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亂反射 by 貫井德郎
2020-2-26 18:35
在家裡閒著沒事幹,三隅幸造走到外面去看信箱。信箱裡的信件倒是不少,估計都是一些直送廣告吧。幸造一邊在心裡這樣想著,一邊拿著信件走回家中,把信件放在客廳裡的茶几上,開始一封一封地確認。有房地產公司的廣告,有老人之家的介紹……個人隱私在無形中被洩露出去了。也許是幸造多心,不過退休以後,收到的介紹老人之家的廣告確實是越來越多了。一想到自己的退休生活被人窺視,幸造就覺得很不舒服。
在給信件分類的過程中,幸造發現了一封不屬於直送廣告的信件,是人壽保險公司寄來的。用剪子剪開封口,掏出信來一看,原來是通知保險已經到期的通知。人壽保險都已經到期了嗎?看著通知書,幸造心裡不由得產生了一絲寂寞感。當他看到自己死亡時老婆菊江可以拿到的保險賠償金的金額時,受到了強烈的刺激。
幸造一旦死去,菊江就能拿到五千萬日元的保險賠償金。菊江買了這麼貴的人壽保險,都沒跟幸造商量,這叫他感到毛骨悚然。
當他想到菊江背著他增加了保險金的金額,悄悄等待他的死亡的可能性時,更是不寒而慄。他雖然不認為那麼順從的菊江會幹這種事,但社會上所謂的「熟年離婚」,「丈夫多一半都預想不到」的事實,他是知道的。世界上的丈夫好像都不敏感,都不知道妻子心裡在想什麼,難道自己是一個例外?這樣想未免太樂觀了吧!這個疑慮一直存在於幸造心中,總也抹不掉。
菊江又去學她的硬筆書法或插花藝術了,幾點回家呢?幸造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就連老婆幾點回家都不知道,難道不是自己對老婆的事情根本就不關心的佐證嗎?想到這裡,幸造出了一身冷汗,開始反省自己從結婚到現在的行為。
幸造焦急地等著菊江回家。下午四點多鍾,菊江提著超市的購物袋走進了家門。
「我回來啦!」菊江的聲音裡充滿了喜悅。
聽到那喜悅的聲音,幸造心裡直冒火:你知道我是以怎樣一種心情等著你回來嗎?
不過,他總算把這股火壓了下去。平時菊江到家以後,幸造頂多也就是「嗯」、「啊」一聲而已,從來沒有站起來迎出去過,菊江根本想不到幸造在家裡等得著急了。在這種情況下發火,連幸造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不講理。
「哎……」幸造衝著廚房裡的菊江招呼了一聲以後,忽然畏縮起來。這話怎麼說出來好呢?就算菊江承認了背著他增加了保險金的金額,下一步該怎麼辦呢?幸造不敢保證自己聽了以後能一笑了之。
「有事嗎?」菊江扭過頭來問道。她依然滿臉喜悅,根本不知道幸造心裡正彆扭著呢。
不知為什麼,幸造覺得老婆那張和顔悅色的臉很可怕,嘴巴張了好幾下,終於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保險金已經到期的通知來了。」幸造說著,晃了晃手上那封來自人壽保險公司的信件。
老婆不慌不忙地「哦」了一聲,走過來說道:「前幾天保險公司的人來過電話,說是已經到期了。怎麼樣,感慨良多吧?」
菊江說話的口氣跟平素相比沒有任何變化,反倒叫幸造大吃了一驚。難道菊江一點兒都不覺得難為情嗎?如果這表情是裝出來的,那麼菊江就稱得上是大演員了。難道他幸造就是跟這樣一個根本不瞭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嗎?想到這裡,幸造後背冷汗直流。
「喂,我要是死了,你就能拿到五千萬保險賠償金……」幸造說話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驚慌。菊江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幸造。幸造呢,則內心苦悶,躲開了菊江的視線。
「是啊。」菊江很簡單地承認了,「按你這個年齡來說,還是有點兒少。不過,既然已經到期了,以前那些保險金就白交了。你是不是覺得那些錢浪費了呀?」菊江說完,笑了。
這是開玩笑的話嗎?幸造沒有笑出來:「你是真覺得五千萬少呢,還是知道了這個數額被嚇了一跳呢?」
「我是真覺得少。如果你在四十歲上死了,我們娘仨怎麼過活?五千萬夠幹什麼的?不是一般的少,是太少了。」菊江滿不在乎地說道。
她把他的生命當成什麼了?幸造非常憤怒,但他沒有發怒的勇氣。
「所以你就背著我增加了保險金的金額,對吧?」幸造總算進入了正題。他說出這句話來,並不是由於憤怒,而是由於恐怖。
「背著你?」菊江愣住了。這也是演技嗎?幸造已經不打算這樣想了,越想越覺得老婆是一個他根本就不認識的人,這讓他感到恐怖。他想對菊江說:如果你恨我,就直說吧。
「怎麼叫背著你增加,我不是跟你商量了嗎?」
「跟我商量了?」這回輪到幸造發愣了。他立刻在記憶中搜索這件事,可根本想不起來。菊江是不是在糊弄他呀?
「你忘啦?你提升為副課長的時候,咱們不是商量過增加保險金的事情嗎?那時候你說,讓我看著辦吧。」
「是……嗎?」幸造聽菊江這麼一說,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他上班的時候除了公司裡的事情什麼都不管,家裡的事嫌麻煩,都交給菊江處理了。全家外出旅行這樣的小事就不用說了,就連孩子們考學這麼重要的手續,也都交給老婆去辦理,他隻會事後挑毛病。
他經常是一邊看報紙一邊跟老婆商量事情,老婆說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你就看著辦吧」成了口頭禪。菊江是不是企圖利用他記不太清楚矇混過關呢?他腦子裡雖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但還是相信了菊江說的話。
「保險金確實是白交了,浪費了一大筆錢。」幸造不再懷疑菊江,安下心來,也就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菊江也跟著說了句玩笑話:「要是有五千萬的話,買件什麼東西好呢?」
幸造想笑,但臉上的肌肉不聽話,咧了咧嘴,沒笑出來。
對於菊江和女兒們來說,幸造都這個歲數了還活著,還不如早點兒死掉,好讓她們得到五千萬呢!菊江開玩笑似的說著五千萬這個數字,真的是在開玩笑嗎?說不定是真心話吧!暫時從心裡退出去的恐怖又捲土重來了,幸造已經無法繼續面對菊江了。他走到客廳的一角,把正在啃皮球的阿熊抱了起來。阿熊大概是很高興被主人逗弄,愉快地舔著幸造的臉。值得從心底信賴的隻有阿熊了。愛憐之情湧上心頭,幸造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第二天清晨,菊江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幸造就帶著阿熊出去散步了。雖然每天散步走的都是同一條路,但阿熊還是高興得又蹦又跳。看著阿熊那天真的樣子,幸造頓時喜笑顔開。回憶起來,連女兒們小的時候幸造都沒有像這樣笑過。他不但沒有笑過,而且總是皺著眉頭、哭喪著臉,嫌孩子們煩人。如果能回到從前,幸造一定會忠告自己,不要對孩子們採取這種態度。如果那時候幸造像現在愛憐阿熊一樣愛憐女兒們,女兒們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對待幸造。
幸造知道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但還是在心裡反反複複地這樣想。
「我真的老了!」想到這裡,幸造感到一陣淒涼。
幸造和阿熊今天散步的路線跟往常一樣。來到那條上行下行都是單車道的巴士大街上,阿熊就開始躁動不安起來,急匆匆地往前走。幸造也習慣性地前後觀察了一下,發現機動車道上有汽車在跑,但便道上沒有行人。現在讓阿熊解大便應該沒有問題。
走到便利店前邊那棵樹下,阿熊蹲了下去。幸造低頭一看,那一大堆狗糞被收拾了。不過,阿熊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自己堆積多天的排泄物已經被人收走了,又留下了幾條新狗糞。對於這個沒有絲毫罪惡感的小動物,幸造不禁產生了幾分羨慕之情。
幸造是人,不可能不覺得羞愧。打掃了那堆狗糞的,也許是便利店的店員,也許是市政府的職員。想到打掃狗糞的人當時的心情,幸造覺得不能再把阿熊的糞留在這裡了。他心想,今天帶著塑料袋呢,就把阿熊剛留下的狗糞帶回家吧,於是便慢慢地彎下腰撿狗糞。
突然一陣劇痛,就像是從尾骨插進去一根長針,一直紮到天靈蓋,痛得他「嗷」地叫了一聲,手扶樹幹動不了了。劇痛使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呼吸也亂了。他就那樣手扶樹幹站了好一陣。
他的額頭冒了冷汗。忍耐了幾分鍾之後,他的身體漸漸恢復了感覺。他第一次認真地考慮去看醫生的問題了。腳底下的狗糞雖然沒有被撿起來,但他再也不想撿了。
「回家……嘍!」
幸造勉強從嗓子眼兒裡擠出這句話來,鬆開了扶著樹幹的手。
阿熊擔心地仰起頭來看著主人。
「現在關心我的隻有你這個小家夥了!」幸造心裡想著這句話,牽著阿熊慢慢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