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Another Episode S by 綾辻行人
2020-2-23 18:29
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快樂嗎?痛苦嗎?
那個……啊,不。或許我沒有資格回答你的問題。
為什麼?
……因為我想不起來。
…………
因為我沒法好好回憶起來。所以……
……為什麼?
…………
為什麼會想不起來。那種非常喜歡的感覺。
非常喜歡的感覺……嗯,這是確確實實的,我也記得。我感覺我……是非常喜歡的。但是……
但是?
我想不起來。那個人到底是誰,無論如何都想不起。
第一節
然後,到了第二天八月二日。
按照前一天的約定,我出現在了「湖畔公館」。
場所也跟前一天說的一樣,在一樓的「正面大廳」。時間估計也是跟說好的一樣……這一點隻是我的直覺。
靠一直停著的掛鍾沒辦法確認,不過集中聽力的話,可以聽見從二樓傳來了咕的一聲。是書房的貓頭鷹鍾。——四點半。應該是這樣,沒錯的。
見崎鳴還沒有來。
與五月十七日下午,經曆死後第一次的「覺醒」的那時候一樣,我站在了這間大廳的,那面鏡子前面。臨死時我從中目擊到我自己逐漸死去的樣子的,那面鏡子……
……但是。
與先前一樣,鏡子裡還是沒有呈現出我的模樣。除我以外的所有東西,明明都以原本的模樣呈現在了鏡子裡。
這狀態我早已習以為常,不過一旦這麼意識到,我越加覺得能看見我模樣的那個少女,見崎鳴的存在非常不可思議。在據說可以看見「死」——可以看見它的「顔色」的她那個藍色眼珠裡,我到底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呢。
我一直站在鏡子前,等著鳴到來。——但是。
過了一會兒她也沒有來,我又等了一會兒。
在寂靜中,貓頭鷹中的「咕」聲連著傳來了五下。——下午五點。
怎麼回事。
是不是白天的事情有所拖延,所以晚了嗎。
呆在這兒不動也不是辦法,這麼想著,我打算從鏡子前離開。於是乎,不知為何在這一刻——
五月三日晚上,我在這裡死亡時的那個場面突然出現在了眼前的鏡子中。簡直就像是因為什麼人的意願而放映出來的重播畫面一樣。
第二節
頭朝上倒在烏黑的地闆上的我=賢木晃也的身體。穿著白色長袖襯衫和黑色褲子。好像有點像是中學生或高中生的服裝。彎折成變形的角度被甩出去的雙手雙腳。就算想要活動手腳,也已經完全不動了。
好像扭歪了一樣朝著正側面的臉。頭部某處破裂而噴出來的血,把額頭和臉頰弄髒成紅色,地闆上呈擴散狀地形成著血泊……
……不久後。
歪曲到變形並緊繃著的臉突然緩和下來,變成好像是從痛苦與恐怖與不安中解放而獲得自由般的,不可思議又安詳的表情……然後。
嘴唇動了動。微微地。像顫抖一樣地。
人聲從鏡子中傳來。
「TSU」「KI」——兩聲。聲響從鏡子中傳來。
告知八點半的厚重的鍾聲。好像與它重疊一般。
「……啊。」傳來好像在小聲叫喊的聲音。
「啊!」這是想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
「……晃也先生。」
是想的聲音。——呈現在鏡子一角的,那孩子的身影。那孩子的臉。極其吃驚。
「晃也先生?」極其害怕。
「晃也先生!」茫然睜大著眼睛的那孩子的。
「晃也……先生。」
我不禁回頭看向呈現在鏡子中的想的身影的實體應在的位置。通往二樓的樓梯的,樓梯口附近……然而當然地,那裡現在沒有任何人的身影。不可能有。
等我轉回視線,鏡中的畫面已經消失了——
突然,某種類似恐懼的預感膨脹起來。我慌張地從鏡子前離開,退到了大廳中央。於是乎這一次——
猛烈的響聲突然從上方傳來。
擡頭一看,二樓走廊的扶手折斷了,有個人的身影從那裡頭朝下地摔了下來……
……是我。那是我。是我的身影。
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的。比剛才重現在鏡子中的情景再往前一點的時候。
忍不住從掉落到鏡子跟前的我=賢木晃也的身體那邊移開視線,我再次看了看上方。折斷的扶手對面,有個人影在搖動。那是——
那是月穗。
她以雙手撐著地闆的姿勢,把頭伸到樓梯井的空間看著樓下。——這一瞬間。
她「唏……」地漏出了微弱的聲音。接著她張大了嘴巴,但叫聲並沒有響起,傳來的儘是喉嚨哽咽一樣的聲音。可以看見她蒼白的臉。可以看見她因混亂而失去焦點的眼睛的動作。
「月穗……姐姐。」
這是……沒錯這也是幻象。和剛才在鏡子中看見的一樣……這是由我自己的記憶片斷聚集起來重新構成的那個晚上,顯現在了那裡而成的幻覺場面。
——我雖然明白是這樣,但還是忍不住叫喚。忍不住趕往月穗所在的二樓走廊。
我跑上了樓梯。——但是,在那中途。
我察覺到時間繼續往前倒退了。
「……你在做什麼。」
我聽見了這麼說著的月穗的聲音。
從樓梯盡頭的二樓走廊傳來。至今為止有過好幾次,快要重現卻沒能完全把握住其中的意思的,那聲音。然後沒錯,那個就算能夠想像或推測,也沒法伴隨真實感受想起來的場面,在那裡……
「你在做什麼……晃也。」
爬完樓梯,我在走廊上跑了一會兒,在前方看見了兩個人影。
一個是月穗的。
另一個是我=賢木晃也的。
兩人從走廊深處往這邊移動過來。月穗好像一邊追逐著步伐搖搖晃晃不穩當的晃也,一邊盡力地想要勸解他……
「啊……快住手。」
就算月穗這麼說著抓住了手臂,晃也還是把她的手甩開。
「別再……管我了。」
將她一把推開。
「你,你在說什麼。」
「你可以別再理我了。」
晃也粗魯地回答道,但他的發音和步伐一樣有些奇怪。
「我已經……」我已經想死了——他=我是想這麼說。所以才說別管我,別理我。
「……這樣子。」再次抓住手臂的月穗。將手甩開的晃也。
「我已經受夠了。」
「這樣子……不可以。」
來到了圍繞大廳樓梯井的部分,兩人的推搡變得更激烈。
晃也的步伐越加搖搖晃晃不穩當,但還是固執地持續著甩開月穗的手的動作。即便如此月穗還是追上去糾纏,拚命想要阻止晃也。這樣兩人的力量的平衡之中,漸漸產生了危險的錯亂。
「別管我……」想要用力甩開月穗的手的晃也。
「我……已經。」
「不可以!」簡短地叫喊著並抵抗的月穗。
這時,晃也的自我控制不夠完備的動作與力量,招來了他自己的破滅。他扭動身子甩開了月穗的手,但餘力過猛使得他摔得踉踉蹌蹌,背朝著走廊裡面向樓梯井的扶手倒在了上面。
估計是老朽化的原因吧,原本就變得脆弱的扶手,不幸因為這次衝擊而折斷。連重整姿勢的空都沒有,晃也的身體就翻了個跟頭跌落到了樓下……
…………這就是。
這就是我=賢木晃也死亡的真相,是這麼一回事嗎。——原來是這樣嗎。
我這麼一想的瞬間,幻像就消失了。
我慢吞吞地在走廊前進,確認了扶手的狀態。那已經恢復成了被裝上新的木闆並進行過修理的現在的狀態。就算穿過扶手向下看去,也哪裡都沒有跌落下來的晃也的身體……
「晃也。」
這時又傳來了聲音。這是月穗的聲音。
我一看,在走廊延伸的盡頭看見了她的身影。她站在一扇門(沒錯,那是我的寢室的……)前面。
「晃也,你在吧?」她有些擔心地呼喚著。
啊,這是……當然不是剛才的後續。這並非「後續」,而是在剛才發生的事情還要前面……
時間再一次倒退了。
月穗帶著想來到這幢房子,去找晃也就上了二樓……判斷出他在寢室裡。恐怕這就是在那之後不久的場面吧。
「晃也?」繼續呼喚後,月穗打開了門。
一看室內的樣子,她就發出了響徹房間的驚嚇聲。
「啊。——什麼?你怎麼了。」
追逐著她闖入房間的幻象,我在走廊上奔跑。透過開得大大的門,我悄悄觀察了裡面的狀況。於是乎——
有根從天花闆的橫樑上垂下來的白色繩子。
繩子的一端做了一個能放進人頭的圓環……看起來就知道,這是人拿來讓自己上吊用的。
繩子正下方有一把椅子。然後,在它上面站著晃也=我。雙手握著繩子的圓環,好像現在正要把自己的頭往上吊……
「快住手!晃也先生。」月穗叫喊著,跑到了弟弟身邊。
「快停下。你在做什麼。來,快點下來……」
房間裡瀰漫著強烈的酒味。一看,枕頭邊的桌上有個瓶子和玻璃杯。還有藥片散落出來的那個藥瓶。
瓶子裡面是威士忌。藥片是最近常用的安眠藥嗎。把它們一同喝下後在意識朦朧的狀態下,晃也=我在那個晚上,想要像這樣子了結自己的生命。
不知算幸運還是不幸,月穗剛好在那時到來,於是像這樣子暫時阻止了弟弟的行動,但在這之後……
「……啊,不可以。」月穗回頭看向門那邊說道。
「不可以進來,想。你呆在樓下就好。懂了嗎?」
聽到這句話,我也回頭看向了門那邊。想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追著母親,想也來到了這裡嗎。但因為剛才的吩咐,一個人向一樓大廳返回了。然後……
等我將視線轉回室內,一切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論月穗還是晃也。無論繩子還是椅子。無論桌上的瓶子還是玻璃杯還是藥瓶。還有瀰漫著的酒味。……
從窗簾的縫隙中射入的戶外光線極其微弱。冰涼的黑暗從房間的各處漸漸湧出,包裹住了站了很久的我。
第三節
過了下午六點,見崎鳴還是沒有出現。不久後到了日落時分,外面的黃昏變為了傍晚……
我一人在這期間,一邊有些溶解在瀰漫著的黑暗中,一邊反複思考。
要是隻有自己死的話……這是我生前經常會想的。我也曾對月穗和想他們說過這句話。
——要是隻有自己死的話,沒有關係。
——要是隻有自己死的話……
比如說,我極少會載人上自己駕駛的車。車子會……就像昨天被見崎鳴指出的一樣,會讓我想起十一年前的巴士事故。因為那真的是場很慘的事故。
——因為是場很慘的事故。
那時的悲慘的情景,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忘不了……
無論多麼留意謹慎駕駛,車子遭遇事故的風險決不會變為零。在事故中會有人死的風險也不為零。所以——
我不願意載人上車。萬一這輛車遭遇了事故,導緻那個人死亡的話……光這麼想像,就覺得害怕。非常害怕。
儘管我如此地走不出十一年前的經驗這一陰影,我自己還是擁有了一輛車,也像別人一樣到處兜風。仔細一想這大概是因為「要是隻有自己死的話……」這種心情一直都存在於我的心中吧。
要是隻有自己死的話,沒有關係。
不僅僅是汽車,坐電車或是坐飛機,隻要乘坐交通工具時我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過量地意識著事故與死亡的風險。但是,不管什麼情況,我果然並不害怕自己死亡。隻是自己的話倒也沒關係——我覺得我果然是有這樣的感受。
也就是……所以說。我一直都被「死」給束縛著。
儘管走不出過去的陰影,強烈地害怕著「死」的風險,但卻相反地在某個地方被「死」吸引著。——我認為是這麼一回事。這在長年累月後,經過了好幾個階段變為了具體的自殺願望……
……三個月前的那一天。
迎來二十六歲生日的那個晚上,我終於打算實現那個願望。
我準備好繩子,想要在二樓的寢室上吊。在我為了抑制住真的面臨實行時的恐怖,而喝了酒和藥讓頭腦變得朦朧的基礎上。——沒想到。
月穗會出現在那個時刻……
之後的始末就跟剛才目擊到……不,跟剛才回憶起來的一樣。
結果,那是場事故。
我因為酒和藥的關係而變得搖搖晃晃,月穗想要開導、勸解我,結果在中途推搡起來最終發生的,那是……但是。
月穗說不定會認為是自己的錯。
認為是自己讓弟弟從走廊跌落的。認為就簡直就是自己所殺。
難道是,因為這樣?
所以她在那之後……
…………
…………
…………
……在那之後。
在我看著呈現在鏡子中的自己的模樣而斷氣之後。被拖入虛無的「死後的黑暗」之後的,完全的記憶空白。在那裡不知為何,模模糊糊地……我感覺能看見什麼。我感覺能聽見什麼。
那是……
…………
…………
…………
(……在這裡)
在這裡……那時她這麼說道。
(至少……在這裡)
至少,在這裡……她說道。
(……在這幢房子裡)
在這幢房子裡……她說道。
為了隱瞞我=賢木晃也之死,到了不得不把屍體藏在某個地方的局面,在與丈夫‧比良塚修司商量的過程中,她——月穗這麼說道。
所以,我的屍體一定……
第四節
見崎鳴還不來。說不定不會來了。我——我果然還是孤零零一人嗎。
第五節
昨天與見崎鳴一起進行著「鬼屋探險」時感覺到的,讓我頭皮發癢一樣的不協調感。那……沒錯,是在最後為了調查而下的地下室裡。
那個不協調感是怎麼回事。
我重新自問了一次,儘管有些朦朧但還是想到了它的原形。
一旦想到以後,就覺得自己至今為止到底為什麼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實在太不像話了,那就是……
……走廊盡頭的那面牆。
舊家具一類的東西雜亂地堆積在前的,那麵灰色的牆。——那個究竟是不是從以前開始就是那樣子呢。
我摸索了一下記憶,但也還是沒有肯定或否定的確信。
是因為那本身就被「死後失憶」給吞噬掉了嗎。不,仔細想想的話我在生前就很少會下那間地下室……所以,說不定是原本的把握就很含糊。
我迷茫著不知怎麼辦,最終我決定先去外面看看。這裡面是有原因的。
是昨天鳴給我看的那幅畫。去年暑假,她畫的這幢房子的速寫……
——看過這幅畫,你有感覺到什麼嗎?她昨天這麼向我提問。
——你試試和現在可以在這裡看見的那幢建築的樣子比較一下。畢竟不是照片,可能沒有精確地描繪下來,但是……
因為我想起了那時的這件事,因為我想起了那時她接下來這樣問道。
——位於靠下位置的那些窗,是地下室採光用的?
第六節
我一個人站在房子東側的庭院的,與昨天並無兩樣的樹蔭下。
我已經不是很清楚現在是幾點了。太陽早就落山,變為了夜晚,見崎鳴還是沒有來……現在正吹著風。吹著略帶潮氣的強風。
雖然被建築物遮住從這裡看不見,不過夜空中好像是出現了月亮。屋頂上空隱約有些明亮。從飄動著的雲的縫隙中,還露出了星星的閃光。
我跟昨天一樣地看了看房子那邊。
應當注意的是……沒錯,是排列在一樓較低位置的窗戶。為了地下室的採光而設置的那幾扇窗。
見崎鳴昨天想要指出的,會不會是那些窗戶的數量呢。
比較去年的速寫與今年的模樣,會發現那不一樣。因為長得很高的野草的緣故有許多地方難以辨別,但仔細對照一下的話,今年那些窗戶的數量是不是比去年少了呢?那時候她是不是抱有這樣的疑問並感到可疑呢。
現在像這樣,刻意地重新看一下的話……怎麼樣呢。
在幾乎要碰到地面的高度排列著的小窗戶裡,左手邊的幾扇估計是屬於地下室下樓梯後就在眼前的垃圾堆放場的吧。我這樣察覺到。
於是,排在它們右邊的幾扇,是屬於以前用作顯影用的暗房的那間房間的……
那麼,它們的再右邊呢?
我靠著隱約的月光和星星的亮光,試試集中視力。
再右邊……就是指建築物右端跟前。被肆意生長的雜草埋沒了一半,那附近稍微可以看見一個白色物體。
那就是先前提到的那個裝飾品。是鳴用「去年應該沒有這種東西才對」描述的那座天使像。
因為它緊挨建築物被放置著,我看不清對面的樣子。那或許就是為了製造出這種狀態的「障眼法」。
那就隻能走近之後再確認了。
天使像的對面——建築物一樓下方的那部分,一扇窗都找不到。那裡隻有一面平整的塗著砂漿的牆壁……然而,但是。
見崎鳴去年的速寫裡,沒有這座天使像,在建築物的這部分也畫有窗戶。一定是這樣的。所以也就是說——
原本這裡也有採光窗。窗對面當然有間房間。造在房子地下的第三間房間。
昨天下到地下室裡感受到的不協調感。就當原因是走廊盡頭的那面牆的模樣吧……雖然我的記憶模糊得讓我著急,不過或許那裡原本就有「第三間房間」的門。而它現在沒有了,不知是不是為了僞裝,才像那樣子把舊家具之類的東西堆積在了牆壁前面……
……如果這樣的話。
「至少,在這裡」「……在這幢房子裡」這些月穗的話。
根據那些話,說明我的屍體藏在了這幢房子地下的「第三間房間」。被藏進去之後,房間門被堵上,被塗上砂漿封住,面朝庭院排列的採光窗也同樣被堵上成為了現在的狀態……
這座天使像是為了從庭院看的時候,讓窗戶數量減少的事實不那麼一目瞭然而被放置的東西。——是不是應該這樣想呢。
風變得越來越強了。
隨風一起,草木的嘈雜聲也變得強烈起來,周圍森林整體的嘈雜聲也在此時重疊在一起,夜晚突然開始展現出妖異險惡的嘴臉。不斷傳來的蟲子們的叫聲停了下來再沒有響起,明明是晚上卻從哪裡傳來了烏鴉的聲音。不知是不是流動的雲藏起了月亮,周圍突然暗了下來。
我打了個強烈的冷戰,試著將雙手放在建築物牆壁上好像被用砂漿封住的部分。
這面牆的對面,有著被封印的房間。然後在那裡,藏有我的屍體。啊,所以……
…………
…………
…………
……
過了一會兒後。隨著一下意外的衝擊,我一人被吞入了濃密的黑暗中。
第七節
……什麼都看不見。在如同字面意思上的一片漆黑中,我開始混亂。極其混亂。
什麼都看不見。——不過,可以感覺到。
可以感覺到各種各樣的東西。各種各樣的,有些異樣的……啊,這裡是?
正當混亂之際,我勉強地發起自問。
這裡是哪裡。這片黑暗是什麼。
與「死後的黑暗」的空虛完全不一樣的,異樣的密度。異樣的壓迫感。異樣的刺激感與隨之而來的不快感。異樣的……
……有種非常討厭的觸感。
非常討厭的聲音。非常討厭的味道。
非常討厭的……一旦在意起來就不能忍的程度的。彷彿至今為止一次都沒經曆過的,非常討厭的……
我繼續混亂著。繼續極其混亂著。——但是。
即便在這處境下,我還是勉強站穩在了快到極限的邊緣,再次自問。
……這裡是?
第八節
這裡是……對,這我知道。大概知道。
我慢吞吞地把答案摸索到手邊。
我死後成為幽靈……在尋找不知去向的我自己的屍體。我終於知道了這具屍體的下落。既然已經知道,那我作為屍體的主人不可能沒有辦法到它身邊去。哪怕那是在沒有出入口的密室……所以。
所以,作為當然的結果,我才會在這裡。
在這被封印的「第三間地下室」的黑暗中。
第九節
……有亮光。黑暗中亮起了光。
從天花闆垂下來的電燈泡的光。不穩定地重複著明滅的,微弱的光。
我怯生生地環視著周圍。
亮度不夠我沒法張望到角角落落,不過這裡看來確實就是料想中的地方——被封印的地下室中。
骯髒的牆壁。骯髒的地闆、天花闆。到處散落的垃圾一類的東西。看起來像是廢墟一樣的室內的模樣……
…………
…………
……有聲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地。
好像什麼東西在飛來飛去的,尖銳的聲音。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
好像什麼東西在快速運動的,微弱的聲音。
飛來飛去的……這是蒼蠅嗎。是蒼蠅的振翅聲音嗎。
一往快速運動般的聲音傳來的方向看,我看見好幾個逃向暗處的小小的身影。污黑的,討厭的昆蟲的身影。
……電燈泡的,不穩定的明滅。
隨著它的節奏,我也像是想從剛才聽見的東西‧看見的東西中逃離一般地閉起眼睛。
第十節
……有味道。充斥著非常討厭的味道。
我知道跟這相似的味道。但是,如此強烈,可以說讓我覺得噁心想吐的異臭——惡臭還是第一次聞見。
閉上眼睛後,感覺像是強烈了好幾倍。
這不能忍的異臭。這大概是……不。就算是這樣,這種……
第十一節
我忍不住睜開眼睛……這時候,我注意到了有個陳舊的大型裝置。
陳舊的大型的……那大概是鍋爐或暖爐之類的東西吧。
沙沙……沙沙沙沙沙……地,又傳來了。
我能微弱地聽見那討厭的聲音。
我看見了一個接一個逃向那不知是鍋爐還是暖爐的背後的一群黑色蟲子。我不禁「唏」地抽動喉嚨。
電燈泡忽明忽暗,我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第十二節
……有痛感。身上到處都有痛感。
幽靈又不可能受傷。這是產生在「肉體的殘影」上的「幻痛」一樣的東西嗎。
雖然不是劇痛,但我開始在意起它一跳一跳,向外滲水一樣的不愉快的感覺,一旦在意起來就實在沒法停下來。
睜開眼睛,打開左手,我發現不知為何手裡會有小石子。我是什麼時候把它握在手裡的呢。漆黑的小石子……這是,石炭的碎片還是什麼?
嗡嗡——,嗡嗡嗡嗡————嗡,地。
想要纏繞我一樣的尖銳的振翅聲,又傳來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蒼蠅果然還是在室內飛來飛去。而且還不是一隻,有幾隻。有好幾隻。說不定有好幾十隻……
我覺得噁心、鬧心,就把左手的小石子胡亂地扔了出去。聲音沒有停下,不過取而代之的——啪嗒地,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在深處的某個地方。丟出去的小石子命中了放置在深處的什麼東西(……是什麼呢)。
第十三節
電燈炮忽明忽暗。我覺得好像每重複一次,「暗」著的時間就變得越來越長……
我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
蹲坐在房間角落的近乎黑暗的深處,那不知是床還是沙發,我看見了這種家具的影子。小石子打中的,是那個嗎。
我試著慢慢接近它。
因為有靠背和扶手,估計是沙發吧。整個沙發上掛著一塊大布……哦,還有鼓起。剛好是可以讓一個人躺在下面的鼓起。
……是那個嗎。橫臥在那裡的那個就是我的屍體嗎。
第十四節
我又一次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
於是乎這一次,看見了沙發旁邊的小型方桌。我繼續慢慢接近時,注意到了放在它上面的兩件東西。
一件……這是相機嗎。
這不是我=賢木晃也生前常用的那台單反嗎。昨天見崎鳴在意的「不見了的東西」之一。
另一件,這也是「不見了的東西」之一。從書房寫字檯的抽屜裡消失掉的那本日記本——《Memories1998》。
原來在這種地方嗎。
我拿起日記本開始翻頁。想要確認三個月前的那一天——五月三日附近的某處,有沒有留下什麼文字。
我馬上就找到了。
是五月三日當天。
那裡有用極其潦草的筆跡寫成的這樣的文章。
雖然晚了相當久,不過這樣我也能和大家相連在一起了吧。
我別無所願。
第十五節
我站在了掛有布頭的沙發前。
依然還在的討厭的聲音。依然還在的討厭的味道。依然還在的到處的痛感。一跳一跳,向外滲水一樣。再加上噁心、呼吸困難、頭暈眼花的感覺……顫抖停不下來。身體的顫抖。心的顫抖。
……但是。
隨著電燈泡的明滅我又一次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接著說給自己聽。
……在這裡。
就在這裡,在這塊布頭下面。
我一直尋找的屍體。我的屍體。
第十六節
我把顫抖的手伸向沙發上的布頭。
我看見布料上到處被血還是別的什麼弄髒成了黑紫色。對,沒錯的。這下面,有我的……
我用顫抖的手指抓住布頭的邊緣。我想要下定決心一口氣掀掉。沒想到,力氣不夠——
刷拉地,布頭滑落了。
咕哧地,傳來噁心的聲音。
強烈的惡臭朝我的鼻腔襲來,我忍不住放開手中的布料用手摀住了嘴巴……然後,我看見了。
屍體,我的屍體。
變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的,我的失去生命的空殼。
第十七節
那是個雖保留有人的外形,但已沒法稱作是人的,不想將其稱作是人的,醜陋討厭的物體。
腐爛的皮膚。腐爛的肉。腐爛的內臟。……
穿著的襯衫被扯開了紐扣而敞開著。內衣到處是洞,還有這裡那裡破了。像是被蟲吃得亂七八糟……不,並不是「像是」。一定是和字面意思一樣,蟲或什麼東西把它吃得亂七八糟。彷彿就要從這件內衣下面滲出來、溢出來一樣——
腐爛的皮膚。腐爛的肉。腐爛的內臟。我還看見變成爛糊的這些東西,纏繞在外露的骨頭上。
瀰漫著的惡臭果然是屍體發出的腐臭。屍體會腐爛,雖然我明白這一點,但人和魚或鳥什麼的不一樣。我以為會花更久的時間。一個正常大人的屍體,隻不過被放在了這裡三個月,沒想到就會這樣……
面部也是一樣。
有一半以上裸露在外的頭骨。額頭和鼻子、嘴唇的肉幾乎不剩了。眼球也已不存在,有的隻是紅黑色的兩個眼窩……在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在動。
不停蠕動著,互相糾纏著地爬了出來……
我「嗝」地漏出一聲呻吟聲。
……有蛆。
有好幾條蛆從眼窩中……不。
不止是眼窩中。從鼻子中,從嘴中,還從留下一點點的臉頰的肉中。
亮光忽明忽暗。
嗡嗡——,嗡嗡嗡嗡————嗡——
尖銳的蒼蠅的振翅聲,響徹了整個房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亮光劇烈地忽明忽暗。
「嗚哇。」
我這麼叫喊後,胡亂地搖著頭。還胡亂地揮著雙手,想要從那地方往後退。沒想到,在那時——
吱吱地,我被絆了一跤。
就在摔倒前我有種踩爛了什麼東西的觸感,恐怕是在地闆上四處爬動的蟲子一類的東西吧。因為被踩爛的它的死屍和體液,我腳下一滑。
我偏偏又向前方傾倒了下去。沒法站穩腳,我一邊扭動著身體一邊倒了下來。——倒在了沙發上。朝著躺在那裡的屍體。
腐爛的皮膚。腐爛的肉。腐爛的內臟。
瓦解成爛糊的屍體緊挨著鼻尖,我因猛烈的惡臭而透不過氣。
我在緊急關頭用手一撐,大概是在屍體的側腹附近。我感覺到了咕嘟一聲的討厭的觸感。被我一拉,到處是洞的內衣裂開,把腐肉吃得亂七八糟的蛆和其他蟲子們嘩啦嘩啦地向外蠕動……漸漸爬了上來。爬上我的手。爬上我的手臂。爬上我的肩膀。
「嗚哇啊啊啊!」
叫喊著,我拚命地搖動全身,想要把它們甩走。甩走纏繞在我身上的腐肉。甩走圍繞著我的腐臭。甩走噁心的蟲子們的蠕動。
「……我不要。」
我叫了一陣子後,好像失去氣力一樣地發出一句自言自語。
「……不。這樣子……這樣子的。」
光亮慢慢地忽明忽暗。——然後。
它悄無聲息地停止在了「暗」的狀態。電燈泡燒斷了。
「我不要……」
在再次到來的完全黑暗中,我又一次胡亂地搖著頭。又一次胡亂地揮著雙手。
「我不要。不對。這樣子……」
我擠出醜陋沙啞的聲音。然後,終於還是叫了。
「……救救我!」
第十八節
「救救我」「救救我」……我覺得我這樣子重複叫了有一會兒時間。
我是想讓誰來救我呢。我是想讓他救我什麼呢。我是想讓他怎樣救我呢。——在我連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情況下。
叫累了,不久後我無力地倒在了地闆上。雙手抱著膝蓋,保持著這樣子側過身蜷起身子——
「……我不要。」
一邊忍耐著呼吸困難與噁心,我喘氣一般地自言自語道。
「這樣子……這樣子……」
連死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去向的我的屍體。被藏在什麼地方的我的屍體。
我之前一直想著,隻要能找到它的話。
要是能親眼看見它,親手觸碰它……像這樣子確認並認同「我的死亡」。另外,可以的話讓「我的死亡」被外界知曉,並被好好祭奠。——隻要這樣做。
那時候我一定會從這不自然且不穩定的狀態中解放吧,我之前一直這麼想著。「死」變為原本應有的「形式」,接著就可以和「大家」相連在一起……
……但是。
或許這全都是我自己的愚蠢的誤解。或許我在某個根本性的地方就錯了。
我會這樣在這黑暗中,一直與這討厭的屍體留在一起嗎。
就算屍體完全腐爛變為白骨,那骨頭最終也朽爛之後,我還是會在這裡,像這樣子……既不去天堂也不去地獄,也成不了「無」,更不用說溶解在「海」裡與「大家」相連在一起當然也做不到,一定就會這樣子,永遠地……
……我的精神快要錯亂了。
不,說不定早就已經錯亂了。我……
在黑暗中一直蜷著身子,於是不存在的妄想接連地誕生又消失。
這裡——說不定這裡正是「地獄」。對,沒錯。或許就是這樣。
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我在日記本上寫下剛才的「遺書」之後,想要了結自己的生命。作為結果,是以與月穗推搡最終跌落而死的形式,不過從根本上來說還是「自殺」這麼一回事。
自殺是大罪——比如說在基督教裡就是這麼講的。
自殺的人會掉入地獄。
所以我掉進來了。——掉進了這裡。掉進了這個地獄。
(……忘記吧)
某個人的聲音突然從心中某個角落重現出來,我已經混亂到了頭快要裂開了。不知所以,也束手無策……
(今晚的……一切)
這是……誰的?
(……忘記掉吧)
這是……對誰說的?
這是……
「……夠了,算了。」
我無法理解,漏出了軟弱的聲音。
「我不要啊。再這樣……救救我。」
我用好像隨時都會昏過去一樣的軟弱的聲音……我在哭。
「誰來……救救我。」
咚!就在這時,突然一聲沉重的聲音震顫了黑暗。
第十九節
咚!地,接連迴響的這聲音,讓我不禁摀住了耳朵。
這裡是地獄……剛才的這一妄想還鮮明地留在我腦海裡。
咚!讓我覺得有某個不知真面目的,可怕的東西過來了。棲息在地獄中的可怕的、邪惡的怪物,為了給我帶來更多的痛苦……我這麼想著。
咚……咣!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雖然我被關在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不過估計是從我背後的,這間房間的牆壁傳來。
咚!我支撐起蜷著的身子,變為雙手雙膝著地的姿勢,轉身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向後退,但力氣不夠用結果一屁股坐在地闆上,我抱住了膝蓋。
咚……咣咣!
聽起來也像是從牆壁外面敲打的聲音。是地獄的怪物嗎?不,或者說……不會吧。
不會吧……還沒等我在心中說出之後的內容。
咚!
幾乎要與這格外劇烈的響聲重疊一樣,又啪啦地傳來一聲新的聲音。是什麼呢。好像是木材破裂一樣的……啪啦地,又接連傳來同樣的聲音。然後……
……有亮光。有一絲射入黑暗的亮光。
第二十節
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著,與此同時射入的亮光漸漸增加。
一絲變成了兩絲。變成三絲、變成四絲……終於它們變成了合為一體的光束。變成了擴散開來的一片光。
牆壁漸漸壞掉了。被某個人從外側漸漸破壞。
不久後,我在擴散開來的白光中看見了這「某個人」的輪廓。
並不是怪物,是人的——人類的外形。是我見過的某個人的……身材矮小的少女的外形。那是——
那是。那是……鳴?見崎鳴?
她雙手握著什麼東西。她搖搖晃晃地舉起它,往下一揮。於是乎——
咚!傳來敲打牆壁的聲音。
啪啦!傳來木材開裂的聲音。
砂漿和木闆的碎片四散。牆上形成的洞的周圍一點不剩地塌了下來,光線擴散得更加開了……
「……呼。」
我聽見了喘氣聲。毫無疑問是她的——見崎鳴的聲音。哈啊哈啊,哈啊……的,劇烈紊亂的呼吸。這持續了一會兒後,安靜下來時。
「你在裡面吧。」我被這麼呼喚道。
除了外面走廊點亮的螢光燈的白色亮光,這次還有手電筒的光線射入了這裡。
「你在裡面吧,幽靈先生。」
哐啷啷地,傳來一聲沉重堅硬的聲音。看起來是把用來破壞牆壁的道具扔到了一邊。
然後她從被打破並擴大到人可以通過的大小的牆壁的洞裡走了進來。不過,她走到一半停下了行動,嗚嗚,地呻吟了一聲。
「好強烈的味道……啊啊。」
伸進來的手電筒的亮光,捕捉到了坐在地闆上不動的我的身影——
「找到了。」見崎鳴說道。由於逆光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
「果然。因為我聽見你的聲音。」
「聲音……」對於我的反應,她「嗯」地點了點頭。
「我聽見『救救我』從這牆壁的對面傳過來。所以……」
接著鳴慢慢用手電筒的亮光在室內的黑暗中照了一圈。她的動作不一會兒就震驚地停了下來。
「……好慘。」她是找到了沙發上的屍體。
「那就是……」
「……我的。」我回答的聲音在顫抖。
「那就是,我的……」
「我們出去吧。」鳴說道。
我什麼都沒能答上來,於是她把手電筒照向我這裡。
「你不願意的話我也可以扔下你自己出去。要不我再把牆給堵上?反正你是幽靈,就算這樣也還是出得來的對吧。」
「啊,這……」
……對。確實是這樣。明明應該是這樣的。
於是乎,見崎鳴再次把手電筒照向裡面的沙發那邊。她一邊用這亮光照著慘不忍睹的屍體。
「那就是『死』——」她用平靜的態度說道。
我沒有看屍體,而是看向了她那邊。我看出她用空著的右手遮住了右眼。
「我能看見『死之顔色』。」鳴繼續說道。
「雖然也沒必要特地去『看』。真是太慘了……我說,總之我們先從這裡出去吧。屍體又不會逃跑。」
說著「好嗎」,她朝我伸出了右手。
「來,快點。」
在我完全不知道到底該如何理解現狀的情況下,我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見崎鳴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是隻稍微有些被汗的沾濕,稍微有些冰涼的手。
第二十一節
被鳴拉著手,我來到了外面。
從地下室走廊裡,那個盡頭的牆壁被破壞而形成的洞中出來。
外面的地闆上滾落著一把骯髒的鶴嘴鋤。——這是。
大概這就是放在車庫的那把鶴嘴鋤吧。她剛才是用這個把這面牆壁……
「沒事吧?」鳴問道。
「能動吧。」
「——嗯。」
「那就去上面。」她向我催促道。
「這裡……不太好。」
這麼說著,在走向樓梯的中途,她向牆壁上的洞回頭看了一次。
「這個季節,要是放在那裡三個月的話,變成那樣子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會腐爛,會被蟲吃。那種程度說不定還算好。——你有想像過那裡會有什麼樣的屍體嗎?」
我什麼都答不上來,隻是垂著頭。這狀態彷彿就是已經失去了靠自己的意志來行動的力氣。
我被鳴拉著手,上了樓梯。一邊上著樓梯,她一邊用平淡的語氣說道。
「這幢房子,二樓斷電了。好像是電閘掉了。」
二樓……斷電?
「所以,放在書房的那部電話子機的充電也斷了……還有那台文字處理機。」
書房的……文字處理機?
「就算按下電源按鈕,當然也不會啓動。——對吧?」
離開樓梯間來到一樓走廊,見崎鳴直接前往了「正面大廳」。隻有牆壁上沿掛著的幾盞燈亮著,大廳內有些微亮。從外面傳來了強烈的風聲。
來到大廳中央後,見崎鳴又一次「呼」地舒了一口氣。
「那麼。」她小聲說道。她放開我的手,一邊拍著衣服上弄髒的地方。
「已經夠了吧。」她重新轉向我這邊說道。
「……啊?」
「你在找的屍體找到了……想起來了沒?為什麼那具屍體會被藏在那種地方。還有賢木先生在三個月前的晚上,經過了什麼過程而死的。」
「嗯……大概。」我還是垂著頭,輕輕點了點頭。
「大緻上的部分都想起來了。」
「——然後呢?」見崎鳴繼續問道。
「找到那具屍體後……怎麼樣了?能像昨天說的那樣,和之前死去的『大家』相連在一起嗎?」
「啊……這。」
我回答不上來,翻起眼珠看著對方的臉。鳴緊緊咬住嘴唇,用平靜的眼神注視著我,然後說道。
「死之後會怎麼樣,這種事,不死死看的話誰都不會知道。——所以說,賢木先生生前考慮的事情,我認為是幻想。」
「幻想……」
「『死』是——」見崎鳴平淡地講道。
「『死』是更加空虛不斷,孤獨不斷的東西……不過,這或許也隻是我的幻想。——來這邊。」
被她用手招呼,我不知所以然地朝向了她那邊。是在從大廳中央往貼在牆上的那面鏡子方向走幾步的地方。
鳴與我並列地站在旁邊,緩緩地指了指鏡子方向。
「你在那裡能看見什麼?」
「那裡是指……鏡子裡面?」
「對。」
「這……」
鏡子裡呈現出了見崎鳴。她旁邊的我=賢木晃也的身影……並沒有。我當然不可能呈現在裡面。
「隻有你。」我用小聲音回答道。
「呈現在鏡子裡的,隻有你。」
「這樣啊。」鳴伴著嘆氣聲回答道,接著又拍了拍衣服上弄髒的地方。
「不過……真不可思議呢。我是可以看見的啊。」
「啊?」
「站在我旁邊的你的模樣,我在那面鏡子裡也能看見。」
「這,這是。」
我看了看她的側臉。她把視線筆直地朝向鏡子一動不動。
「這一定是因為你的那個『人偶之眼』的『力量』……」
「不。」鳴微微搖了搖頭。
「我認為不是這樣。」
這麼說著她緩緩舉起左手,用手掌遮蓋住了自己的左眼。
「這樣子,我也還是能看見。」
「……怎麼會。」
「和『人偶之眼』沒有關係。隻用這隻眼睛,我也能看見呈現在鏡子裡的你的模樣。」
這……為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她到底想要說什麼。
她直接看向因太過混亂而啞口無言的我這邊。
「你還不明白嗎?」見崎鳴說道。
「你還不能看見嗎?」
「我……」
「你是賢木先生的幽靈。三個月前在這裡丟掉性命,而屍體被藏在了剛才的地下室裡。今晚總算注意到了屍體的所在,為了去確認它而進入了那間房間……但是,你喊了『救救我』吧。救救我,我不要,不……這麼喊著。」
「那,那是……」
我雙手抱頭。好像一不小心就會當場昏過去一樣。
「所以我說,你並不是。」鳴果斷地說道。
「你並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是。」
「……但是。」
「你轉過來。」
被她這麼一說,我重新轉向她那邊。見崎鳴這一次舉起右手,一邊用手掌遮蓋住了右眼,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身上看不見『死之顔色』。」
她又一次果斷地說道。
「從最初見面的時候就看不見。所以……」
「……怎麼會。」
我軟弱地呻吟著。鳴放下遮住右眼的手,將左右兩邊的眼睛筆直轉向我……不久後又一次,果斷地這麼說道。
「所以說,你根本沒有死。你活著。你自己得先意識到這點啊。」
第二十二節
這怎麼可能……即便如此,我還是控制不住思緒。
我=賢木晃也死了。
三個月前的五月三日,經過今晚終於想起來的那樣子的過程……我死了。我確實死了。死後成為幽靈,現在像這樣子……
「這……你騙人。」
「我不會騙你的。」
「你騙人。賢木晃也死了。屍體也找到了。你剛才不也看到了嗎。」
我不知所以地反駁道。
「我是賢木晃也的幽靈……不會呈現在鏡子裡,除你以外的人也看不見,還會到處出現又消失……」
「但是,你是活著的。」鳴筆直地目不轉睛盯著我。
「你是活著的。」她反複道。
「你不是幽靈。我認為幽靈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至少我是沒有看見過。」
她到底在說什麼。完全搞不懂。理解不了她的意思。難道說這……這場對話本身就是我的幻覺或是妄想?實際上我還呆在地下室的那片黑暗中。見崎鳴根本就沒有出現。於是才會有這樣的幻覺……
「……怎麼會。」我依然震顫著聲音。
「怎麼會……我到底。你到底……」
「你也差不多真的該醒過來了。」
鳴這麼說著伸出雙手,放在了我的雙肩上。
「真可憐。」
……可憐?
「你,你在說什麼……」
「明明還是個小孩,就這麼逞強。這麼努力地扮大人。」
……還是,小孩?
「你在說什麼……」
「你並不是賢木晃也。」
……並不是,賢木晃也?
「你別再胡扯了……」
「你不是賢木晃也,也不是賢木晃也的幽靈……你是。」
……我是。
「別再……」
「你是小想。」
……小想?
「我是想?」
「你是比良塚想。今年春天剛剛升上六年級的男孩子。還隻有十一歲或十二歲……然而,三個月前在這裡目擊到了賢木先生,以此為契機,變成了這樣……一直自認為自己是賢木先生的幽靈。」
……一直自認為?
「不會吧……」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我也隻能是擅自想像而已……」
……我是,比良塚想?
「怎麼會……」
這怎麼可能——我果然還是這麼想。
有過好幾次,出現在比良塚家的時候,還有出現在見崎家別墅的時候……想還是想,不是好好地呆在了那裡嗎。不是跟月穗和鳴對話過嗎。我不是既看見又聽見他們的對話了嗎。明明如此……?
「你說你在這大廳的那面鏡子裡看見了自己死去的模樣,那原本就是小想從那裡——」
說著,見崎鳴指了指樓梯口附近。
「是呆在那裡的小想,在那面鏡子中目擊到的情景。擁有了『自己=賢木先生的幽靈』這一自我意識之後,小想把這重新定義成了『賢木先生自己在死前那一刻看見的情景』。以一知萬,會不會大概就是這樣子呢。」
「…………」
「說到你的,作為賢木晃也的記憶的問題。」
「…………」
「因為你不是賢木先生本人,所以就算除去你自己的『由於打擊造成的暫時失憶』,沒法順利想起很多事情也是理所當然的。其中你作為賢木先生的幽靈想起來的各件事,都是你過去從賢木先生口中聽到的內容,或是你與賢木先生在一起時看見聽見的事。」
——因為是場很慘的事故。
這並不是我說的話?
——要是隻有自己死的話,沒有關係。
而是我聽見的話?
——被束縛……確實。說不定是這樣。
「就比如去年,我見過賢木先生幾次和他說話的時候……你一直都在場吧。你把在那裡聽見的我與賢木先生的對話,作為不是你自己而是賢木先生的記憶想了起來。看了留在書房的日記而知道——想起來的事情,肯定也有很多吧……」
…………
…………
…………
……就算她這麼說。
無法相信。
這種話我怎麼都無法相信。
我是賢木晃也的幽靈,時而會在生前有些關係的地方出現又消失……因為是幽靈,所以,就算是這幢房子裡上鎖的房間也能夠自由出入,要說今晚,也是成功進入了那間被封印的地下室……
「就如我剛才所說,二樓斷了電,不管是誰用什麼辦法,文字處理機都不會啓動。並不是因為你是幽靈所以沒法啓動它。」
見崎鳴平淡地繼續說道。
「你說你能出入二樓上鎖的房間,也不過是你自認為是那樣而已吧。因為你知道鑰匙的擺放地點。並不是因為是幽靈所以能夠穿過門或牆壁,其實是用了那些鑰匙出入的。隻不過是為了作為幽靈能符合情理,不願意承認那些事實而已……我是這麼認為的?」
……為了作為幽靈能符合情理?
見崎鳴用極近距離盯著無言以對的我,繼續講道。
「還有,前一會兒第一次在這裡見到你的那天——」
是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三下午。
「那時,我是為了拜訪賢木先生來到這幢房子……但是,庭院裡的紫玉蘭樹下卻放有一輛自行車。」
啊……那是。
「我不小心撞了上去,弄倒了那輛自行車。我花了點力氣扶起了它……就是在那時弄髒了眼罩。」
「——我看到了。」
「嗯?」
「這場面,我從書桌的窗口……」
我記得那時候,我憑感覺理解成了是她騎來的自行車。不過,仔細想想的話……
「那輛自行車是小想的吧。」
至少不可能是她的自行車。
那一天之後的第三天,不是在見崎家的別墅聽見了嗎。見崎鳴不會騎自行車。所以……
「是你自己騎過來的,但那對幽靈的你來說不合情理——是『不合邏輯的事實』,所以你敷衍了它的意義,當作沒有看見。」
……敷衍,當作沒有看見?
「今晚我被那輛自行車幫了一把。」見崎鳴用變得略帶熱氣的聲音說道。
「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好久……對不起。發生了很多麻煩事……雖然我有些猶豫到底怎麼辦,不過總之還是抓緊趕了過來。已經晚上了,幽靈先生會不會消失回家了,我也這麼想過……不知該怎麼說,我覺得有些忐忑不安。等我一過來,看見那輛自行車。雖然房子裡的燈光滅了,不過既然有自行車,那你應該就在這裡。這麼想著,總之我先往房子裡面找……我一來到地下,就聽見了從那面牆對面傳來的聲音……」
「…………」
「我也試著呼喚過你,你沒發覺嗎?估計你根本顧及不了吧。在那樣子的空間,看見那樣子的屍體……」
「…………」
「既然你在裡面,我認為某個地方會有入口,比如能從房子外面進去的入口。但是,我根本沒這個空去找,我想還是打壞比較快。那裡原本就有扇門,那裡被從上面塗固封住了……我可是費了很多精力的啊。我想比起叫別人來,總之還是得先救你……」
「…………」
在我無論如何都還是什麼都回答不上來——我無法相信這一切的狀態下,時間過了一會兒。
在室外吹著的風聲的間隙中,書房的貓頭鷹中的「咕」聲微弱地傳來了一點點。啊……現在已經幾點了呢。
「我……」
不久後,我膽怯地張開嘴。
「……你的那雙眼睛裡,真的能看見我的模樣嗎?」
見崎鳴將隱約的笑容浮現在嘴唇上。
「是這邊這個眼睛裡。」她答道。
她用左手遮蓋住了據說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的「人偶之眼」。
第二十三節
然後我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將視線轉向鏡子。
剛才看的時候沒能看見的東西,呈現在了那裡面。
站在見崎鳴的旁邊——正是我現在站著的位置——稍微歪著頭,同樣看向這裡的……比鳴的身材還要矮小的男孩子的模樣。——比良塚想。
穿的衣服也與至今為止自我意識到的不一樣。像中學生一樣的白色長袖襯衫和黑色褲子……並不是這樣,而是黃色短袖保羅衫和牛仔褲。衣服上、臉上、頭髮上、手臂上……都被沙塵、泥土、泥漿弄得到處都是污點。眼睛充血,臉頰上還留有好幾道淚痕。那就是——
那就是我嗎。是我嗎。
那就是……
我盯著鏡子看著,動了動。裡面的男孩也同樣地動了動。
我走了走。裡面的男孩也同樣地走了走。——也沒有不自然地拖著左腿。
(……忘記吧)這時突然間傳來一個聲音。
(把今晚的事情,全部都)
鏡子中的男孩的身邊,可以朦朦朧朧地看見月穗的身影。蒼白的臉,嚴肅地緊繃著的表情的,月穗的幻像。
(……忘記掉吧)
哦……是這樣啊。那一晚,由於目擊到賢木晃也的死亡受了太大打擊而變得茫然自失,並且陷入半昏迷狀態的比良塚想。月穗向這樣的想吩咐道。
把今晚在這裡看見聽見的事情全部忘掉。
今晚這裡什麼都沒有發生,你什麼都沒有看見——這樣的暗示,肯定也是。所以想,才會變得那樣……
「……啊。」
我——我嘆了一口彷彿從身體內部吐出一切般的又長又深的氣,悄悄窺探著見崎鳴的臉。她隻是沉默地向我點了點頭,除此以外並沒有打算說別的什麼。
我再一次嘆了一口更長更深的氣。我=賢木晃也離開了,剩下的就隻有「我」了。
「……再見。」
我發出聲音。
到今年早春還是清澈的少年低音,不過因為突然開始變聲成了嘶啞得很奇怪的(再見……晃也先生),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