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亂反射 by 貫井德郎
2020-2-26 18:35
縣警察本部發來一份傳真,記者部主任海老澤看過之後,喊了一聲:「街樹被大風颳倒了一棵!」加山聰正好手頭上沒有急著處理的事情,應聲說:「我去吧!」記者部人手不多,人人都是多面手。
加山行動敏捷,是當新手的時候鍛鍊出來的。
加山問海老澤:「出事地點在哪裡?」海老澤在一張紙條上迅速寫下地址,遞給加山。加山又問「有沒有傷亡」,海老澤說「好像有一個孩子受傷了」。加山也沒往深裡想,就出發了。
事發現場離報社不遠,加山決定走著去。今天刮了一天大風,聽說有的火車都囚受到影響而晚點了。街樹被風颳倒,恐怕是因為風太大了吧。孩子也不知道傷得重不重!孩子的傷勢跟新聞報導的寫法有著密切的關係。
現場已經有很多人在圍觀了。為了不讓看熱鬧的人靠得太近,警察用繩子拉起了警戒線。路邊停著警車和消防車,氣氛看上去很緊張。加山站在看熱鬧的人群後邊,踮起腳尖往裡看。
隻見有一棵街樹被連根拔起,倒在便道上,恐怕是因為樹根腐爛了。雖然加山對樹木沒有什麼專門知識,但眼下這種狀況隻能說是樹根有問題。這也不是人為造成的事故,隻不過是因為街樹病了,所以隻能說那個被砸傷的孩子太倒霉了。
加山在採訪開始之前,先豎起耳朵聽看熱鬧的人們在議論什麼,因為這裡邊也許有人看到了街樹倒下來時的情景。如果能採訪到那樣的人,新聞報導就會顯得非常真實。地方性報紙雖然不得不使用通訊社統一下發的稿件,但在報導本地發生的事件或事故時特別下力氣,這樣才能體現地方報紙的特色。
「……真可憐……」一陣風把這句話刮進了加山的耳朵裡。加山趕緊把臉轉過去,尋找說這句話的人。他很快在人群中發現,有兩個中年婦女在對話,便靠近那兩個中年婦女,聽她們具體在說些什麼。
「這麼大的樹倒下來,誰也沒轍……」
「可不是嘛!自己沒被砸著就是萬幸了。」
「不過,自己沒被砸著,孩子受了重傷,心裡更難受……」
「那是當然了,還不得急瘋了。」
加山聽到這裡,認為是插話的好機會。這兩個中年婦女之中,可能有一個發生事故時就在現場,這是採訪的最佳人選。
「對不起,我是報社的記者,負責採訪這次事故。能問二位幾個問題嗎?」加山說著,把名片掏出來,遞了過去,並鞠了一個躬。
兩個中年婦女吃了一驚,看看名片,「啊」了一聲。倆人互相推讓了一陣,終於推舉出一個代表,轉向加山問道:「你想問什麼?」
加山再次鞠躬:「您在這棵街樹倒下來的那一瞬間,看見什麼了嗎?」
女人搖了搖頭:「沒有,我沒看見。那時候我正在那個便利店裡買東西,忽然聽見一聲巨響,趕緊跑出來一看,看見這棵街樹倒了,嚇死我了!」女人大概以為自己的話會被記者引用吧,連說帶比畫地描述著當時的情景。
「這麼說,您看見有人被砸傷了。聽說有個孩子受傷了。」
「對對對,一個坐在嬰兒車裡的小孩子被砸傷了。真可憐!」
「真可憐」,剛才被風颳進加山耳朵裡的就是這句話。如果孩子坐在嬰兒車裡,就一定有推嬰兒車的人。根據剛才聽到的對話,推嬰兒車的人好像沒有受傷。
「跟小孩在一起的是小孩的母親嗎?她沒受傷嗎?」
「我沒有跟她說話,但是我聽見她叫喊的聲音很大,好像是沒有受傷。」
「叫喊?叫喊什麼來著?」
「她大叫:『救命啊!有人嗎?孩子受傷啦!幫忙叫一下急救車!』臉色都不對了。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大樹砸傷了,誰不著急啊!」
「孩子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頭在嘩嘩地流血,肯定不是一點點擦傷,至少我沒看見那孩子睜開眼睛。」
「頭上流血了?」加山聽了這話,心想,那肯定是重傷。送到哪家醫院去了呢?這個問題,以後再找有關方面打聽吧。
「除了那母子倆以外,沒有其他人捲入這次事故嗎?」
「好像沒有。我從便利店裡跑出來的時候,看見那個母親拖著孩子大叫『小健』,他們母子身邊倒著這棵大樹。我知道的就是這麼多了。」
「小健?」這時候,加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一直到有了這種不祥的預感都在不慌不忙地採訪,加山後來想起來就覺得難過。作為一個父親的直覺,在那以前根本沒起作用。
「那孩子有多大?」加山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
女人嚇了一跳,謹慎地回答說:「一歲到兩歲吧!,對,也就是一歲到兩歲,我看得也不是特別清楚。」
「孩子的母親長什麼樣?瘦還是胖?年輕不年輕?」加山已經完全不像是一個記者在採訪了,但他由於太關心健太母子的安全,顧不上考慮說話的態度了。
女人歪著頭想了想,說:「嗯——不能說胖,好像是瘦瘦的,年齡在三十歲左右。不能說特別年輕,但也不能說年齡很大了。」
「三十歲左右,瘦瘦的……」加山慌了。孩子的年齡,母親的年齡和身材,跟健太和光惠完全一緻。加山無法繼續採訪下去,慌慌張張地對兩個中年婦女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了。那兩個中年婦女好像說了些什麼,加山根本沒聽見。
離開人群,加山立刻開始撥打光惠的手機。光惠的手機沒人接,隻有請對方留言的錄音。加山留言,讓光惠立刻來電話。掛斷之後,他立刻打家裡的座機。
平時這個時間光惠肯定在家,可是家裡的電話卻沒人接,也是請對方留言的錄音。加山從來沒有這麼不安過,大聲叫道:「光惠!快接電話!」
從加山身邊經過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他根本不予理會。
再打光惠的手機,這回光惠接電話了。
「喂……」光惠說話的聲音很詆,就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
加山真不敢問健太的事,那叫他感到恐懼。但是,不問怎麼行呢?眼下隻能暫時把恐懼心理壓下去。加山大聲問道:「你在哪兒?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健太沒事吧?」
「對……對……不起……」光惠突然哭起來了。
光惠是個剛強的女人,很少哭泣的。這一哭對加山的打擊是巨大的。一定是健太出什麼事了!
「健太呢?健太怎麼樣了?」
「現在……在急救車裡,還沒到醫院呢。」
被街樹砸傷的孩子果然是健太!雖然已經確認是健太了,但是光惠的話造成的衝擊還是在他心底繼續擴張,使得他對光惠的解釋感到不可理解。
「還沒到醫院?這是為什麼?醫院不就在眼前嗎?」加山知道,父親住的那家醫院就在事故現場附近,如果把孩子送到那家醫院去,早就接受治療了。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哪?
「說是那家醫院看急診的病人太多,忙不過來。正在聯繫別的醫院,還沒聯繫上。」
怎麼會有這種事?這麼小的一個孩子,頭部受了重傷,卻連接收的醫院走都聯繫不上,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裡邊肯定有問題!
「健太現在怎麼樣?我聽說他頭部受傷了。」
「一動都不動,小手也越來越涼。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光惠感到的不安,通過電話傳給了加山。關係到兒子的性命的嚴重問題產生了,可是自己什麼都不能幹,隻能通過手機瞎嚷嚷。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比遭受任何酷刑都要難受。
「攥著健太的手,抱著他,不要讓他的體溫繼續下降,絕對不能讓健太死!」
「我一直攥著他的手呢!可是,越來越……」光惠話沒說完就不往下說了。
越來越什麼?加山想問,可是又覺得害怕,不敢問。他聽見了一種嘎吱嘎吱的聲音,開始還以為是手機出毛病了,後采才意識到足自己的牙齒咬得嘎吱嘎吱作響。
「千萬不要讓健太死了,求求……」加山是在求光惠,還是在求別的什麼,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加山說了句「到了醫院來電話」,就把電話掛斷了。他身上的力氣突然一點兒都沒有了,腳下一軟,靠在身後一輛停著的汽車上,整個身子向下滑,蹲在了地上。
為什麼會這樣?加山心裡除了絕望就是這樣一個疑問。緊接著,疑問就像發生了化學反應似的轉化成了憤怒。一定要弄清楚這是為什麼!到底是什麼造成了健太受傷?到底是什麼造成了健太受傷以後得不到及時醫治?一定要弄清楚!加山認為這是義不容辭的。
加山站起來,重新回到看熱鬧的人群裡,他要找到一個親眼看到了街樹倒下的人。他一個挨著一個地問人們是否看見了街樹倒下的情景。加山的表情一定很嚇人,被問到的人都嚇得往後退,連連搖頭說「沒看見」。加山鞠躬緻謝之後,繼續往下問,大家都說沒看見。
後來加山意識到,站在後邊的人都是來得晚的人,問也是白問,於是就拚命往裡擠。他擠到裡邊之後,拍了拍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的肩膀:「請問,街樹倒下的時候,您看見了嗎?」
也許是他拍人家的肩膀的時候太用力了吧,胖女人回過頭來,嚇得叫了一聲,並且使勁搖著頭說:「沒……沒看見!我什麼都不知道!」
「對不起……」加山向胖女人鞠了一躬,然後去問下一個人。那個胖女人也許被加山嚇著了,馬上就離開了事故現場。加山並沒有注意到胖女人的態度有些反常,就連胖女人長什麼樣都很快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