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亂反射 by 貫井德郎
2020-2-26 18:35
榎田克子剛進家,母親就對她說,有人找她。克子覺得很奇怪,自己的朋友怎麼會突然找到家裡來呢?她接過母親遞過來的名片一看,是本地一家報社的記者,名叫「加山聰」。克子歪著頭想了半天,怎麼也想不起來記者為什麼要找她。
「報社的記者?找我有什麼事?真的是找我的嗎?」克子感到奇怪,問道。
「雖然沒有說你的名字,但問咱家女的誰開車,除了你還有誰呀?」
「車?更叫人摸不著頭腦了。」克子實在不明白報社記者為什麼要找她。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把別人的車給蹭了?不對,要是蹭了別人的車,就算當時自己隻顧集中精力開車而意識不到,回家以後也應該發現車上有痕跡。可是,那輛車跟新車一樣,一點兒剮蹭過的痕跡都沒有。
「是不是有人懷疑咱們買的那輛新車是偷來的呀?」克子猜測著。
「不對!很可能是跟咱家那輛車同型號的車被盜的情況很多,記者來提醒咱們多加注意的。要不就是想問問咱們採取的是什麼防範措施,肯定是的!」母親說完,自己點了點頭。
母親說,那個叫加山聰的記者還會來電話的。克子雖然覺得麻煩,但還是有幾分好奇,所以當加山聰來電話以後,克子馬上答應第二天下班以後在一家咖啡館裡跟他見面。加山聰到時候會拿著一本雜誌在珈啡館裡等著克子。
第二天下班以後,克子來到那家咖啡館,加山聰已經在那裡等著她了。寒暄之後,克子帶著幾分興奮等著記者採訪。但是,加山聰問的事情是克子完全沒有想到的。
「在您家前面的巴士大街,發生過一起街樹被封颳倒的事故,您知道嗎?」
「啊?啊……知道。」克子當然知道這件事,她經常到馬路對面的便利店去買東西。如果她正好從那棵街樹下走過,受害者說不定還是她呢。
「那起事故造成一個兩歲的孩子死亡,您也知道嗎?」
「知道。」
受害者如果是一個大人,也不能說不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何況是一個兩歲的孩子!看來,加山是要採訪那次事故。但是,克子不明白加山為什麼要找她,她跟那起事故應該沒有任何關係啊!
「那個孩子頭部受了重傷,在那種情況下,哪怕是早一秒鍾把他送到醫院去也是好的。如果搶救及時,很可能保住孩子的性命。但是,從事故發生到孩子被送進醫院,用了兩個半小時。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被醫院推來推去?」克子不明白加山為什麼要問自己這種問題,不過還是先把自己想到的說了出來。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恐怕您也知道,事故現場附近就有一家大醫院,本來可以直接往那裡送的,可是急救車十五分鍾都動不了地方!」
克子忽然意識到加山為什麼要來找她了,嚇得臉色煞白。她終於想起出事那天晚上自己把車扔在馬路上的事了。
「當時,巴士大街堵車,急救車前進不得,後退不得。」加山繼續說道。
克子現在才注意到,加山的表情很奇怪。他幾乎不眨眼睛,一直盯著克子的臉。克子覺得那視線太沉重,不由得低下了頭。
「堵車的原因是,有人把車停在馬路中間不管了。」加山語氣很平淡,似乎沒有任何感情,「上下各有一個車道的巴士大街被堵得死死的,不管急救車怎麼鳴笛,別的車都無法給它讓路。受了重傷的孩子,哪怕早一秒鍾被送進醫院也是好的,可是就那樣在急救車裡白白等了十五分鍾!搶救需要爭分奪秒!十五分鍾是個什麼概念,您應該清楚吧!」
「您一直在找把車扔在馬路中間的人嗎?」克子感到很恐懼,可是不問又受不了。加山想把這件事寫進報導,在報紙上發表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克子這一輩子就完蛋了。有誰會給這樣的女人介紹男朋友呢?就算有,哪個男人願意娶這樣一個女人做老婆呢?鄰居們會戳脊樑骨,同事們也會罵她。這還都是小事,如果爸爸也由於被牽連進去而丟了工作,不要說克子,就連長得那麼漂亮的妹妹麗美這一輩子也嫁不出去了……一系列噩夢般的想法,在一瞬間塞滿了克子的大腦。
「是的。我希望那個把車扔在馬路中間的人,能認識到自己所做的事帶來了多麼嚴重的後果。」加山死死地盯著克子,冷冷地說道。
這個記者想幹什麼?怎麼用這種高高在上的口氣說話?簡直就像是法官在宣判她的罪行嘛!他有什麼權利說這些?克子被激怒了:「什麼?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個記者嘛!有那麼了不起嗎?你想毀了我的一生嗎?毀了我的一生你就滿意了,是嗎?毀掉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你的工作嗎?請問,你有這個權利嗎?」
要是在平時,讓克子對一個剛見面的人怒吼,打死她也是做不到的。但是今天不同,一種自己的人生就要被毀滅的恐懼感在支撐著她,她顧不上那麼多了。加山就是一個把克子引向毀滅的死神!
不眨眼睛的東西,不可能是人!為什麼要答應跟這個人見面呢?如果不答應跟這個人見面的話,克子平靜的生活就能持續下去。這一見就完了!後悔就像一條生長極快的蟲子,在克子體內迅速長大,都快把克子的身體撐破了。克子不能不憤怒,她必須用憤怒來保護自己的安全。
「您問我有沒有這個權利,是嗎?」
不知為什麼,加山嘴角往上一翹,露出一絲冷笑。就在克子想問他「冷笑什麼,這個問題很奇怪嗎」的時候,加山接下來說的話給了她重重的一擊。
「要說權利,當然有了!那個孩子是我的兒子!」
「啊?」克子無話可說,腦子裡一片空白。在走迸這家咖啡館之前,克子一直過著與什麼事件呀,犯罪呀無緣的平安的日子,並且要繼續過下去,沒想到轉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個面對受害者的加害者。她覺得就像被人欺騙了似的,無法相信這就是現實。如果這是一場噩夢,她想趕快從夢境中醒來。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毀了您的一生。我不是作為一個記者來跟您見面的。」加山突然說了一句讓克子感到意外的話。
克子心想:「加山應該不是為了複仇才來找我的吧!那麼,他為什麼要把那麼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呢?如果不打算複仇的話,最好什麼都不要對我說,就讓我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平靜地度過我的一生!」
克子沒敢問加山到底想幹什麼,她害怕加山會給她出一個她無法承受的難題。如果不是複仇,難道是恐嚇?剛才那冷笑,就是恐嚇的意思吧!
「剛才您發怒了,是吧?」加山說話的語氣始終很平靜。克子覺得不可思議,他為什麼能這麼冷靜呢?加山當然不知道克子心裡的疑問,隻顧自言自語地說下去:「誰都會對我發怒。到目前為止,我找過很多人,所有的人都對我發怒。首先是聲明自己沒有錯,然後就是對我發怒。難道是我錯了嗎?是我找碴、訛詐嗎?我想知道健太到底是為什麼死的,不行嗎?」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會……」如果一開始就知道加山是那個在事故中死去的孩子的父親,剛才克子是不會那麼說話的。那時候克子認為加山是個記者,一心想把他轟走,才那麼說的。加山經曆了喪子之痛,不應該給他的心上增加新的創傷。克子覺得自己成了惡人,心裡很不是滋味。
「您道歉了,是嗎?您說『對不起』了,是嗎?您在向死去的健太謝罪,是嗎?您向健太說了句『對不起』,是嗎?」加山的眼睛雖然還像剛才那樣一眨不眨地看著克子,但眼神分明發生了變化:就像是希望找到依靠卻無依無靠的人的眼神,是一種非常孤獨的眼神。如此孤獨的眼神,克子從來沒有見到過。
痛切的悔恨從克子心底湧了上來。她真不應該開車呀!那時候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扔下車就跑回家裡去了,根本沒有想過那樣做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當時她肯定聽見了堵在路上的急救車在鳴笛,但根本就沒有理會。像她這樣的人,有資格開車嗎?
剛才克子確實說了一句「對不起」。克子覺得,作為一個人,就應該誠心誠意地道歉,請求對方原諒。但是,在克子心中,剛才的恐怖還殘存著,一生都要被毀掉的恐怖。不僅僅是自己的一生,全家都有被毀掉的危險。不行!不能冒這個險!
千萬不能道歉,如果承認了自己有錯,一輩子就完了!如果被打上「殺了一個兩歲的孩子」的烙印,就隻能作為一個殺人犯度過自己的餘生了。這種叫人絕望的未來,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接受的。
「沒有,我沒有道歉!」克子那緊繃著的嘴唇,簡直就像是兩塊鉛那麼沉重。不得不說出自己不想說的話來的情況,在克子身上還沒有發生過。
「不是我殺死了您的兒子!他的死不能怪我!」克子掙紮著說道。
叫克子感到吃驚的是,加山聽了克子的話,表情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也許他已經預想到克子會怎麼回答了,所以依然能保持平靜。他的臉上再次浮現出冷笑,眼神看上去還是那麼孤獨。克子終於明白了,那冷笑是一種對一切都死了心的冷笑。
「您也跟他們一樣,您也不道歉嗎?」加山繼續冷笑著,肩膀抖動起來。他的臉在笑,可是他的眼睛裡卻湧出了淚水。克子實在看不下去了,把臉轉到了一邊。
「誰都不道歉,誰也不承認自己有錯。哪怕隻有一個人道歉,我也不會這麼絕望,我也不會這麼憎恨別人。可是,誰也不道歉。健太死了,我的健太死了,可是,誰也不願意為此負一點點責任……」
聽著這靈魂的悲鳴,克子想把耳朵堵上。讓這靈魂發出悲嗚的,正是克子。克子覺得自己現在如果離開的話,很卑鄙。但是,她再也不想跟加山同處一個空間了,說了聲「我先走了」,把一張一千日元的紙幣放在桌子上,就站了起來。她跑出咖啡館,一口氣跑到了車站。
她坐上電車,急促的呼吸緩和下來,而幾乎把身體撕裂的自責,快要把她摧垮了。克子拚命地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下車以後,她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花店,買了一束最貴的鮮花,抱著向事故現場走去。事故發生以後,克子還是第一次到現場去。
街樹已經無影無蹤,而原來種著街樹的地方還堆著很多花束。一定是覺得死去的孩子可憐才獻給他的。獻花的人們大概都是為了悼念吧,可足她呢,都不曾走近這裡。她是間接殺害了孩子的兇手,竟然一直毫不知曉地過著平靜的日子。她的罪孽是何等深重啊!克子站立不住,蹲在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應該對加山說的話,她徒然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克子從錢包裡把駕照掏出來,毫不猶豫地將它折斷、撕碎,扔進了便利店的垃圾箱裡。她發誓,以後永遠不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