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為奴十二年 by 小説達人
2020-2-22 19:05
我在這一章中所講述的很多事都是亨利·B·諾薩普和其他人後來告訴我的。
巴斯寫給佩裡和帕克的那封信是在1852年8月15日從馬克斯維爾的郵局寄出的,兩位先生收到這封信的時間是9月上旬。當時,安妮剛剛搬到沃倫縣的格倫斯福爾斯。她在卡彭特酒店的廚房掌勺,不幹活的時候一直跟孩子們住在一起。
佩裡先生和帕克先生一收到那封信就立刻轉寄給了安妮。孩子們讀了信之後激動萬分,馬上去仙蒂山找到了亨利·B·諾薩普,請求他的幫助。
諾薩普先生仔細研究了一番之後,確認紐約州的法律中有一條關於恢復奴隸之自由身份的法令。這條法令是1840年5月14日通過的,標題是《有效保護本州公民免遭綁架或淪為奴隸之法令》。根據這條法令,州長一旦獲悉充分的信息,表明本州之任何公民或住民被他人通過不法手段拘於其他州或美國的其他領土範圍內並淪為奴隸,或者因為其膚色或根據其他任何法律而被定性為奴隸的,州長應採取其認為必要的措施解救該公民或住民,使其恢復自由身份;為達成該目的,州長有權委派並聘用一名代理人,授予該名代理人足夠的資質並給予其足夠的指示,促使其完成獲委派之任務。該名代理人需蒐集合理且足夠的證據,證明該公民或住民的自由身份,並採取其他必要的行動(包括開展實地調查及啟動法律程序等)促使該公民或住民返回本州。在前述行動中產生的所有開支和費用均由財政部撥款。(參見附錄一)
根據這條法令,首先需要做的是向州長提供足夠的信息證明以下兩點:首先,我是紐約州的自由公民;其次,我被他人通過不法手段販賣為奴。第一點比較好辦,認識我的年長一點的人都願意為我作證;第二點只能靠寫給佩裡先生和帕克先生的那封信來證明,但到底是誰寫的信,他們當時並不知道。我曾在「奧爾良」號上親筆寫過一封求救信,可惜那封信早已下落不明。
安妮簽署了一封呈交給亨特州長的請願書,裡面寫清楚了她和我之間的婚姻關係、我前往華盛頓後不知所蹤以及收到求救信的事,同時也強調了我是自由公民以及其他一些重要的事實。跟這封請願書一同呈交給亨特州長的,還有仙蒂山和愛德華堡的幾位德高望重的公民為我簽署的宣誓書,證明請願書所言均屬實,同時還提請州長委派亨利·B·諾薩普擔任代理人,負責解救我的工作。
州長審閱了請願書和宣誓書之後,非常重視這件事。1852年11月23日,州長蓋章並簽發了亨利·B·諾薩普的委任函,確認、委派並指示亨利·B·諾薩普先生作為全權代理,負責解救工作,有權採取一切必要的行動,並立刻出發前往路易斯安那州,所涉機構和人員都需給予其便利。(參見附錄二)
諾薩普先生當時手頭恰好有幾件特別緊急的工作,所以到12月才動身。12月14日,他離開仙蒂山前往華盛頓。路易斯安那州的國會參議員皮埃爾·蘇爾閣下、作戰部長康拉德閣下和美國最高法院的納爾遜法官在瞭解了諾薩普先生的任務並仔細審閱了請願書和宣誓書的核證副本後,都表示非常重視這件事,一定會給予最大程度的協助。
尤其是蘇爾閣下,他特別關注這件事,並非常堅定地表示,路易斯安那州的每一個種植園主都有不可推卸的職責,一定要確保我早日恢復自由;他相信,每一個有正義感的聯邦公民都會為了我的利益挺身而出。諾薩普先生在得到了這些寶貴的親筆信之後,先回到巴爾的摩,然後去了匹茲堡。他原先的計劃是直接去新奧爾良,華盛頓的友人也是這麼建議他的,大家都覺得應該直接去新奧爾良調查一下。結果,如有神助一般,諾薩普先生在到達雷德河口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要是他當時真的直接去了新奧爾良,那他就不會碰到巴斯,我也不會那麼順利地被解救出來。
他在雷德河口搭上了當天的第一艘汽船南下,那條小河水流緩慢、蜿蜒曲折,從廣袤的原始森林和人跡罕至的沼澤地裡穿過。1853年1月1日上午九點左右,他在馬克斯維爾下船,然後直接去了當地的法院,那其實就是個離河岸大概四英里遠的小村子。
當時他突然改變主意去了馬克斯維爾,是因為他想到那封求救信的郵戳是馬克斯維爾,所以他推算,我應該就在這附近。他首先拜訪了當地的一位知名律師約翰·P·瓦迪爾閣下,他是一位特別有才華也特別高尚的先生。瓦迪爾閣下讀了那些信和文件,仔細地向諾薩普先生了解了我被俘為奴的經歷,然後立即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這件事中。他跟其他極具正義感的人一樣,對綁架這種罪行深惡痛絕。儘管他身處蓄奴州,奴隸對於他的親友和客戶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財產,但他在奴隸交易方面始終堅持自己的原則和誠信,絕對不允許這種不公行為的存在。
如果讀者看一下路易斯安那州的地圖,很可能一眼就會看到用斜體字特別標出的「馬克斯維爾」,但實際上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村。村裡只有一家小酒館,老闆是個特別樂觀慷慨的人。當地的法院在不開庭的時候只有牛群和豬群會去光顧。高高的絞刑架上飄著一根隨風搖曳的繩子。陌生人總是匆匆走過,不會注意到這個平淡無奇的小村莊。
瓦迪爾先生從來沒有聽到過「所羅門·諾薩普」這個名字。他有個黑奴叫湯姆,是個無所不知的傢伙,他覺得要是真有人叫這個名字,湯姆肯定知道。於是,他把湯姆叫了過來,但是湯姆也從來都沒聽到過這個名字。
求救信上的地址寫的是貝夫河,所以他們都認為,應該到貝夫河沿岸搜一下。但這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貝夫河離馬克斯維爾至少二十三英里遠,而且那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含糊的地理範圍,起碼五十到一百英里的兩岸都被稱為貝夫河沿岸。兩岸土地肥沃,到處都是種植園,起碼有成千上萬個奴隸生活在那裡。求救信裡並沒有寫上具體的地址,這無異於大海撈針。他們當時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去逐家打聽我的下落。瓦迪爾先生的弟弟當時正跟著哥哥做學徒,諾薩普先生打算跟這位弟弟去貝夫河沿岸的每一家種植園都打聽一下。瓦迪爾先生把自己的馬車借給了他們,他們打算星期一早上就出發。
這個方法顯然是不可行的。首先,他們不可能跑到地裡,把那些奴隸一個一個地看過來。而且,他們並沒有意識到,我當時是隱姓埋名的。當地人只知道我叫「普萊特」。就算他們真的找到了埃普斯那裡,埃普斯也會實事求是地告訴他,他根本不認識什麼「所羅門·諾薩普」。
但是,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所以,他們就暫時這樣決定了,一邊閒聊一邊打發著時間,等到了週一再出發。兩人聊著聊著,就聊到了紐約州的政治現況。
「我實在是搞不懂你們州的那些政治派別到底有什麼區別,」瓦迪爾先生說,「我看報上說,分什麼溫和派和強硬派、保守派和激進派,具體都有哪些區別?」
諾薩普先生往菸斗裡塞了點菸草,開始慢慢給他解釋這些派別的緣起和區別,然後提到其實還有一個派別叫「廢奴派」。他問瓦迪爾先生:「我估計你們這兒沒人主張廢除奴隸制吧?」
「還真有,我就見過一個。」瓦迪爾先生笑著說,「咱們這兒有個人沒事兒就嚷嚷著必須要廢除奴隸制,那熱情啊,跟你們那些北佬不分上下。這人其實還不錯,不討人厭,就是一直跟其他人觀點相左。咱們這兒的人都喜歡跟他爭論,可有趣了。他是個木匠,叫巴斯。」
瓦迪爾先生又說了一些那位巴斯先生的奇特之處,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沉默了一陣後,讓諾薩普先生把那封求救信再拿出來看一下。
「讓我瞧瞧啊,瞧一瞧!」他一邊看信一邊若有所思,「‘貝夫河8月15日’,郵戳是這兒的。‘這位幫我寫信的先生……’巴斯去年夏天在哪兒幹活?」他突然扭頭問他弟弟。他弟弟不知道,但馬上站起身,離開了辦公室。沒過多久,他就回來了,然後告訴他們,巴斯去年夏天在貝夫河沿岸幹活。
「他就是寫信的人!」瓦迪爾先生激動地拍了一下桌子,「這人肯定知道所羅門·諾薩普在哪裡!」
他們立刻派人去找巴斯,但巴斯出門幹活去了。他們問了不少人,打聽到巴斯是在雷德河附近幹活。諾薩普先生和瓦迪爾先生的弟弟二話不說,立刻飛奔了幾英里過去找他。他們剛到那兒,碰巧就看到巴斯正準備離開。真是老天有眼,還好當時就碰上了,不然巴斯會離開那裡大半個月。諾薩普先生簡單地自我介紹了一下之後,就請求巴斯跟他單獨談一談。他們走到了河邊,然後諾薩普先生就開始問他了。
「巴斯先生,請問您去年八月的時候是不是在貝夫河沿岸幹活?」
「是的,八月份我確實在那兒。」
「請問您有沒有幫一個黑人寫過一封信?那封信是寄到薩拉託加斯普林斯的。」
「不好意思,我覺得這跟您沒有關係。」巴斯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諾薩普先生。
「很抱歉,巴斯先生,是我唐突了。我知道那封信的日期是8月15日,是從馬克斯維爾寄出去的,我現在正在尋找那封信的執筆人。從我掌握的情況來看,我覺得您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正在找所羅門·諾薩普。如果您知道他在哪裡,請您一定要告訴我。我向您保證,我一定保密,我不會跟別人透露任何信息。」
巴斯盯著諾薩普先生看了許久,遲遲沒有回答。他似乎在思忖,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圈套。最後,他謹慎地說道:
「我就是那個寫信的人,我覺得我做的是該做的事。如果您真的是來救所羅門·諾薩普,那我非常高興能見到您。」
「您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他現在在哪裡?」諾薩普先生急切地問道。
「我一週前見過他,就是聖誕那天。他是埃德溫·埃普斯家的奴隸,埃普斯的種植園在貝夫河畔,離霍姆斯維爾很近。當地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叫所羅門·諾薩普,大家都叫他普萊特。」
終於撥雲見日!整整十二年,我孤獨地走在黑暗裡,舉目唯有烏雲密佈;如今,真相如一顆明亮的星辰,穿透雲層,讓我看到了自由之光。巴斯放下了擔心和懷疑,兩人熱切地討論著,暢所欲言。巴斯告訴諾薩普先生,他已經決意為我奔走到底了,正打算著過幾個月親自去一趟薩拉託加;他早已下定決心,就算僅憑一己之力也要把我解救出來。他仔細地講述了和我相識的始末,然後饒有興致地聽諾薩普先生講述我被販賣為奴之前的生活、我的家人和孩子。臨走前,巴斯用紅色的粉筆在紙上清楚地畫出了埃普斯種植園的位置,並標明瞭最近的路線。
諾薩普先生和瓦迪爾先生的弟弟隨即返回馬克斯維爾。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通過法律程序為我恢復自由。我是原告,諾薩普先生是我的監護人,埃德溫·埃普斯則是被告。他們按照「動產收回」的性質辦理,向當地司法官提起訴訟,要求司法官在做出最後判決之前暫時把我扣留起來。他們當場擬好了所有的文書,一切就緒的時候已經是當天晚上十二點了。法官住在小鎮郊外挺遠的地方,這時候去找他簽字顯然不太合適。所以,他們決定等到週一上午再說。
事情進展到這裡都非常順利,誰料,週日下午卻突然發生了意外。瓦迪爾先生匆忙趕去找諾薩普先生,告訴了他一個壞消息。巴斯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所以非常警覺地把手頭的所有工作都交給了別人,還說他會馬上離開這個州。可惜,他所託非人。這個人把消息透露了出去,再加上一些其他的蛛絲馬跡,現在小鎮上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這幾天住在小鎮旅館裡的那位先生跟瓦迪爾律師碰了好幾次面,他們正打算去找埃普斯家的一個奴隸。埃普斯經常會過來聽審判,所以當地人大多認識他。瓦迪爾先生非常擔心,他怕這消息很快就會傳到埃普斯耳朵裡,萬一他事先把我藏了起來,那他們就只能撲空了。
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層擔憂,他們決定立刻行動,不再等到週一上午了。他們已經派了人去通知司法官,準備連夜出發;同時也派了人前去聯繫法官。我必須真摯地感謝馬克斯維爾當局,他們所有人都盡心盡力地提供了幫助。
半夜時分,一切就緒,法官的簽名也已經拿到了。諾薩普先生和司法官搭上馬車離開馬克斯維爾,朝著貝夫河飛奔而去。
諾薩普先生考慮得非常周到,他擔心埃普斯會對我的自由身份提出質疑,所以他讓司法官作為人證,一見面就跟我核實身份,這將在法庭上起到實質性的作用。他們在馬車上商量好了,先不要讓我跟諾薩普先生直接對話,而是先讓司法官核實我的身份,問一下我孩子的名字、我妻子結婚前的姓氏以及我知道哪些北方的地方等等。如果我的回答與他們所掌握的情況相符,那這就是最具決定意義的證據。
我已在前一章中提到,他們的馬車駛進埃普斯家的院子時,埃普斯正在大宅裡,他打算取了鞭子讓我們「熱一熱身」。他們一進來,就看到我們在地裡幹活。兩位先生先下了車,然後讓馬車伕把車趕到大宅門口去,並吩咐他千萬不要透露任何風聲,不能告訴任何人他們的目的,等他們從地裡找到我之後再去大宅會合。諾薩普先生和司法官徑直朝棉花地裡走來。我們早就看到了他們,看著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兩個人拉開了一段距離。這種情形非常少見,更何況現在天才剛亮,我們非常疑惑,不知道這兩位白人為什麼會朝我們走過來。老亞伯拉罕和帕希嘟囔了幾句,表示非常驚訝。司法官徑直走向鮑勃,然後問他:
「誰是普萊特?」
鮑勃趕緊摘下帽子,指著我說,「他就是普萊特,老爺。」
我很納悶,不知道那位先生會有什麼事情要找我。我盯著他,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我在這裡已經十年了,遠近各處的種植園主我差不多都見過。但我不記得我見過那位先生,肯定是個從別處來的陌生人。
「你叫普萊特,是嗎?」他問我。
「是的,老爺。」我回答道。
他指了指站在幾步開外的諾薩普先生,然後問我:「你認識那位先生嗎?」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當我的目光落到那人的臉上時,腦海中瞬間湧現出許許多多熟悉的面孔——安妮、我親愛的孩子們、我那已經過世的父親;童年和年輕時的記憶也排山倒海地湧來——那些親人朋友,那些快樂時光。記憶不斷湧現、不斷消失,就像影子一樣在我眼前晃過。突然,一個清晰的記憶定格,我認出了那位先生!我激動地高舉起雙臂,用發自肺腑的聲音高呼了起來:
「亨利·B·諾薩普!上帝啊!謝天謝地!」
於是,我馬上就明白了他們此行的目的。我知道自由已近在咫尺。我正準備跑向諾薩普先生,司法官卻攔住了我。
「等一下,」他說,「除了普萊特,你還有別的名字嗎?」
「我的真名叫所羅門·諾薩普,老爺。」我立刻回答道。
「你有家室嗎?」
「有,我有妻子,還有三個孩子。」
「你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伊麗莎白、瑪格麗特和阿朗佐。」
「你妻子在結婚前叫什麼名字?」
「安妮·漢普頓。」
「你的主婚人是誰?」
「愛德華堡的蒂莫西·埃迪。」
「這位先生住在哪裡?」他指了指一直站在原地的諾薩普先生。
「他住在紐約州華盛頓縣的仙蒂山。」
他還準備問別的問題,但我實在激動得不能自已。我推開了他,一下子跑到諾薩普先生跟前,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我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眼淚簌簌地落下來。
「索爾,」他終於開口了,「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我想開口說話,但一下子哽咽了,雙手顫抖不已,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其他的奴隸都站在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他們震驚得合不攏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們。整整十年了,我每天跟他們一起下地勞作、一起回屋休息、一起忍受折磨、一起吃著最粗糙的食物、一起流下最心酸的淚水、一起分享著少之又少的幸福時光。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知道我的真實姓名,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們對我,從來都未曾有過絲毫的懷疑。
我一直緊握著諾薩普先生的雙手,久久沒有說話。我望著他,突然心裡很害怕,我怕這只是一場夢,醒來發現一切都是幻影。
「把你的麻袋取下來吧,」諾薩普先生沉默了良久之後說,「以後你再也不用摘棉花了。來吧,跟我們去見見你那位老爺。」
我走在他和司法官中間,一起走向大宅。走了好幾步之後,我終於不再哽咽,可以開口說話了。我問諾薩普先生,我的家人都還活著嗎?他告訴我,他前不久剛見過安妮和兩個女兒,她們都很好,阿朗佐也很好;但是,我再也見不到我的母親了。突如其來的激動過後,我開始覺得渾身無力,走路都走不穩了,司法官一直扶著我。我們走進院子的時候,看到埃普斯正在和馬車伕說話。那位年輕的馬車伕真是個靠得住的小夥子,埃普斯一再逼問他,但他始終沒透露半點消息。他看到了我們三個人,也跟老亞伯拉罕和鮑勃一樣,一臉困惑。
他跟司法官握了握手,然後跟諾薩普先生互相認識了一下,就邀請他們進屋,然後命令我去搬點柴來。我的心情還沒有平復下來,雙手幾乎連斧頭都快握不住了,劈了好久才勉強劈夠了一捧柴。我抱著柴火走進大宅的時候,看到桌上攤滿了紙,諾薩普先生正拿著一份在讀。我故意仔仔細細地把每一根柴都放整齊,希望能在那裡多逗留一會兒。我聽到諾薩普先生讀的那份文件裡不斷重複著「這位所羅門·諾薩普」、「起誓並陳述」、「紐約州的自由公民」等等,埃普斯夫婦顯然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我把每一根柴都擺好了,不能再繼續留在屋裡了。我正準備轉身離開,埃普斯突然問我:
「普萊特,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認識,老爺。我認識他幾十年了。」
「他住在哪裡?」
「他住在紐約。」
「你以前也住在紐約?」
「是的,老爺。我在紐約出生,也在紐約長大。」
「那你真的是個自由人啊,你這個該死的黑鬼!」他咆哮道,「我當初買下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跟我說清楚?」
「埃普斯老爺,」我沉著地回答著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懼怕他,「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我曾經告訴別人,我告訴過當初綁架我的那些人,但他們差點打死我。」
「有人幫你寫了封信,是吧?是誰?」他厲聲問我,但我沒有回答。
「我在問你,是誰幫你寫的信?」他又問。
「或許是我自己寫的。」我回答道。
「你不可能半夜溜去馬克斯維爾寄信,天亮之前趕不回來的。」
他一再逼問,但我始終沒有回答。他惡狠狠地咒罵著幫我寫信的人,發誓一定要把他揪出來,往死裡抽他。他氣瘋了,這一封信就讓他損失了一大筆財產,他恨不得當場打死寫信的人。他告訴諾薩普先生,要是提前收到風聲,他一定會把我藏到沼澤地裡去,讓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我,休想把我帶回紐約去。
我離開院子,正要走進廚房的時候,後背突然被什麼東西砸到了。我轉頭一看,菲比站在大宅的後門口,手裡拿著一鍋土豆。她剛才用土豆砸了我一下,用了很大的勁,顯然是想讓我停下來,偷偷跟我說上幾句話。她跑了過來,湊在我耳邊輕聲說:
「普萊特!你知道嗎?那兩個人是來找你的。他們說你是自由人,還說你有老婆和三個孩子。上帝啊,你是不是會跟他們走啊?你一定要走啊,不走你傻啊!我真希望我也能走啊!」說罷,菲比疾步走開了。
沒過一會兒,埃普斯太太走進了廚房。她跟我說了很多話,還問我為什麼不早告訴她。她覺得特別遺憾,說寧可失去的是其他奴隸,也不希望失去我。如果換成是帕希,我估計埃普斯太太肯定會高興極了。她說,所有的奴隸裡,就屬我最能幹了;我走了之後,就再也沒人幫忙修椅子、修傢俱了,再也沒人拉小提琴給她聽了。說著說著,埃普斯太太竟然傷心落淚了。
埃普斯讓鮑勃去把他的馬牽過來。其他奴隸都丟下了地裡的活兒,站在院子裡看著,他們一時都顧不上會受責罰了。他們遠遠地站在小屋那邊,儘量不讓埃普斯看到他們。他們揮手讓我過去,然後好奇無比地不斷向我發問,他們都激動地尖著嗓子,你一言我一語不停地說著。要是我把他們當時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或是把他們當時的神態舉止都畫下來,那一定有趣極了。在他們眼裡,我似乎一下子高大了起來,一下子成了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們把法律文件交給埃普斯之後,約好第二天在馬克斯維爾再碰面。諾薩普先生和司法官上了馬車,準備回馬克斯維爾。我正打算坐在馬車伕邊上時,司法官讓我去跟埃普斯道個別。我跑回大宅門口,他們都還站在那裡。我摘下帽子,恭敬地跟他們道別。
「再見了,太太。」
「再見,普萊特。」埃普斯太太溫和地說。
「再見,老爺。」
「你這該死的黑鬼!」埃普斯狠狠地說,「別高興得太早,你還不能離開這兒呢!明天咱們在馬克斯維爾走著瞧!」
要是我當時臨走前踹他一腳,那該有多好啊!我當時確實很想這麼做,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就是個「黑鬼」而已。我走回馬車的時候,帕希從小屋那邊跑了過來,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脖子。
「普萊特啊!」她失聲痛哭,「你自由了啊!你要去自由的北方了啊!我們再也見不到你了。多虧了你,我才少捱了很多鞭子。你能重獲自由,我真是太高興了。但是上帝啊,我該怎麼辦呢?」
我掙脫了她,爬上馬車。車伕揚起鞭子,馬車應聲駛了起來。我轉過頭去,看到帕希低頭蹲坐在地上,埃普斯太太還站在門前空地上,老亞伯拉罕、鮑勃、威利和菲比都站在門口目送著我。我向他們揮手告別,但馬車很快轉了個彎,他們都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我們在凱里老爺的甘蔗園門口停了一會兒,當時地裡有很多奴隸在幹活。諾薩普先生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象,十分好奇,所以駐足看了一會兒。埃普斯揮著馬鞭從我們身邊疾馳而去,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是趕去大松林找福特老爺,因為是福特老爺把我帶到這一帶的。
1月4日,星期二。我、諾薩普先生和瓦迪爾律師在馬克斯維爾的一間小屋裡與埃普斯和他的律師H·泰勒、法官還有阿沃伊爾斯的司法官見了面。諾薩普先生陳述了有關我的事實,表明了他此行的目的,並出示了相關的宣誓書。司法官講述了他在棉花地裡跟我的對話。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最後,泰勒律師告訴埃普斯,現在證據非常充分,如果要打官司,費用太高暫且不說,關鍵是結果已經沒有什麼懸念了。所以,他們起草了一份文件,相關的各方都簽了字,主要內容是由埃普斯確認,他已經承認了我的自由身份,並正式將我交給紐約州當局。文件裡也清楚地規定,該文件會呈交阿沃伊爾斯的檔案室歸檔。(參見附錄三)
一切辦妥之後,我和諾薩普先生當即趕往碼頭,搭上了第一班汽船,順著雷德河北上。十二年前,我正是沿著這條河流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