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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善箱

仙人掌之花 by 山本禾太郎

2020-2-25 19:28

一個慣犯的自白(一)
我最後一次的服刑期是八年,是在S監獄度過的。
雖然原本我並不認為,自己有那麼惡劣,但是不知是上面的人出於噁心,還是因為我有過十五次前科的經曆,當刑期最終被裁定的時候,我所想的去工廠勞作、住在多人間牢房的期待,卻全部落空了。在S監獄的審訊室裡,我換上了紅色的囚衣,衣領上還印著我的編號。接著,我立刻就被送入了「東監九號房」。
S監獄的東監九號房,當然是個單間。我自己覺得,雖然自己是有過十五次的前科的慣犯,但我不過是個扒手專業戶罷了,就算放入多人間、讓我去工廠勞改,也應該沒有什麼危險。現在把我投入單人間,還不讓我去工廠,這一點實在是讓我憤憤不平。我不斷地在牢房裡大聲呼喊:「差爺、差爺!」一直執拗地想要表達我的不滿。可是這些看守們完全不理會我。
無可奈何之下,我在這間六尺四見方的牢房的闆床上,鋪了一張蓆子。撿起分配給我的勞動任務材料,但是我深知,像我這樣前科纍纍的人,怎麼能做這種事情呢?在定量的一個鍾頭裡,我根本完不成。即使是拚命地幹,這麼大的工作量,我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特別是有規定,對於多次的累犯,白日的工作是不予報酬的。
就這樣,我變得更加自暴自棄,就連那些原材料,也扔在了一邊。我一下子橫躺在了闆床上。就在這時候,那天當班的一名綽號「肥舌」的看守閃了過來。
「喂!一百一十號。不準躺著,好好勞動!」
我甚至已經如此地自暴自棄了。我躺在蓆子上面,回首咒罵道:「你說什麼,叫我認真做?要想讓我認真地做,就好好地對待我,讓我能認真做!把我放入單人間,還不讓我去工廠,這是怎麼回事?你快去和看守長說,隻要一百一十號,沒有受到正常的待遇,他就不會老實服刑!」
「不準任性!你小子不怕懲罰嗎?」
「什麼?懲罰、懲罰是什麼?關禁閉,還是穿勒得死人的緊身衣?有什麼都放馬過來,大爺不怕你們這些。」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自己真是下狠心,說了不少恣意妄為的狠話。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宣佈減少飯量五天。
如果沒有真的吃過監獄裡的飯菜,是絕對不可能感受到,這種懲罰的痛苦。剛開始時,自己隻是覺得,身體有些疲倦的疼痛感。然後就是晚上漸漸被噩夢所侵襲,怎樣也無法入睡。接著大概從第三天開始,身體連痛感也消失了。
我第十六次服刑的第一天,就這樣度過了。接下來的日子,我當然不會老實地度過。於是各種懲罰也就接踵而至。
但我並不想在這裡,訴說我受到的那些懲罰。我隻想訴說並懺悔,在這八年的刑期中,自己所做過的一件罪孽深重的事情。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一)
因為這件事情,是發生在我在S監獄的執勤時候,所以,已經是相當久遠的故事了。
當時在S監獄的東監九號房的那個單間裡,住著一名男囚犯,一百一十號的久山秀吉。這個犯人是個慣偷,異名「隼之秀」,是個有著十四、五次前科的家夥。他三十五、六歲的年紀,是個頑固的男人。
同事當中有位桃木先生,這個桃木先生,曾被人起了個綽號「毒舌」。在同僚之間,可以說是一個十分粗暴的人。犯人們無一不懼怕他。但就是這樣,他也沒辦法處理這個「隼之秀」。大部分的人隻要被懲罰減食七天,或是穿上緊身衣三十分鍾,不管是多麼殘暴、多麼沒有人性,都會乖乖地就範,變得聽話起來。但是隻有這個隼之秀,卻是個可怕的家夥,不管怎樣懲罰他,他都是不服軟。他聲稱隻要一天不把自己調入多人間,或是送入工廠去勞動,不管接受怎樣的懲罰,他都會讓看守永無安甯之日。但是,雖然他這麼聲稱,我們當然不能就此聽了他的話。
因為我個性比較溫和,所以,每次換班執勤,輪到我的時候,都會對他進行一番循循善誘的教導。但是完全沒有作用。身為教務主任的教導員,也對他進行了勸誘,但還是完全沒有作用。他完全是個不可合作的石頭塊兒。後來這個「隼之秀」,漸漸地不再被人叫做一百一十號,而是開始稱呼起他的本名秀。囚犯也不再被稱呼其編號,而叫本名了。
就這樣,這個「隼之秀」在服刑的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內,接二連三地受到了處罰,是個誰也管制不了的滾刀肉。照這樣下去,秀最終可能就會命喪監獄之內,於是我試著去勸了秀,可是他仍然像往常一樣,執拗地繼續作惡。
但是在這之後的一年半剛過的時候,秀的態度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變得十分聽話起來。由於《刑事被告人服役規定》中有嚴格的條款,即使犯人們再怎樣聽話,也很難做到不觸犯其中的條規。但是,忽然轉變的秀,即使是按照這個服役規定來看,也幾乎是沒有犯過任何過錯,變成一個十分柔順的犯人。當時秀一心編織著和服用的繩子,他的成績也是越來越高。眼瞅著他的編繩成績,無論從量還是製品的成績來說,都排在了監獄裡的第一名。這完全是一個令人震驚的轉變。
我伸手指著貼在木闆牆上的「課程檢査表」上的「獎金」一欄說:「這個月末,大概能寫上一日元五十錢吧!你幹得很不錯啊!」
「隼之秀」衝我呵呵一笑,低下頭去說了聲「謝謝」。
他不僅僅是超額完成任務量。因為他一直以來聽話的表現,當然給他授予了三等獎勵。作為編織工,他的夥食量也從每頓十六勺,增加到了十八勺。每五日一次的洗澡,也增加成了兩次。獎金也漲了五分錢。
桃木君他們幾個都說,這大概是對秀的懲罰起了作用吧。可是我卻不認為,秀如此突然間的轉變,是因為懲罰時受的痛苦。如果要真是因為受苦,他才變得聽話,那麼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應該變得老實才對。在一年半以後,忽然變得老實,隻能叫人生疑。
相比那個原因,我更加懷疑,能給秀如此強烈的動機的,是進入秀隔壁單間十號房的二二二號。果不其然,我的推測並沒有錯。
一個慣犯的自白(二)
就在單衣要換成棉衣的時候。一日下午二時左右,迄今為止,一直空著的左邊十號牢房裡,突然收進來了一個新犯人,對於監獄中的犯人來說,能看見一個新人的到來,這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髙興的事情。
不說監獄的監獄長,就連看守們也換人了,犯人們也是滿心期待地等候著。更何況是和我一牆之隔的鄰屋,要來新主人了,我的好奇心更是被激發起來了,於是我對當看守的「福助」(看守田中的綽號)問道:「隔壁來的是個新人嗎?」
他答道:「嗯,是個初犯。罪名是搶劫傷人。」
聽說犯的是搶劫傷人罪,我感到有些失望。但還是心急地等著明早放風時間的到來。到了放風時間,如果能看見他的話,小心防著看守,就能夠和他說上話。
第二天一早,吃完當值犯人們做好的早飯,終於到了出外活動的時間。我走出牢房的時候,其他單間的十一名犯人,已經被看守押著,在走廊站成了一排。每個人之間隔著三、四尺的距離,在我站到第十二個的位置處時,看守就下令,讓我們走了出去。
正想著那名新人在哪兒,我一瞥,看見站在我前面四個人的位置處,有一個脖子白皙、長相清瘦的男子,他光著腳走在廊道上,走到庭院後,終於看清了那男子的長相,皮膚細嫩,細長的眉毛下面,長著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睛,就好像是包含了露珠一樣,微微濕潤著,挺拔的鼻子好像被雕刻出來似的。這容貌深深地吸引了我。這種修辭可能有些過時,但是,他那紅潤的嘴唇,就好像是牡丹花一樣。看到他那張嘴唇的剎那,我不由得開始發抖起來。
自這之後的二十分鍾活動時間裡,還有列隊返回房間裡的時候,我一直都好像處於夢中一樣,完全沒有辦法,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
雖然我己經瞭解到,那男子犯的是搶劫傷人罪,但是,我完全沒有覺得,有任何稀奇的地方。如果是平常人,一談到強盜殺人犯,聯想到的多是鬼熊般殘暴的人,可是像我這樣,多次「進宮」的犯人,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性情溫和的搶劫犯。
就是那一日,我在獄中,就彷彿是重生一般,我開始變得老實起來。為什麼在遇到那名男子之後,我會產生如此巨大的變化,就連我自己也不甚明白,當時自己的心境。自己一個人,在牢房裡工作的時候,隻要一想到隔壁一邊住著的,是那個有著美麗的唇的男子,我就感到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甚至連大聲也不敢出一下。不僅僅是大聲,就連咳嗽一聲也不敢。
就在這期間,我瞭解到隔壁的二二二號,也正在做著照例的工作。他的食物供應量,隻有最低的十二勺,雖說隻有二十四、五歲,但是,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所忍受的那種饑餓感。終於,他那美麗的嘴唇,也變得黑黢黢的。每當想到這兒,我就坐不住了。
我拚命地完成定量的勞動,並且努力想要完成更多。說實話,我就是想讓二二二號能夠填飽肚子,還想哪怕僅有一天,也要保護好他那美麗的紅唇。我超額完成了任務,因此,得以增加飯量到十八勺,這其中的約一半部分,大概八勺,我用手帕包好,通過位於牆上一丈多高的電燈的洞,將食物遞給他。二二二號吃完以後,就會將那個手帕再從原處返回。這個手帕帶給我以無盡的魅力。
在谷崎潤一郎老師的小說裡,好像有一段描寫有人大口大口地舔著,沾著女子鼻涕的手帕的情節。當然不是鼻涕,不過,我是舔著那些飯菜所在的位置。不用說,因為這些地方,也是二二二號曾經嘗過的。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二)
我一早就注意到了,「隼之秀」把飯分給隔壁的二二二號吃的事情。但是,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沒有隨便幹涉。如果報告上級,他肯定是會受到懲罰。可是,能夠自己忍受饑餓,將食物分給他人這件事,雖然是在監獄裡,但這也是不容許的。但在凡人塵世來看,這卻是一種值得讚揚的行為。
過了一段時間,二二二號也開始了編織工作。於是,飯量也被升到了十六勺。也就是說,現在「隼之秀」再也不用忍著饑餓,分飯給他吃了。
後來有一天,秀轉向我問道:「讓二二二號編織,是差爺你打的報告吧?」我回答說:「不是,沒有那回事。那個是工務所的決定。」
「不可能,一定是你寫了報告。此外,你也知道我把飯分給二二二號吃的那件事吧。你為什麼沒有報告這件事,卻申請了工作調動呢?我根本不介意,你就儘管報告處分我們二人吧。」秀回應說。
那時候我並不清楚,為什麼秀要說那些沒頭沒腦的話。
二二二號的搶劫傷人罪是這樣的:他是一名演員,在旅途當中,劇團遭了難,整個團都解散了。不得已,他隻好徒步返回家鄉,卻苦於沒有旅費,一直飽受饑餓。就這樣,在經過一個小鎮時,忽然見到了一所沒人看家的房子,於是就闖了空門。恰巧又遇上了回家的主人……因為是這樣的一個犯人,性格又如此的柔順,作為看守的我們,也就在職務的範圍內,儘可能地對他很親切。
雖說「榫之秀」變得老實了,但是面對桃木他們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反抗一番。但是,他對我卻是客客氣氣,從來沒有像那樣反抗過。可在我對待二二二號,就像對待他一樣親切之後,秀漸漸地、總是用很陰險的目光瞪著我。當然了,因為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這一現象,所以,也就不知道秀的眼中燃燒的嫉妒之火,是因為什麼而引起的。
我並沒有理睬秀的那番話。但是第二天,守衛換成了桃木先生後,秀好像是希望能夠受到懲罰似的,將分飯這件事告訴了他。因為對方是桃木先生,接著就立刻上報,很快就償了他的願。翌日起,二人就被懲罰減少飯量五天。可我仔細觀察發現,從削減飯量那天起,秀每天隻吃兩頓,必然有一頓飯,會通過往常的那扇小窗子,遞給隔壁的二二二號。雖說是發現了,但我還是裝作沒有看見,並沒有幹預。
繁忙之中,轉眼間就過去了三個月左右。聽話的二二二號,被移送至多人間,同時也獲得批準去工廠服刑。
隔壁的第十號房間空了之後兩、三天,隼之秀看起來變得十分可憐,就連工作也是無心再做。又過了兩、三天,也許是他回心轉意了。他比以前更加聽話,目不斜視地一心隻顧著勞作。
東監的多人間,位於秀所住的單間前面。二二二號就住在位於最西端的第六監房。
一個慣犯的自白(三)
打掃完自己的房間後,我正坐在屋裡,等待著早飯的到來。這時候,對面多人間裡的獄友們,在看守的帶領下,朝向工廠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其中有一位,在經過我的房門口時,對我小聲說:「秀,你也早點來工廠啊!」
在那列隊的隊尾跟著的,是二二二號,像往常一樣他低頭走著。當走到我的門口時,他總是稍微擡起眼,朝我這邊看。當然他是不可能看得見我的。可是,從我坐的位置,卻可以透過門口的格子窗戶,清楚地看見外面。有時他也會蠕動著嘴唇,彷彿在說些什麼,在我看來他說的是「快點來工廠啊!」
從哪一方面來想,這都是他對我的一種表揚。我於是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做起工作來。
終於,我的夙願得以實現了。因為其他的五個牢房都滿員了,隻有第六個多人間裡,還剩下一張床位,而在那裡住著二二二號。二二二號還是在第一工廠(主要是為部隊編織襪子的工廠)裡工作。現在我每天的供給飯量,已經是二十四勺了,我現在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是待在監獄裡。我竭盡全力地工作著。不出兩、三個月,我就突破了自己的任務量——六十雙,達到了八十雙。我偷偷地背著看守的注視,每天都不間斷地向二二二號的竹籠裡面,扔進去十五雙,他僅僅編了五十雙左右。
如果能夠這樣度過刑期的話,那麼這八年的刑期,對於我來說,反而是一種享受也說不定。在塵世中的享受,也莫過如此,更何況,我現在還在沒有自由的監獄裡呢。
但是,事情是不可能一直這樣發展下去的。在這之後過了大概四個月,我們五個編織工,被移送到了裁縫工廠做工,這五個人當中,當然也包含二二二號。因此,不管是被送去哪一所工廠,隻要是能和二二二號在一起,我就不會叫苦。然而,就在我剛被移送到裁縫工廠不久,我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這也是我想要向大家敘述的一件事情。
等我們到達裁縫工廠以後,我們發現擔當工廠管理的看守,就是我在第九單間時的那個綽號「福助」的看守田中。
田中看守是一個非善善良的好人。如果我沒有和二二二號在一起的話,那麼,我將不知道對於田中擔當看守這件事,會感到多大的喜悅感,然而,由於我是和二二二號在一起的,因此那候我把田中看守,看成是我的一個恐怖的敵人。
在這以後的日子裡,雖然我也曾再三咬牙切齒、緊握雙拳地克制過自己嫉妒的神情,但是頭兩、三個月,還是平安地度過了。
終於有一天——我記得那是一個暖和的春日,工廠裡運來了一批夏天服裝用的白布料。這批夏裝,是要給我們服刑所在的S監獄的看守們穿的。裁剪工將布料按照各種尺寸,裁剪完畢,上面還縫著每個看守的名字。犯人們對待自己喜歡的看守的衣服,簡直就像是對待戀人們的衣服一樣。要是有一個很有人緣的看守的衣服的話,為了顯示自己的誠意,犯人們之間,還會相互爭奪一番。那個時候二二二號拿到的衣服,就是田中看守的。
田中看守站在聚精會神地踩著縫紉機的二二二號面前,說道:「哈哈,二二二號,原來是你來為我縫衣服啊,認真點做啊!」
人如其名,就像他的「福助」這個綽號一樣,田中看守滿臉都堆滿了笑容。但是當我看見這張臉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升起了一股不明原因的怒火,甚至想要克制也克制不住。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三)
榫之秀猛然間,向二二二號那邊飛撲了過去。他將放在縫紉機上,正在加工的我的衣服,一把抓了起來,然後用腳狠狠地踩著,兩隻手拚命地拽著,想要撕破它。秀一邊撕,一邊還喘著粗氣,狠狠地盯著我的眼睛。
就如同我之前說的一樣,秀的性格中,有著粗暴的一面。但是對秀迄今為止的胡作非為,我從來沒有評論過一句。此外在某種程度上,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但是,這次秀為什麼會做出這般行為,我確實全然不得其中原因。
假設我要是知道了他當時的心情的話,一向溫情主義的我,想必也不會僅僅因為一件衣服,就擺出那樣的態度。然而,正是因為我全然不知道其心裡的想法,所以頓時大怒。特別是這件事發生的地點,還是在工廠裡,而且,還是在眾多囚犯的環視下。即使說是為了壓制住其他的犯人,我也絕對不能讓這件事情這樣過去。如果我要是不對這樣違紀的秀,做出懲罰的話,那麼,接受懲罰的就一定會是我。
隼之秀單手扯著已經破碎的布料,呼吸急促地瞪著我,站在那裡。我擡腳忽地朝向他的小腿踢了過去。秀單腿推到了地闆上,下一個瞬間,他猛然地朝我撲了過來,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下意識地吹響了警笛。看守部長帶著四、五名看守,立刻衝了進來,將秀扭按在了地闆上。轉眼間幾條繩索,就將秀捆了個結結實實。
「秀,你又開始了啊!……這次,我非要把你這混賬的勁頭給擰過來!……」部長冷冷地斥責道。
接著,他向看守們命令道:「把秀押入三監!……」
三監就是犯人們最為之害怕的鐵監房。時值春日,在嚴寒中還有些淩厲的冰冷。這個所謂的「鐵監房」,就是監獄當中的監獄。在被收容的三天後,秀從鐵監房被放了出來。可是接著,監獄長又下令懲罰他「重型禁閉三日」。
我之前曾再三說過,隼之秀是一個多麼殘暴的人,最後,甚至對我都開始動粗。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秀卻是一點也恨不起來。
說起重型禁閉,就是一種類似暗室禁閉的極刑處罰。人們甚至說,要是蹲上七天的重型禁閉,人就會徹底地瘋掉。我不由得開始同情起秀來。
重型禁閉的紅漆鐵門的邊上,掛著「一一一號」秀的囚號。秀現在怎樣了呢?想到這兒,我噗地打開了電燈的開關,從嵌著放大鏡的視察口,向裡面窺視。
黑暗當中,秀好像是閉著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環境的秀,對於突如而來的燈光,感到一瞬的迷惑,仰起臉朝我這邊張望。
僅僅有四分之一坪 [注釋:日本面積單位,一坪等于3.3平方米。] 那麼大的地方,地闆上鋪著一張草蓆子,秀就端坐在那上面。看到他的身影以後,我更加可憐起了他來。
一個慣犯的自白(四)
這重型禁閉有多辛苦,就全憑您的想像了。不過,這期間確實讓我感到了,那種活著卻彷彿陷入地獄的感覺。一天三頓飯,倒是一頓不少送,因此,三天的禁閉,總共就是九頓飯。每次吃晚飯,我都會數著還剩下的次數,藉以來推算時間的流逝。
關禁閉的三天裡,我一直考慮著二二二號的事情。另外,我對田中看守的痛恨之情,也隨著在重監裡,感覺到的增加而增加。這種恨之入骨的感覺,不斷地堆積著。現在回想起來,為什麼會對如此和藹的田中看守,產生如此深的恨意,自己居然完全不清楚原因。
我一直思考著,該用什麼辦法,才能向田中看守複仇。
三天已過,我被從禁閉的牢房裡,再一次放回單間裡。沒有想到的是,也不知道是緣分,還是什麼原因,我從禁閉牢房,被放回北監四號的單間時,在那兒負責的看守,居然還是那個叫「福助」的田中看守。
原本田中看守應從東監牢房,榮遷到裁縫工廠當督管。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導緻田中他被降職到了北監的牢房區。這大概是因為我的動武、亂來所導緻的吧。
那位曾經讓我變得異常柔順、又異常暴躁的二二二號,在這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造成這一切的田中看守,卻每天都在我眼前出現。是他奪走了我的二二二號,還導緻我蹲了重閉。現在,與其說我是對二二二號執著,不如說我是莫名其妙地,一心想要對田中看守進行複仇。
田中看守還是像往常一樣的親切,可是我越是感到這種親切,就越是在心中感到更大的反感。這該怎麼說呢,大概就是一種扭曲的犯人心理,在暗暗作祟吧!
我一直等待著我的複仇計畫,能夠實現的機會……
首先,我變得比在東監九號時還要聽話,每天的勞動任務,也是努力地超額去完成。我盡力博得田中看守的信任和同情,不出一年半的時間,我就成為了一名模範犯人。
但是,也許還是有做破壞的可能性,監獄並沒有將我調入多人間,也沒有將我調入工廠勞作。我原本是那麼期望進入多人間,或是進入工廠,但是在那段時間裡,我卻一點也不希望這樣,甚至還有些害怕這些希望成真。我隻是一心努力地,裝成認真勞動改造的樣子。
大概是在那年十二月十日,田中看守請了兩天的假。在我的推測裡,一直這麼努力工作的田中,居然請了兩天假,想必如果不是因為生病,就一定是家中發生了什麼不得不請假的大事。
果不其然,假期過後,第三天前來上班的田中看守,綽號「福助」的這個人,看起來好像是滿心愁楚,與往日滿臉微笑的情景不同,現在看起來,臉頰兩側也消瘦了很多。於是我揣測,這一定是自己實行複仇計畫的一個絕好機會。
一位老看守的自白(四)
大概是那年十一月份,我妻子那個開一日元出租車的弟弟撞死了人,被判罰賠償三百日元。僅僅是靠開出租車為生的他,哪有償還這三百日元巨款的能力?隻能來到自己唯一的姐姐處哭訴。但是,比出租車司機還要貧困的監獄看守,家裡又哪裡能籌到這樣一筆巨款呢?如果在朋友之間籌措的話,三十、五十還可能籌到,可三百元前的話,就完全沒有希望了。還有,如果他交不上這筆罰金的話,就要被判罰在勞役所服刑六十天。家裡那位就好像是精神失常了似的,各處奔走。可是最終還是沒有辦法。
隨著繳納日期的臨近,妻於隻好想到最後的辦法,她返回鄉下老家,將祖母現在一個人居住的那間房子抵押出去,終於換得了三百日元。
但是,你猜怎麼著?屋漏偏逢連陰雨。妻子拿著錢返回家的時候,卻將這筆錢在公交車上,被扒手給偷走了。現在回想起來,尚且能心平氣和地來敘述。但是當時,我真的是進退維谷啊。於是我產生了一種想法。這些扒手們就是些犯了罪的賊子,如果不偷我這筆如此重要的錢款,別人的閒錢,不也是要多少就能偷多少的嗎?
接著,我並沒有一個人不斷地發著牢騷,也沒有責備妻子的不小心。我請了兩天假,為這筆錢四處奔走。但正如我最初預想的一樣,完全沒有籌到錢。於是,我隻好勸說妻子弟弟,下決心去接受這六十天的刑罰。
兩日的假期一過,我就上班了。我的班次是整整一個晝夜。也就是早上去上班,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能下班。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晚。那一晚,我和西川兩個人負責看守。正好我是在淩晨一點至三點,替換班次。穿上草鞋,我就開始了自己的巡視工作。即使是走到走廊巡邏的時候,我的腦袋裡,也全是那三百日元的事情。說句坦白的話,比起妻弟被懲罰的事情,我更加介意的是,那三百塊錢被賊子偷去的事情。
在深夜的監區裡,能夠聽見的隻有犯人們的鼾聲。在陣陣鼾聲當中,我走到了走廊上。不由得覺得,比起犯人們的悠閒,我現在才更加可憐,境地更加悲慘。
正想著,忽然一陣低沉的呼喚聲傳了過來:「差爺……差爺……」監獄裡當然是嚴禁就寢後談話的。如果打報吿的話,當事人一定會受罰。但是一直以來,我都採取不予理睬的態度。可是那一晚卻不是這樣。
我正想裝作沒有聽見,挪開腳步的時候,「差爺……差爺……」呼喚的聲音,卻漸漸變得高昂起來。猛然而來的呼喚聲,使我一時沒有意識到聲音的來源。但是待我正好走到了四號監房門口時,隼之秀正扒著監房門口的格子門上,呼喊著我的名字。我僅僅是望了一眼秀的臉色,接著就走開了。
但是秀這時候,更加提高了聲音朝我喊叫道:「差老爺!」這時,我就不由得稍微考慮了一下,按照秀的性格,如果我就這樣走了過去,那麼他一定會更大聲地叫嚷起來。這樣一來,事情變得更麻煩。索性不如花個五分鍾、十分鍾聽他說完。
於是,我就折返回去,走了兩、三步問道:「秀,什麼事?」秀一邊提防著四周,一邊答道:「差老爺,實際上我有一件久久未能得償的夙願。」頓了一下,秀接著說道:「實際上在我被抓的那天,我想著要找些活兒來做,就前往了容樂鎮。容樂鎮在我們這一行,被稱做黑金區。老爺您也有所耳聞吧,這是一片銀行街區。在那天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我瞧準了機會,輕鬆地得了兩個我的『寶貝兒子』,一個是蛙嘴荷包,另一個是錢夾。接著我溜到一條背街處,打開來看。那個蛙嘴荷包裡面,裝著四、五張十塊錢的紙幣,還有幾個五十錢的銅闆。我一邊抱怨著就這麼點錢,一邊打開了另外一個錢夾子。那裡面裝著五、六張百元紙幣。剛剛思忖著,這回可以收工了,但就在我剛走了兩、三步的時候,卻追來了一個巡警。鄙人可是迅速地藏了起來,但不料這巡警竟緊咬著我不放,最終追著我從天神山的後門,跑進了神社的院子裡,慌亂之間,我想著這要是被逮到,那可就完了,順手將錢夾扔進了天神那裡,橫著擺放的那個慈善箱裡,接著,我就被那名巡警給逮個正著。平日裡我很是得意,自己幹活兒從來不需要搭檔,但是這次,我著實犯了個大錯。」
秀的這番話,比我預想的還長,我本想要草草應付一下就離開的,但不知為何,竟對秀的這番話有些著迷。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當時正苦於那三百元錢,才對秀的話產生了興趣。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您……想必您聽過這件事情後,一定會感到十分憤怒,但是,我已經下決心,這次刑滿釋放後,一定努力工作,絕對不再作惡。雖說這本來並不是一件,可以向老爺您坦白的事情,但是,我還是想要拜託,您能為我取來那個錢夾,相應地……可能您會對此十分憤怒,但是隻要老爺您為我取來那個錢夾,作為還禮,我將奉上其中的一半——即三百日元。老爺,我畢竟是被人稱做『隼之秀』,即使是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對他人提的。老爺您也應該清楚我的脾氣,還請老爺您一定要實現秀的這個願望!」
在監獄裡,犯人竟然拜託看守,為自己幫忙,這著實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一名慣犯的自白(五)
我深信我的這個騙局,能夠得以成功。田中看守對我的胡編亂造,完全沒有戒心,他一定會去天神的慈善箱那裡的。不用說,在那兒當然不會有什麼裝著錢的錢夾。實際上,按照我的計畫,田中看守去不去慈善箱那兒找都沒有關係,隻要讓他聽到這件事情,就己經成功了了。接著,我隻要每天都追著,要他快點兒把錢給我就可以了。
當然,我完全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把錢真的給我。最後,我隻要見勢,向監獄部長申訴,說他把我的錢侵吞了。這樣一來,就可以威脅到田中了。我希望的就是能夠掌握他這樣一個把柄。
我焦慮地等待著第三天晚上的到來。隻要我一想到那個「福助」,會以什麼樣的表情出現,我的心情就難以平靜。
然而,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像平常一樣,田中看守在淩晨兩點的時候來巡視牢房,當他走到我的房門時,從門的格子縫裡,嗖地遞過來一個錢夾。我完全呆住了。
「爺們兒,果真是放在那個慈善箱裡的嗎?」我問道。
「嗯,在裡面啊,裡面有三百日元,你打開看看。」田中看守扔下這句話,就離開大門徑直走開了。
打開錢夾一看,裡面當真放著三張日元紙幣。我開始為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試想了很多種解釋。我想,這一定是田中後悔自己的失誤,為了封住我的口,而忍痛自己掏的腰包。可即使這樣想,這還是一個不合情理的事情。但在我看來,除此之外,更是沒有別的好解釋了。
後來再也看不見二二二號身影的我,也漸漸消失了以往那種變態的興奮感。由此產生的對田中看守的怨恨,也漸漸冷卻了,失去了往日對實行複仇計畫的熱情。但是,這也可能是因為那三百日元,總是能夠不斷地告訴我,它是複仇之後的果實。
想要在監獄裡,保存這筆飛來的三百日元,直到出獄是極其困難的。我思來想去,想要將這筆錢拜託田中,幫自己保管。但是錢還是有著錢的特殊性的,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自己保管。
於是,在經過了百般思索後,我確定了一個最安全的保存方法。首先,我請求用自己積攢下的工錢,來購買三本書,因為這書必須是菊型開本那麼大,所以,我就指定了要《日蓮聖人傳》的全三冊。購買回來的書,根據我的請求,我每次可以借回一本閱讀。我將痰盂洗淨在裡面置滿水。首先用水將書的封皮四周充分地浸濕,等待能夠剝離開的時候,我將書外皮上包裹著的布,和書封皮分開,然後,我將裡面的硬紙闆,從中間一分為二。接著我從便器下面,取出我用米粒粘住的三張百元鈔票中的一張,插入剛才的硬紙扳中。再用米粒將其照原樣粘好。讀完以後還完書就完事了。
就這樣,同樣的方法,反複做了三次,我就成功地把三百塊錢,分別藏在了三本書的封皮裡了。接著,隻要我到刑滿釋放的時候,請求將我購買的書給我,那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將它拿出去了,經過兩次大赦,我的刑期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一,現在隻需一年半左右,我就可以刑滿釋放了。
不用說,我當然是拿著我的那三本《日蓮聖人傳》離開的。走出監獄的我,想要返回T市,於是便前往H車站。然而,就在我為了買車票,朝自己裝著工錢的口袋裡,摸索的時候,掛在腰上的那個裝著三本書的包袱,卻被人給偷走了。雖然自己也算是個慣犯,但被偷這件事,不能說是我的過錯,這隻能說慣偷也還隻是個人。
我真是沮喪到了極點。本以為自己有了這個資本,在此之上繼續掙錢,沒多久就可以舒心享福了,可是出了監獄,還不到一小時,就把錢給丟了。這可太令人失望了啊!不過也算了,那我也勤奮地工作吧!於是我產生了一種無奈的想法。
不,現在看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不過,對於在看守所對田中做的那件事情,我卻一直耿耿於懷,我覺得很對不起他。
以上整個經過,我在不同的場合和地點都聽說過了。聽完最後秀的這段自白,我立刻回到家,打開書箱,從裡面取出了那三本《日蓮聖人傳》。剝開書衣,割開其中的紙闆,果然分別找到了三張百元的紙鈔。看起來這好像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偶然事件,但是,從因果關係的角度來說,這些錢卻是注定會返回到我手裡的。因為在天神的慈善箱裡,放入六百日元的就是我。
也不記得是何時,在電車中被摸去錢夾的那名受害者,就是田中看守的妻子,這樣看來,那筆錢不過是返回到了原來主人的手裡罷了,所以,缺少這三百日元,也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
他們兩個人忘記了我的長相,這也難怪。但是住在西監多人間的我,卻是監獄的常客,就在我被釋放的前一天,我被移入了單人間。隻有那一天的那一晚,我才被移送至單人間。就是秀所在的北監四號的隔壁——北監五號。
那一晚,我清楚地聽到了秀一個人發洩著自己的滿肚牢騷。我看穿了他那卑鄙的計畫,同時也十分同情田中。於是,在我第二天早上被釋放的時候,我立刻迅速前去向慈善箱中,放入了裝有六百日元的錢夾。
現在我已經上了歲數,隻能藉著唱念《法華經》聊以度日。即使這樣,我也是曾經被人稱過「神手萬吉」的,在K市也還是有著「盜聖」的尊稱的。
在H車站偷走秀的那個裝著書的包裹的家夥,當然是我手下的一個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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