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亂反射 by 貫井德郎
2020-2-26 18:35
房間裡垃圾堆成了山,蔚為壯觀。
真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到底積攢了多長時間才在這麼大的一所房子裡堆放了如此多的垃圾,實在叫人無法想像。不要說臭氣熏得人喘不上氣來,視覺上也給人以強烈的衝擊。加山聰已經採訪了不少在家裡堆放垃圾的家庭,這家的慘狀隻好用「出類拔萃」來形容了。
「啊……那我就……不客氣了。」加山聰雖然被女主人「請坐」了,可是他實在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一直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女性,見狀非常靈巧地用腳踢出了一塊地方:「坐這兒吧。」
加山聰在女主人的勸說之下,勉強坐在了女主人騰出來的地方。女主人隨手遞過來一個坐墊,不過看上去濕漉漉的,坐在上面需要相當的勇氣。加山聰的勇氣沒有那麼大,就把坐墊「推辭」了。
「我去給您沏茶,請您稍等一下。」女主人說著,用雙手推開垃圾,拽出一張矮腳桌來。原來這裡就是客廳啊,加山聰還真沒看出來。
在這麼骯髒的環境中,茶就是端上來,誰喝得下去啊?加山聰不是客氣,而是真不想喝,就對女主人說:「別別別,您不用忙活了,我真不想喝茶。」
「看您說的,哪能不給客人上茶呢?」女主人說完就消失在廚房裡了。連客廳都是這個樣子,廚房幹淨得了嗎?不要說去看,單是想像一下就感到恐怖。
加山聰按照報社的採訪計畫,正在採訪所謂的「垃圾家」。雖然也有的家庭拒絕被採訪,但出乎加山聰預料的是,很多家庭都痛痛快快地答應接受採訪。這個家的女主人也答應得很痛快。那些堆滿了垃圾的人家,主人似乎並不感到羞恥。加山聰對這樣一種心理狀態感到不可思議,於是採訪了一家又?一家。他採訪的人多了,自然就看出了門道。
女主人端上來的茶還真不錯,既沒有奇怪的漂浮物,茶杯也不髒。加山稍微放心一點兒了,端起茶杯做了做樣子,然後開始採訪。
加山先跟女主人聊了一會兒家常話,然後切入正題:「請教一下,您是從什麼時候不扔垃圾的?」
女主人略微考慮了一下之後,非常平靜地說道:「大概有十五年了吧。生了大女兒以後,實在沒有時間打掃,慢慢就成了這個樣子。」
叫加山感到吃驚並且難以理解的是,這個家裡有兩個正在上中學的女孩子,家裡怎麼會亂成這個樣子呢?母親沒有打掃房間、扔垃圾的習慣,把女兒們也培養成這樣的人了嗎?兩個女兒剛生出來時,家裡就是這種狀態,說不定她們認為這就是正常狀態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女兒們都是犧牲品。
這樣那樣的問題問了一陣之後,加山把形成這種狀態的原因弄清楚了。事情的起因原來是垃圾分類。國家要求扔垃圾要把可燃性垃圾和不可燃性垃圾分別開來,可是女主人分不清楚,把不可燃性垃圾當做可燃性垃圾扔掉了,結果受到了居委會的批評,到了扔垃圾的日子就感到害怕,幹脆就不扔了。一開始是把垃圾堆在廚房的一角,後來逐漸侵蝕到院子裡。院子裡堆滿了就往房間裡堆,後來就把所有的房間都給堆滿了。垃圾堆得越多就越難以處理,垃圾增加的速度也就越來越快。男主人對這種狀況持無所謂的態度,也沒有加以制止。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心裡雖然經常這樣想,但是不扔垃圾太輕鬆了,所以隻不過是想想而已,從來沒有付諸行動。」女人說到這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聽完女主人的話,加山重新環視了一下房間。房間裡的垃圾可以說是應有盡有:方便麵的空杯子、空塑料瓶、空點心盒子、舊雜誌、舊報紙、紙箱子、揉成一團的餐巾紙、空飲料罐、空玻璃瓶……堆得高高的。幸虧房間裡沒有扔剩飯剩菜之類的東西,臭味還可以忍受。不過,在垃圾堆裡時常傳出什麼東西在爬動的聲音,是蟑螂,還是老鼠,抑或是什麼更叫人噁心的生物?加山實在不願意往下想了。
「衛生方面沒有什麼問題嗎?」加山最感到不可思議的就是這一點。加山認為,常年生活在垃圾堆裡,需要有超出常人的耐性。
女主人跟其他「垃圾家」的主人的回答幾乎是一樣的:「完全沒有問題。不講衛生,全家人反而更健康。我們家的兩個孩子,連感冒都沒有得過。」
「啊?是嗎?」加山雖然不能說敬佩吧,卻不能不感嘆。不過,他還是有一個疑問:先不說這位頭髮蓬亂的女主人,兩個女兒可都是大姑娘了,這樣的生活環境對於她們來說不是太差了嗎?衣服上沒有臭味嗎?在學校裡不會被人看不起嗎?
對於加山的這些問題,女主人非常從容地答道:「現在商店裡不是有賣除味噴霧劑的嗎?類似的東西還有很多,幫了我們的大忙了。」
連除味噴霧劑都用上了,這個「垃圾家」堪稱超水平了。不過,加山還是不相信女主人的女兒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不覺得彆扭。在這樣的家裡過日子,得有跟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感覺系統,加山隻能這樣想了。
「就算您的女兒們不在乎,鄰居們就沒有意見嗎?」加山又問。剩飯剩菜之類的垃圾堆放在院子的一角,散發著惡臭。這些容易腐爛的東西至少應該扔到垃圾站去吧!周圍的鄰居肯定有意見。
「怎麼會沒有意見呢?我覺得真是對不起鄰居們。以前我們家跟鄰居們的關係可好了,可是現在呢,鄰居們見了我們家的人就瞪眼,理都不理我們。我心裡不好受啊!」女主人沮喪地說道。看來,她並非沒有認識到自己這樣做是錯誤的。既然心裡不好受,那麼為什麼就不能改掉這個壞毛病呢?知錯不改,這是不正常的。加山已經採訪了很多「垃圾家」了,跟主人們談話的時候,覺得他們都是正常人。然而,他們在家裡堆放那麼多垃圾,卻不是正常人應該做的事情。他們的臉是正常人的臉,但那張正常人的臉後面卻隱藏著異常。這讓加山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僅僅是臭的問題,也有防火的問題嘛!一點點火星就可能導緻一場大火,家裡堆著這麼多垃圾,誰也不知道會從哪裡引起火災。關於這一點,您是怎麼考慮的?」加山並不是有意的,但說話的時候帶著譴責的口氣。明明知道會給周圍的鄰居帶來麻煩,卻不緻力於改變現狀,加山認為這種行為是不可原諒的。
「您說得太對了。不過,正如您所看見的,都成這個樣子了,我也沒辦法……」女主人十分苦惱地皺起了眉頭。的確,垃圾都堆到這種程度了,要想收拾也不知道從何處下手。但是,如果這第一步邁不出去,垃圾就會永遠堆在家裡,而且會越堆越多。這戶人家根本就沒有把家裡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慾望。
市政府也曾派人來,要求他們把垃圾收拾了,但是市政府沒有強制力。恐怕周圍的鄰居也經常指責他們。他們面對鄰居的指責,也隻能像剛才那樣給一一個有氣無力的回答。如果本人不想收拾的話,誰也無法說動。也許隻能說這也是一種病,一種值得可憐的病。加山感到非常驚訝,心情一直不能平靜。他想,自己的鄰居里沒有這樣的人,真是太好了!
加山又看了看別的房間,照了一些照片,就離開了那個「垃圾家」,心情很不愉快。他沒有時間回家換衣服,隻用為了這次採訪買的除味噴霧劑噴了噴身上。每去一個「垃圾家」都得噴一次,加山覺得自己的西服都被噴霧劑腐蝕了。剛才看到了一個情況最嚴重的「垃圾家」,加山覺得採訪可以到此結束了。
回到報社,加山立刻向編輯部主任海老澤彙報了採訪的情況。
「剛才採訪的那個『垃圾家』是迄今為止最厲害的一個。」加山對海老澤說道。
「給我看看。」海老澤對這次採訪也很感興趣,放下手中的稿件向加山伸出手來。
加山把數碼相機裡保存的照片給海老澤看。海老澤看了一眼,立刻就把數碼相機還給了加山:「相機的屏幕太小了,接上電視看吧。」
海老澤剛剛四十五歲眼就花了,脖子上什麼時候都掛著老花鏡。可是除了眼睛以外,他長得特別年輕,看上去就像是三十五歲的人。而且,他穿戴特別講究,他掙的錢恐怕都花在買衣服上了。
每次去酒吧喝酒,小姐總是圍著他轉。不過,他脖子上一掛上老花鏡,看上去可就老多了。同事們都勸他不要一直在脖子上掛著老花鏡,那樣看上去顯老,可他卻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小姐又看不見!」當然,去酒吧喝酒的時候,他是絕對不戴老花鏡的。
「這個『垃圾家』可真夠厲害的。」海老澤看了之後,隻發表了這麼一句感想。加山一張挨一張地把照片播放給海老澤看。
全部看完之後,海老澤驚得嘴巴張得大大的,半天沒有合上。
「能在這種環境中生活,隻能說是一種病態。」海老澤簡單地總結道。
加山雖然也這樣認為,但僅僅說是「疾病」還不能構成一篇像樣的報導。
「垃圾家」並不是一個新穎的題材,這次採訪是為了找到「垃圾家」們的共同點,隻用「疾病」做結論是絕對交代不過去的。
「我也認為是一種病,不過,我總覺得這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還不特別?」海老澤聽了加山的話,歪著頭表示疑問。看了這麼異常的「垃圾家」,還說不特別,那什麼才叫特別啊?海老澤想不通。
加山也沒有在心裡把想到的東西整理好,就先把目前想到的先說了出來:「對。怎麼說呢?我認為把垃圾攢起來也是一種自我珍重的感情的流露。他們珍重跟自己有關的東西,認為自己的領域內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周圍的人多麼有意見,他們也不肯改變自己。我目前想到的隻有這麼多。」
「自我珍重,是吧?」海老澤還是不能接受加山的觀點,帶著幾分懷疑地把加山說的這個詞重複了一遍。
加山繼續說道:「擁有自己的物品,是誰都應該有的權利。不過,如果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就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但是,他們一旦得到了擁有的權利就不願意放棄,並且認為自己的權利不應該受到任何人的侵犯,因此,周圍的抗議和勸說對於這種人完全沒有意義。這種人能夠意識到的,隻有行使自己的權利。」
「這個嘛,不隻是『垃圾家』,許多問題都可以依此加以解釋。例如,那些不給上小學和中學的孩子交夥食費的家長;再例如,那些賴掉生孩子的費用的孕婦,隻強調自己的權利,不履行自己的義務。可以說,這些人有共通性。」海老澤終於同意了加山的看法。
他眼睛放著光,並且頻頻點頭。
加山在邊想邊說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觀點:「的確是這樣。表面現象雖然不一樣,但他們的根是一個。」
「很早以前我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具體情況,但我總覺得有某種共通的東西。那些動不動就怒火萬丈的人,還有那些糾纏不休的雞蛋裡頭挑骨頭的索賠者,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很多日本人都有病!」
「就是有病!權利意識強雖然不是壞事,但同時必須履行義務。不願意履行義務,隻強調行使權利的人,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增加了這麼多。這些人認為享受權利是應該的,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是在幹壞事。他們可能還會振振有詞地說,孩子的夥食費應該由國家從稅收中拿錢,如今日本是『少子化』時代,我們這些生了孩子的人對國家有貢獻,不給孩子交夥食費算什麼?」
「夠了!夠了!是因為教育失敗,社會風氣敗壞呢,還是因為這個可以吃得太飽的時代不好呢?這種時候,正是我們這些報社記者大顯身手的時候,得好好寫一篇報導!」
「是!」加山受到激勵,使勁點了點頭。海老澤說得對!加山認為,這樣把社會上的矛盾和異常現象提示給人們,是一個報社記者的職責。跟海老澤對話時舉的那些例子,不管他們有多少經濟困難和精神壓力,加山都認為是壞事。不交夥食費也好,動不動就怒火萬丈也好,不管社會發生多大的變化都是壞事。在這些行為成為社會上見怪不怪的東西之前,一定要向人們指出:壞事就是壞事。能夠做到這一點,對於那些覺悟低的人來說,就是一場啓蒙運動。而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加山認為隻有以報紙為龍頭的新聞媒體。每揭露一次社會上的醜惡現象,加山都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這是個系列報導,要在報紙上連載。加山重新考慮了一下這個系列報導的結構。要有病理學者的解說,要有剛才跟海老澤對話的內容作為結論。他把採訪錄音拷貝到電腦裡,然後一邊聽一邊把要點記錄下來,整理成文章。
這時,加山的手機突然叫起來,一聽鈴聲就知道是老婆光惠打來的。上班時間光惠一般是不來電話的,一定是有什麼急事。加山帶著幾分不安掏出了手機。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老婆光惠的聲音:「喂,上班時間給你打電話,對不起啊!你現在有時間嗎?」光惠有些慌張,看來真有急事。
加山答道:「有時間!你說吧!」
「他爺爺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