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間諜課:黑色宣言 by 弗‧福賽斯
2020-2-27 20:26
離槍殺地點不遠處的一家飯店裡,有人聽到婦女的尖叫聲後張望窗外,然後用飯店經理的電話撥打03,呼叫救護車。
救護人員原以為是要搶救一名心臟病患者,但他們看到的卻是一個穿雙排扣藍色西裝的人,胸前有彈孔,身下則是一攤鮮血。他們報了警,然後救護車朝著最近的醫院疾馳而去。
一小時後,波特金醫院的創傷科裡,刑偵處兇殺科瓦西里·洛帕京警官陰鬱地盯著推車上的屍體,夜間值班的外科醫生在一旁摘下了乳膠手套。
「沒希望了。」大夫說,「一顆子彈直接穿透心臟,是近距離射擊的。子彈還留在體內,屍體解剖時會找到的。」
洛帕京點點頭,出人命了。莫斯科槍枝泛濫到足以裝備起一支部隊。他知道,要找到發射子彈的那支手槍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槍主了。他已經在基賽爾尼大街上確認,目睹槍殺案的那位婦女已經走了,她似乎看到了兩個殺手和一輛轎車,但沒有其他描述。
在不鏽鋼輪床上的死者皮膚蒼白,滿臉雀斑,薑黃色的絡腮鬍十分醒目,表情略顯吃驚。勤雜工把一條綠色的床單蓋在屍體上,遮住了照射在屍首身上的燈光。
現在屍體全身赤裸,旁邊的一張桌子上放著衣物,一隻鐵製的腎形盤子裡盛著幾件個人物品。刑警走過去拿起外套,看了看衣領內的商標。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是外國貨。
「你認識這些字嗎?」他問外科醫生。
大夫查看西裝裡鑲邊的標籤。
「蘭……道,」他慢慢讀出來,然後是該服裝商店名字下面的字,「邦德街。」
「這個呢?」洛帕京指向襯衫。
「瑪莎百貨,」外科醫生讀了出來,「那是在倫敦,」他補充道,「邦德街應該也在倫敦。」
有關人的排泄物和兩性生殖器的罵人詞語,在俄語裡有二十多個。洛帕京在腦子裡把它們全都過了一遍。英國遊客,噢,天啊。行兇搶劫搞錯了對象,肯定是英國遊客。
他翻看了一下個人物品,東西不多。當然,這其中沒有硬幣,俄羅斯硬幣早就毫無價值了。裡頭有一塊疊得很整齊的白手帕、一隻透明塑膠袋、一枚圖章戒指和一塊表。他猜測,也許是那個婦女的尖叫聲把兇手嚇跑了,所以沒能來得及把手錶從死者的左手腕摘下,也沒能把戒指從小指頭上脫下來。
但這些東西都證明不了身份。最糟糕的是,沒有錢包。他又去翻找衣物。鞋子裡面有「教會」的字樣,是普通的黑色系帶鞋;襪子是鐵灰色的,沒有商標;內褲出現了同樣的「瑪莎百貨」字樣;領帶——根據醫生的說法,是來自傑明街的滕博阿瑟時裝店,毫無疑問,也是來自倫敦的。
絕望超過了希望,洛帕京又去看西裝。醫院的勤雜工忽略了一件物品,在有些男士放眼鏡的上口袋裡,有個硬東西。他取了出來,是一張穿了孔的硬塑膠卡片。
這是酒店的房間鑰匙,不是那種舊式的,而是電腦的磁卡鑰匙。為安全起見,鑰匙上沒有房間號碼,這樣可以防止小偷進入房間行竊,但上面有民族大酒店的商標。
「這裡有電話嗎?」他問道。
假如現在不是8月份,那麼這會兒,民族大酒店的本尼·斯文森經理是會待在家裡的。但最近遊客眾多,而且兩名員工因患熱傷風請了病假,所以他一直在酒店裡工作到很晚。這時,酒店總機的電話響了。
「是警方來電,斯文森先生。」
他按下「連接」開關,接通了洛帕京的電話。
「什麼事?」
「是經理嗎?」
「是的,我是斯文森。您哪位?」
「洛帕京警官,莫斯科民警局刑偵處兇殺科的。」
斯文森的心往下一沉,對方說是兇殺科的。
「你們酒店是不是有一個英國遊客?」
「當然有,好幾個呢,至少有十二個。怎麼啦?」
「我給你描述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想起來:身高一米七,薑黃色短髮,薑黃色大鬍子,深藍色雙排扣西裝,領帶上的條紋很怪。」
斯文森閉上眼睛,咽了一下口水。哦,天啊,這只能是傑斐遜先生。晚上還在酒店大堂看到他在等車呢。
「出什麼事了?」
「他遭到了搶劫,現在波特金醫院。你知道那裡嗎?在馬戲場附近。」
「當然知道。可你剛才說是兇殺科?」
「很抱歉通知您,他已經死了。他的錢包和所有身份證件似乎都被偷了,只剩下一張塑膠的房間鑰匙卡片,印有你們酒店的標誌。」
「請別走開,警官。我馬上過來。」
本尼·斯文森在他的辦公桌前坐了好長時間,內心十分驚恐。他做了二十年的酒店生意,從來沒有聽說過客人被謀殺的事情。
業餘時間,他唯一的愛好是打橋牌。他想起來有個常常一起打牌的搭檔,是英國使館的職員。他查閱了自己的電話本,找到那位外交官的住宅號碼,打了一個電話給他。這時候已經快午夜時分,那人已經睡著了,但聽到消息後很快就清醒過來。
「老天爺呀,本尼,是他嗎?是為《每日電訊報》寫稿的那位記者?我不知道他來這裡了啊。不管怎麼樣,還是感謝你。」
外交官放下電話。這事鬧大了,他心裡想。英國公民一旦在國外遇到麻煩,不管是死是活,都是領事部的職責範圍,但他認為應該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某個人。於是,他撥打了喬克·麥克唐納的電話。
蘇聯,莫斯科
1988年6月
瓦列里·克魯格洛夫回家已經有十個月了。在國外招募的線人,回國後總是會有改變主意或不來聯絡的風險,會銷毀已經得到的密碼、隱形墨水和特殊紙張。
對此,招募間諜的情報機關是無能為力的,只能譴責那個間諜,但這樣做也沒有意義,而且殘忍,也沒有好處。在敵人內部從事反對暴政的工作,是需要頭腦冷靜的,但有些人並不具備這一點。
與蘭利的每一個人一樣,蒙克從來不把反對莫斯科政權的人與美國的叛徒相提並論。後者是背叛了全體美國人民及其通過民主選舉產生的政府,如果被捕,他會得到人道的待遇和公正的審判,他可以找最好的律師。
蘇聯人反對的,則是一個只代表了全國不超過十分之一人口的利益,卻控制著其餘百分之九十國民的野蠻專制政府。一旦被抓,他會遭受毒打,不經審判就會被處決,或者被送去勞改營。
但克魯格洛夫信守了諾言。他已經三次通過死信箱,投遞了從蘇聯外交部得到的有價值的內部文件。經過適當的編輯並對訊息來源進行捏造後,美國國務院得以在坐到談判桌之前,就已經了解蘇聯人的談判定位。在1987年到1988年間,東歐衛星國開始公開反叛。波蘭已經離去了,羅馬尼亞、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都鬧得沸沸揚揚。關鍵是要了解蘇聯想採取的對策,重點是要知道莫斯科本身是不是已經力不從心、人心渙散。克魯格洛夫披露了這些訊息。
但5月份的時候,「德爾斐」表示想見個面。他有重要的事情,想見見朋友傑森·蒙克。哈利·岡特煩惱了。
「當初雅爾達的會面,我們就很擔心,連覺都睡不安穩。還好讓你得手了,沒出什麼事情,因為那有可能是個陷阱。這次也有可能。沒錯,密碼錶明這真的是他,但有可能他被抓住了。他有可能已經全盤招供了,這種事情你懂的。」
「哈利,現在有十萬美國人在遊覽莫斯科,時代不同了。KGB不可能實施全面的監控。只要偽裝得好,混在十萬人裡面不成問題,除非是當場被抓。
「他們會拷打美國公民嗎?現在?身份掩護是完美的,行動也會謹慎小心。我懂俄語,但假裝不懂。我只不過是一個傻乎乎的美國遊客,跟在導遊的屁股後面。只有在確定沒有監視之後,我才會行動。相信我吧。」
美國有一個龐大的文藝聯合基金會網路。其中一個基金會正在組織一個學生團,準備赴莫斯科參觀研究各個博物館,重點是訪問奧布卡街上著名的東方藝術博物館。蒙克以一個成人學生的身份報了名。
6月中旬,當學生團乘坐的飛機降落在莫斯科的機場時,菲利普·彼得斯博士的所有背景資料和證件不但完美,也非常可靠。克魯格洛夫則已經得到了通知。
負責接待的蘇聯國際旅行社的導遊在機場接機,團組成員被安排在巨大無比的俄羅斯酒店居住。該酒店面積之大,堪比美國的惡魔島【12】,但談不上舒適。第三天,他們去參觀了東方藝術博物館。蒙克在美國時就對該博物館作過一番研究。陳列櫃之間有足夠的敞開式空間。他堅信,如果有人尾隨克魯格洛夫,他肯定能夠發現。
他老老實實地跟著導遊參觀。二十分鐘後,他看到克魯格洛夫尾隨在他們後面,身後沒有尾巴。在走向餐廳的時候,他核實了這一點。
與蘇聯許多博物館一樣,東方藝術博物館也有一個很大的咖啡廳,裡面有間洗手間。他們二人各自喝著咖啡,但蒙克捕捉到了克魯格洛夫的眼神。如果這個人被KGB逮捕過,受過嚴刑拷打,已經屈服,那麼他的眼裡肯定會流露出某種神情:恐懼、絕望或警覺。克魯格洛夫的眼睛笑眯眯的。要嘛他是世界上迄今最厲害的雙料間諜,要嘛,他是清白的。蒙克起身走向男士洗手間,克魯格洛夫跟了過去。等到最後一個上廁所的人離開後,他倆擁抱了。
「你好嗎,朋友?」蒙克問道。
「我很好。我現在有了自己的公寓,有私密空間的感覺真好。孩子們可以來看我,我能留他們過夜了。」
「沒有引起懷疑吧?我指的是錢。」
「沒有。我出國的時間太長了,現在人人都在撈錢。高級外交官都從國外帶很多東西回來。我太天真了。」
「這麼說,事情真的是在發生變化,我們正在推波助瀾。」蒙克說,「這個專制體制很快就會結束,你將生活在自由之中。離現在已經不遠了。」
一些男學生進來了,他們嘰嘰喳喳喧鬧著,撒完尿就離開了。這兩個人一直在洗手,直至最後離去。蒙克沒有關水龍頭,讓水一直流淌著。這是一個老把戲,除非竊聽器話筒是在很近的距離內,或者說話人提高了嗓門,否則流水聲可以掩蓋說話聲。
他們又交談了十分鐘,克魯格洛夫把帶來的包裹交給了蒙克。裡面的文件,是從外交部長愛德華·謝瓦爾德納澤的辦公室裡拿出來的。
他們再次擁抱,然後各自離開。蒙克重新加入到了旅行團中,兩天後與團組成員一起飛了回去。離開前,他把包裹交給了美國使館內的中情局情報站。
回到國內後,這些文件顯示,蘇聯正在撤回其對差不多所有第三世界國家的各個援外項目,包括古巴。蘇聯的經濟正在四分五裂,末日已經可以預見。蘇聯再也不能利用第三世界來敲詐西方了,國務院喜歡這種結果。
這是蒙克第二次去蘇聯執行非法任務。回來後,他獲悉自己得到了進一步的提升。尼古拉·圖爾金,即「來山得」間諜,也正奔赴東柏林去擔任KGB駐東德的整個K分局負責人。這個職務至關重要,可以了解蘇聯在西德活動的每一個間諜。
酒店經理和英國情報站站長差不多前後腳來到了波特金醫院,他們被帶往一個小小的病房,蓋著床單的遺體就停放在那裡,洛帕京警官也在那裡等候著。大家進行了自我介紹,麥克唐納只是簡短地說:「使館的。」
洛帕京最關心的是要儘快弄清死者的身份,這不成問題。斯文森已經帶來了死者的護照,裡面的照片與死者完全相符。他看了一眼遺體面容,就確認了死者身份。
「死因呢?」麥克唐納問道。
「一顆子彈擊穿了心臟。」洛帕京說。
麥克唐納檢查了西裝。「這裡有兩個彈孔。」他溫和地說。
他們都重新去查看西裝,確實有兩個彈孔,但襯衫上只有一個。洛帕京再次去看屍體,只有胸部上的一個彈孔。
「另一顆子彈肯定擊中他的錢包,留在那裡了。」他說完,嚴肅地微微一笑,「至少信用卡損壞了,那幫混蛋不能使用了。」
「我要回酒店了。」斯文森說。他顯然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假如這個人當初接受酒店提供的豪華轎車,就不會出事了。麥克唐納把他送到了醫院門口。
「這事對你來說肯定很可怕。」他同情地說,瑞典人點點頭,「我們儘快把事情理清楚。我想,他在倫敦一定是有家屬的,我們要把個人物品都轉交給她。也許你們可以去清理一下他的房間,整理好他的旅行箱。明天上午我派車去酒店接取物品。真是太感謝你了。」
回到病房後,麥克唐納與洛帕京交談起來。
「現在有個問題,朋友。這事比較難辦。死者在圈內名氣很大,他是記者,這事會被公開報導的。他的報社在這裡有個記者站,他們會大肆宣揚。其他外國媒體也一樣。這方面事情讓使館來處理怎麼樣?事實已經清楚了,對吧?這是一個攔路搶劫的悲劇事件。幾乎可以肯定,劫匪用俄語叫喚過他,但他聽不懂。可以想像,劫匪認為他想反抗,於是就開槍了,導致了慘劇的發生。情況基本上就是這樣,你說呢?」
洛帕京聽明白了。
「是的,是攔路搶劫發生的意外悲劇。」
「那麼,你們努力去查找兇手,不過,同為專業人員,你我都知道,破案的難度相當大。遺體的遣返事宜,就讓我們的領館人員來安排吧。與英國媒體打交道的事情也由我們來做。你同意嗎?」
「好的,這樣應該是合情合理的。」
「我只需要他的隨身物品,它們與本案已經沒有關係了。最重要的是錢包——如果能夠找到的話。其他則還有信用卡,我懷疑,應該沒人膽敢使用他的信用卡了。」
洛帕京看著腎形盤子裡放著的零星幾件東西。
「這些物品需要你簽收。」他說。
「這是當然的。準備轉交的表格吧。」
醫院提供了一個大信封,把一枚圖章戒指、一塊鱷魚皮錶帶的金表、一塊摺疊的手帕和一個裝有東西的小塑膠袋全都裝了進去。麥克唐納簽收後,把這些物品都帶回了使館。
這兩個人都有所不知,殺手在執行命令的時候,無意中犯了兩個錯誤。他們接到的指示是要拿走錢包(裡面有身份證)和護照,並不惜一切代價拿走錄音機。
殺手並不知道,英國人在國內是不需要隨身攜帶身份證的,只有到國外旅行時才使用護照。舊式的藍色封皮英國護照硬邦邦的,很難放進衣服的內側口袋,而且,傑斐遜已經把護照留在了酒店的前台。他們還忽視了胸袋裡的房間塑膠卡片鑰匙。光憑護照和房門鑰匙,就能在槍殺發生後的兩個小時之內完全驗明死者的身份。
第二個意外錯誤應該不能怪殺手。其中一顆子彈根本沒有擊中錢包,它鑽進了掛在胸前西裝裡面的錄音機裡。子彈損壞了錄音機的零件,摧毀了微型磁帶,再也無法播放了。
諾維科夫警官已經與愛國力量聯盟人事部長約定,於8月10日上午十點鐘在聯盟總部會面。他有點緊張,擔心會不會冷場或遭到冷遇。
人事部長季林先生穿著鐵灰色的三件套西裝,舉止一絲不苟,他最明顯的特徵是牙刷狀的小鬍子和無框眼鏡。他的外表給人的印象儼然是一位早期官僚主義者,實際上,他也確實如此。
「我的時間很緊迫,警官,請說明你的來意。」
「是,先生。我正在調查一個死者,我們認為他有可能是罪犯。一位目擊者看到他在這裡附近徘徊。所以,我擔心他也許想在夜間潛入進來。」
季林淡淡一笑。
「恐怕他沒這麼容易就能進來。現在世道很亂,警官,因此我們不得不對這棟樓房加強了安全警衛。」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你以前見過這個人嗎?」
季林一看到照片就認了出來。
「天啊,澤伊采夫。」
「誰?」
「澤伊采夫,這裡的老清潔工。你說他是盜賊?不可能。」
「請跟我說說澤伊采夫。」
「沒什麼可說的。大約是一年前招來的。以前當過兵,看起來人比較可靠。週一到週五,每天晚上來打掃辦公室。」
「但最近沒來吧?」
「沒來。過了兩天,我不得不另外雇了一個。澤伊采夫是鰥夫,老婆死於戰爭。但他工作還是很認真的。」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不來上班的?」
季林走到櫃子前,抽出一份檔案。他給人的印象是,什麼東西都會留有檔案。
「在這裡,在這個工作表裡。7月15日晚上,他與平常一樣來上班,與平常一樣打掃,離開的時間也與平常一樣,大概是黎明前。第二天晚上沒來,此後再也沒來過。你們的目擊證人看到的肯定正好是他下半夜離開這裡的情形。這很正常。他不是在行竊,他是來打掃的。」
「這麼說,事情就清楚了。」諾維科夫說。
「還不完全,」季林厲聲說,「你說他是盜賊。」
「離開這裡兩天後,他顯然參與了在庫圖佐夫斯基大街公寓的非法闖入案。房主認出了他。一星期後,他的屍體被人發現了。」
「真丟臉,」季林說,「這種犯罪讓人忍無可忍。你們警方應該採取相應的措施。」
諾維科夫聳聳肩。
「我們是在努力,但是他們人多,我們人少。我們是想做些事情,但得不到上面的支持。」
「事情會改變的,警官,會改變的。」季林的眼睛裡露出救世主般的光芒,「從現在起再過六個月,科馬羅夫先生將會成為我們的總統。那時候你就會發現一些變化。你讀到過他的發言嗎?打擊犯罪,那是他一貫的主張。他是偉人,我希望你能夠投我們一票。」
「那還用說。呃,你有這個清潔工的家庭住址嗎?」
季林在一張紙條上抄下地址,遞了過去。
澤伊采夫的女兒淚流滿面,但也只能認命。她看看照片,點了點頭。然後她瞟了一眼放在客廳牆邊的行軍床。至少這裡的空間能夠稍微變大一些。
諾維科夫離開了。他會去通知沃爾斯基,但這個家庭顯然沒錢舉行葬禮,最好是讓莫斯科的民政部門去處理。如同這套公寓的情況一樣,停屍間的問題也是一個空間的問題。
至少沃爾斯基可以結案了。對於刑偵處兇殺科來說,澤伊采夫的謀殺案也像其他百分之九十七的懸案一樣,被高高地堆放了起來。
美國,蘭利
1988年9月
蘇聯代表團成員的名單,由美國國務院按例行程序轉交給了中情局。理論物理學的矽谷大會當初邀請蘇聯代表團來參加時,基本上沒指望對方會接受。
但到了1987年下半年,隨著戈巴契夫的改革方案初見成效,可以看出莫斯科的官方態度明顯趨向緩和。會議組委會感到驚奇,蘇聯竟然同意派一個小型團組來。
代表團的名單和詳情必須送到移民局那裡去,移民局則請國務院核查。蘇聯對科學家的姓名及其所做的貢獻都極為保密,因此西方只知道極少數蘇聯明星科學家和他們的科學成就,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名單轉到蘭利後就交給了蘇聯東歐處,放在了蒙克面前,他湊巧在家沒出差。他在莫斯科的兩名間諜,通過死信箱順利投遞著有價值的情報,在東柏林的圖爾金上校,也將KGB在西德的失敗行動匯報給了他。
蒙克按照慣常的方法審查了準備參加11月加利福尼亞會議的八位蘇聯科學家代表名單,結果一無所獲。名單上的人都是中情局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更不用說去接近或招募他們了。
面對問題,他很頑強,於是他使出了最後的一招。雖然中情局與其國內對手聯邦調查局的反情報部門之間,關係一直很緊張,有時候甚至對立,自從霍華德事件以後,大部分時候是對立著的,但他還是決定去找調查局。
這次嘗試希望渺茫,但他知道,對於要求到美國避難並獲准的蘇聯人名單,相比中情局,調查局掌握得更多更詳細。難點不是調查局是否同意提供協助,而是蘇聯是否同意在美國有親戚的科學家出國。這一點,蘇聯是絕對不會同意的。因為,在美國有親屬的家庭,被KGB認為是國家安全的一個重大缺口。
代表團名單上的八個人當中,有兩個人的名字在調查局尋求避難的人士記錄中也出現了。經檢查發現,有一個姓名是碰巧相同,在巴爾的摩的一個家庭與即將到訪的蘇聯科學家沒有任何關係。
另一個人有點奇特。奧地利的臨時難民營曾經有過一個蘇聯猶太女性難民,她通過維也納的美國使館尋求避難,經批准後在美國生了個兒子,但給兒子登記了一個不同的姓。
葉甫根尼婭·羅季娜夫人如今住在紐約,她為兒子起名伊凡·伊凡諾維奇·布利諾夫。蒙克知道這名字的意思:伊凡·伊凡的兒子。顯然,這男孩是個私生子。他是在美國,還是在奧地利臨時難民營時期結合的產物?或者,是更早時候的?蘇聯科學家名單上有一位博士,叫伊凡·葉·布利諾夫教授。這個名字不尋常,蒙克以前從來沒見過。於是,他乘坐美國鐵路公司的火車,去紐約尋找羅季娜夫人。
諾維科夫警官想在下班後喝啤酒時,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同事沃爾斯基。地點還是食堂,那裡的啤酒便宜。
「猜猜看,上午我是在哪裡度過的?」
「在床上,與一位風騷的芭蕾舞女在一起。」
「那倒好了。其實,我去了愛國力量聯盟總部。」
「什麼?在魚巷的那個骯髒地方?」
「不,那裡只是擺擺樣子。科馬羅夫真正的總部,是在靠近環城大街的一座非常漂亮的別墅裡。順便說一下,啤酒應該你來買單。我為你破了案。」
「哪個案子?」
「就是那個老頭,在明斯克公路旁的樹林裡發現的。他曾經是愛國力量聯盟總部的清潔工,後來當上了夜盜掙外快。這是詳細情況。」
沃爾斯基看了一眼諾維科夫給他的那張紙。
「愛國力量聯盟最近的運氣不太好呢。」他說。
「怎麼啦?」
「上個月,科馬羅夫的機要秘書也死了,是淹死的。」
「是自殺嗎?」
「不,不是的。下河游泳,再也沒有上來。嗯,不是『再也沒有』。上個星期,他們在下游河道把他撈上來了。一位聰明的法醫發現了他的結婚戒指,上面刻著他的名字。」
「這位聰明的法醫說他是什麼時候下水的?」
「大概是7月中旬。」
諾維科夫細想了想,啤酒應該由他來買單了。畢竟,他從英國人那裡拿到了一千英鎊。現在,他還能再給對方爆點料,這次就免費給了吧。
美國,紐約
1988年9月
羅季娜夫人大約有四十歲,深色皮膚,充滿活力,相當漂亮。當她從學校接了兒子到家時,蒙克正在公寓樓的大廳裡等候著。男孩今年七歲,相當活潑。
在聽到對方自我介紹說是移民局官員時,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對於不是在美國出生的移民來說,即使證件十分完善,一聽到「移民局」三個字,即便不感到害怕,也多少會擔心。她沒辦法,只能讓他進門。
她兒子去廚房裡專心做家庭作業了,他們則在客廳裡開始談話。公寓不大,但很乾淨。羅季娜夫人則很戒備、很警覺。
不過,和八年前她申請移民美國時遇到的那些板著面孔的官員相比,蒙克不太一樣。他有親和力,臉上掛著迷人的微笑,於是她安心了一些。
「你知道我們公務員是怎樣工作的,對吧,羅季娜夫人?檔案,檔案,永遠是檔案。如果檔案齊全,領導就會高興。然後呢?沒事了。檔案就在文件櫃裡慢慢積攢灰塵。但如果檔案不全,領導就不安分。因此,就派我這樣的小人物來收集詳細材料了。」
「你想知道什麼?」她問道,「我的證件齊全,是經濟學家,也是名翻譯。我支付自己的生活費,按時交納稅款,我沒有成為美國的負擔。」
「這些我們是知道的,夫人。你的證件沒什麼不規範。你是一位公民,入籍美國。一切都沒問題。只是,你給你的小伊凡登記了一個不同的名字。你當時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給他取了他父親的名字。」
「當然如此。嗯,你看,現在已經是1988年了。非婚生的孩子,對我們來說不是什麼問題。但檔案畢竟是檔案,你能告訴我他父親的姓名嗎?」
「伊凡·葉甫多基莫維奇·布利諾夫。」她說。
哦,正是名單上的姓名。這樣的姓名在整個蘇聯都很難有第二個。
「你很愛他,對嗎?」
她的眼睛裡露出恍惚的神色,似乎在凝視遙遠的回憶。
「是的。」她輕聲說。
「請給我講講伊凡。」
在傑森·蒙克的諸多才能中,其中一項就是能說服人們與他交談。在男孩拿著整齊的數學作業從廚房裡出來之前的兩個小時裡,她一直在訴說有關孩子父親的事。
他1938年出生在列寧格勒,父親是大學物理教師,母親是中學數學老師。父親奇蹟般地躲過了戰前史達林的清洗運動,但在1942年德軍圍困列寧格勒期間不幸遇難。母親懷裡抱著五歲的凡尼亞獲救了。1942年冬天,她乘坐一隊卡車跨過冰凍的拉多加湖,逃離了這座饑寒交迫的城市。母子在烏拉山區的一個小鎮裡重新安頓下來,孩子在那裡漸漸長大,母親堅信,兒子將來會像他父親那樣優秀。
十八歲那年,他來到莫斯科,想進入蘇聯高等教育機構中最有名望的科技院校——理工學院。出乎意料的是,他被錄取了。雖然他地位卑微,但父親的名氣、母親的培育,外加遺傳基因,當然,還有他自己的努力,終於使天平發生了傾斜。雖然這所學院名字並不起眼,但這裡是培養核武器領域尖端技術人才的搖籃。
六年後,依然年輕的布利諾夫被分配到某個科學城工作。這個地方很保密,西方在近年才聽說它的名字——阿爾扎馬斯-16。這裡立即成為這位年輕才子可以享受特權的一個家,但同時也是一座監獄。
按照蘇聯的標準,這裡條件很奢侈:一套小公寓,完全屬於他自己;附近的商店比蘇聯其他地方的都要好;工資較高,可以無限使用的研究設施——他可以享用這一切,但他沒有隨便離開這個地方的權利。
他每年有一次去旅遊勝地休假的機會,地點要經上級批准,費用比通常的價格便宜很多。然後便要回到鐵絲網裡去,那裡的通信需經檢查,電話都有竊聽裝置,朋友之間的交往則會受到嚴密監視。
三十歲之前,他遇到了瓦利婭,他們結婚了。瓦利婭是一位年輕的圖書管理員兼英語老師,也在阿爾扎馬斯-16工作。她教會了他英語,因此他可以大量閱讀西方進口的原版技術書刊。起初他們都很幸福,但慢慢地,他們的婚姻由於某個原因出現了問題:他們很想要個孩子,但一直沒能懷上。
1977年秋天,在北高加索山脈的基斯洛甫德斯克的水療度假村休假時,伊凡·布利諾夫遇到了甑尼婭·羅季娜【13】。在那個鍍金的籠子裡有條規定,他和他的妻子必須錯開時間休假。
羅季娜二十九歲,比他小十歲,與在明斯克的丈夫離了婚,也沒有小孩。她活潑傲慢,經常收聽外國廣播(美國之音和英國廣播公司),閱讀新奇大膽的雜誌,例如在華沙出版的《波蘭》——那是一本內容自由且豐富多彩的雜誌,與枯燥且教條式的蘇聯雜誌大不一樣。不諳世事的科學家被她迷住了。
他們同意通訊往來,但布利諾夫知道自己的信件會受到檢查(因為他掌握著許多秘密),因此他讓她把信寄給在阿爾扎馬斯-16的一個朋友那裡。那人的信件不會遭到檢查。
1978年,他們又見面了,根據約定,這次是在黑海的索契度假區。當時,布利諾夫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但他與羅季娜之間的關係卻發展成風流韻事。1979年,他們在雅爾達第三次見面,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雙方都意識到,雖然彼此仍然相愛,但那是沒有結局的愛情。
他認為自己不能與妻子離婚,假如有其他男人在追求她,那就另當別論。事實上,他的妻子並不漂亮,也沒人在追她,但十五年來,她一直是個忠誠的妻子,如果愛情已經消亡,那就平平淡淡過日子吧。他們依然是朋友,他不願意她遭到離婚的羞辱,在他們生活的那種小社區裡,不能那樣做。
羅季娜沒有反對,但另有其他原因。她告訴了他一件以前從來沒有提到過的事情:假如他們結婚,會毀了他的事業。她是猶太人——光是這點就足夠了。她已經向簽證部門提出申請,準備移民以色列,這是在布里茲涅夫當政時期,頒布的一個新的特許令。他們親吻並做愛,然後就分手了,之後彼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其他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說。
「你是在奧地利的臨時難民營接觸我們使館的?」
「是的。」
「伊凡·伊凡諾維奇呢?」
「在雅爾達度假後,過了六個星期,我發現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伊凡是在這裡出生的,他是美國公民。至少他將會自由地長大成人。」
「你有沒有寫信給他,讓他知道?」
「為什麼呢?」她痛苦地問道,「他是有家庭的人。他生活在鍍金的監獄裡,像在勞改營裡的囚犯一樣。我能做什麼呢?讓他回想起這一切?讓他去為愛莫能助的事情牽腸掛肚?」
「你跟兒子說過他父親的事情嗎?」
「說過。說他很了不起、很善良,但他在遙遠的地方。」
「事情在發生變化,」蒙克溫和地說,「現在他也許能夠自由地來往莫斯科了。我有個朋友,是個商人,經常去莫斯科。你可以給在阿爾扎馬斯-16有通信自由的那個人寫一封信,請孩子的父親去莫斯科。」
「為什麼?告訴他什麼?」
「他應該知道自己有個兒子。」蒙克說,「讓孩子寫信,我來安排,讓他父親能收到這封信。」
小男孩在睡覺之前,用破綻百出的俄語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信。信紙有兩頁,開頭是這樣寫的:「親愛的爸爸……」
8月11日,格雷西·菲爾茲回到使館時已經快中午了。他敲開麥克唐納的房門,發現站長在認真思考。
「去泡沫會議室嗎?」麥克唐納問道。菲爾茲點點頭。
來到一間泡沫會議室後,菲爾茲把一張照片扔到桌上,上面是一張死去了的老頭的臉。
這是在樹林裡拍攝的其中一張照片,與契爾諾夫警官拿到使館來的那張很相似。
「見到他了?」麥克唐納問道。
「是的,渾身傷痕累累。他曾經是愛國力量聯盟總部的清潔工。」
「清潔工?」
「是呀,辦公室清潔工。就像切斯特頓寫的小說《隱身人》一樣。他每天夜晚去那裡,但沒人注意到他。從週一到週六,每天晚上大約十點進去,從頭到尾打掃辦公室,黎明前離開。所以是一個窮老頭,掙點小錢,住在貧民區。我還有其他消息呢。」
菲爾茲把尼·伊·阿科波夫的事情又敘述了一遍:伊戈爾·科馬羅夫的機要秘書在7月中旬輕率地下河游泳,結果淹死了。
麥克唐納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裡踱步。
「我們的工作,應該講求事實、相信事實並且依賴事實。」他說,「不過,現在我們不妨來假設一下:阿科波夫把文件留在了書桌上。老清潔工看見了,翻了翻,不喜歡裡面的某些內容,於是把它偷走了。這樣說得通嗎?」
「無懈可擊,喬克。第二天他們發現文件不見了,阿科波夫遭解聘,但因為他已經看過文件,所以不能留下活口。他與兩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一起去游泳,那兩個人把他按到了水下。」
「很可能是在一個大水桶裡淹死的,事後把他扔進河裡。」麥克唐納說,「清潔工沒有出現,他們終於明白了,於是去追捕他,但他已經把文件扔進了西莉亞·斯通的汽車。」
「為什麼,喬克?為什麼選擇她?」
「我們永遠無從得知。他肯定知道她是使館的人,他說為了啤酒,把這個交給大使先生。是什麼啤酒啊?」
「不管怎麼樣,他們還是找到了清潔工,」菲爾茲提示道,「他全都招了。然後他們就把他幹掉,並一扔了之。但他們是怎麼找到西莉亞·斯通的公寓呢?」
「很可能是跟蹤她的汽車,就從這裡開始的。她沒有覺察到。發現她的住處後,他們收買了大門的警衛,檢查了她的汽車,但車內沒有文件。於是他們就闖進了她的房間。她進去的時候,撞上他們了。」
「那麼,科馬羅夫知道他那珍貴的文件丟了。」菲爾茲說,「他知道是誰拿走的,他知道清潔工把它扔到了哪裡,但他不知道是不是有誰注意到了這份文件。西莉亞可能已經把它扔了。俄羅斯的許多怪人都會給有錢有勢的人遞交請願書,多得就像秋天的落葉。或許科馬羅夫不知道這份文件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他現在知道了。」麥克唐納說。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型錄音機,是他從喜歡聽音樂的一個打字員那裡借來的。然後,他把一盒微型磁帶塞進了錄音機。
「這是什麼?」菲爾茲問道。
「朋友,這是對伊戈爾·科馬羅夫採訪的全部錄音,每一面一個小時。」
「我還以為殺手把錄音機拿走了呢。」
「他們是拿走了錄音機,他們還用子彈擊中了它。我在傑斐遜西裝的內側右胸袋裡發現了塑膠和金屬碎片。子彈擊中的不是錢包,而是錄音機。因此,錄音機無法播放磁帶了。」
「可是……」
「可是那位記者肯定在半路停下,取出這盒寶貴的採訪錄音帶,放進了一盤新的。這是在他褲子口袋裡的一個塑膠袋中發現的。我認為,這說明了他為什麼會被殺。聽一下吧。」
他按下播放按鈕,房間裡響起了死去記者的聲音。
「總統先生,關於外交事務,特別是與前蘇聯其他共和國之間的關係問題,您打算如何重振俄羅斯民族的雄風?」
一陣短暫的停頓,然後庫茲涅佐夫開始翻譯。他譯完後,有一段更長時間的停頓,接著是地毯上的腳步聲。錄音機隨後被關掉了。
「有人起身離開了房間。」麥克唐納說。
錄音機重新開啟後,他們聽到了科馬羅夫的聲音,他在回答提問。至於傑斐遜把錄音機關了多長時間,他們無從知道,但在關機之前,他們聽到了庫茲涅佐夫說的話:「我肯定,總統不會……」
「我不明白。」菲爾茲說。
「這很簡單,格雷西。我親自翻譯了《黑色宣言》,那天在沃克斯豪爾大廈裡搞了一個通宵。是我把『Vozrozhdenie vo slavu otechestva』這個短語翻譯成了『重振祖國的雄風』。因為原意就是這樣子的。
「馬奇班克斯讀了翻譯稿,他肯定對報社編輯提過這個短語,而編輯又對傑斐遜講過。傑斐遜喜歡這個說法,因此,昨天晚上他又對科馬羅夫提起了。於是,那傢伙發現他聽到的正是自己說過的話。我以前從來沒有聽到有人用過這個短語。」
菲爾茲伸過手去,重新播放了那一段話。傑斐遜講完後,庫茲涅佐夫翻成了俄語。對於「重振雄風」,他使用的是俄語的對應短語「Vozrozhdenie vo slavu」。
「上帝啊,」菲爾茲低聲說,「科馬羅夫肯定認為傑斐遜看過整個文件,看過了俄語原文。他肯定認為,傑斐遜是我們的人,是來測試他的反應的。你認為是黑色衛隊幹的嗎?」
「不,我認為是格里辛通過黑社會雇兇乾的,是一次速戰速決的行動。假如有更多的時間,他們會把他從街上抓回去慢慢審訊。他們得到的命令是幹掉他,拿回磁帶。」
「那麼,喬克,現在你準備怎麼辦?」
「返回倫敦,要認真了。我們認為,科馬羅夫意識到我們已經知道了。頭兒說過,他需要證據來說明文件不是偽造的。因為這份邪惡的文件,已經死了三個人了。我不知道他還需要多少證據。」
美國,聖荷塞
1988年11月
矽谷真的是一條山谷,在兩座大山之間伸展,西邊是聖克魯斯山,東邊是漢米爾頓山脈。它從聖克拉拉開始,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門洛公園,這是1988年時的界限。此後,它又進一步擴展了。之所以得來這個綽號,是因為這裡聚集的企業數量令人驚訝:總共有一兩千家工廠和研究機構,都在此地致力於高科技的尖端研發。
1988年11月,國際科學大會在矽谷的主要城市聖荷塞舉行,該城市原先是西班牙傳教團的一個小鎮,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蓬勃發展、高樓林立的大都市。蘇聯代表團的八名成員被安排在聖荷塞的費爾蒙特酒店下榻。他們辦理入住手續的時候,蒙克就在酒店的大堂裡。
這八名會議代表由一個陣容更大的保護團陪同著。有些是來自紐約的蘇聯駐聯合國外交使團,一個來自舊金山的蘇聯領事館,還有四名是專程從莫斯科趕過來的。蒙克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杯冰茶。他身穿一件花呢西裝,旁邊放著一本《新科學家》雜誌,在觀察現場情況。保護人員總共五名,顯然都來自KGB。
來這裡之前,蒙克已經與勞倫斯利弗莫實驗室的一位資深核物理學家進行了一次長談。美國科學家很興奮,因為他終於有機會見識一下蘇聯物理學家布利諾夫教授了。
「你必須明白,這人是個謎。他在過去十年裡嶄露頭角。」利弗莫的科學家這麼告訴他,「在這個圈子裡,我們早就聽到過有關他的傳說。此前他就已經是蘇聯境內的一顆明星了,但不允許在國外發表文章。
「我們知道他得到過列寧獎章,還獲得了其他許多獎項。他肯定收到過許多國外講學的邀請,我們就給他發過兩次。但我們只能把邀請函寄給蘇聯科學院院務委員會,而他們總是說:『忘了他吧。』他已經有了卓越的貢獻,我猜想,他肯定也想得到國際上的認可——我們畢竟都是人啊。因此,很可能是蘇聯科學院把邀請函都壓下來了。現在他要來了,他會講述先進的粒子物理學,我肯定要去。」
我也會去的,蒙克心裡想。
他一直等到蘇聯科學家發言結束。他的演講博得了熱烈的掌聲。蒙克在大禮堂內傾聽他們的演說,在喝咖啡時四處走動了一下,他覺得他們講的話像外星人一樣,他一句也沒聽懂。
他的身影融入了酒店大堂背景之中。他穿著花呢西裝,脖子上掛著一副眼鏡,手裡拿著幾份高科技雜誌,即便是那四個KGB和一個軍情局的情報官,也已經對他的存在習以為常。
蘇聯代表團回國的前一天晚上,蒙克一直等到布利諾夫教授回到房間,才去敲房門。
「誰呀?」一個聲音用英語問道。
「客房服務。」蒙克回答。
房門打開了,但因為有門鎖鐵鏈的阻礙,只是開了一條縫。布利諾夫教授朝外看,一個穿西裝的人手裡端著個盤子站在外面,盤子裡裝著水果,上面紮了一條粉色的絲帶。
「我沒有要求客房服務。」
「是沒有,先生。我是夜班經理,請接受來自經理的致意。」
在美國待了五天後,布利諾夫教授還是對這個奇怪社會裡毫無節制的物質消費感到迷惑,只有關於科學的交流和嚴密的安全措施是他所熟悉的。不過,免費的水果倒是一件新鮮事。他不想失禮,於是違背了KGB的關照,摘下了門鎖鐵鏈。人們都知道,半夜敲門不會有什麼好事情。
蒙克進來後放下水果,轉身關上了門。科學家立即警覺起來。
「我知道你是什麼人。馬上給我出去,不然我就打電話給我們的人。」
蒙克微微一笑,用俄語說話了。
「當然,教授,隨時可以。但首先,我想讓你看一件東西。先看這個,然後再打電話。」
科學家疑惑地接過男孩寫的家信,目光瞟向第一行。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抗議說,「你強行進來,而且還……」
「我們就談五分鐘,談完我就走人。我會悄悄地離開,不會鬧出動靜的。但是,你要先聽我說。」
「你說了我也不想聽。我得到過警告,要警惕你們的人……」
「甑尼婭現在紐約。」蒙克說。教授不說話了,嘴張得老大。五十歲的他頭髮灰白,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見老。他彎腰去取眼鏡,拿來後架在鼻梁上。他從眼鏡上方窺視著蒙克,慢慢坐到了床沿上。
「羅季娜?在這裡?在美國?」
「你們在雅爾達一起度過最後一次休假後,她獲准去了以色列。在奧地利的臨時難民營,她與我們使館取得聯繫,我們給她發放了到美國的簽證。在難民營時,她發現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現在,請讀一讀信吧。」
迷茫中,教授開始慢慢看信。看完後,他手裡舉著那兩張奶油色的信紙,凝視著對面的牆壁。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慢慢地,兩顆淚珠湧出眼眶,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我有兒子,」他輕聲低語,「上帝啊,我有個兒子。」
蒙克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遞了過去。照片裡的男孩戴著一頂棒球帽,笑得很開心,他的臉上長有雀斑,嘴裡缺了一顆牙。
「他的名字叫伊凡·伊凡諾維奇·布利諾夫。」蒙克說,「他從來沒有見過你,只有一張已經褪色的照片,是在索契拍攝的。但他很愛你。」
「我有兒子。」這位設計氫彈的科學家反覆說道。
「你還有妻子。」蒙克低聲說。布利諾夫搖搖頭。
「瓦利婭去年患癌症去世了。」
蒙克的心一沉。他是個自由人了,他可能想留在美國。這是行動計劃裡沒有的。布利諾夫先發制人了。
「你想要什麼?」
「兩年之後,我們會讓你接受到西方講課的邀請,留在這裡。不管你在哪裡,我們都會用飛機把你接到美國。這裡的生活很優渥,我們會為你提供在一所重點大學擔任高級教授的職務,在林子裡為你安排一棟大房子,還有兩輛轎車。羅季娜和伊凡將與你在一起。他們都愛你,我想你也是愛他們的。」
「兩年。」
「是的,再在阿爾扎馬斯-16待上兩年,我們需要了解那裡的全部情況。明白嗎?」
布利諾夫點點頭。黎明前,他背下了東柏林的那個地址,收下一罐泡沫剃鬚液,裡面藏有一個小瓶子,裝有一些隱形墨水,夠寫一封信。這些東西帶進阿爾扎馬斯-16應該沒有問題。之後還會有一次會面和交接,最後,在兩年之後帶著他能帶的所有東西逃離蘇聯。
走出房間來到酒店大堂時,傑森·蒙克內心的一個小小的聲音說:「你是最卑鄙的人。你應該讓他現在就留在這裡。」另一個聲音則說:「你不是安排家庭團聚的慈善組織,你是一個討厭的間諜。你就是幹那種事情的,專幹那種事情。」真正的傑森·蒙克發誓,有一天,伊凡·葉甫多基莫維奇·布利諾夫會來到美國,與妻兒生活在一起。山姆大叔會對他做出補償,補償那兩年時間的每分每秒。
兩天後,在倫敦的英國秘密情報局總部,局長亨利·庫姆斯爵士在位於沃克斯豪爾大廈頂層的辦公室裡召開了會議,這棟大樓被大家戲稱為光明文化宮,名稱來源於早就去世的一位名叫羅尼·布盧姆的老勇士。他是一個東方通,在北京時發現有座建築物取了這個名字,這使局長想起了位於世紀大廈的他自己的總部。這個名字被一直延續了下來。
參加會議的還有東半球處和西半球處的兩名處長,以及俄羅斯處的科長馬奇班克斯和麥克唐納。匯報情況的是麥克唐納,他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他的上司偶爾提了幾個補充性的問題。
「嗯,先生們,你們的意見呢?」局長最後說。每個人都給出了回答,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他們推測,那份《黑色宣言》真的被偷走了,它確實是科馬羅夫上台後要實施的藍圖:建立一黨專制的暴政,推行對外侵略和對內種族屠殺。
「你把匯報的內容寫成一份書面報告怎麼樣,喬克?請在下班前寫好。然後,我們再向上頭報告。我們應該讓美國蘭利的同事也知道這件事。肖恩,這事你去處理好嗎?」
西半球處處長點點頭。局長站了起來。
「真是惡毒的陰謀。我們一定要予以阻止。政治家必須為我們開綠燈,挫敗他的計劃。」
但事情的發展並沒有如他所願。月底的一天,亨利·庫姆斯爵士接到通知,要他去查爾斯國王大街,去見外交部常務副大臣。
作為常務副大臣,雷金納德·帕菲特爵士不但是秘密情報局局長的同事,而且還是所謂的「五位智者」之一,其他四位分別來自財政部、國防部、內閣部和內政部。他們有權向首相推薦秘情局局長的接班人。這兩人認識很久了,彼此的關係也很友好,也都知道,他們各自有著完全不同的支持者。
「那份討厭的文件,上個月你們的人從俄羅斯帶回來的。」帕菲特說。
「《黑色宣言》。」
「對。標題倒是很好。是你的主意嗎,亨利?」
「莫斯科情報站站長的。聽起來很貼切。」
「確實如此,『黑色』這個詞用得很恰當。嗯,我們跟美國人分享了這個情報,但沒告訴其他人。這份文件已經轉到了高層。我們自己的老闆,」他指的是英國外交大臣,「去義大利托斯卡納度假之前,已經看過了。美國國務卿也看過了。不用說,大家都感到很厭惡。」
「我們要做出什麼回應嗎,雷吉【14】?」
「回應,當然要有,呃,但這裡有個問題。政府只會對對方政府給出官方的回應,不能針對國外的反對派政治家。從官方的角度來說,」他敲了敲書桌上《黑色宣言》的影本,「這文件可以說是不存在的,儘管我們兩人都知道它確實是存在的。
「文件無疑是偷來的,所以從官方來說,我們不可能得到它。按照常理,恐怕任何政府都無法做出回應。」
「官方來說,就是這樣。」亨利·庫姆斯咕噥著,「不過,我們的政府當然是非常明智的,僱傭我的情報機構,其目的就是為了能夠做出回應,必要時,以非官方的姿態行事。」
「你要肯定,亨利,要再三確定。你指的無疑是某種形式的隱蔽行動。」
在使用「隱蔽行動」這個詞語時,雷金納德爵士臉上的表情,像是有人打開了窗戶,把煤氣的怪味放了進來。
「以前,一些邪惡的狂人遭到過暗算,雷吉。悄悄地。這是我們的工作,你知道的。」
「但成功的不多,亨利,問題就在這裡。我們大西洋兩岸的政治家們似乎都形成了一種觀念,即無論當時搞得多麼隱蔽,後來似乎都會遭洩露,搞得政治家們非常難堪。
「我們的美國朋友有一連串的『門』,能讓他們保持清醒,水門、伊朗門、伊拉克門。我們自己的人也會想起那些洩露事件,接著就是調查委員會極其討厭的調查和他們那些該死的報告。議會吃回扣、向伊拉克運送武器等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亨利?」
「你的意思是,他們沒有膽量。」
「話是粗魯了一點,但很準確。你一直具有用詞巧妙的天賦。我認為,如果這個人上台執政,那麼英美政府都不會與他開展貿易往來,也不會為他提供貸款援助。僅此而已。至於採取主動措施,那回答是否定的:我們的政府不會去干涉別國的內政。」
常務副大臣陪同情報局長走向門口。他那雙忽閃忽閃的藍眼睛與間諜頭子的目光相遇了。他神情嚴肅,沒有一絲幽默。
「亨利,這事真的不行。」
司機駕車載著亨利·庫姆斯爵士,從水流緩慢的泰晤士河邊碼頭返回沃克斯豪爾大廈。他別無選擇,只能面對現實,接受政府間做出的這個決定。在以前,這樣的事情只要雙方握個手就行了,各自可以保留斟酌處理權。在過去的十年間,因為有過幾次官方的行動消息洩露,於是開始需要書面簽字。而且他們習慣事後回來糾纏簽字的人,追究其責任。因此,倫敦或華盛頓的官員都不肯為其隱蔽部門簽署採取「主動措施」的命令,去阻止伊戈爾·阿列克謝維奇·科馬羅夫前進的步伐。
蘇聯,弗拉基米爾
1989年7月
美國學者菲利普·彼得斯博士以前到過一次蘇聯,名義上,他的目的是研究東方藝術和古老的蘇聯文物。其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沒有驚動過任何人。
十二個月後,更多的國外遊客湧進了莫斯科,管控更加寬鬆了。擺在蒙克面前的問題是,要不要再次使用彼得斯博士的名字。他決定繼續使用。
布利諾夫教授的來信很清楚,他已經拿到了美國人想要的所有科學問題的答案,內容極為豐富。這份清單,是早在蒙克與教授在聖荷塞費爾蒙特酒店的房間裡接觸之前,由美國高層學術機構經過認真討論後擬訂,並讓伊凡·布利諾夫帶走的。現在他準備遞交答案。但他的問題是,因為怕引起懷疑,所以他無法去莫斯科。
不過,高爾基倒是一座有眾多科學研究機構的城市,從阿爾扎馬斯-16乘火車過去只需要九十分鐘,他可以去那裡。經過他本人的多次抱怨,KGB已經取消了在他離開核能研究區時慣常會安排在他身後的尾巴。他認為,畢竟他已經去過了加利福尼亞,為什麼不能去高爾基?他的這一想法得到了政委的支持。在沒有監視的情況下,他可以乘火車繼續前行,去大教堂城市弗拉基米爾。但到此為止,他必須在晚上趕回來。他把會面的日期定在7月19日中午,地點是聖母升天大教堂的地下室。
蒙克對弗拉基米爾城進行了兩個星期的研究。那是一座中世紀的城市,因兩座宏偉的大教堂而聞名,有許多十五世紀聖像畫家魯布廖夫的作品。其中較大的是聖母升天大教堂,較小的是聖德米特里大教堂。
蘭利的研究部門找不到那個時段要去弗拉基米爾附近旅遊的團組。因為沒有團隊的掩護,單獨的遊客去那裡會很危險。最後,他們找到一個喜歡俄羅斯老教堂建築的愛好者團組,準備在7月中旬訪問莫斯科,19日乘大巴去札格爾斯克遊覽那座神話般的修道院。彼得斯博士加入了這個團組。
彼得斯博士滿頭銀灰色卷髮,手裡一直捧著旅行冊子在看。開始的那三天,他隨團組遊覽了克里姆林宮的一些精美的大教堂。第三天活動結束時,國旅的導遊告訴他們,第二天早晨七點三十分在酒店大堂集合,準備上車去札格爾斯克。
早上七點十五分,彼得斯博士送了一張條子給導遊,說由於肚子痛得厲害,他想臥床服藥休息。上午八點鐘,他悄悄離開大都會酒店,走到喀山車站,登上了一列開往弗拉基米爾的火車。十一點鐘不到,他抵達了這座大教堂城市。
如他在研究時所預期的那樣,那裡已經有許多旅遊團隊了。由於弗拉基米爾沒有國家機密,遊客幾乎沒有受到監視。他買了一張城市導遊圖,在聖德米特里大教堂四處遊覽,欣賞著教堂牆壁上一千三百個不同野獸、花鳥、怪獸、聖徒和先知的浮雕。十二點差十分時,他漫步走向三百公尺開外的聖母升天大教堂,他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問題,於是走到唱詩班和祭壇下面的兩個地下室去了。他在欣賞著魯布廖夫的聖像畫作時,旁邊有人咳嗽了一下。如果他被跟蹤了,那我就死定了,蒙克心裡想。
「你好,教授,最近還好嗎?」他平靜地說,眼睛沒有離開那些色彩鮮艷的油畫。
「我很好,但有點緊張。」布利諾夫說。
「我們不都一樣嗎?」
「我有東西要給你。」
「我也有東西要給你。甑尼婭寫的一封長信,小伊凡寫的另一封,還有他在學校裡畫的幾張圖畫。對了,你兒子肯定是繼承了你的聰明基因。他的數學老師說,他的學習成績在班級裡遙遙領先。」
科學家雖然很害怕,額頭上也已經冒出了汗珠,但聽到這話,他高興地露出了笑容。
「慢慢跟著我走,」蒙克說,「眼睛繼續看聖像。」
他走開了,看起來似乎想看完全部的拱頂。一個法國的遊客團隊離開了,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他把從美國帶來的信件包裹,以及由美國核物理學家準備的第二份任務清單交給了教授。布利諾夫把東西都塞進了西裝口袋裡。他帶給蒙克的東西要多得多——有一英寸厚,是他在阿爾扎馬斯-16拷貝的一疊文件。
蒙克不喜歡那麼厚的東西,但也沒有辦法。他把資料塞進襯衫裡,讓它滑下去,轉到了背後。他擺擺手,露出了微笑。
「振作起來,伊凡·葉甫多基莫維奇,已經沒多久了,再有一年時間。」
兩人分開後,布利諾夫要返回高爾基,由此回到他那鍍了金的籠子裡去,蒙克則去趕回莫斯科的火車。在旅遊大巴從札格爾斯克回來之前,他已經把資料交給了美國使館,自己也已經躺到了床上。大家都很同情他,為他錯過了一次人生樂事而頗感遺憾。
7月20日,該團組乘飛機離開莫斯科,經由北極上空前往紐約。當天晚上,另一架噴氣式飛機抵達了紐約甘迺迪機場,但它是從羅馬飛過來的。飛機上其中一名乘客是奧爾德里奇·埃姆斯,他在義大利工作三年後回來了,繼續在蘭利為KGB刺探情報。他有了兩百萬美元,更加富裕了。
離開羅馬之前,他已經把莫斯科給他的九頁紙的任務清單記在了腦子裡,把紙片燒毀了。他的首要任務是尋找更多由中情局管理的蘇聯境內間諜,重點是KGB、軍情局、高級公務員和科學家。任務中還有一條附言:把精力集中到傑森·蒙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