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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為奴十二年 by 小説達人

2020-2-22 19:05

我在前一章說過,威利回來之後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我們的日子也並不比威利好過——因為我們的老爺堅信「不打不成器」。埃普斯老爺的脾氣忽好忽壞、捉摸不透,有時候隨便抓到一點無關緊要的藉口,也會狠狠發一通脾氣。我對有一次捱打的情形特別印象深刻,因為從中就能看出他有多不講道理。

有一天,有一個姓奧尼爾的先生來找埃普斯,他住在大松林附近,是個皮匠,生意做得很大。後來我才聽說,他那天過來是想買下我,讓我去他的作坊裡幹活。菲比在大宅里布置餐桌的時候無意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晚上,她看到我在院子裡,於是趕緊跑過來告訴我這個消息。菲比總是能一字不落地記下聽到的每一句話,所以她原原本本地把奧尼爾和埃普斯的談話內容都跟我說了一遍。她當時太激動了,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告訴我,老爺要把我賣給大松林那裡的皮匠了。沒能料到的是,當時埃普斯太太其實就站在不遠處,我們都沒注意到她,但她聽到了我和菲比的對話。

「太好了,菲比!」我回答說,「我真是高興。翻棉翻得我累死了,還是做個皮匠好!我希望他真的能買下我。」

遺憾的是,由於價格沒有談攏,第二天一早奧尼爾就走了。他剛走沒多久,埃普斯就到地裡來了。通常情況下,最讓主人惱怒的就是手下的奴隸一心盼著離開自己,埃普斯更是如此。後來菲比告訴我,埃普斯太太說她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埃普斯太太把我和菲比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了埃普斯。埃普斯走到地裡之後,徑直向我走來。

「普萊特,我聽說你翻棉翻得累死了,是不是?我聽說你想換個主人了,是不是?你喜歡到處轉悠,是不是?旅行家啊?沒錯,多轉悠轉悠,身體好,是不是?翻棉翻膩了,啊?所以想去做皮匠了,啊?做皮匠好啊!實在是太好了呀!真是志向遠大啊!我也想換個行當乾乾呢!你給我趴下!衣服脫掉!我來試試我的‘皮’好不好使!」

我苦苦哀求他,試圖平息他的怒火,但一點都不管用。我只能趴下去,赤裸著後背,任他鞭打。

「我的皮鞭怎麼樣?你還喜歡皮嗎?啊?」他一遍抽一遍質問我,「還喜歡皮嗎?」他每抽一鞭都要重複問一次,一口氣打了二三十鞭,還不斷地變換著字眼,提到各種「皮」。直到他的「皮」鞭抽夠了,他才讓我爬起來,然後一臉壞笑地告訴我,要是我還沒對「皮匠」死心,那他就再讓我嚐嚐「皮」的滋味。他還警告我說,這次只是「皮」毛,下次直接「皮」開肉綻。

連老亞伯拉罕這種特別善良忠誠的人也常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跟我在同一間小屋裡住了好多年,我特別喜歡他,因為他是那種看上去就讓人覺得心裡愉快的人。他對我們一直像對待晚輩一樣和善,經常跟我們講些嚴肅的「人生哲理」。

有一天下午,埃普斯太太差我去馬歇爾的種植園辦點事。回到小屋之後,我看到老亞伯拉罕躺在地上,衣服上沾滿了血。他被埃普斯刺了一刀。當時埃普斯喝得醉醺醺地從霍姆斯維爾回來了,老亞伯拉罕正在把棉花攤在架子上。埃普斯四處找茬,胡亂地下達了很多自相矛盾的命令,奴隸們根本就沒辦法做事。老亞伯拉罕本來就已經有點遲鈍了,再加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命令,一時搞不清楚到底要做什麼。其實他根本就沒犯什麼錯,埃普斯就是看他不順眼,一下子變得怒不可遏。他藉著酒勁撲向老亞伯拉罕,順手就捅了一刀。我查看了老亞伯拉罕背上的刀傷,非常長,幸虧捅得不是特別深,所以沒有性命危險。埃普斯太太為他縫合了傷口,然後狠狠地責備了埃普斯一通。她怒罵埃普斯沒有人性,還說這樣下去早晚家破人亡——一直喝得醉醺醺的,早晚把所有的奴隸都折磨死。

每個人都逃不過埃普斯的責罰,我經常看到他抄起椅子或是木棍打菲比。不過,最讓我覺得驚心動魄、至今回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的,是可憐的帕希遭受的那一頓毒打。

我之前已經提到過,埃普斯太太特別嫉妒和仇視年輕活潑的帕希,所以帕希的日子一直特別難過。有時候,我甚至會在自己捱揍的時候感到慶幸,因為這樣至少能幫帕希化解一點老爺的怒火。埃普斯太太甚至會在埃普斯不在家的時候,命令我鞭打帕希,而且每次都不是因為帕希犯了什麼錯,純粹是為了出氣。我一直拒絕這麼做,有時只是簡單地告訴她,我不敢這麼做,因為害怕惹怒老爺;有時我也會豁出去,直接告訴她,她這樣做是不對的。我嘗試著讓她明白,帕希並沒有任何錯,她只是個不敢違抗主人命令的奴隸而已;真正該責罰的是色眯眯的老爺。

有時候,埃普斯心裡的惡魔也會甦醒,他會跟憤怒的老婆站在同一陣線上,可憐的帕希難免就會遭殃了。

我記得當時是鋤草季的某個安息日,具體哪一年我不記得了,但就是近幾年的事。我們跟往常一樣在河邊洗自己的衣服。埃普斯突然發現帕希不見了。他大聲叫帕希的名字,但沒有迴應。沒有人知道帕希去了哪裡,也沒人注意到她有沒有走出院子。過了幾個小時,帕希從肖老爺的種植園那邊走了回來。我之前曾提到過這個人,他在當地名聲很臭,誰都知道他特別不檢點,埃普斯跟他的關係也不是很好。他老婆本來是他的奴隸,名叫哈里特。哈里特明白帕希受的苦,所以經常寬慰她,時間長了,兩人就成了朋友,帕希一有空就會去找她。帕希純粹是為了去見哈里特才會經常往肖老爺的種植園跑,但時間一久,埃普斯就開始疑神疑鬼了——他懷疑帕希並不是去見哈里特的,而是去跟肖幹見不得人的勾當。帕希一回來,埃普斯就怒氣衝衝地責問她。帕希嚇壞了,支支吾吾地想搪塞過去,結果她的閃爍其辭對於埃普斯的誤會和怒氣而言無異於火上澆油。後來,帕希明白必須要把事情說清楚,終於挺直了腰板直接反駁了埃普斯的質疑。

「太太沒有給我肥皂,我沒辦法洗衣服。」帕希說,「她為什麼給所有人肥皂,但偏偏不給我,原因您肯定是明白的。所以我去問哈里特要塊肥皂。」她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肥皂給埃普斯看,「埃普斯老爺,我去肖老爺的種植園就是去拿肥皂的,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沒有撒謊。」

「你這個謊話連篇、不知廉恥的黑鬼!」埃普斯怒罵。

「我沒有撒謊,老爺。就算你現在就殺了我,我也只有這些話好說的。」

「嘴硬是吧?那我就讓你搞搞清楚!我要讓你記住,去肖那裡會有什麼樣的下場!」他恨得咬牙切齒。

他扭過頭,讓我去拿四根柱子過來。我拿來之後,他用腳尖指了指邊上的空地,讓我把柱子插好。然後,他命人扒掉了帕希身上所有的衣服,又拿了圈繩子過來。他把帕希的手腳分別綁在了四根柱子上,臉朝下。他遞給我一根粗重的皮鞭,命令我鞭打帕希。我雖然心裡極不情願,但又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只能揮起了鞭子。接下來的場景是我永生難忘的,我相信我這輩子都不會看到比當時更慘的一幕了。

當時,埃普斯太太和孩子們都站在空地上,遠遠地望著這裡,我看到她嘴角浮現出一抹冷笑。奴隸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邊,膽戰心驚地看著這一幕。可憐的帕希不斷地懇求著埃普斯老爺,但埃普斯充耳不聞。他惡狠狠地咬緊牙關,衝我怒吼,命令我打得再用力一點。

「使點勁!你這個混蛋!要不然我先打死你!」他衝我不斷吼著。

「求求您了,饒了我吧!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吧!」帕希無助地央求著,身體在皮鞭下不斷戰慄著。

我抽了大概三十幾鞭後,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眼埃普斯,盼望著他的火氣已經消了。但是,他一邊咒罵,一邊命令我繼續打。我又打了十幾下,她的後背上就像蜘蛛網一樣,密佈著鞭痕。埃普斯依然厲聲咒罵著,一遍又一遍地問帕希,以後還敢不敢去肖那裡了;還威脅她說,要是還敢去,他就讓她生不如死。我扔下皮鞭,對埃普斯說,我打不下去了。埃普斯命令我必須繼續打,要不然就先把我狠狠抽一頓。我看著眼前那個血肉模糊的姑娘,心裡實在不忍,所以橫下心來,不管埃普斯怎麼威脅我,我就是不打了。誰料,埃普斯居然自己撿起了皮鞭,狠狠地抽起了帕希,起碼比我抽得重十倍。帕希一邊抽搐一邊哭喊,埃普斯一邊抽打一邊怒罵,這幅場景讓所有人觸目驚心。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帕希身上真的是體無完膚。一鞭子抽下去,血肉橫飛,鮮血不斷滴在她身下的泥地上。打到最後,帕希已經連哭喊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的頭軟綿綿地垂在一邊。她不再大聲哭喊,只剩下痛苦的低吟。鞭子抽到她身上,就像是抽在一攤死肉上一樣,沒有一絲顫抖。我當時以為她已經被打死了。

那天,是上帝的安息日。陽光灑在每一寸土地上,鳥兒在樹梢上快樂地鳴叫著,四周一片平和寧靜;但這裡,卻是人間地獄,與周圍的一切美好景象格格不入。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埃普斯,心裡滿是鄙夷和仇恨。我默默地想,你這個惡魔,遲早要為自己犯下的罪付出代價,永恆的正義終將會降臨!

最後,埃普斯累得精疲力竭,這才放下了鞭子。他命令菲比去拿一桶鹽水過來。他把鹽水倒在帕希的傷口上,然後命令我把她送回小屋去。我解開繩子,把她抱了起來,她根本就沒辦法站起來,只能靠在我的肩上,一遍又一遍地用最微弱的聲音在我耳邊叫著我的名字。我們替她穿上了衣服,但衣服很快就被血水浸透了。我們鋪了幾塊板,輕輕地把她放在上面,她一動不動地趴著,雙眼緊閉,不停地呻吟。晚上,菲比熬了點牛脂,敷在帕希的傷口上。我們每個人都盡心盡力地安慰她。帕希在小屋裡一連躺了好幾天,一動都不能動。

如果帕希不是個活潑快樂、惹人憐愛的女孩,那她就會少受好多罪,就不必忍受日復一日的欺凌;而那頓毒打之後,帕希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快樂了。她的心裡滿是憂傷,壓得她喘不過氣;她的步伐不再輕快,她的眼神不再閃爍著光芒,她那活力四射的青春模樣一去不復返了。她終日惶惶不安,晚上常常會驚醒,在睡夢裡都會喃喃地懇求著上帝開恩。她不像以前那樣愛說愛笑了,而是終日埋頭幹活、一言不發。她的臉上再也沒有笑容,唯有疲憊和憂傷。以前,我們一直能看到她歡欣鼓舞的樣子;而現在,卻只能看到她默默垂淚。帕希的心已經被她無法承受的痛苦和不幸摧殘得支離破碎。

在主人的眼裡,帕希跟他們家養的畜牲並沒多少區別——無非就是漂亮一點,價格更高一點,也許還更聰明一點,但也沒有聰明到哪兒去。在她的內心裡,只是模模糊糊地對上帝和來世抱著一線希望;至於救世主,她早已隱隱地感到了絕望——會有救世主來拯救像她這樣的人嗎?對於未來的生活,她感到無比迷惘——她無法理解肉體之存在和精神之存在的區別。幸福對她而言特別簡單,只要遠離皮鞭、遠離勞作、遠離殘酷的主人,那就是幸福。有一首小詩能很好地描繪她的心態:


「我並不祈求,

高高在上的天堂。

我只渴望,

受壓迫的人能挺起胸膛。

唯有無盡的長眠和安詳,

才是我心嚮往之的天堂。」


有些地方的人普遍認為,奴隸並不懂得「自由」為何物。這是一種非常荒謬的觀點。貝夫河畔的奴隸也許是生活得最為痛苦的奴隸,奴隸制度的黑暗在那裡體現得淋漓盡致,當地奴隸主那些殘忍粗暴的手段是其他蓄奴州的人都聞所未聞的;但是,貝夫河畔最懵懂無知的奴隸都深深懂得「自由」為何物。奴隸們都明白,有了自由就有了種種權利;有了自由才能擺脫種種不公平的待遇;有了自由才能獲得勞動的果實;有了自由才能享有家庭的安康。每一個奴隸都親眼見證了自己所過的生活和白人享有的生活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區別,每一個奴隸都能意識到法律的不公——身為奴隸的人,不光不能享有自己的勞動果實,不光要對主人卑躬屈膝,還要忍受無盡的折磨,甚至連半點反抗的權利都沒有。

帕希在遭受了那頓毒打之後,開始深深地嚮往自由。在她的腦海深處,有一片自由之地。她曾無數次聽人說起,在遙遠的北方,人人平等,沒有主僕之分。在她心裡,那樣的地方就是樂土,就是人間天堂。帕希也渴望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能為自己而勞作,能住在屬於自己的小屋裡。這是多麼令人神往的生活。可惜,這對於她而言,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而已。

這種環境對白人孩子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埃普斯的大兒子當時十歲出頭,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他常常會學著大人的樣子,四處追打奴隸,特別喜歡欺負老實的老亞伯拉罕。我每次看到他都扼腕嘆息。他喜歡把老亞伯拉罕叫過去審問一番,然後用他小小的腦袋瓜思考一下,要是覺得需要教訓一下老亞伯拉罕,他就像模像樣地狠狠抽上幾鞭。他常常騎著小馬、帶著鞭子到地裡來,假裝自己是個工頭,每次都逗得埃普斯哈哈大笑。他肆意地揮舞著皮鞭,大聲呵斥奴隸,催促大家快點幹活,甚至有時還學著埃普斯罵幾句髒話;他老爹看在眼裡,樂不可支,特別引以為傲。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不管他們本性如何,都會對奴隸的痛苦熟視無睹。這些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變得越來越殘忍、越來越無情;而且,他們並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所在,甚至還會覺得自己是仁慈慷慨之人。

埃普斯的兒子不是個生性卑劣的孩子,但是,他所處的環境矇蔽了他的心智,讓他無法理解「人人生而平等」這個最簡單的道理。他從小就把黑人當成動物看,除了會說話、能幹活、更值錢之外,和家裡養的其他畜牲並沒有區別。他從小看著黑奴像騾子一樣給他父親幹活、被他父親鞭笞踢打,他習慣了奴隸看到他就摘帽行禮、卑躬屈膝,所以在他的認知裡,奴隸生來就是這樣的。那裡的人從小就形成了這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從小就把黑奴直接與人類區別開來,這也難怪我那些受苦受難的同胞們會備受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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