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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為奴十二年 by 小説達人

2020-2-22 19:05

後來,福特老爺很不幸地在經濟上陷入了困境。他有一個弟弟,名叫富蘭克林·福特,住在亞歷山德里亞再往北一點的雷德河岸邊。他弟弟曾借過一筆錢,是福特老爺做的擔保;最終他弟弟沒能力還債,導致福特老爺不得不受到重罰。與此同時,他還欠約翰·M·提比茲很大一筆工錢沒有結清,包括之前修建印第安溪邊的伐木場,還有貝夫河這邊的種植園裡還沒修完的織布機房、磨坊和其他屋子。在這種情況下,福特老爺被迫賣掉了十八個奴隸,我也是其中之一。除了我之外,另外十七個奴隸(包括山姆和哈利)都被雷德河岸邊一個叫彼得·康普頓的種植園主買走了。

因為我會幹點木匠活,所以自然就被賣給了提比茲。這是1842年冬天的事。我恢復自由之後,去新奧爾良查過公開的檔案,弗里曼把我賣給福特老爺的時間是1841年6月23日。轉賣給提比茲的時候,我的價格要比福特欠提比茲的工錢高,所以福特採用了動產抵押的方式,用我抵了四百美元。誰能想到,這種抵押關係後來救了我一命。

我在空地上跟大家道了別,然後跟著提比茲離開了。我們的目的地是離松林二十七英里遠的種植園,在貝夫河畔,那裡有活兒還沒幹完。貝夫河河道蜿蜒、水流緩慢,這種河流在雷德河一帶很常見。貝夫河的發源地在離亞歷山德里亞東南方向不遠的地方,然後蜿蜒而下,總長超過五十英里。河岸邊坐落著很多棉花園和甘蔗園,這些種植園一直延伸到很遠處的沼澤地一帶。河裡常有鱷魚出沒,奴隸家的孩子若是在河邊玩耍是極不安全的。在離切尼維爾不遠處有個河灣,福特太太的種植園就在那裡,對岸是她哥哥彼得·坦納的種植園,非常之大。

到達那裡之後,我很高興又見到伊萊紮了。她在幾個月前就被福特太太打發到這裡的種植園裡幹活,因為之前在宅子裡的時候,伊萊扎終日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根本沒辦法做事。福特太太不太喜歡她,就把她打發走了。她比以前更加消瘦憔悴了,而且依然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她問我有沒有忘了孩子們,還一遍又一遍地問我記不記得小埃米莉有多漂亮可愛、蘭德爾有多麼愛她。她不斷掛念著孩子們是不是還活著,也不斷念叨著不知道孩子們現在在哪裡。她的悲傷非但沒減弱,反而與日俱增,而且已經摺磨得她兩頰深陷、骨瘦如柴,看上去已經快走到生命盡頭了。

替福特老爺監管這片種植園的是一位姓查賓的先生,他全權負責這裡的一切事務。查賓先生是賓夕法尼亞人,非常和藹可親。他跟別人一樣,也很瞧不起提比茲;這一點,再加上那四百美元的抵押,後來救了我的命。

到了種植園之後,我就被迫終日辛苦勞作、起早摸黑,沒有一點空閒。但提比茲依然對我百般不滿,整日罵罵咧咧,從來就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好話。我盡忠職守地幹活,每天幫他賺到不少工錢,但陪伴我的只有他惡毒的咒罵。

我們先後造好了磨坊、廚房和其他小屋,然後開始建織布機房。就在這時候,我幹了一件按照當地法律規定會被處死的事。那是我跟提比茲的第一次交鋒。我們當時所建的織布機房在果園裡面,離查賓住的地方(我們都管那裡叫「大宅」)有一小段距離。有一天,我一直幹活幹到天完全黑了才停下來,提比茲命令我第二天早點起來,去問查賓要一桶釘子,然後去把護牆板釘好。我回到小屋時已經精疲力竭,熱了點燻肉和玉米餅吃,跟伊萊扎說了會兒話——當時我們這間小屋裡一共住了五個人,除了我和伊萊扎外,還有一對夫婦,勞森和瑪麗,和一位叫布里斯托的黑奴——就躺在地上昏睡了過去,完全不曾料想到第二天等待我的會是一場災難。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起來了。我在大宅的空地上等查賓,因為我不可能為了拿釘子就直接去把他叫醒,這樣做實在太魯莽了。等了一會兒,查賓出來了。我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告訴他提比茲老爺讓我來拿一桶釘子。他從庫房裡拿出一桶釘子遞給了我,說如果提比茲覺得大小不合適,他再找找看別的,不過這些先用起來。然後,他跨上早已備好的馬,去地裡了;幹活的黑奴已經先過去了。我扛著那桶釘子,走到織布機房,當時頭很痛,不過我不敢停下來,馬上開始釘護牆板。

天亮的時候,我已經忙活了很久了。提比茲走了過來。那天早上他看上去比平時還暴躁。從法律上講,他是我的主人,有權像暴君一樣掌控我;但也沒有法律明文禁止我強烈鄙視他,我鄙視他的人格,更看不起他的低智商。他走到織布機房的時候,我正好去桶裡拿釘子。

「我記得我讓你早上把屋簷那裡的木板釘好。」他一上來就挑刺。

「是的,老爺,我正釘著呢。」我回答道。

「哪裡啊?」

「另一邊。」

他走到另一邊去檢查我乾的活,一邊看一邊念念叨叨。

「我昨天晚上不是讓你去查賓那裡拿桶釘子嗎?」他繼續挑刺。

「是的,主人,我去拿了。查賓說,如果你要別的尺寸的釘子,就等他回來再找給你。」

提比茲走到桶前看了看,然後一腳把桶踢開,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了過來,邊走邊吼:「你這該死的黑鬼!我還以為你有點兒腦子呢!」

我立刻回答道:「主人,我一切都照您的吩咐辦的,不敢有一點差池。查賓說——」我的話被提比茲劈頭蓋臉的咒罵徹底打斷了。然後他跑到大宅那裡,把查賓的皮鞭拿了過來。那條鞭子有個短木託,上面纏著皮,末端較粗;鞭長大概有三英尺,鞭繩都是用生皮搓成的。

剛開始我有些害怕,本能地想逃跑。這個時間附近應該沒多少人,只有廚師雷切爾和查賓的太太在,但她們好像都不在近處;其他人都已經去地裡幹活了。我知道他會過來打我,這是我來到阿沃伊爾斯之後第一次有人想要打我。最初的一陣害怕過後,我開始感到憤怒,我覺得我一直那麼忠誠勤勞,從來沒做錯過一件事,不表揚我也就罷了,為什麼要打我!看著提比茲走過來,我越來越憤怒,漸漸下定決心,絕不挨這頓打,管它結果是死是活!

提比茲把鞭子繞在手上,凶神惡煞地朝我走了過來,命令我把衣服脫了。

我大膽地盯著他的臉說:「提比茲老爺,我不脫。」我想理論幾句,但提比茲直接衝了過來,一隻手扼住我的喉嚨,另一隻手揚起鞭子,眼看著就要抽了下來。我用最快的速度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猛地把他往前拉,然後彎腰抓住他腳踝,用另一隻手使勁推了他一下。提比茲跌倒在了地上。我用一隻胳膊扳住他一條腿,往我胸前拉,這樣他的頭和肩膀就只能貼在地上沒法動彈了,然後我一腳踩住他的脖子。他被我牢牢地制住了。我血脈僨張,全身的血液都像沸騰了一樣。我憤怒地一把奪過了皮鞭。提比茲不斷地拼命掙扎,咒罵說一定不會讓我活過今天,威脅說要把我的心掏出來喂狗。我絲毫沒有鬆手,也完全沒去理睬他的話,埋頭狠狠地抽他,我自己都不記得到底抽了多少鞭子,他就像條蟲一樣在我腳下蠕動著,不停慘叫,厲聲罵我是殺人犯。直到最後,他除了哭喊著哀求上帝外,再也說不出別的了。上帝當然不會眷顧他這種毫無人性的人,我不停地狠命抽他,皮鞭的木託都有點變形了。我一直抽到右胳膊痠痛才停了下來。

我光顧著發洩,沒有注意周圍的情況;停下來的時候才看到查賓太太正站在窗口看著我們,雷切爾則站在廚房的門口。她們顯然都被這一幕震驚了。提比茲的尖叫聲遠遠地傳到了地裡,查賓正快馬加鞭地往回趕。我最後又打了他一兩下,然後一腳踢開了他,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坐了起來。

他慢慢地爬起來,一邊拍打頭髮上的灰土,一邊怒不可遏地盯著我。我們瞪著對方,誰都沒有先說話,直到查賓飛奔到我們面前。

「出了什麼事?」他一邊飛奔一邊喊道。

「提比茲老爺想要用鞭子抽我,就因為我用了您給我的釘子。」我回答道。

「釘子有什麼問題呢?」他轉過頭去問提比茲。

提比茲隨口答了幾句釘子太大了之類的,完全沒把查賓的問題放在心上,而是一直凶神惡煞地盯著我。

「我是這裡的工頭,」查賓說,「是我讓普萊特用這些釘子的,我也告訴他,如果大小不對,就等我從地裡回來再說。普萊特沒做錯什麼。再說了,我高興給你什麼釘子就給你什麼釘子。我希望你能搞清楚狀況,提比茲先生。」

提比茲沒有說什麼,只是咬緊牙關握緊雙拳,惡狠狠地說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然後他就轉身走開了,查賓立刻跟上了他,一路上都壓低著嗓音跟他說著些什麼,態度看起來很激烈。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該立刻逃走還是留下來承擔後果,我也不知道將會面對什麼。過了一會兒,提比茲走出大宅,備上馬離開了,那匹馬是提比茲唯一的家當。

提比茲離開之後,查賓走了過來。他顯然還沒有平復下來,但他堅定地勸我不要試圖逃跑,不管發生什麼都先留下來再說。然後他轉身去了廚房,跟雷切爾說了幾句,隨後又一次走了過來,還是非常堅決地勸我千萬不要逃跑。他斥罵提比茲,說他確實是個無賴,他現在跑出去肯定沒安什麼好心,估計很快就會回來鬧騰,但他勸我不管怎麼樣都先留下來再說。

我一直站在原地,憤怒慢慢被痛苦取代,我開始意識到我犯了多大的錯,沒法想象接下來會面對什麼樣的懲罰。剛才惡狠狠地出了一口氣,現在想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只是一個孤立無助的奴隸,我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無法為自己開脫,我因為忍受不了主人的侮辱虐待就做了這樣的事,誰都沒辦法解救我了。我很想祈求上帝保佑我逃過這一劫,卻如鯁在喉完全沒辦法祈禱;所以,我只能把頭埋在手心裡痛哭。我在那裡起碼站了一個小時,淚水止不住地流,心裡痛苦萬分,直到抬頭看到提比茲正和兩個人一起騎馬飛奔過來。他們進了院子就直接朝我這邊走過來,手裡拿著特別粗的鞭子,其中一個人還拿著一捆繩子。

「雙手併攏!」提比茲一邊罵著骯髒不堪的話一邊命令我。

「提比茲老爺,你不必綁我,你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跟他一起來的人中有一個走近了一步,罵罵咧咧地告訴我,如果我敢有一點反抗,就立刻扭斷我的脖子,要是敢動手動腳就把手腳都砍了,還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類似的話。我明白我現在做什麼都沒用了,所以只能順從地併攏雙手,隨便他們怎麼綁我。提比茲使出全身的勁兒把我的雙手雙腳牢牢地綁了起來,那兩個一起來的人用繩子從我的手肘開始,把我的胳膊和身體捆在一起。我完全無法動彈了。提比茲用剩下的一截繩子粗粗地打了個結,然後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綁好啦,」跟提比茲一起過來的一個人說,「我們把這黑鬼掛哪兒吊死呢?」

另一個人指了指邊上的桃樹,說就在桃樹上吧。但之前那個人覺得樹枝太細了,會斷掉。最後他們決定選另一棵粗一點的樹。

我任由他們把我綁起來,聽著他們的討論,一句話也沒有說。查賓一直在空地上焦慮地徘徊著,雷切爾站在廚房門口害怕地哭了起來,查賓太太則一直站在窗口看著。我認命了,這次在劫難逃。我知道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再也見不到我摯愛的孩子們了。那一刻我沒有懼怕死亡,而是痛心沒有人為我哀悼——更別提為我報仇了。他們很快就會把我的屍體扔到偏僻的角落裡去,或者直接扔到貝夫河裡去喂鱷魚!想到這裡,我不禁潸然淚下,那些劊子手看到我流淚,越發起勁地叨罵了起來。

我注意到查賓走開了一會兒,然後在那些人把我拖到樹邊的時候,從房子裡快步走了過來。他兩隻手各拿了一把槍,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了下面這段話:

「諸位先生,我有幾句話要說,你們最好先聽一聽。誰要再敢把這奴隸往前拖一步,我就開槍了。首先,普萊特沒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大到你們非要把他絞死不可。你們這樣做是謀殺!普萊特是我見過的奴隸裡最忠誠的,這件事明明是提比茲你咎由自取。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這人是個無賴,你活該被他打一頓。再說了,我在這個種植園已經做了七年工頭了,福特老爺不在這兒的時候,我就是這兒的主人。作為主人,我有職責保護奴隸的周全。你在這裡算什麼?你根本就是個一文不值的人。福特老爺是用普萊特押了四百美元的,你要是把他吊死了,福特老爺就白白損失了。除非你先把債務勾銷,否則你有什麼權利要他的命?更何況,不管從哪個角度講,你都沒有權利要他的命。白人有法律,奴隸也是有法律保護的。你們這樣做就是謀殺!」

然後查賓對跟著提比茲一起過來的兩個人說:「你們倆最好現在馬上滾開!如果想活著離開這裡的話,現在立刻就滾蛋!」那兩個人是附近兩個種植園的工頭,一個叫庫克,另一個叫拉姆塞。

庫克和拉姆塞二話不說,轉身就騎上馬走了。提比茲愣了幾分鐘,顯然是被查賓的氣勢和說辭嚇到了,隨後也一臉慫樣地翻身上馬,跟著兩個同夥一起走了。

我渾身上下捆滿了繩子,只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們三個走了之後,查賓馬上叫來了雷切爾,讓她趕緊去地裡讓勞森回來,把那匹棕色的騾子也牽回來,那匹騾子的速度是整個種植園的牲口裡最快的。勞森很快就回來了。

查賓立刻吩咐勞森:「你必須趕到大松林去,讓福特老爺馬上過來,一刻都耽誤不得!告訴他有人想要害死普萊特。趕緊去!就算把騾子累死也一定要在中午之前趕到那裡!」

查賓趕緊進屋裡寫了張路條,勞森在門口飛快地備好了騾子,一拿到路條就揮鞭出發了。那匹騾子確實速度飛快,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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