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最後的夜晚
大象無形 by 澤帆
2020-2-22 19:08
一
樓道有一股中草藥味,我們來到508門前,大象摁了一下門鈴,我聽到室內走動聲,門打開,門上貓眼自始至終透亮。
「你就是昨天聯繫我的吳行吧?」開門人身高有一米八,但佝僂著,光頭,眉毛很淡,因逆光,臉上出現大塊陰影,他自我介紹道:「我就是沈牧野的父親,沈天漢。」
「沈先生,你好。」大象向他介紹道,「這是我同事阿雷。」
「你們請進。」沈天漢側身,我看清他的五官——面色通紅,眼角有笑紋,整個人煥發出一種退休人員在家蒔花弄草的氣色。
「房間在煮藥?」在門廳脫鞋,大象隨口關心道,「家人身體不舒服嗎?」
「哦,我有高血壓,藥是自己喝的。」沈天漢又說,「家中就我一人,前段時間我讓妻子和女兒去歐洲旅遊散散心,牧野去世對妻子的打擊很大,我本來也打算一起過去,但醫生說我這種情況不適合坐飛機。」
進入客廳,一面巨大的山水壁畫瓷磚光彩熠熠,大像在壁畫下的紅木椅上坐下,看著四周。
「房間剛重新裝修。」沈天漢說,「你們想喝什麼?我去給你們拿。」
「謝謝,不用麻煩了,我們還有其他事,過來瞭解牧野的情況就走。」大象說。
「那我給你們泡茶吧。」沈天漢在主位坐下,煮水。
1988年,沈天漢從一位人販子中介手中「買」下了牧野,當時牧野3歲。
「我1987年結的婚,因為生育的問題,我們生不了孩子,於是決定領養。當時是通過一個人販子中介,跟牧野的親生父親直接談的,總共花了一萬塊。」
「但牧野這個孩子天生跟我們不親,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後來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總之很孤僻。學習倒很不錯,畢業後考了公務員,跟我商量說要去他出生地那邊任職,也沒說什麼詳細的理由,我沒意見,讓他多回來看看我就行。」
「你說你跟妻子因為生育問題,生不了孩子,」大象提問,「那剛才說到的女兒是?」
「哦!忘了跟你們說,我原來的妻子2005年去世了,2007年我跟現在的妻子結婚,她有一個女兒。」
「牧野雖是警察,但其實是幾起案件的嫌疑人,我們懷疑他跟某個犯罪集團有聯繫。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你有發現他跟哪些人走得比較近嗎?」經調查取證,目前確定一飛案、模具廠命案和古亭命案的幕後主謀是牧野,通過牧野這條線索,找出紅鬼的可能性很大。
「我完全不相信他會做這樣的事。從小到大,我們交流不多,大學之後他更是很少回家,但是我知道牧野這孩子不是心狠之人。如果他走上犯罪道路,一定是受人指使。我後來也經常反思,是不是我的管教方式過於自由,導緻牧野接觸了壞人。」沈天漢露出愧疚神色。
「人的成長方向主要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不必自責。」大象安慰,「估計被遺棄的命運對牧野的打擊巨大,所以他才會走上這條報複之路,被壞人利用。」
「你說得有道理。」沈天漢將茶杯依次拿到我們桌前,「來,喝茶!我患高血壓後就戒酒了,改研究茶,這茶葉很不錯,每年初春從雲南採擷製成,一年隻生產一批,你們嘗嘗。」
「家裡有牧野的照片吧?方便給我們看看嗎?」大象將茶三口喝完,問道。
我們看了牧野學生時代的合照,沈天漢還在紙上給我們手寫了幾位牧野老師和同學的聯繫方式。
「今天很感謝沈先生的協助。」大象起身告辭。
「後天是牧野的生日,我邀請他高中時代比較要好的幾位朋友過來。說實話,就算他做了錯事,也不該遭受不明不白的死法。我也覺得自己有愧,對他瞭解不夠,想聽聽他朋友說說他,以此慰藉自己。你們到時如果有空的話,歡迎過來參加。」沈天漢也站起,送我們出客廳。
在門廳時,大象又問,「對了,沈先生的妻子和女兒什麼時候回來?下次我們過來有個準備,帶點禮物。」
「太客氣了,不用,她們估計還要兩週以後才會回來。」沈天漢說。
二
「這個沈天漢有問題。」在路上,大象跟我說。
「你懷疑他是紅鬼?」我停下來看他。
「你這思路跳得也太快了。」大象翻了一個白眼,「是他本人的問題。」
來廣州前,大象就已經初步瞭解了沈天漢的情況,得知他曾經跟一樁命案有過關聯。
1987年,沈天漢26歲,在北京大學就讀物理專業。9月13日淩晨,他的老師,76歲的老教授劉佑在自己的家中上吊身亡。因為沈天漢跟劉佑有過學術摩擦,更有傳言沈天漢留學受阻是劉佑從中刁難,大家都清楚他們關係緊張。劉佑突然上吊死亡,死前沒留遺書,一點都沒有自殺徵兆,大家自然懷疑到沈天漢身上。
調查沈天漢的不在場證明,有兩批人可以為他作證,9月12日晚,班裡一位女同學要出國,大家在王府井的酒店為她餞行,沈天漢跟同學們待到十二點後才離開。9月13日淩晨一點四十分,他一個人出現在王府井大街上耍酒瘋,之後在地上睡到天亮,路邊的流浪漢都可以證實。那時候北京的出租車稀少,又是深夜,沈天漢要從王府井到劉佑的住處知春路,最快的方式隻有騎自行車這一種可能,而騎一趟自行車需要一個小時。事後法醫推定劉佑的死亡時間在淩晨十二點到一點之間,警察實地測驗,證實沈天漢不可能犯罪。
又對現場進行偵查,發現屋內一切如常,淩晨一點左右,劉佑身穿棉質睡衣,摘下自己手錶、眼鏡,放於臥室桌上,將假牙放入盛水的杯中,然後站在椅子上,頭套入綁結好的繩套,踢掉椅子,上吊而死。房間無外人侵入跡象,最終警方以劉佑自殺結案。
他的女兒劉珍極度不滿這個結論,劉佑死前半小時,還跟她在客廳通電話。那段時間劉佑每晚熬夜,死亡當天,他還跟女兒說自己的學術報告剛有突破,已近尾聲,心情很好,一轉眼就上吊自殺,劉珍怎麼也接受不了。後來她回國,將當晚房間的證物悉數保護,還委託過私家偵探調查此案,後來不了了之。
「難道你懷疑沈天漢有作案嫌疑?」我問大象。
「對。」
「就憑剛才短暫的接觸?」
「沈天漢有左手意識。」大象說,「準備資料時意外發現了他當年涉及的命案,順便瞭解,本來並不放心上,但那起命案有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細節,劉佑上吊的繩子是左撇子所綁,但劉佑本人並不是左撇子。他女兒也根據這點認定父親被人謀殺,問題是,沈天漢也並不是左撇子。」
「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沈天漢沏茶、拿物、寫字,確實一直都使用右手。」我說。
「嚴格來說,有一類人,他使用右手,但卻是左手意識。他們小時候往往是左撇子,因為被長輩糾正,慢慢變成使用右手,但是大腦深處仍是左手意識,在一些本能或者習慣行為上,他們會暴露出來。」大象跟我說,「根據這個命題,我曾經做過一項調研,在網絡上求助過100位左利手,讓他們分別用左右手幫我寫數字『8』和文字『我』,發現在『8』這個數字的最後一筆上,有68個人是往左撇,而『我』字中間的一橫,有81個人是從右往左寫的。以這兩個概率作為依據,今天沈天漢在給我記聯繫人姓名和電話號碼時,他的『8』最後一筆是往左,而文字的橫線部分,他每一橫都是從右往左寫,因此得出,他左手意識的概率在90%以上,完全有可能用左手綁出繩結。」
「誒,你這樣說,我突然也想起來他一件反常事。」我回憶道,「剛剛他在畢業合照給我們指出牧野時,說道『牧野站在左起第八位』。這也可以側面說明他有左手意識。」
「什麼意思?」
「我們會以人少的一側作為開端來指出畢業照中的某一個人,以牧野的站位,他右邊隻有兩個同學,正常的說法,我們會說,牧野站在右起第三位。但沈天漢卻下意識從左往右數,不正好說明他有左腦意識嗎?」我解釋。
「這不嚴謹。」大象說,「我們的閱讀順序就是從左往右讀,這已經化作習慣,靠這個習慣來推測沈天漢有左手意識,有些草率,但你這個說法也有參考性。總之,現在我們基本確認沈天漢有左手意識了,而且,剛才在門廳穿鞋時,我仔細辨別了他的鞋帶,是先系左扣,再結右扣。因為他患高血壓,腰不好,鞋帶也有可能是妻子幫他系,這樣的話,面朝他蹲下系出的鞋帶,左右的順序會反過來,看起來就像是左撇子系法。我問他妻女回家的時間,就是為了確保在無人幫他繫鞋帶的前提下,他自己會先系哪個扣。為了驗證,我偷偷將他的鞋帶給拉開了。」
「也就是說,我們還要再過去一趟。」我說。
「等牧野生日那天我們再去拜訪。」大象說,「現在還有個難題需要解。」
「如果沈天漢是謀殺劉佑並僞造現場的兇手,」我補充,「那現在最大的難題,就是他的不在場證明。」
三
兩天後,7月14日晚上八點,我和大象來到沈天漢家中,為一個已經死亡的犯罪嫌疑人牧野慶祝生日,但此時的目標卻是另一個犯罪嫌疑人沈天漢。跟大像在一起,總是充滿驚喜。
大像在門廳蹲身脫鞋,沈天漢的鞋帶已經重新綁好——果真是先系左扣。
進客廳,看到四位青年,是牧野的高中同學。
「為大家介紹一下,這是牧野工作上的夥伴,吳行和阿雷,他們特地從外地趕過來的。」大象囑咐沈天漢,此次過來與工作無關,不想影響聚會氣氛,希望隱去自己的身份。
坐定,大家閒聊牧野,因為他的死,話題不可避免走向沉重。我吃完一塊蛋糕,受不了尷尬,鼓動大家說說牧野好玩的事,才慢慢將氣氛帶起來。
大像在一旁隻聽,神情並不專注,有人問到他對牧野的評價,他想了一會兒說,「曾經追過他,沒追上,跑得很快。」大家也漸漸不跟他交流了。
聊著聊著,有人聊到了牧野的生日,「牧野曾經說過他本來的生日是鬼節,後來沈叔把生日提前了一天,我當時想,沈叔還挺任性的,居然可以這麼做。」
「不是。」沈天漢笑著解釋,「改生日也是要有理有據的,你們不知道夏令時吧?」
「這是外國特有的時間制度吧。」大象冷不丁搭話。
「中國也曾經短暫施行過,後來效果不佳,1992年悄悄廢止了。」沈天漢說道,「夏季白晝長,國家為了節約電資源,呼籲人民早睡早起,1986年5月4日在全國施行夏令時,淩晨兩點,統一將時間加快一個小時,也就是在淩晨零點五十九分時,直接將時間調到兩點,到9月又調回來一小時。在夏令時出生的人,出生時間自然要減去一個小時。
「牧野1986年夏季出生,當時中國正好施行第一年夏令時,他的出生時間是7月15日零點20分,減掉一小時,就退到14日了。主要因為7月15日兆頭不好,後來我就跟他說,你的真正出生日期是7月14日,他也就默認了。」
「這個曆史很少人提及過。」在聚會的尾聲,大象突然來了精神。
「就是個試驗,時間也短,中國面積這麼大,單靠廣播執行麻煩,我記得當時報時會報一次北京時間一次夏令時間,其實也就一些國企單位會統一調時間,那個年代的人沒有印象很正常。」
「夏令時持續的時間呢?」大象好奇。
「記不太清了。」沈天漢略一思索,「印象是每年4月中旬的第一個星期日的淩晨兩點開始,9月中旬第一個星期日的淩晨兩點結束。」
大象聽完,啓開一瓶可樂,開始喝。我推推他,問,「沒問題吧?」
「解開了。」大象微笑,低聲跟我說,「中國的夏令時。」
1987年9月中旬的第一個星期日,就是9月13日。劉佑在這天死亡是有原因的,這一天的淩晨兩點,是夏令時的結束點。假如穿越到那天那刻,守著廣播,在淩晨一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下一刻,就會聽到一聲播報:北京時間淩晨一點整,夏令時結束。
利用當時大家並不適應的夏令時間,沈天漢製造了一場掩人耳目的不在場證明。
首先,在9月12日晚,他在王府井參加了同學聚會,零點左右騎自行車獨自離開,用了一小時到了位於知春路的劉佑家,這時是夏令時間9月13日的淩晨一點。在這之前,沈天漢很可能潛入房間多次,摸透房間佈局。他知道劉佑這個時候仍然在書房寫學術報告,他靜等在劉佑的臥室,不久,劉佑進入臥室,被沈天漢提前準備的繩套套住脖頸,向上勒死,再將現場僞裝成上吊自殺。之後將沈天漢的手錶、眼鏡和假牙摘下,給刑偵人員加強劉佑做好自殺前準備的假象。之後他騎自行車快速回到了王府井,此時夏令時間是兩點四十分左右,但由於夏令時正好結束,時間被撥慢一小時,他回到王府井,顯示的是北京時間一點四十分。
「這也是沈天漢為什麼又要在王府井大街出場的原因,因為那裡有個鍾表大樓,又有很多流浪漢見證,他在那裡鬧酒瘋,大家將樓面的大鍾時間和他的行為聯繫起來,成為他事後不在場的確鑿證明。」大象跟我分析道,「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沈天漢在聚會上對夏令時記憶深刻的原因,他可是利用夏令時殺過人的人。」
「夏令時不是全國通行嗎?為什麼沒人發現這個疑點呢?」我問。
「第一,因為1987年是中國施行夏令時的第二年,又於1992年廢止,不夠深入人心。第二,當時的局勢還是以農業為主,農民並不歡迎也不適應這個強行改變他們作息的外國制度,除了國家單位,大部分人並不遵行,但北京大學是以夏令時來制定課程表的,聚會的同學默認夏令時間,為沈天漢作證時,自然以夏令時為準。第三,發現劉佑死亡時,已經恢復正常時間,辦案警察當然以北京時間作為刻度,而事後屍檢的死亡時間,也是根據北京時間來做推算。」
大象說,「夏令時間和北京時間的疊合,足足給沈天漢多出了一個小時時間,實施犯罪綽綽有餘。」
「就算真是沈天漢所為,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劉佑屍體早已火化,哪怕現場還遺留線索,現在也早已消失了吧。」我承認大象的推理滴水不漏,但大象不可能用推理來讓已經51歲的沈天漢認罪。
「隻能寄希望於劉佑的女兒劉珍,」大象說,「因為劉珍一直認定父親被人謀殺,一日沒有找到兇手,那些證物就還保留著。」
四
我們坐在北京一間五十平米的會議間裡,前面的桌上放著兩對白瓷杯,裡面的咖啡冒煙。
劉珍如今在北京做投資人,下午兩點一到,會議正門響起兩聲敲門聲,之後門打開,出現一位身穿白色套裝的女子,大步流星來到我們旁邊位置坐下。她留著長發,身上散發清香,臉上略施粉黛,皮膚仍舊光潔,瞳孔深黑,整個人看起來得體大方,完全不像是一位47歲的人。
她跟我們各自打了招呼,似多年老友,直接步入正題,「這麼多年過來,我篤定我爸就是被謀殺的。這些年也想盡了各種辦法,然而警方就是認定我爸是自殺,不管有一籮筐疑點。」
「有什麼疑點?」大象問。
「就不說我爸死前還跟我很開心地通電話這事了。案發後法醫從他嘴裡檢測到了食物殘渣,證實他死前佩戴假牙吃了糕點。你們說他都將假牙摘下來了,準備妥當要死了,不會順便漱個口,刷個牙?他明明有睡前清口腔的習慣。而且他嘴巴上顎被假牙的金屬絲刮破,一個自己卸假牙的人,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顯然已跟人講述多遍,劉珍一氣呵成。
「還有,」她又說,「他有深度近視,摘下眼鏡基本看不見,除了睡覺會摘眼鏡外,他平時洗澡都要戴。你說一個上吊自殺的人,假牙卡在嘴裡會加重他死亡的痛苦,卸掉可以理解,但有什麼必要摘眼鏡,眼鏡是礙著他自殺了嗎?」
「一個將明天要寫的學術提綱都列好在草紙上的人,下一步就自殺了,你們說,這合理嗎?」劉珍眼睛通紅。
「劉女士……」大象打算做一些安慰,下一句話還沒開口,劉珍就正色道,「怎麼?我很老嗎?」
「嗯?」大象不解。
「別叫我女士啦,叫名字就好。」劉珍笑著說道。
「我的節奏都被你打亂了。」大象停頓,又說,「劉珍,我們也基本確定你爸爸是被人殺害的,這次過來就想做個調查,在這之前,想跟你瞭解一下,你認為誰最有可能是兇手呢?」
「我爸教學嚴格,可能有很多學生對他心懷不滿,但如果要我罔顧事實,指出誰最可能殺了我爸,那我會說他的一個學生沈天漢。」劉珍說,「雖然事實證明,他不可能犯罪。」
「事實證明,他有可能犯罪。」大象說,「你有外國生活的經驗,可能對夏令時制度不陌生,當時他選擇犯罪的時機,正是中國施行夏令時的第二年,沈天漢利用夏令時交接點的時間差來犯罪。」
劉珍聽大象分析完沈天漢製造不在場證明的詭計細節,臉上顯露振奮的神色,「我等了這麼多年,從沒想會在今天看見曙光。也就是說,現在隻缺少定他罪的證據?」
「對。」大象點頭,說道,「當時警察對房間做過細緻的勘查嗎?」
「並沒有,但我事後委託了別人勘查,仍沒有突破。」
「當時房間的東西都還留著吧。」
「還留著,」劉珍說,「我爸那個套間我一直保留原樣,裡面的格局、設施全沒動過,有時我會去那裡住一段時間,在那個環境中,我會想到他的愛,想到他熱愛學術到了中年才生下我,想到我媽去世後,他一個人孜孜不倦留在房間做研究。想到這些,我就傷心,在房間哭。」
「但現在這套房應該升值不少吧。」我打趣。
「確實,就算你說是兇宅,一掛到中介那,我打賭不用一天,就會有人花幾百萬來買。」劉珍笑稱,「這是我現在想起,覺得開心的一件事。」
五
「這塊表後來有使用嗎?」大象拿起裝在塑料密封袋中的一塊自動機械表,問劉珍。
「出事後這些東西就原封不動地存在這裡。」劉珍靠近,看表,「有什麼問題嗎?」
「也就是說,時間一直沒變過。」自動機械表的工作原理,是通過佩戴者手臂的擺動,引起表內陀飛輪運轉產生動能,形成佩戴時表走動,不佩戴時表停止的現象。
「對,這塊表沒佩戴,就一直停在這個時間。」劉珍看大象。
「你們不覺得這塊表停在這個時間上有點巧合嗎?」大象將表平放在桌面。
表上時間停在零點五十分,日期是1987年9月13日。差不多是劉佑的死亡時間。
「沈天漢殺死我爸時,將我爸的手錶摘下,手錶走了一會兒,自動停下了,這裡面有什麼玄機嗎?」劉珍問。
「我記得你當時說,你爸爸死前一段時間都閉門不出,在家寫一份學術報告?」大象問。
「嗯,他死那天,在家中待了有一週時間。」劉珍回答。
「那他有什麼非戴這塊表的理由嗎?」大象問,「明明客廳和臥室的牆上就掛有兩個時鍾。」
「是哦!」劉珍眼珠轉動,突然拍了一下手,露出驚喜狀,「我爸在家沒有佩戴手錶,但兇手為了僞造他手錶剛摘下不久的假象,將表的時間調到了他死亡時間不久之後。」
「還不止這個目的。」大象問,「劉珍,你再仔細回憶一下,你爸爸在家是遵從夏令時間生活嗎?」
劉珍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印象中他說過,學校是夏令時間,為了保持同步,自己勢必也要遵循夏令時間生活。有一次跟我打電話時,他說的時間就是夏令時間。」
「但是這塊表顯示的死亡時間,卻是北京時間。」大象說,「你爸爸死的時候還處於夏令時。沈天漢為了不給事後的辦案人員留下疑點,他勢必要將這間房子裡的所有鍾表,都統一調到北京時間。否則他作的不在場證明,會因為家中這三塊表而露餡。」
「即使他調了時間……」劉珍忽然想到什麼,看向大象,「你的意思是,他會因為調鍾表時間而留下指紋?」
大象指著手錶,「調校這塊手錶的日期,須先將表冠輕微拔出,轉動,之後再拔出一層,才能調時針,你們看這個表冠,因為細小,要動用到指甲才能拔出,哪怕戴上極薄的手套,也不方便調校,因此沈天漢很可能會脫下右手手套操作。」
「從而留下指紋!」我說。
「但手錶、眼鏡,還有假牙,我事後都讓人重新仔細地檢測過了,並沒有什麼發現呀。」劉珍附言。
「那可能是留下的指紋量不夠。」大象說,「用沒戴手套的右手調校時間,必然會謹慎,假設隻觸及表冠,因表冠截面細小,隻會留下幾條指紋線,很難以此做對比,從而找出指紋擁有人。」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劉珍口氣有懇求的意思。
「此路不通,還有兩條路。」大象跟劉珍說,「如果還是沒有突破,那我們就無能為力了。」
六
大象摁門鈴,房間響起走動聲,門上貓眼由透亮變漆黑,之後門打開。
這是我們第三次來到沈天漢家,三次來,房間都在熬煮草藥,藥味濃厚,介於香臭之間。
看著站在我們旁邊穿著雪紡襯衫的長發女子,沈天漢面露疑惑之色,吶吶不能出口。
「沈先生,這是劉珍,今天一同過來協助調查。」大象為沈天漢介紹道。
我仔細觀察沈天漢,他表情沒有變化。
在客廳坐下,彼此無話,見場面嚴峻,沈天漢探問道:「牧野的事,有結果了?」
「沈先生,這次我們來,是因為一起25年前的北京命案。」大象看向沈天漢,「而這起命案,跟你相關。」
沈天漢認真聽完大象的全部推理,臉上的凝重變作苦笑,「怪不得我覺得這位女士很眼熟,原來是劉老師的女兒。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我自己都忘了有過這事了,當時被警方懷疑,傳喚,回校之後我就被罩上嫌疑犯的壞名聲,隔年畢業後我就離開北京,從此沒再踏過那裡一步,連校慶都不參加,跟同學也都斷了往來。我確實跟劉老師有過摩擦,但我尊敬劉老師,他的死,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你們可以認為跟我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記恨我,但誣我為兇手,實在不應該。吳兄弟,你的分析我承認很精妙,我也完全有可能在你的假設中犯罪,但有兩點我必須澄清一下,一,我平時跟老師隻在學校有過接觸,我甚至不知道老師家的住址,更不要提在房間內不留痕跡地佈置現場了。二,關於質疑案發當天我在王府井耍酒瘋的巧合,真正的原因是,當時我暗戀的女生就要出國留學了,我心中難受,借酒消愁。」
沈天漢嘆氣,「拿出證據,我跟你們走,拿不出,我也不跟你們計較,但請你以後不要再過來。」
「好,沈先生,我想跟你確認一下,」劉珍神色平和,「你剛才說不知道劉佑,也就是我爸的住處地址,也就說明,你從沒有進去過屋內。」
「當然。」沈天漢看劉珍。
「那你怎麼解釋,我們在客廳的掛鍾背面,發現了你的指紋。」劉珍從包中拿出不同角度的指紋照片,放在茶几上,向沈天漢移去。
手錶的表冠細小,提取不到完整指紋,但是家中還有兩個掛鍾,這就是大象所說的「兩條路」。掛鍾的調校齒輪在鍾表的背面,齒輪細小,嵌於平面內,同樣需要脫下手套操作。沈天漢在調校客廳鍾表時,由於齒輪上的潤滑油沾附到他的手指上,在將時鍾掛回原位時,不小心在鍾表背面留下一枚完整的指紋。又因沒人想到沈天漢利用時間犯罪,自然也不會在鍾表上採集指紋。而指紋之所以能「幸運」地在25年後仍保留完整,正是因為當時的潤滑油混合了灰塵,使指紋變成了印記。
「茶都泡上了,不喝浪費,我再喝三杯,就跟你們走。」面對自己的犯罪事實,沈天漢一臉安然,「事後我擔心我的犯罪手法遲早有一天會被識破,但1992年國務院取消了夏令時制度,讓夏令時脫離公眾視野,我才徹底放下心,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這樁懸案還能被你破解。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我想感謝你,牧野的疑案,交給吳兄弟你我就放心了。」
「我還有一事不解。」為了不讓劉珍受刺激,事後在拘留所,大象單獨詢問沈天漢,「當時你是怎樣僞造劉佑自殺的現場。我看屍檢報告,劉佑確實是上吊窒息而死。」
「利用槓桿原理,」沈天漢輕描淡寫,「我可是物理學專業,用幾個滑輪組,在臥室佈置一個省力上吊裝置,輕而易舉。準備就緒,我先是在臥室製造響動,吸引劉老師進屋,他被門下的繩子絆倒,我得以從後面將繩套套入他的脖頸,然後拉升另一端繩子,劉老師就被懸吊了起來,我將他升至凳子的高度,再將凳子放倒,僞造自殺假象」
「原因呢?」大象問,「真的如傳言那樣,因為劉佑阻礙了你的留學計畫?」
「我跟劉老師無冤無仇,我是真的尊敬他。如果你想聽實話,」沈天漢靠近對面的大象,低聲說,「殺他,隻是想製造一起疑團重重的謀殺案,僅此而已。」
調查一樁現時命案,順手破獲一樁25年前的舊案。跟大像在一起,總是充滿驚喜。沈天漢被抓獲後,我跟大象信心滿滿,認為勝利在望,卻沒想到關於牧野的線索就此中斷,往後再無突破。而紅鬼,如泥牛入海,再無蹤跡。
有人認為紅鬼即牧野,已死。有人認為並無紅鬼,各命案是無組織犯罪,而大象皆破,邪惡已除盡。但隻有大象清楚,紅鬼隱在暗處,時不時對他發出嗤笑。
一轉眼,倏忽四年,風平浪靜。
直到一部電影的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