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Another Episode S by 綾辻行人
2020-2-23 18:29
第一節
「我來說給你聽吧。」
見崎鳴開始說道。她用纖細的指尖靜靜地自上而下撫摸著遮住左眼的眼罩的白色部分,緩緩說道。
「我來說給你聽吧,榊原同學。你所不知道的,今年夏天的故事。」
我不禁「啊」地歪起了頭。
「你所不知道的今年夏天的,另一位『SAKAKI'的故事。——想聽嗎?」
在禦先町的人偶展覽館「夜見黃昏下,虛無蒼之瞳。」一如既往的黃昏般的灰暗中,鳴似乎有些生硬地微笑著。自己挑起了話題卻多少有些猶豫,看起來也像是這樣的感覺。
「要是你答應不跟任何人說,我就說給你聽。」
「另一位SAKAKI是……」
「並不是SAKAKIBARA(榊原)哦。那個人的名字,叫做SAKAKITERUYA。」
據說「SAKAKI」寫作「賢木」,「TERUYA」寫作「晃也」。——賢木晃也。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的名字。
「八月班級合宿前,我不是大概有一星期離開了夜見山嗎。」
「哦……對。是全家去了海邊別墅吧。」
「就是那時候遇見的。」
「遇見賢木晃也?」
「不如說,是遇見他的幽靈。」
「哈?」我不禁再次歪起了頭。
「你說幽靈……呃,是指。」
「賢木先生他,今年春天去世了。他死了。所以我夏天見到的,是那個人的幽靈。」
「呃,那難道是。」
「與夜見山的『現象』沒有關係。並不是在三年三班複活的『死者』這一類的,那是——」
鳴慢慢地閉起右眼又睜開,然後說道。
「沒錯,那是幽靈。」
因為鳴的眼罩下面的「人偶之眼」擁有看見「死之顔色」的「力量」。所以,她看得見那個……
我實在是開始覺得有些混亂,迷離著視線。一邊呼吸著位於「夜見黃昏下……」地下室的那個展覽室裡冰涼又不流暢的空氣。
以八月的那次合宿的晚上為分界線,今年的「現象」停止,暑假結束,第二學期開始……季節確確實實在逐漸變化為秋天的九月下旬。那是在不用去學校的第四個星期六下午。——為了去讓醫生看看合宿後接受的肺部手術的預後情況,而去的夕見丘的市立醫院,在回去的路上。
我決定久違地拜訪一下這裡。
沒想到,不巧的是一樓的展覽館暫停開放。我猶豫著要不要按響上層見崎家住所的內線電話,最後還是放棄打算繼續往前走時,放在上衣口袋的手機收到了來電——
是見崎鳴打來的。
「榊原同學?你現在就在我家門前吧。」
為什麼會知道,對於我的驚訝,鳴冷淡地回答說是「偶然」。
「我無意間看了看外面……就。」
「從三樓的窗戶?無意間?」
我急忙仰視了房子。在排在三層部分的窗戶之中的一扇裡,我看見了黑色身影輕巧的動作。
「這是從你手機打來的?」
「嗯,對。榊原同學的號碼我有記下。」
那次合宿之後不久,鳴說把自己的手機丟進河裡了。不過她也說過,就算做這種事,估計霧果女士也會馬上又讓她帶上新的手機……
「今天展覽館是暫停營業吧。」
「天根婆婆很少見地弄壞了身體。」
「這樣啊。」
「要來坐會兒嗎?」
「啊。——可以嗎。」
「畢竟你很久沒來這裡了。反正今天霧果……媽媽也出門了。我現在下來開門。等我一會兒。」
第二節
應該是兩個月沒來了,我覺得。
要是沒有記錯的話,上次來到這個展覽館是在七月二十七日。那天也是十五年前產下我不久就去世的母親的忌日,我被敕使河原叫去咖啡館「INOYA」,是那之後的事情。
聽說鳴要與家人去別墅這件事,應該也是在那時候。
——爸爸回到這邊來了。
鳴這樣說,我好像覺得她的臉色有些沉了下來。
——然後,說要和媽媽三個人一起去別墅。雖然我一點都不樂意,但每次都是這樣,我也不能說不想去。
別墅,是去哪裡?
——海邊。開車大概三小時吧。
夜見山市外?
——當然。因為夜見山可沒有海啊。……
在等了比「一會兒」要稍多一些的時間後,我被招待進入了「夜見黃昏下,虛無蒼之瞳。」沒有人的館內。
與門上鈴鐺哐噹的一聲一同現身的見崎鳴,穿著黑底布料上這兒那兒有些藍色刺繡的長後擺連衣裙,左眼果然還是戴著眼罩。
「請。」
隻說了這一句,她就走向裡頭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我一邊追隨著鳴,發現她腋窩裡夾著一本速寫本。是本八開大的,暗淡的黃綠色封面的。
造在地下室的像是地窖一樣的展覽室裡,許多人偶以及人偶的部件到處擺放的模樣,與我兩個月前來這裡時沒有兩樣。隻不過,之前沒有的桌子和椅子被擺在了房間的一角。小型的黑漆圓桌,和兩把紅布裹著的扶手椅——
「請。」鳴又說了一遍,向我示意了椅子。
「或者,還是不要在這裡比較好?」
「啊,沒事的。」
我坐在椅子上,把手放在胸口做著深呼吸。
「我大概已經習慣了。」
「今天是從醫院回來吧。」
「看得出?」
「因為你之前說過。」
「哦,是這樣嗎。」
托手術的福,預後情況非常良好。因為下定決心做了外科手術,再再再次發作的風險應該也銳減了,負責我的醫生告訴了我這些值得慶幸的話。
隔著圓桌自己也坐到椅子上的鳴,把帶來的速寫本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暗淡的黃綠色封面。我的視線停留在了小小地寫在它一角的「1997」這一數字上。
「果然。」我小聲說道。
「果然什麼?」
「因為封面的顔色和見崎一直帶著的速寫本不一樣。那本是深棕色的對吧。然後,這本的封面上有『1997』。」
「沒想到你觀察得這麼仔細。」
「這是去年的速寫本嗎?那麼,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
現在特地拿下樓呢。
「我想給榊原同學看看。」
這樣回答道,鳴微微地笑了。我問道。
「是有什麼特別的畫嗎?」
「雖然不是那麼誇張的東西。」
鳴呼地輕輕舒了一口氣,挺直了身體,提起了視線。
「不過,多少還是有些意義的,我有時也會這麼想。」
多少還是有些意義?——有什麼樣的意義。
「呃,那麼……」
說了一半卻沒法繼續說下去,對著有些困擾於筆直地接下鳴的筆直視線的我,然後她開始說道。
「我來說給你聽吧。」
她用纖細的指尖靜靜地自上而下撫摸著左眼的眼罩的白色部分,緩緩說道。
「我來說給你聽吧,榊原同學。你所不知道的,今年夏天的故事。」
第三節
賢木晃也。——另一位「SAKAKI」。
鳴說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前年,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當時鳴十三歲。就在升上中學後的第一個暑假,同往年一樣全家去別墅的時候。
「爸爸的熟人一家,住在那邊——緋波町上,離我家別墅不遠的地方。是叫做比良塚的一家,我們互相之間有所來往,偶爾也會有家族晚會一樣的聚餐……」
聚餐在見崎家舉辦的時候,是誰來準備料理呢。——這一無關緊要的問題瞬間閃過我的腦海。
霧果女士估計很不擅長,而鳴的能力幾乎等於零。這樣的話,是她爸爸?
雖然真的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不過鳴好像看穿了我的內心。
「那個人……爸爸見崎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在海外,挺喜歡那類事情的。不過飯菜大多是找,該叫酒席承包服務嗎,就是靠那種服務來……」
原來如此。那是理所當然的啊。
「然後前年暑假,賢木先生也與對方一家一起來了。賢木先生是比良塚先生的太太的弟弟。」
鳴把手伸向桌上的速寫本並翻開封面,拿起了夾在那裡面的一張照片。
「這就是,那時候的。」
說著,靜靜地遞給了我。我一邊「嗯嗯」地一本正經地點著頭,一邊放低視線看起拿到的照片。是張七寸大的彩色照片。
別墅的露台,差不多是這種地方吧。
有霧果女士,有明明是兩年前姿態卻不可思議般與現在沒什麼兩樣的鳴(隻不過,沒有戴著眼罩)……還照有其他五位男女。
「眼罩呢?看你沒有戴。」
「媽媽跟我說要招待客人,所以叫我摘下來。」
幼年時失去了左眼的鳴的,藍色眼珠的假眼——「人偶之眼」據說原本就是人偶製作師霧果女士為了女兒特別製作的東西。但是卻被女兒用眼罩遮了起來,這對霧果女士來說或許是挺件難過的事情。
「在那最右端的就是賢木先生。兩年前的這時候是二十四歲。」
「見崎的爸爸呢?」
「拍照的就是他,所以沒有照在這裡面。」
有看起來是比良塚夫妻的年長男女,還有一個端坐在兩人之間的年幼女孩。還有一個與這對夫妻稍微隔開一點距離,在右端的賢木晃也身邊的矮個男孩。
在大部分被照者都用一定程度的笑臉朝向鏡頭的場面中,沒在笑的隻有鳴與賢木兩人。
「賢木先生身邊的男孩是小想。是比良塚先生的太太……叫做月穗女士,她的兒子。這時候是小學四年級。」
——這麼說,是比我和鳴小三歲的孩子嗎。
是個雖不及鳴但也相當白淨,看起來很老實的少年。雖然算是在笑,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但他的笑臉看起來總有些寂寞。
「女孩呢?」
「小美禮。這時候大概還隻有三歲。是小想的妹妹,不過爸爸好像不一樣。」
「那麼說……」
「月穗女士與比良塚先生是再婚。小美禮是與比良塚先生之間生下的孩子,小想是與之前老公的孩子。聽說是在小想出生後死別了。」
嗯——稍微有點複雜,不過也不是沒法理解清楚。
「總之——」鳴一邊用雙肘撐著桌子邊緣,把下巴擱在其上,伸著頭向我手中的照片看來。
「這時候就是和賢木先生第一次見面。別人問他他會回答,但他從沒有主動說話的意思……是個沉默寡言難以對付的人。就是這樣的第一印象。」
「有點像千曳老師呢。」
「是這樣嗎。」
「並不是像年輕時候的千曳老師。千曳老師他,以前的照片和現在,感覺上相差很多吧。所以你想,把現在的千曳老師直接變成二十多歲,這樣子。要是戴上眼鏡,看起來會更像。」
「——會嗎。」
「叫做賢木的這個人,是和比良塚家的人們分開住的嗎?」
鳴回答說「是」,從我手中拿回了照片。
「賢木先生他,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在『湖畔公館』……」
鳴把照片放在圓桌的角落,稍顯猶豫之色,之後再次把手伸向速寫本。她打開了中間的一頁,說著「這個」給了我看。畫在那上面的是——
某幢建築物的畫。
雖然是用鉛筆畫的速寫,但我覺得作為中學生來說已是超群的畫力。
是座以森林還是樹林為背景豎立著的,光看這幅畫的話是相當大相當豪華的房子。剛才鳴所說的「湖畔公館」,就是這個嗎。
是座兩層樓的西式建築。牆上釘有大概叫護牆闆的東西。窗戶基本上是縱長的上下拉窗。並不是懸山式屋頂,是兩種坡度的斜坡相合的形狀的屋頂。在幾乎要碰到地面的位置,也排列有一些小窗……
「下一頁也有同一幢房子的速寫。」
被她這麼一說,我也看了那一頁。
這幅是從別的方向捕捉這幢建築物的構圖。
二樓部分的窗戶,與別的不同相當有特徵。把橢圓形的下半部分斜向切掉一樣的形狀的窗戶,左右對稱有兩扇。——感覺上看起來有點像「房子的雙眼」。
「說不定有點像阿米蒂維爾鬼屋。」
我一不小心說出了這樣的感想。對說著「那是什麼」並歪起頭來的鳴,我說。
「《惡魔棲息的家》這部電影,沒看過嗎?那裡面出現的房子。」
而且還是咯吱咯吱的鬼屋。
「不知道。」鳴保持歪著頭的動作,這樣幹脆地回答道。
第四節
「呃,這是去年夏天畫的?」
因為畫的右下角有「1997/8」這一潦草字跡。
「去年也是同樣時期去了別墅,在那附近散步的時候發現了這幢建築……然後就有點,想把它畫成畫了。」
鳴靜靜地關上速寫本,回答道。
「然後偶然發現,那裡是賢木先生的家。」
「去年你也見了那個賢木先生?」
「見過幾次。」
「畫著那張畫的時候?」
「那也有過……去年第一次,是在海岸。」
「海邊?你剛才說是『湖畔公館』吧。」
「對,是這樣。這邊是湖……比起說是湖,因為不怎麼大,不如說是池子的感覺。」
鳴一邊輕快地眯起右眼。
「有片海,從海岸穿過樹林再走一會兒的地方有個池子。名字叫做水無月湖的……哦,所以果然是湖。」
就算她這麼解釋,無奈我不清楚那一帶的地形,並沒有很明白。
「賢木先生在海邊拍著照片。聽說那是他的愛好。那時候小想也在一起,我一個人在海邊散步……於是,相隔一年又見面了。對面也記得前年見過。」
「這樣哦。那時候還說話了啊。」
「稍微說了點。」說了什麼樣的?我想這麼問但還是算了。
好像我已經是接連不斷地一直在問這個那個問題……不知道該說是難為情,還是說害羞。不喜歡被問題圍攻——我也感覺她差不多該開始拒絕了。
沒想到鳴主動地這樣子繼續說了下去。
「那時候是賢木先生突然跟我搭話說,?咦。你原來帶眼罩啊。?……」
——是MEI小姐吧。去年我們在見崎先生的別墅見到過吧。
手裡拿著單反相機走近過來的賢木晃也,據說這時看起來有些不便地拖著左腿。
受傷了嗎?鳴這樣問道。
啊,不……他這樣回應,之後稍稍點了點頭回答道。
——我很久以前,遭遇了一場事故。
據說他那時受的傷沒有完全恢復,到現在還要拖著左腿。事故發生是在他是中學生的時候。一輛卡車撞向他們全班乘坐的巴士……
「啊?」我傾聽著鳴說話,記憶使我的心猛地一顫。
「中學時的,巴士的事故?」
賢木晃也在前年時是二十四歲——剛剛鳴這麼說過。兩年後的今年是二十六歲。這麼說,他是中學生的時候是從現在數起的十多年前……
「……難道。」
我小聲說道,接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叫賢木的這個人,以前住在夜見山?中學是夜見北,三年級的時候是三班,然後難道,說不定……」
「『八七年的慘劇』對吧。」
鳴入神地點了點頭。
「我也是這麼想的。在今年的『對策』?開始,我詳細地聽千曳老師說關於以前的『災禍』的時候。想起了那時候賢木先生說的內容。」
十一年前——一九八七年的春天,修學旅行期間降臨的三年三班的「災禍」。各個班級分開乘坐的巴士從夜見山出發開往市外的機場,在那途中發生的事故。有輛瞌睡駕駛的卡車從對面車道朝著三班的巴士衝了過來……據說是這樣。
學生們與班主任老師,加起來共七人在這次慘劇中死亡。賢木晃也造成左腿負傷的事故,說不定就是那次。
「所以,今年夏天。」
鳴用平靜的聲音繼續說了下去。
「我想等到去別墅的時候見一見賢木先生,確認一下那件事。想著說不定可以聽到一些哪怕隻能派上一點點用場的信息。」
啊呀,真是的!——我以這樣的心情瞪著鳴的臉。
什麼都不說,一個人做這種事……
至少跟我通知一聲也好啊……我這麼想,不過我承認這也是見崎鳴像見崎鳴的地方。
對於這種時候我的內心,鳴還是老樣子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說著「不過呢」繼續了下去。
「不過呢,我這麼打算著過去了,但賢木先生已經去世了。在今年春天,五月初。——於是。」
在短暫的嘆氣後,鳴輕輕地攏了攏劉海。
「我見到的結果是那個人的幽靈。——怎麼樣,榊原同學。這個故事,想繼續聽下去嗎?還是說,會想起很多事情所以不想聽?」
「啊啊……」
我稍微皺了皺眉頭,用拇指摁住右側的太陽穴。一邊意識到嗞,嗞……這樣的微弱的重低音在腦海中的某處作響——
「果然還是想聽呢。」
我這麼回答道。鳴一下咬緊嘴唇,點了點頭。然後開始講了起來。
「賢木先生在今年春天死掉了。但是,他的屍體還沒有找到……變成幽靈的他,在尋找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