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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為奴十二年 by 小説達人

2020-2-22 19:05

在接下來的故事裡,我會經常提到埃德溫·埃普斯這個人。他身高起碼有六英尺,體形肥胖,膚色和髮色都很淺,藍眼珠、高顴骨、羅馬鼻。第一眼見到他的人,都能看出他是個好奇心特別重的人。他的言談舉止都非常粗俗,顯然沒讀過多少書,但偏偏喜歡說些故弄玄虛的話,顯得自己好像特別有深度;在這方面,喜歡「話中有話」的彼得·坦納也只能甘拜下風。我剛開始幫他幹活的那幾年,他酗酒成性,有時候甚至會一連兩個星期始終醉醺醺的。後來他漸漸喝得少了,我離開他的時候,他已經幾乎滴酒不沾了。貝夫河畔的人後來提起他時,不會再說他是個酒鬼,反而稱讚他是個有節制的「楷模」了。每次「多喝了兩杯」之後,埃普斯老爺就特別聒噪鬧騰,最大的樂趣是跟他的「黑鬼」一起跳舞,或是滿院子追著奴隸打——並不是為了懲罰奴隸,而是純粹為了聽到奴隸們被他的鞭子抽到後發出的厲聲尖叫,每次聽到都會樂不可支。但在清醒的時候,他少言寡語,特別機警狡詐;雖然不會像喝醉了酒時一樣肆意地鞭打我們,但若是他覺得你在偷懶,獨到的鞭子功夫絕對會一擊命中你身上最柔軟的地方,讓你痛不欲生。

他年輕時曾做過馬車伕和工頭,後來從他妻子的叔叔約瑟夫·B·羅伯茨那裡租了赫夫鮑爾河畔的這處種植園。這裡距離霍姆斯維爾大約兩英里半,距離馬克斯維爾大約十八英里,距離切尼維爾大約十二英里。這片種植園主要種植棉花。鑑於大部分讀者可能並不瞭解棉花的種植過程,我先簡要地介紹一下。

在播種棉花之前,首先需要犁地翻土,當地稱為「開溝」。犁地一般都用公牛或者騾子,埃普斯老爺的種植園裡基本上只用騾子。女人和男人不分工種,什麼活都一起幹,從播種鋤草到帶隊,而且無論是地裡的活兒還是牲口圈的活兒全都幹,就像是北方的耕童乾的活兒一樣。

我們首先翻出田埂,兩條水溝之間的田埂寬度為六英尺左右。騾子走在田埂上,也就是土堆的正中央,後面拉著犁,田埂就被犁拉出一道道溝;一個女奴跟在後面,脖子上掛著裝種子的袋子,一邊走一邊往溝裡撒種子;再後面跟著一頭拉著耙的騾子,把犁溝耙平,種子就被埋進了土裡。所以,給一排棉花播種需要兩頭騾子、三個奴隸、一根犁和一根耙。棉花播種通常在三四月份,玉米則是在二月。只要溫度不太低而且不是一直下雨,棉花通常在播種後的一週左右就會發芽了。發芽之後大概八到十天就要開始鋤草,這是第一次鋤草。鋤草時,騾子會拉著犁儘可能貼近棉花苗犁過去,棉花苗的兩邊向外翻出溝;奴隸拿著鋤頭跟在後面,把雜草和長得不好的幼苗鋤掉,在棉花苗的兩邊留下兩英尺半寬的壟臺。當地人把這個步驟叫做「翻棉」。再過兩週,就開始第二次鋤草。這一次是把犁溝向內翻;鋤過之後,每壟上只留下一株最粗壯的棉花苗。再過兩週,開始第三次鋤草。這次跟第二次一樣,也是把犁溝向著棉花苗翻進去,然後把苗株間的所有雜草全部鋤乾淨。到七月初的時候,棉花苗差不多已經長到一英尺高了,這時候就要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鋤草。到這個時候,各排棉花苗之間所有的土都已經徹底被犁過了,只在中間留下深深的水溝。在整個鋤草的過程中,監工會手持長鞭騎馬跟在奴隸身後。鋤草速度最快的奴隸走在最前面,他通常會比其他人快出幾步。如果有任何人超過了他,那他就要被打;如果隊伍裡有人拉下了,或者稍微偷了個懶,也免不了要捱上幾鞭。實際上,工頭的皮鞭從早到晚不會停歇。四次鋤草從四月開始一直延續到七月,由於種植園規模較大,往往是前一次剛剛鋤完,下一次就立刻開始了。

到了八月中下旬,我們就開始摘棉花了。每個奴隸都會提著一個麻布袋,上面用帶子束著,掛在脖子上。麻布袋的開口差不多齊胸,底部幾乎就要拖到地上了。每個奴隸還會領到一個大籃子,要帶到地裡擺在地頭;籃子很大,能裝下兩桶棉花,麻布袋裡的棉花裝滿了之後,就倒進籃子裡。

如果是第一次下地摘棉花的新手,這一天會不停地挨鞭子。工頭會不斷地鞭打他,把他的所有潛能都激發出來,用最快的速度摘整整一天的棉花。晚上稱重後,這個新手一天能摘多少棉花就一清二楚了。以後他每天摘的棉花重量都不能少於這個標準,不然就說明他在偷懶,免不了又要挨一頓打。

正常情況下,每人每天摘的棉花重量不能少於兩百磅。如果一直幹這活兒的奴隸摘不滿這個重量,必然要受鞭笞。摘棉花是要靠一定的天分和技術的,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非常大。有些人生來就特別靈巧敏捷,雙手翻飛之間就已經摘下了好幾朵棉花;但有些人就算再努力、再練習,也始終無法摘滿規定的重量。後面這類人就會被派去幹其他活兒,不再摘棉花了。我們種植園裡的帕希是當時貝夫河畔出了名的摘棉花高手,她能以驚人的速度用兩隻手同時摘棉花,每天摘五百磅棉花對她來說簡直小菜一碟。

每個人依據其第一天摘得的棉花數量被規定了不同的標準,但任何人都必須超過兩百磅。我在這方面一直沒能掌握技巧,要是摘滿了兩百磅就能逃過鞭笞;但帕希可不行,她就算摘滿了四百磅,還是照樣會被罰,因為她的標準不同。

長成後的棉株有五到七英尺高,每一株都向四面八方伸出許多枝杈,和相鄰一排的枝杈交錯在一起,匯成一片。每當棉鈴競相裂開的時候,雪白的棉花成片綻放,整片田地看起來就像是瑞雪初降,輕盈潔白,這種景象真是美極了。

有時候,奴隸會先摘一側的棉花,然後返回時再摘另一側的棉花;但通常情況下,會有兩個奴隸同時採摘兩側的。摘棉花時,只摘那些已經綻開的,還沒有開裂的棉鈴是不能摘掉的,要等它們綻開後再摘。麻布袋裝滿後,就把棉花都倒進地頭的籃子裡,然後踩實。新手一定要格外小心,因為交錯的枝杈很容易被折斷;枝杈一斷,上面的棉鈴就會枯死。埃普斯老爺會毫不留情地鞭打折斷枝杈的奴隸,他不會管你是不小心折斷的,還是實在無法避讓而不得已折斷的,反正在他看來都是無法饒恕的錯誤。

在天剛矇矇亮的時候,奴隸就下地幹活了。白天唯一的休息時間是中午的十到十五分鐘,算是午飯時間。奴隸們必須狼吞虎嚥地吃完少得可憐的燻肉和玉米餅,然後繼續幹活,絕不允許偷懶片刻。晚上一直要幹到天黑得實在看不清楚了才能收工;在月光皎潔的夜晚,往往一直要幹到半夜。沒有人敢停下手裡的活兒,哪怕已經到了晚飯的時間;也沒有人敢自說自話地回到小屋去。所有人必須要等工頭髮話才敢收工。

收工之後,先要把棉花籃子扛到軋棉房裡去稱重。不管一天的勞作過後多麼疲憊,也不管此時此刻多希望能倒頭就睡,奴隸在前往軋棉房的路上都完全顧不上這些,心裡只有恐懼。如果棉花的重量不夠、指定的任務沒有完成,接下來就要遭殃了;如果今天超出了一二十磅,明天的標準就相應地提高了。所以,無論是摘多了還是摘少了,這一路上心裡唯有忐忑和恐懼。通常情況下,要達到既定的標準已經是很難的事了,所以奴隸們也不那麼希望提前收工。到了軋棉房之後先稱重,如果不達標就受罰,然後再把籃子扛到倉庫,把棉花像堆放乾草一樣堆起來。所有奴隸都要爬到最頂上,把棉花堆夯結實。如果當天採摘的棉花不夠幹,則不送到軋棉房去,而是先攤在平臺上晾乾;通常會攤成兩英尺厚、六英尺寬的方形,上面蓋上木板,中間留出狹窄的通道。

這些事情全部做完之後,一天的勞作還遠遠沒有結束。每個奴隸都必須完成他所負責的事:有些要去喂騾子、有些要去劈柴,諸如此類。那時候早已是深夜,所有這些事情都必須藉著燭光才能完成。把這一切都幹完,早已心力交瘁的奴隸才能回到小屋。回屋後,先要把火生起來,然後把玉米磨成粉,接著煮點食物,當晚吃掉一些,剩下的留著第二天帶到地裡當午飯。奴隸唯一能領到的食物只有玉米和燻肉。每到星期日的上午,我們就到玉米倉庫和燻肉房領一些玉米和三磅半的燻肉,這些食物要勻著吃一整個星期。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任何食物了,連茶、咖啡和糖都沒有;其實鹽也幾乎沒有,只有很偶爾地會撒上幾粒。我在埃普斯老爺手下幹了十年的活,這十年期間,沒有一個奴隸患上過痛風之類的富貴病。埃普斯老爺給他的豬喂精細的玉米粒,他的「黑鬼」們只能領到些玉米棒子。因為在他看來,豬要養得渾身是膘才好,黑鬼們要是養胖了,就成懶骨頭了。埃普斯老爺的精明算計由此可見一斑。無論是清醒著還是喝醉了,他對如何管理自己的畜生可從不會含糊。

玉米磨就在院裡的一個小棚下面,構造跟常見的咖啡磨差不多,料斗大概能裝六夸脫玉米。至少在一件事情上,埃普斯老爺給了每一個奴隸自由:奴隸既可以每天晚上去磨一點玉米粉,也可以每個週日去把一週的玉米粉都磨好。你瞧,埃普斯老爺也有「通情達理」的一面喲!

我把玉米放在一個小小的木盒子裡,做好的食物則裝進葫蘆裡。葫蘆是這裡使用起來最方便、最不可或缺的容器:除了能在小屋裡充當各種器皿,還能裝飯裝水帶到地裡去。有了葫蘆,桶碗瓢盆之類的就全都不需要了。

磨好玉米、生好火之後,就從掛在牆上的燻肉上切下一小片來,扔到炭上去烤。大部分的奴隸都沒有刀,叉子就更不用提了,所以他們只能用斧頭去切燻肉。在這一小片燻肉上澆一點水,然後直接放在火上烤。烤到顏色發深,就把外面一層灰刮掉,放在小木板上——我們沒有桌子,只能用小木板湊合——大家圍坐在一起,這時才能吃上晚飯,往往早已是半夜過後了。吃過晚飯躺下休息後,走向軋棉房時的那種恐懼會又一次襲來,因為大家都害怕第二天會睡過頭。如果真的睡過頭,二十鞭子是起碼的。每一天,每一個奴隸就這樣一邊祈禱著能在第二天的號角響起時清醒地爬起來,一邊昏睡過去。

奴隸小屋裡根本沒有任何柔軟的床褥。我常年睡在一塊十二英寸寬、十英尺長的木板上,充當枕頭的也是一截木塊。身上蓋的只有一條粗劣的毯子,除此之外連塊破布都找不到了。唯一能將就著用的只有苔蘚,可惜一直鋪著會滋生跳蚤。

奴隸居住的小屋是用木頭搭建的,沒有鋪地板也沒有開窗戶。窗戶倒是真用不著,因為木頭之間的縫隙裡能透進足夠的亮光來。一到颳風下雨,水就直接灌了進來,簡直是一秒都無法繼續待下去。用來充當門的是一塊粗糙的木板,一端安著粗大的木製鉸鏈。小屋的另一頭搭著個簡陋的壁爐。

離天亮起碼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起床的號角就響起來了。奴隸們紛紛起身準備早飯、灌上一葫蘆水、把冷掉的燻肉和玉米餅裝進另一個葫蘆,然後匆匆地趕到地裡去。如果天亮了還待在屋裡,一旦被抓住,自然逃不掉一頓鞭笞。就這樣,奴隸們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勞作,這一整天非但根本沒辦法休息,而且始終處於惶恐之中——害怕動作稍有遲疑會被鞭打、害怕收工後送到軋棉房的棉花重量不夠、害怕晚上睡過去之後會錯過第二天起床的號角。這就是貝夫河畔摘棉季時一個奴隸度日如年的生活,毫無誇張或不實之處。

棉花一般要摘四輪,最後一輪在翌年一月完成。二月的時候開始播種玉米。玉米的種植在這一帶非常不受重視,因為這裡的人將之視為次等作物,只是用來餵養豬和奴隸,很少會運到市場上去賣。這裡種植的玉米是一種白色大棒子的品種,植株特別高,起碼能長到八英尺,基本上都在十英尺左右。八月的時候把玉米葉子先拔下來晒乾,然後紮成小捆,儲藏起來作為騾子和公牛的草料。料理完玉米葉子後,奴隸要下地把所有的玉米棒子都掰折,但不能掰斷,這樣雨水就滲不進去了。因為接下來是摘棉季,沒有額外的人手去採摘玉米,玉米棒子就這樣一直留到摘棉季結束之後才被摘下來囤進玉米倉庫。倉庫裡的玉米都是連著外殼一起儲藏的,因為若是把外殼剝掉,很容易生象鼻蟲。採摘後剩下的玉米稈子則暫時留在地裡。

除了玉米外,這個地區還種植少許紅薯,是一種當地人稱為「卡羅來納」的品種。紅薯比玉米更不受重視,甚至都不會用來餵養豬或其他牲口。貝夫河畔的人家是不挖地窖的,因為地勢本來就很低,挖很淺就會挖到地下水;所以紅薯直接堆在地上保存,上面簡單地蓋一層土或玉米稈子。這些紅薯不值什麼錢,一桶只能賣兩三先令;玉米的價格也差不多,除非當年玉米減產、供應短缺,價格才會稍微高一點。

等到棉花和玉米全都儲藏妥當後,奴隸才把地裡的莖稈都拔出來,然後堆在一起燒掉。這時候差不多又到了翻地播種的時候了。據我觀察,拉皮德縣和阿沃伊爾斯教區的土壤格外肥沃,都是一種棕紅色的泥灰土。同一種作物可以在一塊地上連續種上好多年,根本不需要額外施肥。

犁地、播種、鋤草、摘棉、收玉米、焚燒莖稈——年復一年,周而復始。種植園的奴隸們一年忙到頭,附帶著還要砍柴、軋棉、養豬、殺豬等等。

每年九月或十月的時候,散養在沼澤裡的豬會被獵狗趕到豬圈裡。隨後在某一個相對寒冷的早上,通常是在新年前後,人們會把這些豬全都殺掉。每頭豬會被剁成六大塊,然後在煙燻房的大桌子上一塊一塊疊起來,撒上鹽醃漬。醃了兩週之後,把這些肉掛起來,下面生上火,薰上小半年。這種徹底的煙燻是非常有必要的,不然肉會生蛆。但是,南方的氣候實在是太溫暖了,這些肉很難保存好,奴隸每週領到的燻肉有很多都已經生蛆了,我自己也經常碰到。

沼澤地裡棲息著很多牛,這裡的人並不把它們當成是主要的收入來源。種植園主會在牛身上做些標記,比如在耳朵上剪個角,或是在牛身上烙上主人的姓名縮寫,然後就把牛放回沼澤地裡,隨便它們跑到哪裡去。這些牛是西班牙的品種,個子矮小,牛角長得像釘子一樣。我曾經聽說過有人到這一帶來擄了牛帶出去賣,但這種事情非常罕見。最好的母牛每頭能賣五美元。如果一次能擠出兩夸脫奶,就已經算很了不起了。這些牛的油脂很少,質量也偏差,所以種植園主通常都會去新奧爾良的集市上採購北方產的奶酪和黃油,自己沼澤地裡隨處可見的牛反而特別不受青睞。這裡的人,不管是種植園主還是奴隸,都不喜歡吃醃牛肉。

埃普斯老爺喜歡參加射擊比賽,因為那樣就可以獲得他想要的新鮮牛肉。射擊比賽通常在霍姆斯維爾的各個村莊舉行,基本上每週都有一次。比賽的時候會把肥肥壯壯的牛都趕到場子裡,參加比賽的價錢都是事先說好的,付了錢之後就能進場射殺這些牛。最終獲勝的神射手把贏來的牛肉分給諸位同伴,參加比賽的種植園主就是通過這種方法獲得他們想要的新鮮牛肉。

貝夫河兩岸的沼澤裡到處都是這種牛,有些是已經馴化的,有些完全是野生的。可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這個地帶的法文名字就是「野牛之河」的意思。

菜園裡種白菜和蘿蔔等各種蔬菜,但只有主人和他的家人才能吃到蔬菜。這裡氣候溫和,所以一年四季都有新鮮的蔬菜。寒冷的北方秋風乍起、萬物開始凋零的時候,貝夫河畔的種植園裡仍然百花齊放、綠草如茵,即使到了隆冬季節也依然是這幅景象。

這裡不需要專門種植牧草,因為地裡幹活的牲口光吃玉米葉子就足夠了,而散養在沼澤裡的牲口則自己覓食,終年都能找到足夠的食物。

南方的風土人情有很多都值得一提,但我在這裡就不一一贅述了。上文介紹的這些,已經足夠讀者們瞭解我在路易斯安那州棉花園裡生活和勞動的情況了。我會在之後的章節裡介紹甘蔗的種植和蔗糖加工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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