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Another Episode S by 綾辻行人
2020-2-23 18:29
姑且不談宗教的話題或是幽靈怎麼怎麼樣的話題,我……
什麼?
我認為……人死之後,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可以和大家相連在一起呢。我有時也會這麼想。
「大家」是指誰?是之前死去的大家。
死後會相連嗎?去天堂或地獄之後?
啊,不。也不是這麼一回事。
…………
集體潛意識,你明白嗎?
呃……那是指。
這是某個心理學家提出的概念,位於人類心裡最深的地方的潛意識,會不會在全人類共通的「潛意識之海」這樣的地方相連在一起,這樣的看法。
這樣哦。
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完全正確的……不過呢,我不知為何有這樣的感覺。人死後全都會溶解在這「海」一樣的東西里。然後在那裡,大家會不會一個一個相連在一起,這樣。
那麼,我死了的話也能在那裡見到爸爸嗎?
並不是說能見到,是相連在一起。相連在一起,怎麼說呢,靈魂變為一體……
第一節
我們繞到後門進入房子,從那裡向「正面大廳」前進。
雖然是白天,不過樓梯井的這間房間大歸大,窗戶卻沒幾扇,整體上比較昏暗。
環視了空間一圈,見崎鳴安靜地邁起步子,站在了貼在牆上的那面鏡子前面。她微微歪著脖子凝視了一會兒鏡面,回頭轉向我這邊。
「賢木先生倒下的地方是哪裡?」她問道。
「那邊。」說著,我指了指地闆。鏡子正前方不到兩米的那一塊。
「頭朝天地倒在地上,把臉轉向了鏡子方向……」
彎折成變形的角度的雙手雙腳。被頭部某處噴出來的血弄髒了的額頭和臉頰。地闆上呈擴散狀地形成著血泊。……那一晚的慘狀,清晰地被我回憶起來。
鳴輕輕點了點頭,朝著那個地方邁了一步。然後向頭頂上仰望。
「二樓走廊的,那附近吧。扶手有折斷痕跡的是。」
「對。」
「是有相當的高度,這也難怪,運氣不好也許就會死。」
又輕輕點了點頭,她繼續說道「——然後」。
「根據你前幾天告訴我的內容,賢木先生在死前那一刻,是想要說什麼吧。關於那是什麼樣的詞語呢?」
被她一問,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如實回答了。
那時候看見的自己的嘴唇的動作。那時候聽見的自己的聲音。還有剛才在湖岸思考過關於它的意思一事。
「發出聲音的是『TSU'和『KI'……」
鳴看似一本正經地抱起胳膊。
「如果是『水無月湖』的話,我覺得有些不合理。」
「——嗯。這麼說果然是『月穗』嗎。」
但是……那麼,到底是為什麼?
「不清楚……」
鳴小聲說完後,還想繼續說什麼但看起來打消了這個念頭,說著「——然後」又繼續了下去。
「那邊的鍾——」說著,她看了看那個掛鍾。
「你是說那個鍾響起了八點半的鍾聲,那時候聽見了什麼人的聲音吧。『晃也先生』,是這麼喊著我名字的聲音。」
沒錯。小聲叫喊的某個人的聲音,喊著我的名字(……晃也先生)。
「關於這是誰的聲音呢?」見崎鳴問道。
「比如說,是月穗女士的聲音?」我搖了搖頭。
「不。——我認為不是。」
「那麼……」
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的,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沒錯,我突然注意到。
鏡子中的,自己逐漸死去的場面。我注意到在那一角,照進了發著聲音的「某個人」的身影。那是……
「那是想。」我回答道。
「想那時候在樓梯靠下的地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然後,『晃也先生』這樣喊著我的名字……」
沒錯。
那一晚,不僅僅是月穗,想也來到了這幢房子。來到了這裡,應該是目擊了我的死亡才對。
所以我才會在那次出現在比良塚家的時候,內心裡對著趴在沙發上的想說道。
——目擊到的人不僅僅是月穗。
——想,你也是。你那時候也在那地方……
「小想好像是已經忘記了呢。」
鳴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因為在這裡看見聽見的事情,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第二節
我們上了二樓。
確認過有修理痕跡的扶手後,鳴說「我想再看一次書房」,我答應了她。
重新回想起三天前的下午,與她相遇的那時候的場面,我輕輕把手放在胸口。早已不過是「生之殘影」的這身體的,同樣不過是「殘影」的心臟跳動撲通撲通地傳遞到手掌,被這種奇怪的感覺束縛著,我先一步踏入房間邀請她入內。
三天前的下午的那時候——
看見了本應看不見的我的模樣,聽見了本應聽不見的我的聲音。知道了她擁有這樣的「力量」後,我吃了一驚。相當吃驚,相當困惑……不過我想我一定在那時候,感到了同等程度的高興。從或許會這樣子永遠持續下去的孤獨中被救了出來,哪怕隻是暫時的,這樣子的喜悅……對。確實有這樣的心情。所以——
所以我在那時才會像那樣子,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事情一點都不保留地說了出來吧。對著年紀比自己小將近十歲的這位少女。
裝飾架上方的貓頭鷹鍾,正當那時告知了時刻。——下午四點。
就像在「正面大廳」所做的一樣,見崎鳴環視了室內一週後,以安靜的步子走向寫字檯前。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文字處理機,稍微歪了歪頭後,將手伸向了那個照片架。
「留念照片嗎。」
她小聲說著,將視線轉向了放在照片架旁邊的那個便箋。
「有賢木先生在……矢木澤小姐、樋口小姐、禦手洗先生、還有新居先生。這裡面矢木澤小姐和新居先生已經『死亡』。」
「對。」她一邊看著回答得入神的我。
「但是那本應該已經死了的ARAI先生打來了電話?」
「對……是這樣。」
「真不可思議。」
鳴將照片架放回寫字檯,鼓起了一邊的臉頰。
「那個叫ARAI的人也是幽靈?是你的同伴嗎。」
這之後鳴的視線停在了和寫字檯並排放置的矮箱子上。箱子上面有一台無線電話的子機。被放置在了兼作充電器的支架上。
她一言不發地把那子機拿在手中。
怎麼了。要給那裡打電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她點頭說著「這樣哦」將其放回了支架。
「是這麼一回事啊。」
「——你是指?」
完全無視我的問題,鳴向我問道。
「你說過二樓有幾間上鎖的房間吧。我想去瞧一瞧,不過擁有肉體的我也辦得到嗎?」
「這……啊,嗯。」
回答後,我指了指房間靠裡的裝飾架。
「那裡有個零件盒,裡面有幾把鑰匙。應該可以用那個打開。」
第三節
房門上鎖的房間有兩間。兩間都是在二樓最靠裡的位置。
我們先去別的地方——我使用的寢室和壁櫥,長時間沒被使用的多間備用寢室,放有音響和相機的「愛好之屋」等等——兜了一圈,然後我把見崎鳴帶去了那裡。
用了一把從書房的零件盒裡拿出來的鑰匙,鳴打開了門。
一間是乍一看隻不過是儲物室一樣的房間。整理櫃與衣櫃一類的東西沿牆擺成一排,有幾個大型的帶蓋箱子擺在了剩餘的空間。
「這裡是……」我向歪起頭的鳴解釋道。
「我把父母的遺物收集起來放在了這裡。」
「賢木先生的爸爸和媽媽的?」
「媽媽是十年前死的。在八七年的夜見山,因為那個『災禍』而死。暑假前從夜見山逃來這裡時,爸爸把她的遺物放在了這間房間……」
一邊追溯著至今還有不少輪廓模糊的部分的過去的記憶,我一邊講道。
「在那之後,我們又搬去了別的房子,爸爸讓這間房子保持原樣沒去動。然後在六年前,父親死後我移居到這幢房子時,我把他身邊的東西放在了這裡。——我覺得放在一起會比較好。」
「這樣啊。」簡短地回答後,見崎鳴眯起右眼。
「他們關係很好呢,賢木先生的爸爸和媽媽。」
「…………」
「然後賢木先生很喜歡這樣的爸爸和媽媽吧。」
呼……的一聲,舒了一口感覺有點悶悶不樂的氣,她問道。
「這裡沒有屍體,對吧?」
「沒有。——從來就沒有。」我慢慢地搖了搖頭。
「櫃子裡和箱子裡都調查過了,哪裡都沒有我的屍體。」
見崎鳴接下來打開門的房間,是與第一間相比又是不一樣風格的「過去之屋」。
踏入房間,見到室內樣子的瞬間——
「啊……」既不屬於驚訝又不屬於哀嘆的聲音,從她的口中溢出。
「……這是。」就算是事先知道的我再次看見,也感覺那是某種異樣的場面。
是間不怎麼寬廣的房間,在它的除窗戶那一側以外的牆面上,到處貼滿了報紙或雜誌上剪下的部分或是複印件,照片,寫滿一排排手寫文字的白紙。房間中央有一張細長的桌子,這上面也雜亂地擺放著報紙或雜誌,筆記本或紙夾一類的東西。
「這是……」鳴慢慢走近牆壁,將臉貼近了剪報中的一張。
「『中學生男子在校內離奇死亡。文化祭的準備中,是不測的事故嗎。』……在夜見北發生的事件?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三年前嗎。這邊是更久以前的的報導呢。」說著,她將視線轉移到另一張上。
「一九七九年的十二月。『聖誕夜的悲劇。民房燒掉一半,一人死亡』……火災的原因是聖誕蛋糕的蠟燭嗎?——死掉的那一個人好像是夜見北的學生呢。說到七九年,說不定是千曳老師擔任三班班主任的那年。」
「千曳老師?」
「雖然現在是圖書館的管理員,不過當時是社會課老師。你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嗎?」
「——不記得了。」
「這樣啊。」
「八七年的巴士事故的報導,也在那裡。」
說著,我指了指貼有那篇報導的地方。
「其他的報導也全都是有關過去在夜見山發生的事故或事件的東西。也有比八七年以後的。寫在白紙上的,就是把那些按年份總結出來的表格。我呆在這裡獲得的情報有限,所以我認為這些並不完全。」
「照片呢?是賢木先生拍的嗎?」
「啊,對。我有次在事後親自去看了看事件或事故的現場或附近的狀況……就在那時候。」
鳴又發出「啊……」的一聲,一邊用自己的雙手抱著細小的肩膀,身體一邊發抖得直哆嗦。過了一陣子她沿著牆壁走了起來,用眼睛追著貼在牆上的各種東西,不久後好像是要鎮定心情一樣地做了個深呼吸。
「全都是賢木先生收集的吧。」
她這麼確認道。
「把與夜見北的『災禍』相關的情報‧資料,像這樣子收集在了這裡。」
「確實是這樣。」
我點了點頭,不過並沒有湧現多麼鮮明的真實感。不如說是感覺幹枯了。這一定是「死後失憶」的後遺症吧。
「剛才你也跟我說過,我一定是一直在十一年前的夜見山的經曆這一陰影中走不出去。話雖如此,但也並沒有想要用什麼辦法阻止那之後也繼續在夜見北發生的『災禍』的心情……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雖然我想著跟自己已經沒有關係了,但無論如何都忘不了,會很在意……所以。」
——無論如何都忘不了,會很在意……所以。
「像是被束縛了,這樣子?」
鳴的語氣略顯銳利。我一邊閉上眼睛。
「被束縛……說不定是這樣。」
「被束縛於十一年前遭受的『災禍』。被束縛於當時親眼看見的『死』。」
——被束縛……確實。說不定是這樣。
「範圍從那裡繼續擴大,到了從二十五年前起在夜見北一直持續著的『災禍』的全部……」
——對……或許確實就是這個樣子。
「賢木先生一直被束縛著。一直以來都被束縛著。」
「——或許如此。」
過了片刻後,我們離開了這間「災禍記錄之屋」,在這時見崎鳴往門旁邊的牆面上看了一看,突然停下了腳步。在那裡,暗淡的奶油色的牆紙上記有用黑色油性墨水寫的文字——
你是誰?到底是誰。這樣寫著。
這毫無疑問是我=賢木晃也的筆跡。
第四節
「三個月前,關鍵的五月三日晚上賢木先生死時——」往走廊去的途中,見崎鳴說道。
「那時月穗女士也來到了這裡,這件事是真的對吧。」
「這……嗯。因為月穗姐姐和我的對話……好像在激烈爭論的聲音,到現在也會不時重現出來。那確實是那晚上的……」
「為什麼月穗女士會來拜訪賢木先生呢。」
「我認為應該是因為那天是我生日。」
照著她的問題,我陳述了我的想法。
「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她帶來想,估計也帶來了什麼禮物吧。所以那時候,想也在一起……」
……呈現在鏡子裡的,想的身影。
「晃也先生」這麼喊著我的名字的,那孩子的小聲叫喊。極其吃驚,極其害怕……茫然睜大著眼睛的那孩子的臉。
「兩人前來拜訪,進入這幢房子的時候,賢木先生在哪裡幹什麼呢。在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鳴用一半是自問一樣的語氣說道,觀察著我的反應。
「果然還是想不起來嗎?」
我一聲不吭,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在做什麼)
(你在做什麼……晃也)
(……快住手)
(……別管我)
(這樣子……不可以)
(別管我……)
(我……已經)
我刻意地抽出那一晚月穗與自己交談的話語,想要把握這些話的意思。
重新冷靜地想想看的話,我覺得意味著的也就一件事。也就是說……不,但是。
這終究隻是想像或推測罷了。我實在是沒法得到「想起來了」這樣的確切感‧真實感。
「除了那本日記本之外,你還有沒有別的東西也找不到?」
剛下到「正面大廳」,見崎鳴就問道。
「不清楚……」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回答不上來的我。
「比如說,相機。」她說道。
「雖然二樓的『愛好之屋』有幾台相機,但每個看起來都像是古董收藏品一樣的對吧。」
「哦,確實是。」
「去年夏天,我們在海岸遇見時你拿著一台單反吧。看起來被使用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像是『常用的一台』。我感覺那台沒有在那裡面。在書房和別的房間也找不到……」
說實話,我不怎麼清楚。這問題在此之前沒怎麼在意過。
我什麼都回答不上來,鳴的動作就像是要說「知道了。那算了」一樣,橫穿過大廳。
「書庫是那邊?」她指了指裡面。
「稍微去看看吧……然後還有地下室。你還得再陪我一會兒哦,幽靈先生。」
第五節
「……好壯觀。像學校的圖書館一樣。有好多種類的書呢。」
見崎鳴一邊在林立著的固定書架間四處走動,這時說出了像是十五歲少女的天真無邪的感想。
「因為爸爸的藏書原本就有很多。」
「難懂的書也有好多。——隻是呆在這裡好像就會把世界的秘密全部搞懂,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難說。」一邊跟在鳴身後,我回答道。
「要說全部還是相當有困難的啊。不過……嗯,我偶爾也會稍微這麼想。」
「這樣哦。」鳴轉過頭,稍微歪著頭地盯著我看。我好像非常驚慌。
「啊,呃……會很奇怪嗎。這種想法。」
「不會啊。」說著,她眨了眨右眼。然後,她唇上略顯微笑。
「我也有這樣的經驗。」
這樣那樣之後,我們離開了書庫——
「往這邊。」
我們先回了「正面大廳」一次,接著走進通往後門的走廊。中途有一扇白天不開燈時反而會因為環境昏暗而忽略的深棕色的門。
「這裡。」我招呼鳴過來。
「從這對面去地下……」
轉動陳舊的門把手打開門後,那裡乍看隻是空落落的藏衣室,但在這裡面有通往地下的樓梯。
我為鳴打開了照明,站在前面走下了樓梯。我還是老樣子拖著「生之殘影」的左腿。
樓梯下面又有一扇門,穿過它就會來到一條短走廊。這是個地闆牆壁天花闆都被灰色砂漿塗固的,風景實在單調的空間。
在其中一側有兩扇門隔開距離排在一起。走廊盡頭雜亂地堆積了舊家具之類的東西。
「看起來平時已經沒有在使用了呢。」
見崎鳴說道。
「雖然很涼快,但滿是灰塵……」
她從短褲口袋中拿出手帕,擋在了鼻子和嘴角邊。她把運動帽重新戴到了眼眉上。
接下來我們按順序打開了兩扇門並往裡面調查了一番。
「這裡就如你所見,完全就是垃圾堆放場一樣的地方。」
跟前的房間就是那間。
靠裡面的牆壁的天花闆附近排有的採光窗使得戶外光線得以射入,因此不開照明燈室內也有微微的亮光。就如我所說的一樣,又是骯髒的水桶又是盆子又是膠皮管,又是碎闆又是碎繩,又是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石子和磚頭……完全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垃圾散落在了地闆上。
鳴隻是從走廊探頭進來,沒有踏入室內的意思。
「這裡也沒有屍體啊。」
這麼確認後,她依然把門開著。
「這隔壁的房間呢?」
「大概差不了多少的吧。」
這麼回答後,我打開了第二扇門。
和隔壁房間一樣,多虧戶外光線射入,有些微微的亮光。但又與隔壁房間不同,排在天花闆附近的採光窗上,可以看出過去這房間被用作某個目的的痕跡。
窗上方有窗簾軌道。軌道兩端有厚實的黑色窗簾。
「暗房……」鳴自言自語道。
「你在這裡沖洗照片嗎?」
「是以前。」這麼回答後,我向前走去。
「相機原本就是從父親那兒繼承的愛好。爸爸以前把地下的這一間用作暗房,自行沖洗膠卷有時還會印照片……」
「你爸爸去世後,賢木先生也在這裡?」
這麼問道,鳴也進入了房間。
「剛開始住在這幢房子的時候,隻有最初的一個時期而已。」我這麼回答道。
「因為當時我還拍了挺多黑白照片。它們的沖洗就在這裡進行。但不久後,我拍的就全成了彩色照片。」
「也就是說,彩色照片的沖印你沒有自己來做?」
「黑白和彩色的話,情況差的挺多的很麻煩的。」
「啊,是這樣啊。」
「於是從那以後,這間暗房就被放置不管了。」
「——這樣啊。」
房間正中央有張佈滿灰塵的大桌子,有盞箱子形狀的安全燈……還有其他很多過去被用來顯影用的設備和道具,完全沒被保養地留在這裡。我甚至覺得比起隔壁的垃圾堆放場,這邊的廢墟感更加強烈。
「當然這間房間我也是連角角落落都調查過了。」
我夾雜著一聲嘆氣說道。
「屍體哪裡都沒有。——從來都沒有。」
「——這樣啊。」
鳴點點頭,接著慢慢在室內兜了一會兒,最後又一次擡頭看了看留有黑窗簾的採光窗,抱起了胳膊。
「剛才那間房間,加上這間原本是暗房的房間……嗯——」
鬆開胳膊,她往我這裡瞅了一眼。
「這幢房子的平面圖……有沒有這種東西。」
「我想應該沒有。」我一臉正經地扭了扭脖子。
「至少我是沒有見過那種東西。」
第六節
離開從第二間房間來到走廊,鳴再一次朝隔壁房間看去,這一次進去了裡面,在垃圾中稍微轉悠了一會兒。不久後一出來又抱起胳膊,一言不發地歪了一會兒頭。
到了這時候我也開始感覺到了哪裡有一種讓我頭皮發癢的不協調感。不過,過了一會兒鳴說道「走吧」,我們又往回走到了樓梯處。
「繼續呆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了……」
我能聽見她的自言自語聲,但沒有詢問其中的意義——
我們又回到了「正面大廳」。時刻已經過了下午五點半。差不多要接近黃昏了。
第七節
今天差不多該回去了——見崎鳴這麼說道,但我拖延住了她一會兒。
「那個,你。我突然問這個問題會有點奇怪。」
我們先回到了「正面大廳」,站在停在六點零六分的掛鍾邊上……我朝她那邊看了看。
「你有談過戀愛嗎?」
「哈?」看起來嚇了一跳的鳴,眨了眨顔色不同的雙眼。
「戀愛?你說戀愛……」
突然被這麼一問,那當然是會嚇一跳的吧。提起問題的我也嚇了一跳……不如說,覺得非常困惑。到底為什麼會提這麼一個問題,我連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我想想。嗯——」
較大幅度地扭起脖子的見崎鳴。
「呃……那個。」
我稍微有些慌張,在還沒找到用來掩飾的話語時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連仔細思考的空都沒有就發出「聲音」向她提了出來。
「你……想快點成為大人嗎?還是說不想成為大人?」
鳴又眨了眨眼,說著「嗯——」這次稍微歪了歪頭……不久後。
「我其實無所謂。」
她靜靜地這樣回答道。
「想要成為還是不想成為,無論怎麼想,遲早也都會成為大人。隻要還活著的話,對吧。」
「…………」
「賢木先生呢?」我被她反問道,一下子答不上來。
「你以前是想要成為大人呢。還是說沒有想要成為大人呢。」
「這……」
——就算成了大人也並不會有特別大的好處哦。
「我……」
——我真想回去呢,回到還是孩子的時候。
「真想回去呢,回到還是孩子的時候。」
「這樣哦。——為什麼?」
「啊,那是因為……」
——大概,因為想要回憶起來吧。
「那麼,戀愛呢?」
「啊?」
「有談過戀愛嗎?」
「啊,嗯怎麼說……」
見崎鳴若無其事地眯起右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慌慌張張地尋找答案的我。
「沒有嗎?」
被她再次問道。
「不……應該有吧。」
我照著我回憶起來的內容答道。
「不過……」
——或許我沒有資格回答你的問題。
「……因為我想不起來。」
——因為我沒法好好回憶起來。所以……
見崎鳴依然眯著右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又稍微歪了歪頭。
第八節
「那個我說,你……」
幾秒鍾後,當我再想用「聲音」跟她說話時,我注意到鳴的視線已從我這邊轉移到了放在牆邊的電話台上。無線電話的母機放在了那上面。
鳴走到了檯子前面。她一言不發地向下看了看黑色的電話機,接著擡頭看了看我這邊說道。
「你是用這部電話聽了那條ARAI先生的留言吧。」
「嗯,對。」
在我沒能把握她問題的意圖的情況下回答後,她用看似認同的神色點了點頭。
「畢竟放在書房的那部子機的電池沒電了。」
「咦……啊,是這樣啊?」
「嗯。所以,那部一定不會響起呼叫聲……」
應該已經「死亡」了的舊友,新居某某。然而為什麼會有自稱是這個名字的男人打來電話呢。
關於這個謎題,她是不是有什麼想法呢。——在我問她之前。
「新居那件事,我憑感覺是這麼想的。」
說著,我從依然是擁有許多模糊不清的部分的,沒法把握住整體的自己的「心」中拾起了一種想法。
「人——」我說道。
「人死之後,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可以和大家相連在一起呢……我這麼想。」
「死後,相連?」
見崎鳴和剛才一樣,較大幅度地扭著脖子。
「是這樣嗎?」
「我有時也會這麼想。」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死之前……估計從一早就。」
「…………」
「自己真的死了,像這樣成為幽靈……不過,我記得之前也跟你說過,我認為現在的這狀態一定不是原本的『死的形態』。這種不夠徹底的,不自然且不穩定的狀態才不是。」
「所以總之先要尋找不知去向的自己的屍體。你不就是這樣說的嗎。」
「沒錯。然後……找到屍體,要是賢木晃也能作為死者被正式地祭奠,那時我才終於能夠正確地死亡。能夠抵達原本的『死』。——我有種這樣的感覺。」
「這樣哦。到這裡為止我好像大概也能夠明白。」
鳴離開電話台,與我也保持一段距離地站在了「正面大廳」中央。
位於黃昏時刻終於變得昏暗起來的這空間裡,這時候她的模樣,看起來感覺好像是和我一樣不擁有實體的「灰色影子」。
「人死之後,會不會在某個地方可以和大家相連在一起呢。」我重複了這句話。
「『大家』是指誰?」鳴問道。
「是之前死去的大家。」我回答道。
「人死後全都會溶解在全人類共通的『潛意識之海』一樣的東西里。然後在那裡,大家會不會一個一個相連在一起,這樣。你呢,怎麼想?」
「灰色影子」一動不動,少女什麼都沒有回答。我繼續說道。
「我雖然在三個月前就死了,不過因為還是這樣子所以還沒有溶解在『海』裡。話雖如此,不過已死一事毋庸置疑,所以有時會產生不完全的『連接』。所以說那也就是——」
「我懂了。」
鳴視線一閃,重新看向電話台那邊。
「那就是,來自ARAI先生的?」
「對。」我點了點頭。雖說自己也還是半信半疑。
「打來那通電話的新居果然是已死之人。估計是在十一年前,因為那次『災禍』。通過我死了這件事,我與他之間產生了同為死者的『連接』,於是……」
「他就打給了賢木先生電話。」
「不過這樣說來,他的留言聽起來不太像死人呢……不過,這終究隻是一種假設罷了。」
「真是相當大膽的假設呢。」
這麼說著,見崎鳴又抱起了胳膊,不過我沒能看清變為「灰色陰影」的她這時的表情。
第九節
真的得回去了——鳴這麼說著快步走向後門,我追著她來到了房子外面時。
「明天能不能再見呢。」
這和昨天相反了呢——我一邊意識到這點,一邊有些顧慮地這麼說道。鳴停下腳步,轉過頭,然後在那時,我感覺她臉頰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
「明天……在這裡再見。」
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我自己也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是想和她見面,像今天一樣「尋找屍體」嗎。或者說……啊不,理由什麼的怎麼樣都無所謂。
我停下思考,不想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來得了嗎?」我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我想想……明天的話。」
鳴把運動帽重新戴到眼眉上。
「白天事情有點多……說不準。傍晚的話應該沒問題。比如四點半。」
「哦……那麼。」
「幽靈先生那邊怎麼樣呢。」
她用有些開玩笑的語氣問道。
「在那時間能夠出現嗎?會不會有困難?」
「呃,這個……」
就算我想要出現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所,但也並不見得能夠如願出現。——不過,至少今天不是如願地成功出現了嗎。
所以,隻要「努力」的話,明天也一定……
「我會試著努力的。」
我這麼一回答,鳴稍稍睜大了不是「人偶之眼」的那隻眼睛。
「這樣啊。」她小聲說道。
「知道了。那麼……明天,四點半哦。」
「我會呆在剛才的大廳裡的。你進來吧。」
「——知道了。」
這麼回答後,鳴輕快地往回走去。
我一邊目送著在紅黑色的傍晚的天空下離去的少女的背影,一邊將手放在胸口。傳遞過來的「生之殘影」的,微弱的跳動。剛以為它不知為何有些亂了節奏,怦地跳了起來,卻又突然消失……「虛無的黑暗」張開了嘴。強行吞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