
小龍和朝次吵架而拿刀相向,可能是因為女人的原因。到底是誰搶了誰的女人,或者為了那一個女人,我一無所知。女人隻要一高興,往往出手非常大方,贈送許多禮金,但是金錢雖然重要,小龍和朝次之間的爭執,這恐怕隻是導火線而已!真正的原因是長久以來彼此的嫉妒。如杲成為一個好的演員,自然就會大受歡迎;受歡迎之後,禮金自然就會增加,這是很實際的問題。
當小龍已經獨當一面的時候,朝次才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沒想到才數年的光陰,他已經大到足以對自己造成威脅的程度了。
當天晚上,為了明天的戲練習到深夜。等其它演員都散去之後,在空曠的舞台上,我看見小龍和朝次之間的爭吵。
兩人都是還未開口就動起手來了,對罵了三兩句話之後,就扭打在一起了。我將一把白晃晃的短刀放在他們兩個人的手可以拿到的地闆上,雖然說他們是攜械吵架,但是實際上拿出刀子的人是我。五歲的時候,在奈落裡檢到這把刀子以來,我一直非常妥善地珍藏它。在時間的消磨之下,刀柄上沾滿的黑色血塊已經全部掉落了。
為什麼會突然地拿出刀子呢?我自己也想不透!但是在思考之前,行動卻已經產生了。
事後,我仔細想了想,或許是因為我自己也想加入他們之間的爭執吧!
朝次的動作看起來是比較敏捷,他甩開了小龍的手,解下綁在頭上的花紋大絲巾,勒在小龍的脖子上。這時候小龍的手正好握住刀柄,往朝次的胸口刺去,朝次立刻鬆手倒在地上。
這個時候,我故意發出一聲碰撞的聲音,小龍嚇得拔隨就逃。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間極短,立刻就結束了,所以在後台裡並沒有被人發現。
我將朝次沉重的身體拖到切穴旁,打開蓋子,將他拖下切穴。我故意不將切穴的蓋子蓋滿,留下一道小小的隙縫,讓光線從這裡照進來。
朝仔!殺了你的人是我,不是小龍兄啊!是我殺了你!
我還沒有用盡全身的力量,就將刀刃全部插進胸口了,我將刀子拔出來一點點,但是,想了想又將它用力地刺進去了。
為了除去刀柄上的指紋,我讓朝次的手來握住刀柄。因為我不想讓警察介入我和朝次之間的事情,所以我就將自己的痕跡消滅了。
我的手一離開,朝次的手就垂到地闆上,我從背後將朝次抱了起來,像抱住了阿七的人偶一樣。
我讓朝次躺在奈落裡,走出了切穴,再將蓋子緊緊蓋住,幸好地闆上沒有留下任何的血跡。
朝次失蹤的事一直到笫二天才被人發現,因為朝次經常被女客邀到外面過夜,所以,即使一、二次深夜不歸,也不會有人起疑心。
隻有小龍一個人膽怯不已,膽怯的小龍看起來更是虛弱而醜陋。
我每天過著像影子般的日子。
朝次的屍體被發現了,警察來調查了,判斷是自殺,這些事情都像風一樣的過去了。
中學畢業之後,我就堅持要離家,來到了東京。行李裡面隻放著一件紡綢戲服,因為常聽人說廚師隻要有一把好的菜刀,演員隻耍有一件好的戲服,就可以走遍天下,但是,我一點兒都不想當一個演員!
這件紡綢戲服上沾滿了朝次的汗水和白粉。
隻要找到打工的機會,就不怕沒有飯吃,但是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所以心裡漸漸地焦急起來了。
當時我突然跑到淺草僅存的小劇場去看看,和演出的團長談過之後,很輕易地就答應讓我上台演戲了,也沒有做什麼身家調查。
因為今天加入的演員,明天就逃跑的情形經常發生,所以團長叫我開始做一些打雜的工作,漸漸地團長發現我並非外行人,於是安排一些角色,讓我上台表演。
我的藝名叫做嵐朝次,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這個名字就受到東京附近劇團的注意,但是,我仍然非常厭惡化妝,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於是我擅自離開劇團,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但是數個月之後,我體內就會冒出一股騷動,像被火烘烤著一樣,叫我難以再待下去了,隻好再加入東京附近巡迴演出的劇團。如此加入、逃跑,反反複覆無數次,這期間,我也一邊在咖啡廳、酒吧裡工作。到了成年的年紀之後,我取得了駕照,當長距離的卡車司機,或者到酒廊裡擦洗啤酒杯,再辛苦的工作我都嘗試過。
嵐朝次的藝名在許多劇團中出現,立刻又消失了。
接到菖蒲座廢館的通知後,我回到了故鄉。無法再經營下去的劇場,還是賣掉吧!
我在劇場前將紡綢戲服燒掉了!嵐朝次也隨著消失了!
05
突然察覺到這是在我記憶之中發生過許多次的事,我哀求著朝次,要他打開奈落的蓋子。
「等一等!曉仔,這個梯子是不能下來的!」
朝次的聲音。
「為什麼?」
「下來之後就無法再回到人間了!」
「太好了!這座梯子是通往天堂的嗎?這不正好嗎?我要下去!」
「是嗎?你想下來嗎?」
「我要下去了!」
「你真的要下來嗎?」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的對話了。
警笛的聲音使我回過神來。
「你找死啊!」
卡車司機從窗口探出頭來。
「我又沒看見車子!」
我緩緩地站起身來。
要改建為停車場的菖蒲座在我的眼裡看來像是一幢瀕臨死亡的建築物。
雖然我打算隨著菖蒲座的毀滅,將自己埋葬在奈落裡,但是卻提不起勇氣來逃脫這個活生生的血肉身軀。朝仔,為什麼我無法捨棄這個空無一物的身軀呢?難道是你不等我了嗎?刺死你的人是我啊!
警笛催促著我,卡車已經駛上了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