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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雙重幻想 by 村山由佳

2020-2-21 19:42

1


  雨滴拍打著瀝青路面,窗縫裡透進來的溼氣讓人皮膚髮粘,連頭髮都好像重了一點。

  離開埼玉的家一年多了,季節的轉換真快啊。

  去年梅雨的時候人感到很乏力,記得當時騎車等著過人行橫道,用腳支在地上站著都費了渾身的勁。那時候的艱苦,現在想起來都不像是真的了,大概正因為能忘記過去,所以人才會努力在今後的路上走下去吧。

  奈津從玻璃桌上拿起遙控板,摁了除溼按鈕,吊在光禿禿的屋頂上的工業用空調開始吹風后,床上的「小鐲子」還是紋絲不動地酣睡著。

  天氣預報說,明天從早晨開始放晴,那樣的話,就用不著擔心下雨了,所以奈津把現有的和服都攤開在地上,她從裡面挑來挑去,已經猶豫好半天了。

  把單衣換成薄薄的夏裝尚為時過早,但人的心情總是想走在季節前面的。是穿水色捻線綢和服配本色素腰帶呢?還是系畫著流水花紋的深藍色腰帶?在這個季節搭配穿和服的顏色實在煩人。

  在埼玉的時候不大有穿和服的機會,但每年還是經常穿和式單衣的。就算不是過節,黃昏洗完澡後,穿著和式單衣在套廊上納涼,就會感到這才是真正的日本的夏天,渾身筋骨都覺得舒服。

  割完園裡的草、幹完其他的農活以後,省吾大口喝著啤酒,奈津以麥茶代酒,在一旁啃著毛豆。「小鐲子」在跟前追趕著蟋蟀和青蛙,哈亞託在眼巴巴地等著毛豆殼朝它扔過來,晚霞映紅的天空正在頭頂漸漸地暗淡……

  奈津心想,那真是一個幸福的時刻,每天結束時都應該感謝上蒼的恩賜。雖然自己捨棄了那裡,但她既不覺得與省吾一起的生活是虛度,也不為失去那樣的生活惋惜。

  已經多久沒回去了?上週趁著天放晴又來過那個久違的車站,從高高的月臺上眺望熟悉的街道和輝映在陽光下的小河時,她頓時感到心裡像是發生了海嘯,連胸口都堵住了。

  她並不想回來,但確實對這塊土地,對在這裡度過的歲月充滿了愛。

  奈津忍住眼中的熱淚,其他下車的人都從月臺上走完以後,她還一動不動地在那裡站了很久。

  「你用不著把所有的東西一次都運走啊。」

  奈津按照寫好的清單歸攏要帶走的東西時,省吾一邊積極幫她整理,一邊說道。

  「什麼時候需要了,可以再來取嘛,啊?要是告訴我一聲的話,也可以馬上用車子給你送去。」

  「嗯,謝了。」奈津應了一聲,照樣把書和衣服整理到紙板箱裡,然後再搬到走廊上,好讓運輸公司拿起來方便點。

  省吾的這種態度使得離婚的事依然無法進展,他反覆要求至少給他一年時間來考慮是否離婚,看來他相信只要把時間拖下去,奈津是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空調的風吹著掛在窗框裡側的風鈴,不斷髮出的金屬聲像是針落到地上一樣。

  東京的這間屋子面積有限,和服的穿著頻率也並不高,奈津當初反覆考慮過是否也要將它們和腰帶之類帶來。現在看來她下決心都帶來是對的,上個星期剛運來時,根本就沒想到現在就能馬上穿出去。



*

  第二天下午,奈津出門到有樂町去看舞臺劇的彩排。

  這是志澤一狼太導演的戲。既然他本人沒有發出邀請,奈津本來是想儘可能不去的,但相熟的製作人請她一定要去,所以無法拒絕。

  奈津突然發現,在這個把莎士比亞的幾個劇目串聯在一起進行滑稽表演的戲中,有一個與主角有許多對手戲的重要角色,就是由大林一也扮演的。

  她這才想起來大林以前說起過這件事。這是第一次看大林演戲,他的演技比想象的紮實,讓人感到他確實有某種才能。奈津對此並不意外,倒是對自己能平靜地看完他的演出感到吃驚。

  劇情本來就令人費解,而志澤的導演無疑更使其撲朔迷離。

  奈津有幾次不禁在觀眾席裡皺起了眉頭。

  這難道就是所謂明者自明嗎?奈津覺得,自己是算不上明者的。

  她認為志澤的導演太自以為是,並覺得自己這種評價並不是因為受到了對他個人反感的影響。但如果是在幾個月以前自己還對他五體投地的時候看這齣戲,也許自己會對令人費解的撲朔迷離的內容舉手喝彩。

  既然來了,就不能不聲不響地回去,終場以後她剛走進後臺,跟演員們在一起的志澤一抬頭就看到了她。

  「喲,好久不見啦。」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過來,把奈津引到角落的一張桌子旁。

  看到他魁梧的身後那束頭髮的瞬間,奈津一陣目眩,好像兩個人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似的,但她隨即便意識到,這只是自己的幻覺。

  「我看過了。」

  志澤重重地坐下身來,立刻說道。

  「哎?」

  「前幾天那個寫香港的玩意兒。」

  ——奈津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上個月登在一本戲劇雜誌上的那個舞臺劇。

  是嗎?他到底還是看了?奈津心裡終於感到了一絲溫暖。誰知她剛躬身說完謝謝,頭還沒有抬起來,就聽到志澤說道:

  「你寫得可太蹩腳了,我說過讓你去寫色情,可記得沒讓你那麼寫啊。你為什麼把時間設定為那個年代,還把地點定在香港?就定在現代不是挺好的嗎?你還把女主人公特別設定為妓女,這是不希望觀眾把那個女人對性的渴望聯想到你自己吧?」

  「不是的,」奈津終於開口了。「不是那個意思。」

  「說得倒輕巧,我看你是一直在設法迴避什麼吧。」

  「沒有迴避啊。」

  「狡辯!只要你寫的時候心裡老是盤算著討那些弱智觀眾的歡心,你就提高不了。你必須進一步拋棄自我,去進行完全的虛構。明白嗎?」

  也許是奈津的反駁讓他不耐煩了吧,他一邊嘴裡繼續批判,一邊用捲成一卷的劇本不停地敲打著桌子。

  砰!砰!

  ——奈津想起了省吾。啊,就是這個聲音,這個聲音總是毫不留情地把某些東西扼殺掉。

  別的演員和劇場工作人員都在離開不遠的地方,他們雖然聽不清楚談話的內容,但卻很在意這裡的動靜,他們看到奈津在不住點頭,臉上像是貼了一張微笑的面具。

  此時奈津其實真是想反駁的。她想說:「有的人今天居然把這種戲都敢洋洋自得地拿出來招搖,我才不願意聽這種人來說三道四呢。」如果他指責的只是自己倒也算了,可他甚至對高度評價高遠夏目作品的觀眾都要羞辱,這實在令人氣憤。然而奈津覺得自己並沒有氣得火冒三丈,憤怒反而使得她越來越冷靜而堅定。

她冷靜的大腦中,浮現出了志澤寫給她的話。「無論工作上多麼細小的事情,都絕不允許你丈夫插嘴。」當時志澤是這麼說的。「對我你也要如此,當你不想聽我的意見時,就乾脆拒絕說‘我不要聽’,或者笑著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趁著那個當製作人的朋友來叫奈津的機會,她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接下來還有事,先告辭了,多謝您一一指教。」

  說完滿面笑容地低頭行了個禮,坐在椅子上的志澤有點詫異地抬頭看了看奈津。他遲了整整一拍才回答道:「噢。」



*

  快到六月底的時候,省吾七十二歲的伯父倒下了。

  得的是腦梗塞,意識已經無法恢復,醫生說他恐怕撐不過這幾天了。

  伯父伯母沒有孩子,對省吾和阿滿來說,他們就相當於養父母,奈津從結婚開始,就一直得到他們很多照顧。可是,省吾卻揚言絕對不去看望。自從幾年前跟伯父鬧翻了臉以後,省吾就單方面斷絕了跟他們的聯繫,一直到現在都不來往。

  鬧翻的原因,是省吾辭職回家,甘當「家庭主夫」來支持奈津的工作。

  在老派的伯父看來,省吾的選擇是完全不能讓他接受的。

  這個自己一直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疼愛並引以為豪的省吾,居然因為那個掙錢養家的媳婦完全變了。媳婦就應該像個媳婦,老老實實呆在家裡就行了,幹嗎要去拋頭露臉寫什麼劇本,在電視和雜誌上讓人家捧得不知天高地厚?省吾也不對,堂堂男子漢,明明只要發一句狠話,讓老婆呆在家裡就行了,怎麼不僅扔掉了自己的工作,還自己來做飯洗衣服,反讓老婆去掙錢?這不是人善被人欺嗎?太不光彩了。

  「我說啊,至少得去看看嘛。」

  每次聽省吾在電話裡說起伯父的病情,奈津都這麼勸他。

  「我知道你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是為了我才生伯父氣的,我謝謝你。可是,你氣已經生夠了吧?老人是按老人的方式來為你著想的啊,更何況他馬上就快死了,不管什麼事,難道都不能原諒他?算我求你啦,伯母不是說希望你去嗎?那你就去吧,因為跟你吵架的是伯父,跟伯母又沒有關係。」

  「我知道。」省吾說道。

  「你也真是個老好人啊,那個伯母跟伯父兩個人說話的時候,肯定也一起說了你不少壞話哦。」

  「啊?你說什麼呀?他們是夫婦啊,那有什麼奇怪的?」

  奈津一邊說,心裡一邊想:咳,這個人啊!

  這個人,到了這把歲數,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是那麼一根筋,所以他才那麼生硬,那麼氣量小,那麼頑固。他如果相信誰,就會把對誰的期望值無限放大,所以對方一旦翻臉,他就會受到重創。

  一起生活的十幾年間,他也是因為這種性格讓人受不了。要是處理人際關係再圓滑一點,對別人再寬容一點的話,奈津也不會有那麼多事無法原諒他了。他的這種性格恐怕已經是永遠改不掉的了。

  「在他們眼裡,媳婦再怎麼說也是外人啊。」

  奈津與其說是勸他,不如說是以一種安慰的心情在對他說話。

  「從心底裡與他人相互溝通、相互寬容,本來就跟奇蹟似的。儘管如此,當大家見面的時候,即使只是在表面上採取一種理解對方的態度,我覺得那就已經很不錯了。伯母至少在伯父跟你對立的時候也是對我很好的,所以不管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就因為當時她那麼對我,我也感她的恩。算我求求你了,她要是再來請你去的話,你就去吧,至少你得跟伯母聯繫聯繫啊,否則的話,我會覺得欠她情的。」

  最後,聽說省吾到底還是到醫院去見了伯母,看了看已經完全喪失意識的伯父。他後來對奈津說,那場面太殘酷了,伯父的腦已經完全死了,而臉上卻仍然光潤得與常人沒什麼區別,站在他的邊上真讓人看不下去。

  不過省吾聲明,伯父心臟停止跳動以後,他也不會去參加喪禮。他說因為參加喪禮得到安慰的不是死者,而只是遺屬。

  當時奈津想反問他「那你覺得什麼才是應該做的」,但沒有說出口。她並不覺得如果丈夫不去,至少自己作為妻子也應該去,因為自己既然今後不想再繼續當他的妻子,那麼任何越俎代庖都只能是一種偽善。

  但她心裡仍然無法釋然。

  在這種僵局出現以前,不是有很多事情是自己可以做到的嗎?自己當時為什麼沒有更積極地勸省吾跟伯父和解呢?自己明明知道伯父是個什麼都看不順眼的老頑固,卻反而慶幸他跟省吾的不合,覺得這樣自己這個媳婦能夠免掉應酬親戚的麻煩,所以聽之任之,一直拖到現在。自己這樣做,難道不也是導致這種結果的一個原因嗎?

  事情到了這種覆水難收的地步才動了惻隱之心,其實這種習慣性的自責本身,說到底只是自我辯護的表現。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奈津又變得悶悶不樂了。

  省吾報喪的那天晚上,奈津正一個人在屋子裡打盹。前一天晚上被請去當新聞節目的嘉賓,當日白天還在與電視劇的製片人等劇組人員商討劇本,回來以後又把要給杏子雜誌連載的散文一口氣寫完……她累得一躺下來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手機鈴聲把她叫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我剛參加完喪禮回來。」

  省吾平靜地說道。

  奈津驚得倒吸了一口氣。

  「是什麼時候走的?」

  「前天,七夕那天的晚上。」

  「你為什麼不馬上告訴我?」

  「我覺得告訴你也沒什麼意思,你要是知道了又會牽腸掛肚的。」

  「是啊,那當然啦。」

  「對吧?所以我沒告訴你。」

  省吾淡淡地說道。

  「可是……對了,喪禮,最後你還是去啦?」

  奈津心裡想說的是「去得好」。

  「伯母對我說:‘如果你覺得單是來參加形式上的喪禮沒意思的話,那就搞一個只有咱們自己人蔘加的小範圍的家庭喪禮怎麼樣……’她問要是那樣的話我能不能參加,既然她都那麼說了,我也就同意了。」

  能做得那麼過分嗎?奈津心想,就為了硬要別人承認自己正確,竟然把剛剛失去終身伴侶的老伯母逼得不能不作出讓步……

  見奈津一直不說話,省吾問道:

  「你生氣啦?」

  「……你也知道?」

  「是啊,阿滿也生我的氣了,她說我冷酷、蠻橫、太放肆了。咳,她說的都沒錯啊。」

  「你啊,」奈津說道。「其實不是那樣的人,這我和阿滿都很清楚。可你每次都是一意孤行,就是要告訴人家,我這個人是怎麼也改不了的,我也不想改了。我是對你這一點很生氣,非常生氣。」

  「哈哈,你生氣起來倒很厲害啊。」省吾說道。「我就是把這件事告訴你一聲,就這樣吧,現在你也沒什麼可牽腸掛肚的了。」

  說最後那句話時,他的聲音很低,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手機屏面暗下來了。窗外傳來幾個行人說笑的聲音。

  伯父前天逝世了……

  她總覺得這不像是真的,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太久,就覺得現實中的一切離自己更遠了。

  如果是在一年多以前的話,發生了這樣的事自己跟省吾應該是靠得最近,正心心相通地在共同分擔悲痛,而現在,她覺得省吾的悲哀離自己已經很遠了。說心裡話,奈津不會因為想到伯父的死而哭泣,因為她跟伯父的來往只是在剛結婚的那幾年,自從省吾辭職以後就沒有走動過。正因為她那幾年一直只以為伯父伯母很疼愛自己,所以後來伯父在「掙錢養家的媳婦」下面接著說的話至今在奈津心中還是留有芥蒂的。

  但不管怎麼說,那個老腦筋的伯父已經沒有了,這一現實還是讓奈津感到了一種打擊和淒涼。

  一個人的死使一切都變得無法挽回。

  這種時候哭不出來,並不是奈津不屑以這種煩人的方式來表達哀痛,而是她冷靜地感到了一種無以推卸責任的後悔。要是能給這種感情貼上一張通俗易懂的「哀痛」標籤,要是能放聲嚎啕大哭一場,那該多麼輕鬆啊?奈津感覺自己心臟被擠壓得快要碎了,就像要把一塊柔軟的豬肝放在擂缽裡搗碎一樣。

  啊,這樣的夜晚,真不想一個人呆著。

  而巖井偏偏這種時候不能來,因為下個月初有一項重要工作正等著他,上峰硬要他把暑期休假提前用掉,所以昨天他已經帶著全家去巴厘島旅遊了。

  奈津合上手機,從床上滑了下來。

  她走進廚房,把相當於滿滿一大杯的紅葡萄酒倒進鍋子,又加了點桂皮、橘皮之類的香料,就點火燒了起來。燒開以後,又在裡邊放了檸檬和蜂蜜,然後就倒進杯子裡,拿著回到床上來了。

  她撫摸著「小鐲子」柔軟的體毛,一點一點地喝著,內心被熱葡萄酒溫暖著,漸漸地,她想哭了,但那跟伯父的死沒什麼關係。

  她輕輕把「小鐲子」挪開,躺下身來,像胎兒一樣蜷縮著身子,閉上了眼睛,而神經卻依然亢奮。

  她把一隻手伸進襯褲,嚴格按照平時的程序開始動作起來,然而她怎麼也無法集中精神,半疼不癢的快感反而使她更加飢餓,那飢餓感不斷在小腹部蓄積,急得她不得不使勁用兩腿相互摩擦。她喘著一口口熱氣,繼續進行無謂的努力,想設法使自己達到高潮。就在這個時候,

  嘀鈴鈴……電腦響起了信號音。

  她起身跌跌撞撞靠近工作桌,打開了一封剛到的郵件。

  發件人是大林一也。





2


  以往大林大概一個月會發兩三封郵件來。三月三日那天晚上,因為不好意思拒絕才跟他去喝一杯的時候,他賭咒發誓地說絕對不會給奈津添麻煩,說得奈津心軟了下來,不得不把自己的住址告訴了他。

  正因為有這段來龍去脈,所以奈津對他的警惕性是很高的。大林這麼特地接近自己到底是什麼目的?他是純粹對自己這個女人感興趣的嗎?奈津越是這麼想就越無法對他表示樂觀,要知道,他可是對那種金髮碧眼的超級模特都毫不憐香惜玉地揮之即去的呀。

  那麼,這樣給他定位也許是妥當的,他的興趣所在,並不是生活中的「高遠奈津」,而是電視劇作家「高遠夏目」。大概他覺得,能套得上近乎的話,以後就能拿到好角色演。抓住自己跟松本祥雲關係的這個軟肋,也不外乎同一個目的。

  而面對因為疑神疑鬼而戒備森嚴的奈津,大林卻遲遲不露出狐狸尾巴。發來郵件的內容極為安分,有對奈津寫的電視劇和登在雜誌上隨筆的感想,也有自己在志澤指導下排練新戲的各種情況……而且大部分的郵件都很短。

  好在他最後都寫著「無須回信」,奈津也就沒有給他回過郵件,然而他對此毫不在意,還是繼續發郵件過來。他的郵件簡潔直率,有時又很辛辣,總是讓人感覺得到他獨特的視角和價值觀。漸漸地,對他的來信奈津雖然談不上喜歡讀,卻也不感到奇怪和討厭了。

  奈津覺得他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處事進退也很得當。

  這些其實都是作為演員應有的素質。想到這裡,奈津與以前相比,對他算是有了一絲興趣,她覺得今後說不定哪天會讓大林來演自己寫的電視劇。

  這次的郵件,相對來說跟上一封相隔了較長的時間。

  他說志澤執導的這齣戲離閉幕演出沒幾天了。每天走下舞臺,他都得被志澤雞蛋裡挑骨頭地臭罵一頓。牢騷發完以後,大林接著寫道:

  再談點別的吧。您身體不要緊吧?是不是工作起來又沒日沒夜了?

  昨天晚上,偶然看到了您上鏡的新聞節目。在說完老人護理問題請您評論的時候,我總覺得您的臉色好像很黯淡消沉,因此有點擔心。

  結尾的地方雖然和以往一樣寫著「無須回信」,但奈津這一次良心發現,就給他回了郵件。寫完「謝謝您的關心。我不要緊」之後,奈津略微猶豫了一下,又接著寫道:「其實是我已分居丈夫的一個至親昏迷半個月之後前天終於辭世,而我卻遲至今日才被告知。」

  跟不怎麼熟的人,看來有時也是能這麼輕鬆對話的。

  ……我有時也許會因為類似原因像最近這樣鬱悶一點,但身體非常健康,請不必擔心。

  這種夜晚我真想一醉方休,但如您所知,我酒量極差,所以這種時候只好羨慕能喝的人。

  奈津無聊地等了一會兒,就在她猜想大林沒準已經睡覺了的時候,回信來了。

  驚悉令伯父辭世,深表哀悼。對您的無比悲痛,豈敢輕言體察分毫。

  此數年來,令伯父是以何種心態看待您的奮鬥?儘管其冷嘲熱諷、惡言相待,竊以為令伯父定已愧知其自身失言。然被中傷者則是無法釋懷的。

  ……千乞恕不知者妄言之罪。

  酒量太大也不是好事。越不會醉就越攢不下錢。

  怎麼回信才好呢?不,也不是非得回信不可吧?

  就在她盯著屏面猶豫不決的時候,嘀鈴鈴……收到郵件的信號又響了。



    剛才忘了說了。

    如果可以的話,找個地方慢慢喝一杯怎麼樣?

    兼及憑弔令伯父,不能喝酒的話,喝茶也行。



  心臟好像跳得很亂。

  奈津做了一個深呼吸。心臟怎麼跳得這麼慌亂啊?他不就是請我去喝一杯嗎?

  可今晚要是見了他,會怎麼樣?奈津覺得,大林不會因為是憑弔之夜而規規矩矩的。說老實話,憑自己現在的這種精神狀態,是難言有自信抗拒他強人所難的。

  忽然,他想起了跟巖井良介的對話。

  就是上個月那個晚上,巖井告訴了她要去巴厘島旅遊的事,當時巖井像平時一樣正要穿衣服戴領帶,奈津靠在他背上半開玩笑地脫口說道:

  「你要是老把我撂在一邊,我可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啦。」

  雖然是句玩笑話,但奈津平時是決不會這麼說的。

  而這句話說得太不是時候了。就在不久之前,巖井一直在自誇他偶然發現的一種葡萄酒,「那是加利福尼亞出產的,非常好喝卻不貴,吃了我一驚。」

  奈津順口說道:「那麼,下個月我過生日的時候你帶一瓶來怎麼樣?我來準備適合葡萄酒的下酒菜。」

  就在奈津開完那句玩笑的瞬間——剛把手伸到襯衫袖子裡的巖井忽然愣住不動了。

  「對……對不起。」

  「哎?」

  「實在、抱歉,你過生、生日的事,我忘了……不,不是忘了,是當時,從腦、腦子裡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正好就那幾天,我得提前休、休假。」

  奈津條件反射似地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呢,那算什麼呀,是我多嘴讓你費心了。對不起,對不起。」

  「不,該對不起的是我。」

  「今年能拿到休假不是最好了嗎?你們全家到哪兒去?對了,你兒子好像還沒放暑假吧?」

  「沒關係,他請假的事總有辦法的。」

  「到哪兒去啊?定了嗎?」

  「啊……到那個、巴厘島去。是我老、老婆想去。」

  「哇,好啊。我以前只去過一次,覺得巴厘島內陸的烏布村一帶要比海邊好玩多了,那裡的梯田綠得漂亮極了。能去幾天啊?」

  「一星期左右吧。」

  「是嗎?那就等你回來以後再給我過生日吧。」

  「啊呀,實在是對不起。」

  「別客氣啦,有什麼對不起的?」奈津又笑了。「其實我也已經不是能高高興興慶祝生日的歲數了,只不過想借那個名義,難得鼓搗幾個好吃的菜。那麼,我看這樣吧,你要是行的話,能不能悄悄地給我撿幾個小玩意兒來當禮品?」

  「撿?」

  「是啊,就撿貝殼啦、形狀好的珊瑚啦什麼的。」

  「就光撿那種玩意兒啊?」

  「那種玩意兒就夠了。」

  「你這個人可真是不貪啊。」

  奈津心想,你錯了,完全錯了,其實自己從來就是個不知足的人。只是經過這一年多來的各種坎坷學得聰明瞭,已經學會不再去對可望不可及的東西窮追不捨了。

  所以現在才會不沮喪。

  而不沮喪還因為——奈津突然想到了這一點——在與巖井的關係上,自己早就有了自知之明。一想到這一點,奈津又變得無限悽寂惆悵了。

  啊,糟透了。假如是一般的不如意,自己也就嚥下去了,可對於這種無限的悽寂惆悵,自己實在是、實在是無能為力……

  想到這裡,她禁不住又半真半假地說道:

  「那我可不知道啊。」

  「哎?不知道什麼?」

  「你要是以為我‘不貪’,把我老撂在一邊不放在心上,我可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啦。」

  但是巖井良介的反應,和在巖手的那天晚上一樣,與奈津期盼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哼。那你說要去幹什麼?」

  「你說呢?」

  「再去跟誰上床?」

  「……那又怎麼樣?」

  剛說完話,巖井把怎麼也打不好的領帶乾脆拉下來塞到公文包裡去了。

  「哼哼,能幹你就幹吧。」

  他轉過頭來,對著坐在床上的奈津兩邊嘴角一翹:

  「已經有替補隊員了嗎?噢,要不就是上次那個……他叫什麼來著?叫大林?」

  「……是吧,好像是那個姓。」

  「哼,你嘴上說他完全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可還是對他有點興趣吧?因為以前在你周圍沒他那種類型嘛。」

  「……」

  「既然你說想那麼幹,那也行啊。但你幹完以後得全部告訴我,到底幹得怎麼樣。」

  就像上次說起那個和尚的時候一樣,他伸出長長的手指,想要來刮奈津的鼻子。

  奈津把頭縮回去躲開了。

  假如是以往的話,巖井的這些話甚至會使奈津興奮,但此時她卻感到莫名的掃興。湧上心頭的是一種五味雜陳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介乎於淒涼無奈與憤憤不平之間……

  現在即使回想起來,也已經很難再感覺到當時那種五味雜陳的滋味了。

  巖井這種對自己不管不顧的放任態度使她覺得難以忍受,而她同時也對自己肆無忌憚的行為感到羞愧,儘管以往一直希望巖井這樣對待自己的,一直不希望受到任何束縛的,不是別人,正是奈津自己。

  她注視著還打開在那裡的大林的郵件,收到這封信已經過了五分多鐘了。

  她現在既想接受邀請去散散心,又懶得為此而特地出門;既想借著跟大林上床來宣洩掉對巖井的怨氣,又怕雲雨之後留下更為揮之不去的淒涼。

  連區區小酌之邀都如此優柔寡斷,內心的虛弱是不難被人識破的吧。

  就在她遲遲拿不定主意,猶猶豫豫地想回信謝絕的時候,嘀鈴鈴……郵件又進來了。

  ——喂,沒時間了。

  在什麼地方碰頭?





3


  碰頭地點是在海邊那家還不算舊的酒店房間裡。奈津剛發出「請您選擇地方」的回信,大林立即回信爽快地通知了她那個酒店。

  他那是在試探,奈津心想。

  見了面,總得聊天吧?總得喝酒吧?那以後再幹什麼?儘管上不上床得看到時候的氣氛,但奈津覺得,假如到時候自己壓根就對他沒有胃口的話,他也許會說,那咱們就趁現在做個了斷吧。

  奈津站起身來,脫掉衣服衝了個淋浴。

  塗上浴皁,從耳朵後面到腳趾縫裡都仔細地清洗,她無心去聞芳馨的香味,只顧一個勁地擦洗,這股勁頭讓她自己都只能苦笑。

  挑了條淺藍色的綢襯褲,再穿上白底黑水珠圖案的遮胸連衫裙。正因為對方是個情場老手,所以奈津不穿那種一目瞭然的性感內衣和撩人的外裝,而是選用了傳統而高檔的著裝。穿戴完後,她在膝蓋窩裡滴了一丁點香水。

  她招呼「小鐲子」過來,給它開了一罐白魚肉,撫摸著它滑溜的背脊自言自語道:

  「咳,我真傻呀,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留下正在狼吞虎嚥的「小鐲子」,奈津走出了房門。

  攔了一輛出租車,當告訴司機要去的地方時,她有點害臊,因為奈津覺得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還要趕到酒店去,等於是在告訴人家自己要去偷情。

  酒店入口空無一人,上次跟大林見面也是在這種時候。奈津穿過冷清的門廳,若無其事地走過服務檯,按照發到手機裡來的房號上到所在樓層。她咬咬牙,按了門鈴,渾身的血好像都集中到了按鈴的食指上。

  門朝裡打開了,大林站在陰暗的門洞裡說了聲「晚上好」,他個子比自己記憶中的要高一些。

  「我還以為您不來了呢。」

  奈津不覺得自己準備出門花了多大功夫,但她也很清楚大林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她按著指點,朝裡面一個很暗的房間走了進去。

  從寬大的拐角窗望去,夜幕下的港口盡收眼底。大林說他以前打零工時在酒吧當過調酒師,他用室內小吧檯裡的利口酒和果汁調出一杯清爽的雞尾酒,他們邊喝邊談,愉快地一直聊到天明。主要的話題當然是戲劇,互相談了不少各自的情況,大林也沒掩飾自己的背景。

  「幹過調酒師以後,我又當過酒店侍者,搞過證券交易,還幹過電腦通信、網頁設計、房地產……轉了不少行業。我總是一學會,也就膩了。就在不久以前,我還在色情行業裡幹呢。」

  「色情行業?」

  「是啊。就是人家說的‘拉皮條’。您看不起那一行嗎?」

  奈津搖了搖頭,但她也不想拍手叫好地說那是體面的工作。她知道,這個世界上只要有需求,就會有供給。而演員這種工作也跟寫劇本一樣,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特殊職業。他拉皮條的經歷,今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對他是會有幫助的。

  「我對您的工作很感興趣。」

  大林剛說完馬上又笑著補充道:

  「更正確地說,是對您的工作和您本人都感興趣,但對您的能力和您的地位完全沒有興趣。我衷心希望您能相信我說的這些話。」

  他好像把奈津的猜疑全都看透了似的。

  他說,幾年以前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一個女人帶他去看戲,他覺得自己像觸電一樣迷上了戲劇,當時看的就是志澤一狼太執導的戲。

  「就是演員這行我好像還沒膩,因為我覺得戲劇不那麼簡單,我也還沒搞懂。說心裡話,我想幾時自己也來寫寫劇本看,可能的話,還想自己拉個劇團來自編自導。」

  「是這樣啊?就是說,您這個不管幹什麼都很得心應手的人,有生以來第一回碰了壁?」

  「不是,」大林笑了。「也不是什麼碰壁。說實話,要是真乾的話,我覺得肯定幹得成。」

  「您就覺得這個世上那麼好混?」

  「您不也是幹出來了嗎?您成了劇作家以後,就沒再真正吃過苦頭受過挫折了吧?我覺得成功的人都是那麼回事,不管哪一行。」

  奈津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那個金髮美女。

  聊著聊著,奈津開始明白這個怎麼也算不上美男子的大林為什麼不缺女人了,但也覺得他絕非等閒之輩。要是真跟他上床的話,他會把自己跟多少女人比較啊?

  窗外夜幕下的大海漸漸露出了淡淡的紫光,兩個人的臉都看得越來越清晰了。雖然幾個小時的促膝神聊使奈津降低了警戒級別,但隨著周圍亮度的增加,她羞怯和緊張的程度也提高了。

  也不知是在大林第幾次上廁所的時候,奈津從椅子上站起來,轉到窗邊的沙發上去了。

  她脫下涼鞋扔在地板上,改成了跪坐的姿勢。從窗子望出去,風平浪靜的大海連接著對面寬寬的入海口,長長的大橋橫跨其上。停靠碼頭的外國輪船旁,有幾個人影在移動,新的一天開始了。

  奈津心想,就這麼無功而返也未嘗不可。對他說自己想回去的話,大林大概也不會阻攔,因為他根本沒到因為女人而飢不可耐的程度。

  她聽到身後大林回來了。

  「您在看什麼?」

  「……船。」奈津答道。「我喜歡船的形狀,特別是帆船的形狀,顫顫悠悠的,像女人婀娜酥軟的身軀。」

  「是這個意思啊?」大林挺感興趣地說道。「怪不得您把那種形狀形容為婀娜酥軟呢。」

  右邊的沙發被一下子坐得陷了下去,奈津朝旁看了一眼。

  這是她第一次在亮頭裡看大林,他的瞳孔是淡咖啡色的,很明亮。以前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他眼光敏銳,咄咄逼人,怎麼同一雙眼睛會這麼溫柔地看人呢?

  危險。

  但還是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

  奈津伸手抓住大林的指尖,把他的大手翻成手掌朝上,然後兩手捧著,用大拇指去摸他的指紋。

  「您看得懂指紋?」

  「一竅不通。」

  大林笑了。

  「對不起,有點癢癢。」

  奈津還是佯裝不知,手指並沒有停。大林把張開的手掌收攏來,緊緊握住了奈津的手。他的手是那麼厚實有力,奈津心中充滿了渴望。

  肚子下邊開始熱辣辣地戰慄起來,這戰慄沸騰般地洶湧,轉眼之間就伸展到了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大林的手指沿著奈津手臂緩緩而上,從兩臂撫摸到雙肩,再從脖子向臉頰徐徐而來。奈津把臉靠到了他的手掌上,大林把臉湊近,吻了她的嘴脣。最初只輕輕啄了一下,第二次吻得稍長,第三次他就深深地把奈津的嘴緊緊封蓋住了。奈津口腔裡充滿了一種陌生男人的味道,大林的舌頭與他厚厚的嘴脣相比,顯得很薄也很尖,那舌頭在細膩地蠕動。

  過了一會兒,他把奈津拉了過來,粗壯的手臂緊緊抱住她的身體,像是要把她擰斷似的。嘴脣,胸脯,脖子,兩隻手臂,大林身上每一處都那麼厚實。緊緊依偎在他的懷裡,頭髮被他粗壯的手指梳弄著,奈津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輕鬆。與跟巖井在一起時的感覺不同,那種感覺更為原始、更帶有一種肆無忌憚的獸性。

  狹窄的沙發上是施展不開的,大林在她耳邊輕輕說了聲「咱們到床上去吧」,說完起身按了一下自動窗簾的開關。

  隨著窗簾的低低響動,屋裡很快暗了下來。大林走近坐在床沿上等待的奈津身旁,什麼也沒說,就把他那厚厚的胸膛壓了上來。

  他的吻悄然無聲,卻頗具強制性。不容分說地先將奈津的嘴脣嗍起來,然後朝下壓,壓完以後再朝下壓。他的舌頭在奈津嘴中深深淺淺遊刃有餘,奈津拿它毫無辦法。她心急火燎地終於把自己的舌頭與它繞在一起,品味起他剛才喝酒以後的餘香來,單是那發酵後蜂蜜般的芳馨,已經使奈津飄然欲醉了。

  連衫裙的扣子不知什麼時候已被解開,滑進來的那隻手剛從腋下繞到背後,就極為熟練地把胸罩的鉤子卸掉了。解除了胸部的束縛,奈津深深吸了一口氣,但呼氣突然變得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而巖井呢?巖井就是用兩隻手折騰半天,也從來沒有輕巧地一下子就把胸罩鉤卸下來過。他要是不讓奈津轉過身去趴著,然後眼睛湊上去仔細看著的話,根本就卸不下來。有時奈津被弄得不耐煩,只好自己把手繞到後面去一下子卸下來。

  一想到他那笨拙的手勢和不敢恭維的動作,奈津不知為什麼就會感到非常悲哀。她忍住鼻咽的麻木,盡力把那雙長頸鹿的眼睛從腦子裡忘掉。

  大林的手指撫摸著奈津的身體,指尖從肋骨慢慢爬上胸部隆起的尖端,一下子捏住了左側的乳頭。奈津輕輕叫著挺了挺腰,他吻著奈津耳朵使她平靜下來。當奈津身體剛鬆弛下來,他又使勁咬住了她的耳廓。

  奈津又漏出了嬌聲,腰也隨之彈了起來,她感到自己眼睛裡充滿了渴望。大林還是一言不發,只是仍然捏著她的乳頭,用極為冷靜的目光俯視著她,真是不可思議。

  不行。怎麼能讓比自己小七歲的男人這麼一個勁地擺弄?再不奪回點主動權的話,自己轉眼之間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奈津讓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脫下扔到地上,一脫光衣服,大林就跟她緊緊貼在一起,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他的頭向下移去,溫暖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讓胸口熱辣的顆粒挺立起來。奈津被他一隻手抓住下巴,嘴也被他的大拇指撬開了,奈津不知不覺也用舌頭使勁纏住了他的指頭。

  大林的頭繼續向下移動,手指隨著也從奈津嘴裡拔了出來。他不管奈津被拔掉「奶嘴」以後高興不高興,徑自用舌頭在她肚臍周圍撩撥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下行,終於到達了中心。

  就在這一瞬間,奈津一聲不吭地把腰背弓了起來,大林一口咬住了那個地方,雖然咬得很輕,但一陣刺痛還是瞬時走遍了全身。還沒等奈津來得及抗議,他又用加倍的愛撫使奈津心蕩神馳起來了。

  奈津那裡激烈地腫脹。由於還沒能像巖井那樣找到奈津最關鍵的地方,大林的愛撫屢屢偏離標的,奈津雖然心頭撞鹿,但急切的渴望反而增加了她的快感。大林把那裡全部含在嘴中,嗍弄著,吸吮著,撩撥著,奈津已經不知道自己忘情之至時發出的是什麼聲音了。

  大林卻並不著急。每當奈津忍不住挺起腰身自我調整接受愛撫的部位時,他都以逸待勞地停止舌頭動作,待奈津恢復到原來姿勢後才重新發起攻擊。

  一根粗指頭緩緩伸進來了,奈津拼命在那裡用力。她覺得大林不是在進行什麼比較,而是在進行客觀的測試偵查。

  又一根指頭輕輕地伸進來了,當摩擦了一會內壁之後按到上側的那個開關時,奈津驟然感到眼前一片通紅,就像是眼皮裡面在血沫飛濺一般。裡邊就像軟體動物一樣自己蠕動起來,想要把吞噬在裡面的手指用力推出去。

  就在這一瞬間,有什麼東西猛然湧了出來。

  她小聲叫喊著抬起身子,昏暗之中與大林四目相對了。奈津伸手去屁股下面摸了摸,溼漉的床單讓她狼狽不堪。

  「……您這是第一次?」

  大林低聲問道。

  「討厭!說什麼呢!」

  「……嗯?失禁了。」

  「呀!」

  「裝什麼呀?您其實是知道的吧?」

  「知、知道是知道,可沒想到……」

  「不會是您自己……」

  「……」

  「也有人說那是漏尿,其實是不一樣吧。」

  不一樣,本來就不一樣,因為那是從完全不同的地方流出來的。如果是漏尿的話,不會那樣噴出來,而是一點一點地滴個不停。

  大林又把中指伸進來了,也許是被剛才噴出來的東西滑潤過的緣故吧,裡面發出溼漉漉的響聲。大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進進出出,奈津又忍耐不住呻吟起來,她覺得自己成了大林演奏的樂器。

  「像剛才那樣,再來一次?」

  奈津拼命搖了搖頭,雖然既不疼也不難受,但她眼角溼潤了。

  「是啊,如果是情人旅館就好了,這地方還得自己拿浴巾過來。」

  跟剛才坐著說話時斯文客氣的口吻相比,大林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這個人說起話來不動聲色,真可怕。奈津害怕自己身體會不等大林動作就自己變化下去,一想到他才不過用手指刺激了一下自己就愉悅得不能自主,奈津就對事態的發展更加恐懼了。

  大林抓住奈津手腕,不由分說讓她握住自己那裡,奈津覺得自己口乾舌燥起來了。

  他一把抓住奈津頭髮,把頭按了下去。

  「舔。」

  ——他怎麼會知道我喜歡這樣的?

  腦袋裡迷迷糊糊得什麼也無法考慮。她把臉埋到大林胯下,本以為自己口已經張得很大,卻不意還是碰到了門牙。

  「沒關係,快點。」

  她輕輕張開嘴,這次先小心地用舌尖估了估大小,然後才好容易含進了嘴裡,她聽到大林漏出了好像在泡熱水澡似的喘息聲。

  她儘量想朝喉嚨口含得深一點兒,以致不得不用鼻子費力地呼吸。腦子裡再也不去想什麼主導權,現在就像一頭拜倒在強壯雄獸腳下的雌獸,不知不覺開始老老實實地奉獻起來了。

  大林的特點跟巖井和志澤都不一樣。他是仔細聽著對方的嬌聲和喘息,根據聲音去找出穴位。對巖井只需含得淺一點,光刺激頭上的部分他就很舒服了,大林卻好像喜歡全部被深深地含進去。志澤喜歡奈津對他那裡極為輕柔的愛撫,大林卻喜歡被用力吸吮,哪怕牙齒咬在上面他好像也毫不在乎。

  一聲不吭你來我往了一段時間後,大林抓住奈津兩臂用力張開,讓她仰面躺著,自己壓了上來。然後就將她兩腿大大分開,一下子伸了進來。

  奈津對這個衝擊聲音都沒出,她覺得裡邊像有許多裂縫在向全身裂開去,隨後全身就完全粉碎了似的。

  她下意識地想要躲開,腰直往上蹭。大林抓住她拖回原處,又更深地伸了進去。自己那沒有任何人觸及過的最深處,被大林毫不客氣地開墾出來,快感一直放射到腦蓋。無法擺脫的壓迫感和鈍痛混雜在一起,舒服得連脊骨都失去了知覺。如此深邃的快感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氣都快喘不上來了。不僅如此,儘管自己與大林之間激情碰撞頻頻發出火花,而身體裡面並不燥熱,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突然,大林拔了出來。他把奈津翻了過去,讓她用手腳撐著,又一次猛地伸了進去。

  奈津發出了野獸般的嚎叫聲。

  「不行,太深了,裡邊會搞壞的。」她眼看就要癱下去了,大林將她硬拉起來,又伸了進去。她的手臂實在撐不住身體了,大林從後面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把她翻成了臉朝天,又伸了進去。

  她哭了。

  又伸了進去。

  她哀求大林。

  又伸了進去。

  一種無以言表的恐懼讓她戰慄,她覺得自己像是一股濁流在往下衝,等著自己的是不知有多少落差的無底深淵,但卻停不下來。她想抓住一樣什麼東西,剛把枕頭拉過來,大林就要奪走。她緊緊抱住不想放手,還沒喘過口氣,隨著一聲響亮的聲音,屁股上劇烈疼痛起來,奈津忍不住哀嚎了一聲;屁股上又是一下劇痛,她叫得更厲害了;而接下來挨的一下,更讓她渾身發抖。沒等她回過神來,一巴掌,緊接著又是一巴掌扇了過來。

  奈津披頭散髮啜泣起來,唾液從閉不起來的脣角拉著絲滴落下來,床單都滴溼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叫了一聲「饒了我吧」,好像還叫了一聲「對不起」。

  奈津又被弄成仰面朝天,兩腿被高高抱了起來,身體被這麼摺疊起來時人已經昏昏沉沉。求求你快結束吧!她已經沒法去抓什麼東西,兩條手臂像綁上了鉛塊抬不起來,她像一具漂浮在水面的死屍,腦袋腫脹,連眼前大林的臉都看不清楚了。

  大林的頻率越來越快,直到被他壯實的手掌捂住嘴巴,她才恍然明白耳邊那不停的哀嚎原來是自己的聲音。手掌移到了下脣上,大林對已經不再嚎叫但仍在顫抖的奈津說道:

  「……不好意思啦。」

  奈津上氣不接下氣地點了點頭,大林把她兩腿大大地扯開,自己的腰完完全全嵌了下去。他絲毫都沒猶豫,要在裡面釋放。

  幾秒鐘之後,大林把想釋放的都釋放了。

  低低的呻吟聲有氣無力地拖曳著,急促的脈動持續了很久,奈津腦子裡飛散著白濛濛的一片。

  很久很久,奈津一動都沒法動。大林在奈津身上只趴了一會,就一下子滾到旁邊躺下來,把手伸到了奈津頭底下。奈津的呼吸還沒有平靜下來,就像是竭盡全力剛到達長跑終點一樣。

  大林彎過手臂把她抱到自己懷中,奈津額頭伸到了他的胳肢窩裡。

  暖和……

  她模糊的意識深處,不知怎麼只有大林最後的呻吟聲還清晰地留在那裡。

  雖然身體已經得到了相當的滿足,但那呻吟聲,那極為坦率的呻吟聲,奈津覺得無論再聽幾遍也不會膩。





4


  忘了是什麼時候了,巖井曾經這樣對奈津說過:

  「只有我才有你身體最詳細的地圖。」

  這一點至今未變。但如果用地圖來打比方的話,大林是連看都沒好好看就把地圖扔了,他是朝著自己想去的方向衝鋒前進的。

  結果,在退房之前他們做了三次。其中一次是在寬敞的浴室裡做的,當時他們一邊做還隔著透明牆玻璃一邊欣賞了海港的風景。

  結賬的時候,大林一聽到奈津說自己也想付一半,眼神一下子變得柔和了。

  「您不順水推舟讓男人請客,也不說自己掏腰包全部包圓,這一點挺得體的。」他說道。「得啦,在這裡就我來出吧。以後您要是不介意的話,還能跟我見面嗎?」

  剛說完,臉上就露出了一副自慚形穢的表情。不知什麼時候,他說話又開始用起敬語來了。奈津聽著覺得挺滑稽的,禁不住偷偷笑著從出租車裡朝他揮了揮手。

  到家已經是下午了。在家看門的小鐲子一看到她進來,立刻把鼻子在她身上仔細地聞來聞去,像是聞到了陌生男人的味道。

  奈津抱起它,一起躺到床上,雖然累得骨頭架子都要散了,但與昨晚躺在這裡相比,心裡平靜得多了。雖然是豁出去到歡樂鄉里走了一遭,倒好像是在靜靜的森林深處放鬆了一番似的,真有點匪夷所思。

  這一覺睡得很沉,夢也沒做,天黑以後醒來時,還是那種輕鬆的感覺。

  在開著的電腦上看完大林發來的郵件,奈津微微笑了。猶豫片刻後,給他發了回信。

  是我應該謝謝您。現在我精神好多了。

回來以後我昏昏沉沉睡著了,託您的福工作一點都沒幹,不過今天我不想幹了。

  看到房間裡亂成這個樣子,我還是慢慢地吸吸塵,再想法子把浴室裡發的黴除除乾淨吧。

  回信一會就來了。

  哎?您是要請我吃飯嗎?今天劇團裡出了奇蹟——不排練了。您要是能告訴我住址,我就不客氣地自己找到您這兒來。

  這個竹槓敲得奈津滿心歡喜。不少男人就擔心糾纏不清,所以總是含糊其辭,但大林處事進退轉換很快,總是果斷地搶得先機,而不是光圖一聲不吭順其自然的輕鬆。他那種「你要是不願意就拉倒」的淡然態度,反而使女人覺得要是把他放走可就虧了。

  那天晚上大林是七點多來的。當奈津端出飯菜,告訴他今天其實是自己的生日時,他顯得非常不高興。

  「為什麼您不先告訴我?早知道的話,我至少會買瓶葡萄酒來的吧。」

  「可我今天不能喝。」

  「那我把您那份也一起喝掉好了,這可是您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日子啊,我可是想跟您好好幹一杯呢。」

  雖然奈津心想你反正對什麼女人都能說這套話,但她沒有不高興。她開了一瓶上等葡萄酒,那是一個關係很好的製片人祝賀她電視劇大獲成功時送的禮物,大林興致勃勃地不一會就喝光了。

  如果不是去巴厘島休假的話,坐在這裡的自然應該就是巖井了。一想到這裡,奈津的心情複雜起來。而大林作為十幾個鐘頭之前才第一次跟奈津上床的男人,坐在她對面,卻顯得異常自然,感覺很好。

  一個是一直對自己珍重有加、和睦相處,但今天卻不在這裡的男人;另一個是剛剛用壓倒性的力量征服自己,現在卻坐在這裡的男人。

  「既然你說想那麼幹,那也行啊。但你幹完以後得全部告訴我,到底幹得怎麼樣。」

  奈津心想:全部?我怎麼也不會告訴你。



*

  從那天以後,大林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來。因為關於巖井的事奈津一開始就告訴過他,所以到了早上要離開去排練的時候,他總是問一句:「今天晚上可以來嗎?」似乎他比奈津更清楚,她是會回答說「你來吧」的。

  志澤劇團的閉幕公演是在她跟大林幽會以後的第六天,再過一天就是巖井從巴厘島回來的日子了。

  奈津把屋子裡的角角落落都打掃了一遍,洗了個熱水澡,又刷了牙。幾乎就在她要用冷水再把一臉的汗洗去的同時,門鈴響了。

  她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把嘴湊到對講機前。

  「……喂。」

  「是我,可回來了。」

  奈津急忙打開門鎖,把門拉開,微笑著說了聲「你回來啦,排戲排得累了吧?」大林又說了一遍「可回來了」,說完輕輕跟奈津接了個吻。

  吻完,他往後退了一步,笑著盯住了奈津的眼睛。

  「怎麼啦?」

  「哎呀,你怎麼看上去像是要哭似的?」

  「哎?我沒想哭啊。」

  「你那麼想看到我?」

  他平時也是這麼問的,奈津把眼光移開了,沒有回答他。

  「咱們不是才分開十五個鐘頭嗎?」

  「……是啊,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沒那個意思。」大林一把將奈津的頭抱了過來,用粗壯的手指撫弄著她的頭髮。「我也跟你一樣啊。」

  奈津被他按在牆上緊緊摟住,深深地吻著,腰上一軟,差點坐到地上。

  「你嘴裡怎麼薄荷味那麼重啊?」 大林抿著嘴笑了。「是不是剛才特地刷了牙?」

  「……」

  「這也是因為我要回來了?」

  「你怎麼那麼煩啊?」

  大林笑著拉起奈津的手進屋去了。

  他坐到那個老位子上,奈津給了他一罐預先冰好的啤酒。原來躺在床上的「小鐲子」慢慢爬了起來,嘭地跳下床,跑到大林腳邊開始撒嬌,它把額頭對著大林的牛仔褲腿蹭來蹭去,不顧一切地扭起身子來。

  一開始就是這樣,從大林第一次來到這間屋子的那天晚上開始,「小鐲子」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他,它對大林就像是對一個離開一段時間又回來的家人一樣。

  大林抹了一把沾在嘴邊邋遢鬍子上的啤酒沫,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小鐲子」的脊背。

  奈津拿了一杯用碳酸飲料沖淡了的桃汁雞尾酒,走到大林腳邊坐了下來。她用鼻尖使勁在他膝蓋上壓了一下,然後把下顎擱在他大腿上看著他,大林動了動嘴角,他在苦笑。

  「兩隻‘小鐲子’。」

  他把啤酒罐擱到桌子上,把奈津手裡的杯子也取過來放下,然後自己從椅子上下來,趴到了奈津身上。

  雙手繞過厚實的身體,奈津抱住了他的背。剛從車站走回來的大林滿是汗水,渾身滾燙。

  奈津鼻尖埋在他胸口溼透了的黑T恤上,把男人的氣味深深地吸進肺裡。他的體味很淡,但也許是洗完衣服都是在屋子裡晾乾的緣故吧,那T恤有一點黴味。

  「哎,你是怎麼洗衣服的?」

  「啊,對不起,都是汗味吧?」

  「不,不是汗味。」

  大林告訴她,自己都是等到休息天時把髒衣服集中一起用洗衣機洗的。

  他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最近這段日子沒能好好洗過衣服吧。

  「你要是不嫌麻煩的話,」奈津輕輕說道。「這兩天就把家裡要洗的東西都拿來吧,我給你洗。」

  「謝謝。那太好了。」

  大林毫不遲疑地接口說道,那口氣好像就該這麼著似的,眼角的魚尾紋稍稍皺了起來,看上去很高興。

  「那我就不客氣啦,明天晚上就一起拿來。對了,還得看你這兒明天可不可以來……」

  明天。

  明天是巖井回來的日子。

  奈津僅僅猶豫了一兩秒鐘,還是回答道:

  「可以來。拿來吧。」

  大林見狀立刻給奈津搭了個下臺階,卻仍然是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看還是等下回有機會再拿來吧。」

  「對不起。」奈津耷拉著眼睛說道。「後天沒關係。」

  大林沒有回答。

  大概是他在閉幕宴會上喝完酒以後才來的緣故吧。

  大林那天晚上的動作有點遲鈍。奈津提醒了他好幾次,他才好不容易把聲音壓到隔壁房間聽不到的程度。

  雲雨之後又衝了淋浴,當他們在床上摟著快睡著的時候,胳膊枕在奈津頭下的大林忽然說了一句:「那麼說……」

  「什麼?」奈津轉過頭來嬌聲問道。

  「那麼說你現在有時還找應召牛郎?」

  「……哎?」奈津不明白他想問什麼。

   「牛郎,應召牛郎啊。去年的這個時候,你叫到這兒來過的吧。」

  奈津回答不出來了。

  砰,砰,砰……心臟緊貼著大林的腰部在跳動。

  這個衝擊太大了,奈津猛然像是要彈出去似地拼命想掙脫,而大林卻緊緊抱住她不讓她離開。

  「讓我走。」

  「等一等,安靜點,我說這話也沒什麼其他意思。我也在色情行業裡幹過,早就習慣那種事了,而且女人有性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嘛。以前我不是跟你說過嗎,要是知道什麼事不說出來,那才不符合我的性格呢。」

  奈津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她好容易嚥了口唾沫,才開口說道:

  「你……怎麼……」她用力擠出幾個字,那聲音是沙啞的。「你怎麼知道的?」

  「那傢伙不是演員嗎?」

  ——演員?

  「你不記得了?」

  不……對,對了,當然記得。嗆鼻的香水,便宜的蠟燭,還有那味同嚼蠟的床戲。

  「好像是去年秋天的時候吧,我跟他在一個戲裡跑過龍套。演完回來一塊去喝酒的時候,我們偶然談起了一個電影……那個電影劇本是你寫的。」

  不用大林再說,奈津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什麼嚴守祕密!他明明說好是對任何人都不會說的嘛。

  可是再恨他也於事無補,人的嘴巴是封不住的,更何況是喝醉以後的嘴巴了。

  心跳總算又恢復了平穩,奈津已經豁出去了。

  「他說得沒錯。」

  奈津說道。

  「那麼,你又為什麼要特地跟我這種女人接近呢?是覺得容易上手?還是覺得可能有利用價值?」

  「嗯——」大林想了想。

  「說老實話,剛聽到那傢伙提起你的事,我當時也不是一點沒那麼想過。那傢伙根本就不是正經演戲的料,我從來也沒把他放在眼裡。我想要是我來乾的話,肯定能讓你更痛快、更舒服。」

  「你倒是挺老實啊。」奈津苦笑道。「那現在不這麼想了?」

  「當然了。我剛才不是說了‘當時’嗎?」

  大林平靜地說道。

  「總之,認真看了你的作品以後,我的想法變了。儘管有點像奉承拍馬,但我也是個想自己寫劇本的人。在你實實在在的才能面前,我不能不服。而我一旦服了你,那你就算是一個不太好的女人,我也都不在乎了。」

  「不太好的?」

  「我曾經看過你的成名作品,相當喜歡,正因為喜歡,所以聽了那傢伙的話對我打擊很大。從道理上說我理解你,而且大概比別的男人更理解你。但怎麼說呢?也許就因為那件事,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沒法不注意你了。我把現在找得到的你以前所有的作品都看了,也更喜歡你的作品了,覺得你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十一月的那個招待會開完以後去喝酒的時候,我能坐在你身邊上,真是興奮極了……」

  大林喘了口氣,接著說道。

  「可當時在你的眼裡,好像只有志澤那個老頭子吧。」

  這次的衝擊沒有剛才那個大。

  大林大概當時是覺察到了,奈津心想,這說明志澤的第六感是對的。

  奈津小聲說道:

  「已經……早就結束了。」

  「嗯,那個我也知道。」

  「你知道?知道什麼?」

  「今天閉幕宴會上我喝醉了,藉著酒勁特地走到志澤那老頭子旁邊,問了他一句傻話:‘您是不是跟高遠夏目有一手啊?’」

  奈津禁不住抬起頭來,看著大林那一臉的邋遢鬍子。

  「那他怎麼回答的?」

  「他滿不在乎地說:‘啊,睡過幾次吧。’」

  「……」

  「他好像還說:‘我確實喜歡過她,可等我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太薄情了,但沒有辦法啊。’」

  「……是嗎?還說了什麼?」

  「那種話,你真的想聽?」

  見奈津點了點頭,大林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著說道:

  「他問我:‘你是不是迷上她了?’我反問他說:‘迷上了又怎麼樣?’他說:‘跟她玩玩隨你的便,小心點別讓她把你給吃了。她看上去是個女人,可骨子裡是個男的。’」

  有好幾秒鐘,奈津腦子裡一片空白。

  然後,她乾巴巴地應了一聲:「噢。」

  又過了幾秒,她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她笑得捂著肚子在床上滾,連她自己心裡都覺得奇怪。大林一臉詫異地注視著她。

  「你怎麼啦?不要緊吧?」

  「不、不要緊,」

  「……還是不該告訴你啊。」

  「不是,不是。」奈津一邊搖頭,一邊還是笑個不停。

  「對不起,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肚子開始一陣陣地抽筋了。

  ——啊,看到了吧,我其實是個男的。

  啊,奇怪,我怎麼發不出火來啊?

  笑得太厲害了,眼角都滲出了眼淚。

  她邊擦眼淚邊想:結束了。跟志澤的事雖然早就劃上了句號,可腦子和身體裡卻還沒完全擺脫他的統治直到今天,這一切才終於真的結束了。

  再也沒有任何可留戀和惋惜的了。





The End


  巖井良介是在第二天傍晚打電話來的。

  「我回來了,阿津。」

  電話那頭傳來久違的聲音,奈津卻沒法像以前那樣歡欣。

  這樣可不行——她使勁想發出高興的聲音來,但她感到好像有另一個自己在冷眼旁觀著,在對自己悄悄耳語:別再自欺欺人了吧。

  「您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也許是感到了異樣吧,巖井的聲音也變得凝重了。

  「沒有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啊,……見了面再說吧。」

  奈津說道。

  對巖井挑明自己跟大林上過床,這一點奈津沒有任何後悔。因為巖井希望她那麼幹,而且以前這種事她也是告訴巖井的。

  問題在於對他說到什麼程度。跟他上床太爽了,他的本事太厲害了,這六天裡只要跟他一見面就會纏綿到一塊……當然不會對巖井說到這種程度,最多隻能對他說到自己跟大林幽會過兩次。

  可是……

  「好像……你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阿津。」

  那天晚上,聽她說完這段日子的情況後,巖井的聲音一下子沉悶了許多。

  「跟和尚的那次完全不一樣嘛。」

  「哪兒不一樣啊?不是一回事嗎?」

  「不,你眼神和聲音都不一樣了。」

  奈津不說話了。

  「是不是你有點喜歡上他了?」

  對這種半開玩笑似的問題,雖然奈津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巖井卻立刻皺著眉低聲嘆了口氣。

  「對不起,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奈津老實說道。

  「大概現在我只是被一種新奇的尋歡方式吸引住了吧,我也弄不清楚。可是不管怎麼說,我跟以前一點也沒變啊,對大林也說過我已經有你這個人了,因為至少我是無法忍受失去你的。」

  「那怎麼辦呢?你打算就這樣跟兩邊都繼續保持關係?」

  這種近乎質問的口氣,讓奈津無言以對。

  「如果……如果那樣的話,跟以前又有什麼不同?我以前有時跟別的男人上床,你不也一直是不在乎的嗎?」

  「那倒是的。」

  「哎,師兄,你不在的時候我常在想,要是一直等著你一個人的話,我的內心會失衡,會去奢望自己不該得到的東西,我真的不想那麼去做。我知道,要是我喜歡的人珍視一樣東西,而我卻變得不想珍視它了,那一切就完了。」

  巖井沒有說話,但顯然不同意奈津的說法。

  「哎,你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灰心喪氣啊?」奈津又說道。「我跟祥雲上床那一次,你不是還表揚我說‘幹得好’嗎?我跟大林的事,你不是也滿不在乎的嗎?你怎麼現在會這樣呢?」

  巖井沒有看她的眼睛,只是稍微歪了歪嘴角。

  「怎麼會這樣的……因為我總覺得這次你好像不對勁。」

  「所以你才說‘不一樣’?」

  「明天你也跟他見面?」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奈津有點惱火了。

  「見面啊。」

  她禁不住冷冷地說道。

  巖井緊鎖著雙眉把手朝奈津伸了過來。

  「阿津,……阿津……」

  雖然被巖井緊緊地摟著,奈津卻只是呆呆地看著枕頭。

  床頭櫃上放著白色的珊瑚,這塊形狀像N的珊瑚,是巖井頂著炎熱的太陽在海邊轉了半天才找到的。

*

  那天以後,巖井的電話多了起來。

  只要一見面,他就想要做得比以前更加激情澎湃。好像是要和大林競賽似的(因為他讓奈津告訴了他一點大林的做法)。

  然而,巖井越是專注於他自以為是的行動,奈津越是覺得索然乏味。

  為什麼到了自己快被別人奪走的時候他才變得這樣?而以前即使是在兩人最纏綿悱惻的時候他也很在意回家時間,老是看時間。

  今天晚上也是這樣,就在大林打完零工順路到這兒來洗澡的時候,巖井的郵件發過來了。

  現在能到你那兒去嗎?

  奈津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以前他從來沒有用這種有點強加於人的口氣問過自己。而且昨天中午他不是硬擠出時間剛來跟自己見面了嗎?剛從香港回來的時候姑且不論,後來他可不會來得如此頻繁的呀。

  但話說回來,如果是在前一陣子,自己一定會因為他這封郵件而驚喜的吧。想到這裡,奈津心裡就更煩躁了。

  對不起,不行。

  奈津敲擊鍵盤的聲音比平時大多了。回信馬上就來了。

  ——大概是他在你那兒吧?

  ——是的。

  ——你好像說過,明天在柴又棒球場有煙花大會。跟他一起去?

  ——是啊,因為明天他打零工的地方休息。

  ——這就是說,今後我每個星期從一到五都見不著你了?

  ——我想是吧。

  至此,郵件不再來了。

  現在,靜靜的屋子裡只聽見大林的呼嚕聲。

奈津正忙著從衣架上挑選和式單衣。她想來想去,最後終於從中挑出了一件,那是一件奧州碎花風格的棉單衣,粗獷的淺咖色底紋上大膽地印著灰藍色的蝴蝶花。奈津覺得,在充斥著年輕姑娘漂亮和服的節日夜晚,這種質樸的和式單衣不是反而更顯眼嗎?

  如果是平時的話,她就係一根窄腰帶對付過去了,但那樣的話因為結打得小,臀部會顯得很大,奈津非常在意這一點。可是,穿著夏天的和式單衣,卻用寬腰帶打成一個臃腫的鼓形結的話,似乎過於穩重,看上去也顯得老氣……

  想到這裡,奈津不免自嘲了一把,心想,都到了這把年齡了,還怕顯老氣?她覺得自己希望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說白了就是想在比自己年輕的男人面前賣弄風情。啊,太可悲了。

  明天還是乾脆規規矩矩地系傳統的貢品博多腰帶吧。可以把鼓形結打得隨意一些,與其照貓畫虎地惺惺作態,還不如就打扮得傳統標緻些呢。

  奈津扭過頭來,凝視著就睡在旁邊的大林。他微微張著嘴脣,一臉的邋遢鬍子,眼睛下邊那發青的黑眼圈是他嗜酒的證據,頭底下那張皺巴巴的賽馬新聞報是他睡覺前看的。

  奈津已經無所謂了,他就是一無所有也沒關係,自己現在喜歡的,就是他對自己全身心的專一。一想到這,奈津的眼眶溼潤了。

  就在剛才,大林抱著奈津共赴巫山途中忽然停了下來,奈津問他為什麼,他也不回答,追問了好幾遍他才終於開了口:

  「你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跟他做嗎?」

  奈津的身體條件反射似地猛然緊縮起來。大林感覺到了,卻不動聲色地脫身坐起,穿上牛仔褲點著了一支菸。

  「那方面的事,我清楚。」他說道。「你裡邊變了,變得不是我的形狀了,我原來可是跟你一起修煉了多少遍才把它變成我的形狀的呀。」

  「而且,」大林說道。「我是無法跟別人共有一個自己迷上的女人的。是我?還是你的師兄?希望你選擇一下。你如果不能立即做出決定,需要一個過渡時間的話,我可以等。但我是不能忍受這種狀態一直持續下去的。如果要分手的話,還是越早對大家的傷害越少。」

  他剛說完,奈津身體就顫抖起來了。她還沒意識到自己想哭,兩行熱淚已經奪眶而出。

  她知道在這種時候流淚是怯懦的表現,但她無法讓眼淚停下來。她覺得自己很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知道大林提出分手的話為什麼會對自己造成那麼大的衝擊。

  「你不是比他後來的嗎?」

  奈津半晌才擠出這句話來。

  「你不是知道我本來有人還跟我這樣的嗎?就算你給我考慮時間讓我做出決定,還不是罰不當罪?」

  大林三次慢慢地吐出菸圈以後才把菸頭摁滅,然後默默地在旁邊躺下,用粗壯的手臂把奈津抱了過來。

  再度進行的交媾是靜悄悄的,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他們只是將身體連接在一起,幾乎沒有任何動作,然而奈津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邃的快意。當最後的最後他們衝擊峰頂的那一瞬間,有一句話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了。而那句話,以前是志澤逼著她說的,後來巖井又是視為禁忌閉口不談的。

  此刻,當她聆聽著大林打呼嚕的時候,她忽然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想到大林的時候,心裡不知怎麼會咯噔一聲,一種甘美而狂暴的衝動使自己渾身不由得顫抖起來,這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心已經被他奪走了的緣故吧。正是這種令人窒息難耐的疼痛帶來了最為生動的切實感受,自己難道僅僅是為了體驗這種感受而喜歡某一個人的嗎?這倒很像另一種類型的人,那種人只有在賭博的興奮之中才能獲得人生的快樂。

  ——「戀愛型體質」。

  她想起以前巖井說過的話。

  自己現在做的,跟世上普通的「戀愛」相比,也許似是而非。說自己這是戀愛,不如說只是一種單純的痴迷,也許這就是「體質」吧。而當巖井剛提起這個問題時,自己的想法還是很茫然的。

  ……不行,睡不著。

  她起身坐到電腦前,用有點腫脹的眼睛隨意朝床那兒瞥了一眼。從這個位置能看到大林隨意伸展著的兩隻腳底,被兩腿夾得扁扁的睪丸也看得到。

  自己一個人生活的房間裡,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感覺是很奇怪的。雖然過了十幾天了,還是不能習慣。只有小鐲子心安理得地蜷縮在大林枕邊。

  奈津把眼睛又轉回到電腦屏幕,連上了網絡。

  收到了三封郵件。



    ——星期一我不想來。



  這是巖井發來的郵件。再打開一封,是他五分鐘以後發來的。



    ——星期二也不想來。



  還有一封又是在五分鐘以後發來的。



    ——難受。痛苦。



  這些都是幾小時以前發來的。

  奈津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八分鬱悶兩分悲哀。這使她再次醒悟到,開關已經完全切換掉了。這讓她自己也吃驚不已。她現在覺得,把志澤的態度歸結為薄情寡義是不近情理的。

  但今天晚上大林第一次為自己爭風吃醋,結果反而比之前更激情澎湃地纏綿了一番。此刻想到把巖井一個人扔在痛苦的深淵之中,奈津心裡還是感到疼痛。

  她覺得自己雖然仍很珍視巖井良介這個男人,然而卻還是心安理得地躺在大林的懷裡,甚至連他那難看的睡相都覺得可愛。

  難道一個開始了,另一個就得結束嗎?她不願被置於如此殘酷的境地。想到這裡,奈津仰頭看著屋頂。自己怎麼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呢?說到底,難道不都是因為自己「見異思遷」嗎?

  沒錯。那麼說,一切都是「見異思遷」引起的了。雖然跟丈夫省吾一起過日子卻「見異思遷」於志澤;被志澤拋棄後又「見異思遷」於巖井;因為巖井填補不了自己心靈的空缺又再次「見異思遷」於大林。可是,即使聲稱這些對自己來說都是戀愛,又有誰會相信呢?

  她聽到大林有節奏地打著呼嚕。

  她又去仔細看了一遍巖井發來的第三封郵件,好像看到巖井也在電腦那一邊盯著自己。

  奈津坐直身子,開始寫郵件。

  郵件篇幅並不長,但等寫完發出以後,奈津已經感到精疲力竭了。

  回到床上,一頭倒在大林身邊。大林翻過身,嘟噥了一句挺溫柔的話,摟住了奈津。奈津心裡一驚,以為他沒睡著,但接著就又聽到了他的鼾聲。

  奈津體味著大林壓在自己身上那沉甸甸的胳膊和大腿,他像是孩子在纏著母親撒嬌似的。奈津心想,大林現在到底以為自己是在抱著誰啊?

  不……他想的是誰關自己什麼事呢?自己本來也不是想靠著這個男人的呀。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後悔藥了。作為一個女人,在今後的日子裡,還能碰到幾個能讓自己把身心燃盡的男人啊?還有多少能使腦汁都一起沸騰的釋放激情的時刻啊?

  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哪怕只是為了這個目的,無論背叛誰、傷害誰,自己都將會在所不惜。對一切後果,也會自己承擔。

  大林憨粗的呼嚕聲和「小鐲子」纖細的呼吸聲交織在一塊此起彼伏,奈津閉上了眼睛。

  現在巖井已經在讀那封郵件了吧?

  昨天晚上。

  收到你那封信以後,我就打算不再跟你進行任何聯繫了。

  讀信的時候,我覺得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了,心臟幾乎快要停止跳動了。你的信我讀了好幾遍。關於跟你交往這件事,我覺得自己今後一定會無休止地這樣想的——

  混蛋!別小看人!我要殺掉你!我恨你!

  可是,我想幹什麼?我究竟想幹什麼?

  跪在地上。頭叩著地面。淚流滿面。

  我不想要什麼你的愛。

  把我當成你的奴隸吧。

  什麼時候高興了就賞我點機會。

  不求你顧及我,只求你不要拋棄我。

  讓我像空氣一樣縈繞在你身邊。

  讓我時時能用手觸摸到你。

  就是向你求歡也別憐憫我。

  把我摧殘得死去活來。

  把我打得粉碎。

  我要成為粉末,不再是我自己。

  這就是我啊,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哎,為什麼你不能對我說「不會那樣的」?——阿津,我愛你。

  昨天晚上你不是寫信來了嗎?你說要「把百分之百的自己都給他」,我一直在想這句話。

  如果說我不能把百分之百的時間給你,但我至少可以把百分之百的真心話說給你聽的。我終於發現了,最重要的事情我總是在不可挽回之後才明白。也許正因為如此,人類才發明了文字,才開始寫戲劇和小說。告誡世人「別讓這個失敗重演」。

  你就是在從事這項工作,你是可以寫的。去折騰吧,去痛苦吧。你把吞噬未盡的妖魔和著鮮血吐出來,就能變成驚人的作品。

  現在,我就想讀你寫的東西。

  還記得那隻文鳥的占卜嗎?當那個人說「你接下來邂逅的男人」時,你應該意識到,那個男人不是我。

  再見。阿津。

  我暫時不會跟你聯繫。

   PS「暫時」這個措辭,跟我這個怯懦的人很配吧。

  轟隆聲震耳欲聾,連內臟都在跟著抖動。夜空中滿是五彩繽紛的煙花,拖著細細的長尾從天而降。

  一發綻放後的餘光尚未消失,緊接著又是一發,煙花接二連三地騰空而起,每隔幾秒就是一陣轟鳴,耳膜都在跟著振動。

  傍晚出門的時候,大林走得比平時要慢。奈津問他怎麼去會場他也不答,只是拉著奈津的手,從附近的棧橋乘船逆流而上,又換乘京成電車到了柴又。

  奈津從沒去過那裡,也是第一次被男人拉著手步行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隨著人流走過帝釋天寺院的參拜通道,再穿著木屐吃力地登上江戶川的堤壩,眼前的岸邊就是煙花發射場了。堤壩上滿是看煙花的人,他們在人群中找到很小的一塊地方坐了下來。

  每點燃一發煙花,周圍就響起一陣沸騰的掌聲和歡呼聲。因為河面不寬,所以煙花都是垂直髮射,有時風會把火藥粉吹過來。

  咚,咚……

  響聲如海潮般此起彼伏,一波接著一波,奈津看著大林的臉被照得花花綠綠的。

  巖井的回信,是剛才趁著在廁所排隊時看的。

  回信是從電腦上自動轉發到手機上的,奈津對著那塊小小的屏面反覆看了幾遍。回來後呆呆地站了一會,以致於煙花綻放都沒有看到。

  一束巨大的煙花爆開了,綠色的柳枝懸掛在天空,枝頭上纖細的火花繽紛閃爍徐徐降下。

  又是一發,湛藍翠綠交織的菊花徐徐地展開花瓣,一層復一層地重疊在一起。歡呼聲又一次衝向高潮。

  「你不要緊嗎?」

  盤腿坐在旁邊的大林注視著煙花問道。

「……嗯,不要緊啊。」奈津朝他笑道。「只是有點菸灰落到眼睛裡了。」

  大林也沒再問什麼。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吧,正當大家以為已經結束了的時候,好幾束煙花又同時在夜空綻放,轟鳴聲像連續擊打的鼓聲響徹了江戶川兩岸。

  煙花聲消失了,嘈雜的人聲又回到了堤壩上。

  大林站起身來,朝奈津伸出手。

  「走,咱們回去吧。」

  這聲「回去吧」聽起來那麼沉悶,奈津覺得像是吞下了一根的針,那針刺中了胸口。

  她點點頭,沒有作聲,拉著大林的手站了起來。

  周圍的人全都開始朝車站方向走去,穿和式單衣的女人幾乎都比奈津年輕。當一個後頸尤白的女孩獨自從旁走過時,大林不動聲色地扭頭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

  奈津一聲不吭抬頭望著天空,沒有月亮,晦暗的夜空裡只有黑黝黝的煙團在飄動。

  「吃點什麼?」大林問道。奈津正要回答「吃什麼都行」的時候,嗵……肩膀突然被旁邊走過的人撞了一下,大林的手被撞開了。就在她搖晃的時候,一隻木屐脫落下來滾到堤壩下面去了,一眨眼大林也被人流擠得不見了。

  奈津被擠出人流,只好閃避到堤壩邊上,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顧。

  這時,只見對岸街市的燈火一直延伸到遠方,有一處讓她倍感親切的橙色亮光在柔和地搖曳著,好像要把那片地方全部照亮似的。

  那燈光看上去就像是遠方的煙花,像是雖然遙遠但不會熄滅的煙花。然而,奈津自己想要的,不是那其中的一盞。

  啊。

  為什麼那麼悽寂?

  難道無限的自由就是如此難以忍受的悽寂嗎?

  奈津沒有聽到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脫下另一隻木屐提在手上,捲起衣服下襬,赤腳踏在冰涼的草地上,走下堤壩去尋找那隻失落的木屐。

  河面上吹來了清爽的夜風。

  夜風中那早該消散彌跡的煙花卻餘煙未散,嫋嫋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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