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雙重幻想 by 村山由佳
2020-2-21 19:42
1
跟岡島杏子碰頭的咖啡館,就在麻布十番地的環形道旁邊。
從今天起雖然已是三月了,但室外還是很冷,兩人旁邊的座位上除了手袋以外,都還放著一件厚厚的大衣。
「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
杏子眯起一隻眼睛瞄著銜在嘴裡的香菸說道。
「寫得不錯啊,你。寫得好極了。色情味挺濃的,而且還很悲情。有幾場戲我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真的?」
奈津偷偷看了她一眼。
「我可不會拍馬屁。」
杏子說得非常乾脆。
她攤在桌子上的,是幾天前奈津交給她的劇本複印件。戲的名字還沒起,奈津寫完後是第一個給她看的,就連巖井良介也還沒看過。說起來他也算是專業搞這一行的,奈津想給他看最後的完成稿。
「可是我想過了。你是按照《仙鶴報恩》那個戲的套路寫的吧?」
「是的。正確地說,是木下順二的《夕鶴》。我總想把這個戲整體上寫成那種敘事體的味道。而且,我覺得可以按照一個大家熟悉的故事路子來寫。對了,就像那個《美女與野獸》,它好像就是按照希臘神話《愛神與美女》的路子寫的。」
杏子一邊點頭一邊啪啦啪啦翻著劇本,裡面已經貼上了好多紙條,一看就讓人感到這是專業編輯讀過的東西。
翻劇本的手停了下來。
「對了,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就是隔著格子窗,用線連著打紙筒電話的那個情節。」
奈津笑了,她知道杏子肯定會那麼說的。
這是一個日本富翁的公子和九龍城出身的年輕妓女的戀愛故事。
京太郎是貿易公司董事長的兒子。有一天,他被酒肉朋友約出去逛妓院,遇到了瘦小的妓女梨花。梨花對客人愛理不理的,所以也紅不起來。就是跟客人上床,也從不掩飾自己的冷漠。
自詡情場高手的京太郎使出渾身解數,拼命想讓梨花找到真正的快感,卻不意與她雙雙墮入了情網。梨花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戀愛儘管極為純真而遲鈍,但在京太郎不顧一切地矢志追求下,使她漸漸打開了心扉。正當他們兩情依依心心相印的時候,京太郎的父親對兒子的放蕩實在看不下去了,把京太郎關在家裡禁止外出,還拿走了他的錢包……
京太郎終於從大宅院裡逃了出來。雖然他身無分文,老鴇不讓他見梨花,但他們倆還是隔著格子窗互相聽到了對方的聲音。京太郎第一次對梨花說「我愛你」就是在這個時候。
京太郎從妓院後面的小衚衕裡翹首望著二樓的窗戶,梨花從窗子裡把一個用線連著的紙筒放了下來。以前有一次他們卿卿我我情意正濃時,為了一點小事爭了起來,這個紙筒電話就是京太郎為了討梨花歡心給她做的。
「我真是看傻了。」杏子說著笑了起來。「兩個人是在用紙筒電話過癮啊。」
「是不是太誇張了?這樣的情節,只能在舞臺和觀眾席很近的小劇場裡演出,所以我寫著寫著就擔心起來了。」
「那有什麼?你就把它歸入到只能在小劇場裡仔細品味的那類戲裡好啦。看了劇本以後,我覺得這種場面在舞臺上實際演出的時候,效果一定會非常好的。前頭不是安排了一場他們爭吵以後又和好的戲嗎?你在那裡埋下了京太郎給梨花做紙筒電話的伏筆,所以梨花第一次從二樓格子窗裡把紙筒電話放下來的時候,我想觀眾一定會恍然大悟地心想: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而後面那些只有熱戀情侶才說得出來的山盟海誓的痴話,又使劇情一點一點地朝著色情的方向發展,最後他們對白的淫詞豔語不斷升級,雙方都終於都獲得了極大的快感。」
「那個,你聲音是不是太大了?」
「誰也沒在聽咱們說話啊。」
杏子毫不在乎地繼續說道:
「這場戲的色情味很濃,安排也很緊湊。接下來京太郎又從家裡跑出來看她的時候,瞧著梨花急急忙忙把紙筒電話從樓上放下來,觀眾一定會捂著嘴偷偷笑的。我覺得這裡你寫得很好。愛神特有的那種詼諧和哀愁都表現出來了。還有,這場戲裡兩個人的對白越是煽情,後來京太郎從家裡偷錢出來為梨花贖身的情節才會越顯得合情合理。戲要是演到這個份上,觀眾當然就會接受,可能他們也會想親身去試試呢。」
「哎,你說得也太好了吧?」
「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才不會拍馬屁呢。」
奈津頓了頓,才又說了聲謝謝。
「不客氣。」杏子應了一句再問道:「大概,你挺那個的吧?自己也覺得寫得很不錯?」
「……那個嘛,感覺還可以吧。」
「你看,我沒說錯吧?」
「可是我還是有點不放心,因為不管怎麼說,那只是我自己的一種思路。」
「噢,那我理解。我負責聯繫的作家裡頭有你這樣想法的也不少。即使寫了個不管誰看了都稱讚的作品,在得到讀者的實際肯定以前,好像心裡都是七上八下的。可是我對你說的話都是正兒八經的哦,根本不是什麼在瞎捧你。」
這一點,處在傾聽別人評論立場上的奈津是有同感的。她並沒有因為聽到了讚美就高興得忘乎所以。如果讚美不是建築在完全理解、接受和正確評價的基礎之上,那就對作品沒有任何好處,也沒有任何理由值得高興。正因為這一點,奈津很把杏子這個朋友當回事的。杏子平時對她就不遮不掩地直言不諱,所以現在這種時候,只有她的話才最靠得住。
「對了,有幾個地方我看了有點不放心,可以問問你嗎?」
「當然啦,我求之不得呢。」
於是,杏子開始一點一點地從頭挑起毛病來了。對每個貼了紙條的地方,她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有的意見還很尖銳。剛才的大加讚賞,看來不過是為了提這些意見先做的鋪墊。大部分的意見都很中肯,說得奈津不停點頭。
特別是在後一半。有一段說的是京太郎自從染上了鴉片癮以後,性格發生了變化。他為了要錢就逼著梨花去接客,最後還想要把她賣給自己的朋友。杏子覺得,這裡如果再加進一段梨花對他進行痛心疾首規勸的戲,將會更具有感染力。
如果是電視劇的話,可以跟劇組同事一起進行推敲,而這次必須自己一個人來單獨完成。不但能不能上演是個未知數,就連能不能在戲劇雜誌上發表,都還是個未知數。杏子對這樣一個劇本竟然如此認真地提出意見,奈津感到真是萬幸。
杏子舉手招呼侍者又要了一杯咖啡。
「那麼,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啊?」
「還沒想過呢。光是寫出來,已經搞得我精疲力盡了。」
「你想沒想過把它拿去給志澤看看?」
奈津搖了搖頭。
「一開始也不是沒想過……可想起他我心裡就生氣。」
「生氣?」
「嗯。我覺得必須改掉自己那種依賴的習慣,不能再靠他來判斷自己的價值了……」
「哎呀,你這個決心下得對啊。」
「因為我是為了自由創作才好容易離開家的,到頭來又去依賴他,那不就等於白從家裡跑出來了嗎?所以,這次我想讓跟他沒關係的劇團來演這個戲。當然了,假如雜誌上發表了,他看了以後來求我讓他們演,我也不是不會考慮的。」
杏子笑了起來。
「對對,就這麼辦。雖然我還是覺得你這樣有點夠嗆,但還是很佩服你。因為這是你自己想要徹底改變自己了。說真的,最近我每次看到你,覺得你的臉型都開始變起來了。」
「哎?是嗎?」
「看來是你對丈夫發佈的獨立宣言起作用了吧。」
「也許是吧。」
打那天以後,快有兩個月了,然而跟省吾的關係,現在仍然處於膠著狀態之中。
「求求你了。求你別跟我提離婚。」省吾是這麼說的。「你是不是想跟別的男人結婚了?如果不是的話,現在這樣也挺好嘛。我再也不硬催你回來了,真的,你在外頭幹什麼都行。以前也跟你說過,你愛跟誰談戀愛我都不管,就是求你別再打離婚的念頭啦……」
正因為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所以也只好從長計議了。奈津心想,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不再約束自己了。她不知道人會不會轉世投胎,但至少明白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只要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精神準備,那就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吧。因此而帶來的孤獨,她是甘願承受的。現在自己也只能採取這樣的生活方式。
「其實你不用擔心。」
杏子說道。
「能不能徹底跟丈夫分手,也只能等一等再說了。反正你已經得到了自由,可以照自己的願望去發展了。那些男人啊,鼻子都靈得很呢。只要你不把門關死,不久還會交桃花運的。」
奈津皺了皺眉頭。
「夠了,最近不會去想什麼戀愛的事了。跟你說老實話吧,有那個師兄在,我已經夠滿足的了。」
「你說什麼呀?巖井你可以照樣留著,不過,你還得正兒八經地去戀愛。我可告訴你,只要是吃筆頭飯的,不管男女都一樣,要是沒有戀愛了,那作品也就一下子寫不出來了。」
奈津沒想到杏子說得還真準。她最近似乎桃花運很旺。最明顯的就是不少男性朋友和工作中認識的男性都紛紛來請她喝酒。
雖然她對誰也沒說過跟省吾分居的事,卻不知怎麼變成了公開的祕密。就算她現在謙恭了不少,比較容易接近,可那些人對她的態度明顯遠比以前隨便了。雖然暫時不想被什麼戀愛之類的事煩擾,但看到男人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時間比以前長,奈津心裡還是挺愉快的。
前幾天商量工作後一起喝完酒,製片人說是要送她一段,跟她上了一輛出租車。
「拉拉手好嗎?」製片人話沒說完就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甩開吧?好像太不給他面子,再說他已經相當醉了,瞧那副樣子,奈津估計他不會再惹事生非,也就沒理會他。誰知他突然從旁邊探過身來硬要跟奈津接吻。
奈津立刻用另一隻手使勁把他的臉推了回去。
「別太過分了。」
「不行啊?」
「嗯,不行。」
「啊?真的不行?」
司機全都聽到了這些話,卻佯裝不知地直視著前方。奈津對他大聲叫道:「請你在前邊那個便利店停一下!」她迅速鑽出車門,然後微笑著向製片人道別,目送著車子開走了。對這種人,怎麼能讓他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呢?
一邊喘氣一邊朝住的公寓走著,呼出的白色氣體飄逸在都市的夜空中,她感到自己不像是在現實中。不顧公寓的鎖門時間喝到這麼晚回家,在出租車裡還差點被男人欺負。去年這時候,連想都不會想到現在竟會是這樣。
如果是母親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弔起眼角說她:這都是你自己不檢點鬧出來的。母親自己在年輕時很開放,卻對女兒的一舉一動管得很嚴。上大學的時候母親也規定奈津十點鐘前必須回來,哪怕是晚到家一分鐘,要是不先打個電話給她,回來以後可就麻煩了。那時要想跟男朋友在外頭過夜,或是偷著打點零工,都非得先找小姐妹串通好,讓她們幫自己說謊才行。
可到了現在這種年齡,要是太檢點還有什麼意思啊?稍微放出點破綻,給那些男人留個來找自己的機會,也是挺快活的嘛。
就拿那些男人來說吧,他們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不會太沒有分寸。要是太得意忘形的話,到時候只要在他們鼻子前頭把巴掌一伸,就沒事了。如果是年輕時候的話,說不定會因為不知深淺而吃虧,而現在自己早已具備了審時度勢的功夫。
這樣一想,就會覺得與年輕時候的戀愛相比,到了一定歲數以後,雖然遺憾與無奈也在不斷增多,但還是更加自由自在了。
「你照自己想的去做就行了嘛。只要不出危險,我什麼都不會干涉你的。」
三天沒跟巖井見面了。一番纏綿之後,兩人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巖井只顧著讓奈津得到快感,自己並沒有達到高潮。
這次是才過三天就又見了面,而上次是隔了一個星期才見著的。再上次好像是隔了五天吧。與兩人剛有關係時相比,現在巖井來訪的間隔略微長了些。
奈津知道這不是他對自己的興趣在消退,而是實在太忙了。
電子郵件的往來還是極為頻繁,一旦見面親熱起來,還是像以前一樣老是忘了時間。那些只有他們倆自己知道的微妙手法,依舊使他們感到愉悅,越是熟悉彼此的身體,獲得的快感也就越發酣暢淋漓。儘管如此——
正因為曾經的撫愛方式太使人如痴如醉,奈津現在反而感覺不能滿足了。激情過後,她會有一種空蕩蕩的孤寂感,就好像是在看著廟會上的小販收攤回家似的。
她知道,巖井來跟自己幽會,已經是在見縫插針地硬擠時間了。但以前比現在更忙的時候,哪怕是中午只能溜出來一個鐘頭,他也會趕來不脫衣服地跟自己親熱一番。這些事,奈津不知不覺地就會想起來。
從那個香港之夜開始,已經過了七個月。距離被志澤無情拋棄的那個招待會,算來也有三個月了。
不管是偷情還是戀愛,想永遠保持巔峰狀態都是不可能的。男女之間的情感漸趨穩定,則是一種不言而喻的理所當然。奈津很清楚這一點,但還是裝作不經意似地問道:
「我要是跟別的男人幽會,你會不會吃醋?」
「當然會吃醋啦。不過我不會攔著你,因為你還是自由點比較好吧。」
「哎?」
「那樣你就會把跟別的男人的事情講給我聽,好讓我吃醋以後狠狠地折騰你,你就又能舒服得騰雲駕霧了。」
「……怎麼聽起來我是那麼無情無義的女人啊?」
「是有點像吧?」
這話聽上去好像是說自己就是那種不講情義的女人。
見奈津不說話,巖井忽然眯起眼睛朝著她笑了,那表情說不清是什麼意思。
「我根本不是在責怪你。行啦,你怎麼做都行。我是沒有資格拴住你的,而且真要那樣的話,你也會馬上離開這兒。只是……」巖井的聲音忽然變低了。「只是請你全都告訴我。什麼都別瞞著,把跟別的男人的事情都講給我聽。」
「那又會怎麼樣呢?」
「我會把你告訴我的照樣再給你做一遍。而且會做得比那個傢伙更地道,更到位。」
奈津忽然感到腳心裡抽了一下,眉毛也緊跟著稍稍抖了一抖。這微小的抖動沒有逃過巖井的眼睛。
他的手指伸了過來。奈津一把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說道:
「最近你好像相當有自信嘛。」
「那倒不是。對別的女人,我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自信都沒有。可就是對你的身體嘛,我好像特別……我覺得,只有我,才有一張比任何人都詳細的地圖。對不對?」
「……」
奈津無言以對。她皺起鼻子,使勁朝他伸了伸下嘴脣。巖井笑了起來。
「哼,愛怎麼笑就怎麼笑吧。」
奈津說道。
「那我也讓你再高興點兒,明天就去跟一個和尚約會。」
「啊?和尚?」巖井聽完立刻說道。「你又把狩獵範圍擴大了嘛。」
這個比喻說得奈津也不由地笑了。
「怎麼啦?人家難得請我去吃飯,不就是一塊去吃頓飯的事嗎?師兄,你知不知道這個人?他叫松本祥雲。」
「松本、祥……噢,我知道,這個人有時候也在電視上露露臉。他是半路出家的吧?以前好像是個醫生。」
「對了,神經科醫生。不過,不是什麼以前,他現在還在幹著那一行呢。上回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挺有意思的。」
去年年底奈津應邀去參加一個電視臺主辦的專題討論會,松本祥雲也是應邀來參加的。據介紹說他雖然是個神經科醫生,但三十多歲就皈依了佛門,現在掌管著仙台的一座寺院。他自己談道:從傾聽人的心靈煩惱這一點上來說,自己作為神經科醫生和僧侶,沒有任何矛盾。他說話時表情爽朗,長相也年輕,根本看不出已經快五十歲了。
專題討論會結束後,有關人員又一起聚餐,奈津跟他坐在相鄰的位子上。作為第一次對話來說,那天已經談得很深了。奈津想到對方是個僧侶兼神經科醫生,加上自己喝得有點醉,話比平時多,於是又像是懺悔、又像是進行心理諮詢似的,對他說了不少平時很難說得出口的事情。而松本祥雲也確實是一個善於傾聽的人。聽完奈津的訴說,松本祥雲思忖片刻以後說道:
「哎呀,您的生命力很不尋常啊。」
看到奈津大惑不解地看著自己,他解釋道:
「對。您的目光非常有力量。」
松本祥雲的表情既像是吃驚又像是感嘆,他說下次到東京來講演或去電視臺錄象時,想順便請奈津一起吃飯。這就是明天要吃的那頓飯。
「噢,沒想到是這個花和尚。」
巖井鼻子哼了一聲。
「我不是說了光是吃飯嗎?」
「你們是在酒店的門廳裡碰頭?是一對一吧?他安的什麼心不是明擺著的嗎?」
「可他再怎麼說也是和尚啊。」
「從古到今,誰不知道和尚沒有不好色的呀?」
「他說他有家小。」
「我還有家小呢。一般來說,一點沒那種心思,是不會請什麼女人吃飯的。」
「也許是吧。」奈津看著巖井的臉說道。「可是,要是他真那樣的話,我說不定會上勁的。」
「啊?」
「你不想想?就是想跟和尚偷情,也是很難找得著對象的呢。」
「說得倒也沒錯啊。」
「乾脆我來勾引他吧。就讓他心裡想著‘使不得使不得’,最後還是被情慾逼著違禁犯忌……哼,和尚的一臉苦惱相肯定沒什麼好看的,可我還是想看看。」
「哎呀呀……」巖井嘆了口氣。
「真是個實實足足的惡魔。」
「怎麼?不是惡女?」
「是惡魔。」
「也不是小惡魔?」
「不是說了是惡魔嘛。大概年輕的時候被人家叫你小惡魔,你都一點都不害臊吧?」
「你說得是不是太過分了?」
巖井苦笑著又嘆了一口氣。
「咱們可是已經說好了的啊,阿津。」
「說好了什麼呀?」
「你裝什麼蒜啊?」
巖井的指尖準確無誤地按到了奈津的中心開關,奈津不禁猛吸了一口氣。巖井的身體壓了上來。
「那個花和尚到底唸的什麼經,完事以後你得告訴我,一點也別漏掉。」
「那你……也照樣再給我念一遍?」
「當然。……我要徹徹底底收拾你。」巖井輕輕耳語道。「不管你怎麼叫,也別指望我手軟。」
奈津低低地呻吟著,張開了兩腿。
2
門廳中央裝點著碩大的桃枝,告訴人們:今天是3月3日女兒節。
這家酒店的總服務檯在二十樓,二十樓以上還有客房。奈津是第一次來,覺得這裡時尚大氣,進進出出的外國客人也很多。
來自仙台山溝溝裡的祥雲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酒店?是因為他單獨呆在酒店裡的時間比較多嗎?
「他不會讓自己有那麼多獨居一隅的時間的。」
奈津冷冷地揣測著,心情仍然舒暢不起來。自己雖然對巖井誇下了海口,然而真來到這裡等著見祥雲,她突然感到心裡越來越虛,甚至開始後悔到這裡來了。
上次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周圍有很多人,所以才會無拘無束地跟他談得那麼近乎。今天一開始就是一對一,真不知道該跟他談什麼好。
祥雲準時出現了。他穿著一件黑黑的大衣,裡面是略帶灰色的立領套裝。
「我還以為您又像上次那樣披著袈裟呢。」
聽了這句玩笑話,祥雲微笑著答道:
「我怕太顯眼了會給您添麻煩。」
這句回答聽上去話外有音。
祥雲問奈津想去什麼店,奈津回答說聽您的吧。祥雲於是先站起來,領著奈津走進了門廳旁的懷石料理店。看上去他早就預約好了。
奈津心想,要是自己提議去外邊的哪家其他的店,他又會如何應付呢?他們被引領到座位上,侍者遞上毛筆手書的菜單。兩個人都點了懷石套餐。
他們從今天祥雲剛錄完的節目談起,等談到各自的近況和工作時,開始時點的那盅醉鯨清酒已經空空如也。奈津在祥雲推讓下,又點了一盅黑龍清酒。也許是因為最近餐飲應酬的機會比以前多的緣故,如果是日本酒,奈津已經能喝一點了,但總的來說,酒量還是不行的。看到她臉頰和耳朵已經變得通紅,祥雲開了句玩笑,然後說道:
「在佛教當中,尤其是密教的教理,對我們人類的弱點其實是很豁達的。譬如說吧,就連慾望,密教也認為它跟菩薩一樣神聖重要。」
「慾望也跟菩薩一樣……」
「是的。對美酒佳餚的欲求,對某種物品的欲求,當然還有對性的欲求,所有這些本來就是在佛祖允許範圍之內的。因此,用不著勉強忍耐和剋制。這就是說,如果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去傷害別人,自然另當別論;而如果不會傷害別人的話,硬咬著牙抑制自己的慾望,則是大大違反自然規律的……」
自己是不是看上去已經很醉了?奈津心想。祥雲一定也猜想自己已經喝醉,所以今天晚上才會那麼慷慨激昂。看來,他對這一套已經是輕車熟路了。也許他仗著相貌堂堂又能說會道,在勾引女人上就從來沒有失敗過。
奈津朝窗外看去,感到自己好像坐著椅子漂浮在夜晚的街道上方。
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是坐在這裡,周圍的響動好像很遠,那大概也是酒精在起作用吧。
祥雲也像她一樣看著窗外。他說道:
「從這裡看不到東京塔嘛。」
「是啊。這裡正好是反方向吧。」
假如呆會兒他想要自己上床——奈津用已經有點麻痺的大腦猜測著——他會說:我的那個房間看得到東京塔……他要是真那樣說的話,說不定自己會忍不住笑出來的。
祥雲拿走了賬單。雖然奈津說要跟他一人一半,但他說:您還是呆會兒請我喝茶吧。
而當出了店門,奈津四處張望想找茶室的時候,祥雲開口了:
「您要是不介意的話,到我樓上的房間去喝茶怎麼樣?反正能讓他們送到房間裡來。我還想聽您詳細談談呢。」
這腔調堪稱標準的若無其事,但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一點兒沒那種心思,是不會請一個女人吃飯的。)
想起巖井的話,奈津在心裡偷偷嘆了口氣。祥雲的花招也太簡單了吧,真讓人掃興。可是不管他怎麼小兒科,要是不看完最後一幕就回去的話,自己才是傻瓜呢。沒錯。
猶豫了幾秒鐘,奈津說道:
「那麼,我就稍微打擾您一會兒再回去吧。」
房間在筆直的長廊走到底的地方。一進門,正對窗子果然映襯著東京塔橙色的燈光。
雖然沒有笑出來,但比想象的還要掃興,奈津膩煩得已經難以忍受了。帶著這種心情上床的話,難道能高興得起來嗎?
「叫他們送點什麼來吧?」
奈津搖了搖頭,心想他大概本來就沒想讓自己請喝茶。
「我喝點茶就行了。」
奈津一說完,祥雲趕緊把袋裝茶放進杯子,用熱水瓶把它倒滿。他把茶杯放到奈津面前,只留下角落裡的一盞檯燈,然後把其他的燈全關了。
「這樣才靜得下心來吧?還能欣賞東京塔美麗的燈光。」
奈津真想告訴他,東京塔就是從自己家的陽臺上也看得到,但還是忍住了。說來奇怪,她開始有點可憐起祥雲來了。
「還記得上回談的話嗎?」
祥雲問道。
「談的什麼話?」
「您好像說,自己身體裡邊有個開關,是吧?」
祥雲一邊說著,一邊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哎呀!我怎麼把那種話都說了?」奈津朝他苦笑了笑。「請您把那些話忘了吧。」
「為什麼?您給我的印象很深。因為雖然病人會跟我談心,但很少有女病人會清楚地給我解釋她身體的那個部分。」
祥雲的上半身向奈津傾斜了過來,壓得椅子嘎嘎作響,聽起來非常刺耳。
「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再聽您詳細地談談那方面的情況。」
奈津之所以會說開關的事,是那次聚餐的時候祥雲談的話題引起的。因為他既是神經科醫生又是僧侶,所以經常有許多煩惱人聚集在他那裡。他特別談到了一些由於在性問題上受到挫折而跑到寺院來找他的女性。這些話也引起了奈津心中同病相憐的共鳴。
祥雲告訴她,一些女性選擇皈依佛門,是因為受到了丈夫、戀人或父親的性虐待或性奴役;也有一些是因為無法使自己強烈的性慾要求得到滿足,為了徹底解脫才當尼姑的。
特別在談到這些當尼姑的女性時,祥雲說道:
「而像您這樣的人,大概對這種情況是無法想象的吧?」
誰知有了幾分醉意的奈津動了真格,脫口而出道:「怎麼會想象不到呢。因為我很清楚,她們的情況跟我也很相似,我身體裡面也有個開關,有時候它也是沒法關緊的。」
雖然奈津後來辯解似地補充說女人多少都有那種情況,但現在想來,也許正是那段對話勾起了祥雲的淫慾之念。再或者,他一開始就是為了引奈津上鉤,才設下了那個話題的圈套。
「其實那個開關也並不是一直開著的啊。」
說完,奈津喝了一口茶。光線太暗,看不清茶的顏色,沒有一點香味,就像是在喝白開水似的。
「沒碰到什麼事的時候,一點都沒什麼,但那是一種脈衝似的波浪般的東西。」
「波浪?是嗎?」
「祥雲先生,記得那次您對我說過,說我‘生命力很不尋常’。正巧我以前喜歡的一個人也說過跟您一樣的話。」
「噢?那個人是誰啊?」
「保密。」
「哈哈哈,保密啊?」
「嗯,保密。只是……照他的說法,旺盛的性慾是與生俱來的生命力的表現。那種生命力還能成為創作慾望的源泉,而性冷淡的女人是寫不出戲劇來的。所以他說我不必對自己過於旺盛的性慾感到羞恥,而應該為它感到自豪。」
「嗯,說得對啊。」
「以前,我很討厭自己的那種地方,聽他說了以後,才一點一點改過來。可我怎麼也不能完全擺脫那種困擾,我不得不帶著這個軀體過一輩子,咳,我已經不指望有什麼改變了。」
為什麼要故意說這種話呢?奈津腦袋裡還清醒的那個部分想道。是不是覺得利用說話的時間,就能把將要發生的事朝後拖啊?
不是。非要問為什麼的話,其實是因為奈津此時的感覺與編電視劇故事情節的時候很像。不管是她多麼不感興趣的主題,但只要讓她高遠夏目來編寫情節的話,她就決不允許那個電視劇上不了桌面。現在她就是這麼想的。
祥雲看著奈津,就像是在欣賞一隻有趣的動物似的。想了一會兒,他說道:
「是嗎?您已經‘不指望’啦?」
「是的。」
「那麼,奈津女士,您知道嗎?‘不指望’這個詞,是從它的原意‘查明’派生出來的。只有正視煩惱,把問題的本質‘查明’以後,才能看得到接下來應該選擇的道路。所謂對某一件事‘不指望’,其實是這個意思。而決不是什麼向後轉的意思。」
奈津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您笑什麼?」
「沒什麼。我是覺得總算聽到您說了些很像和尚佈道說的話。」
「是啊,因為我也算是個和尚嘛。」
祥雲笑著朝她做了個鬼臉,又突然站起來走到窗邊說道:
「啊,您看啊。快到這兒來。從這兒朝下看美極了。」
這場面真是爾虞我詐。
不對。奈津心想。現在雙方其實就像在即興演一齣戲一樣,連這出俗套戲接下來的情節如何展開都已經有了大致的默契,只是結尾尚不知如何。
奈津也站了起來,走到與祥雲隔開一點距離的窗邊。雖然兩人隔著距離,奈津卻感到祥雲蠢蠢欲動的肉體像是要突然向自己壓過來,她又收了收腹,心想不如索性快點把所有要做的一切都快點做掉。
「咱們接著談剛才的問題吧。」
「啊?」
「就是您身體裡的那個開關啊。」
「噢,好吧。」
「當波浪湧上來,開關關不上的時候,您怎麼辦?」
「是啊。那種時候……」
奈津還沒把答話說完,祥雲已經慢慢地走近一步,輕輕地用胳膊抱住了她的肩。
就在那一瞬間,她低著頭,暗暗叫了一聲:哇啊。
如果要拒絕的話,大概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說實在的,她想拒絕。可是又覺得拒絕起來也挺麻煩的。與其這麼跟他鬥嘴,還不如讓他來擺弄自己的身體倒能結束得快點。
「嗯?那種時候怎麼辦啊?」
抱住她肩頭的那隻手伸出大拇指,輕輕地摩擦起奈津的臉頰來。
「那種時候……」奈津一橫心說了出來。「就自己來解決。否則的話,就找個人來。」
「找誰?找那個你說要保密的喜歡的男人?」
「不是。找另外的人。」話剛說完,祥雲漏出了一聲悶笑,又抓住了奈津的耳朵。
「你這個壞孩子。」
奈津眼睛閉上了。
只要一直這麼抓著耳朵,不管是誰的手指都沒什麼關係。那個敏感的穴位只要有一點刺激,人就會感到舒服。這跟指壓按摩是同一個道理。
「那麼,」祥雲窮追不捨地問道。「那個開關現在是關著的嗎?」
「其實,」奈津又呼吸了一次,才答道:
「還有手動的開關啊。」
祥雲噗嗤一聲笑了,終於放心地朝她壓了下來。
浴室裡傳出了水聲。
奈津穿上了黑連衫裙。剛衝完淋浴,皮膚還沒全乾,薄薄的裙子貼在了肉上。脖子那兒的頭髮也是溼的,這樣出去的話很容易感冒,但她沒有辦法。
她坐到椅子上,拉上長統靴的拉鍊收緊靴筒,心裡想著,這靴子剛脫下來還沒多久呢。
只用了十五分鐘。
而且不是探花尋蕊了十五分鐘,是從自己被抱上床到祥雲達到高潮,一共只用了十五分鐘。他的身材修煉得行雲流水般瘦削自然,讓人根本提不起什麼興趣。
他把奈津抱到床上,脫下她的編織開衫,解開連衫裙的扣子,愛撫了一下以後,又拿掉了胸罩和外褲。祥雲湊到她的耳邊,像唱歌似地問道:
「舒服嗎?」
奈津不由地皺起了眉頭,她想起了上次那個應召牛郎。怎麼男人都喜歡問同一個問題啊?為什麼做到一半的時候說話的腔調都會突然變調啊?
就憑他下的這點功夫,一點都不舒服。雖然心裡這麼想,但不能說出來,而且還得矜持地點頭給他看。祥雲的手朝她大腿之間伸來,奈津裝著害羞的樣子先躲了開去。
——索然乏味,一點都沒溼潤。儘管如此,奈津卻連主動愛撫對方來升高熱度的興趣都提不起來。她不想再跟祥雲有第二次,又不敢貿然使出自己那已在巖井身上得到驗證過的功夫,否則的話,祥雲一定會沒完沒了地對她糾纏不休的。
「我可以進去嗎?」
眉頭皺得更深了。都到這種地步了,還問什麼。
她忍住煩燥又點了點頭。祥雲拉過奈津的手,讓她握住自己胯下的那東西,想要讓她自己來引導。
大小還算過得去,奈津聯想到了猛犬拉出來的大便。那大便咕嚕嚕滾到地上,硬巴巴的。她只在放進去的時候有過一絲期盼,但才兩三個來回後她就明白了,它的長度和直徑都略顯不夠,即不能伸到最深處,也無法獲得壓迫的快感。還有大概就是形狀的問題吧,除了摩擦以外,自己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其他的刺激。
又過了很久,奈津覺得不露一手不行了。這不是為了祥雲,而是因為再不行動的話,就無法讓自己獲得舒服的錯覺,那樣也就無法達到高潮了。
不過——來不及了。
「一起來衝刺吧!」
啊?已經要衝刺了?
奈津感到驚愕,但還沒等她來得及反對,祥雲就已拔了出來,在奈津肚子上滴瀝噠啦地放掉了。
奈津接過餐巾紙,默默地在肚子上擦著。她想沖淋浴,可又覺得如果馬上站起來,似乎太不顧及他的面子了,只好暫且朝天躺在那裡。祥雲把自己收拾完後躺下身來,偷偷地握住了她的手。
「謝謝。多虧了您,我好像到極樂世界去兜了一圈似的。」
奈津不知道自己現在笑出來是不是失禮,只好僅僅向他略微翹了翹兩個嘴角。
「下次來東京的時候,還能跟您這麼見面嗎?」
奈津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
「請允許我改天到仙台的寶剎去拜訪您。」
祥雲深深地點了點頭。
「請務必光臨一遊。雖然在深山,但是個好地方哦。不過,今晚的事,請對任何人保密。」
「當然啦。」奈津雖然儘量裝得很害羞似地朝他微笑,心裡卻在想,做得這麼不到位,簡直是一敗塗地,自己怎麼會有臉去炫耀?更不用說去拜訪他的寺院了。自己說的「改天」,永遠都是「改天」,這不能算是騙人吧。
雖然心裡不耐煩,但還是勉強地繼續跟他東拉西扯了半個來鐘頭,然後就對他說自己想沖淋浴了。奈津把非洗不可的地方用力擦洗完後就出來了,祥雲隨後也進了浴室,現在正慢悠悠地衝著呢。
奈津穿上另一隻長統靴,站了起來。
窗外東京塔的燈光已經熄滅,只有塔底還看得到幾條光帶在移動。奈津真想快點回到地面上去。
就在她對著檯燈旁的鏡子稍稍修補臉妝時,浴室的門打了開來,帶著肥皂味的蒸汽和祥雲一起進到房間裡來了。聽到他「哎?」了一聲,奈津搶先說道:
「我得回去了。」
「啊呀,您……這就回去了?」
祥雲說道。他手按在肚子上,好不讓厚厚的浴巾從腰部滑下去。
「您可以住在這兒嘛。床也有兩張,我本來還想明天跟您一起吃早飯呢。」
「對不起,因為我還有很多工作等著做呢。」
「噢……是嗎?還得工作,那就沒辦法了。那麼,只好下次再請您多呆會了。」
奈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把包背在肩上,笑了笑。「多謝您了,我很高興。」邊說邊從祥雲旁邊走了過去,打開房門來到走廊裡,沒走幾步又迴轉身來。
「今天的晚飯也謝謝您了。」
只有這次她算是真心地向祥雲道了謝。
她感覺得到背後那盯著自己的視線,只恨這條筆直的走廊太長了。
在通向電梯廳的拐角上回頭瞥了一眼,只見房門裡伸出的那個和尚頭還在朝這裡看著。她朝正在揮手的祥雲又點了點頭。
剛拐進電梯廳,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按了好幾次朝下的按鈕。電梯門總算開了,她立刻跨了進去,就在門又合上的同時,她咚地一聲背靠在電梯的壁板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要是除掉脫衣服的時間,兩人折騰的時間其實比自慰都短。就像面前放了一盤聞起來很香的菜,剛吃了一口盤子被收拾掉了一樣。
這種吃不飽的飢餓反而更難熬。儘管不能一概而論說時間越長越好,但要讓女人的身體開始深度反應,是需要一定程度的預熱時間的。像現在這樣豈止是激情慾火沒有完全燃燒,實際上是在開始燃燒前就被熄滅了。也許還是乾脆什麼都別幹反倒強一點。
(……你這是在幹什麼呀?)
奈津很吃驚自己居然會這麼不高興。以前自己有時想要全部釋放平時壓制著的感情,卻因為對方不得要領,致使自己沒能得到預想的快感。跟省吾,跟應召牛郎都是如此。此時自己的心情與那種時候如出一轍。想到這裡,她愈發感到惆悵。
下行電梯沉重地頓了一下停住了。奈津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
渾身沒勁。不是身體乏力,而是心裡疲憊至極。
她走進大廳,因為必須走過總服務檯換乘一部電梯,才能到外面去。不管腳步放得多輕,皮鞋踩在黑色大理石上的迴音都異常地響。奈津心想,這個酒店是不適合用來偷情的。
她覺得服務檯裡的人在看著自己,就裝作一會兒低頭看錶,一會兒抬頭望望屋頂。剛才吃過飯的日本料理店的照明已經關掉了,只有靠近電梯的一間酒吧還開著,隱約聽得到裡面傳出的爵士樂聲。
在等電梯的時候,酒吧裡出來了兩個人。一個三十多歲的魁梧男子摟著一個比他還高的金髮美女。男人空著兩手,皮夾克的下面是一條牛仔褲。那女人穿著一件短大衣,只拿了一個小小的包。她看起來像是個模特,皮膚白皙,兩腿修長,長得像個瓷娃娃。
在乘同一部電梯下去的時候,奈津一直隔著觀景玻璃向外看著,儘量避免跟他們對視。失去了東京塔的照明,街道看上去寂靜得像是吹滅了蠟燭的蛋糕。
終於到一樓了,走到外面吸了一口夜風,奈津鬆了口氣。
酒店人員已經不見蹤影。那對男女比奈津先到候車點,出租車開到他們面前停下來時,那男人讓女人坐進去以後,自己卻沒有上車,對著車裡在說著什麼。那女人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奈津聽見她用外國話在爭辯,但男人沒有理會她,朝司機做了個「開車」的手勢。
車門關上,載著還在不停叫罵的女人開走了。
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眼前那男人呼了一口氣,忽然轉過身來,問道:
「對不起,您是……高遠女士吧?」
奈津不由地「哎?」了一聲,四目相視,兩個人又一起笑了起來。
大大的臉,輪廓鮮明的雙眼皮,鼻子圓圓的,嘴脣厚厚的。討人喜歡的五官中,唯獨兩眼的目光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是在哪兒見過,不過奈津想不起來了。
「啊,真對不起……」
「噢,沒什麼。」男人和藹地截住了她的話。「您當然不記得我啦。請原諒我突然驚擾了您。」
說著就是一個四十五度的鞠躬。姿勢標準得就像酒店服務員一樣。
「好像是去年十一月的時候吧,在出版社招待會之後一塊喝酒時我見過您。我當時跟志澤老師和您坐同一張桌子。」
說到這兒奈津終於想起來了。噢,對了,他不就是當時坐在自己旁邊的那個演員嗎?
男人趕緊報出了名字:「再告訴您一遍,我叫大林。」
他臉上始終帶著討好似的笑容。
「當時沒能向您好好行禮,失禮得很。」
後邊這句話,奈津根本就沒聽進去。
大家都覺得奇怪呢。大林那小子還說得特別露骨。
「很高興又見到您。」大林眼光直直地看著奈津說道。「那天晚上,大家都是圍著志澤老師在熱鬧,所以我也沒好意思說。其實,我早就想再好好向您請教了。」
不僅是視線,就是說的話也沒有絲毫遲疑。
怎麼回答他好呢?奈津猶豫不決地朝酒店門前的環形車道望了一眼,還是沒有出租車來。大林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道:
「討論問題很傷精神吧?」
奈津把頭轉了過來。
「啊?」
「沒什麼,我覺得您看上去好像挺累似的。」
「您這是……」
「噢,對不起,我是在問您到這兒來的事呢。」
雖然話題改了,但他的口吻卻依然像剛才一樣。
「我本來也想裝作不認識您的,可我不喜歡那樣做法。其實,您跟那位和尚師傅——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了——兩個人從那家懷石料理店出來的時候,我們正好要到酒吧裡去。」
「……」
「我看到你們一起上樓去了,今天我覺得挺無聊的,跟剛才那個女朋友比平時喝得多了點,有點醉了,也許信口開河對您說了不禮貌的話。還得請您多包涵哦。」
說完大林又是一個勁地低頭道歉。
奈津一直沒說話。她渾身無力,差點沒當場蹲下去。
她呆呆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不管是那天晚上跟志澤的事,還是今天晚上的事,最不想被人看到的場面偏偏讓同一個人撞上了,這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她知道如果一直這麼沉默就等於承認,可是嘴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有車燈從大林背後朝這邊打過來了,出租車滑到跟前停下,靜靜地打開了車門。
「請吧。」大林讓奈津先乘這輛出租車,奈津好不容易才吐出一聲「謝謝」。剛把身體坐進車裡,大林突然抓住車門框把頭伸了進來,魁梧健壯的身體擋住了奈津的視線。
「對不起,您要是討厭的話,完全可以拒絕,我不會不高興的。」
「……哎?」
「要是您不那麼討厭的話……」大林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接著又像下了決心似地說道:「現在能不能一起去喝一杯?就去一個地方。去解解悶?或者說,去換個心情?」
「……換換心情?」
望著剛才開始就只剩下應聲之力的奈津,大林終於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高遠女士,您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呢,今天不太痛快吧?」
3
那大概是去年夏天的事吧。
房間裡明明沒有其他人,「小鐲子」卻突然朝著一個角落驚叫著,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
它惶恐地縮著耳朵,緊盯著奈津看不見的什麼東西。頭跟著眼睛慢慢地動著,視線在白色的牆壁上從一頭跟蹤到另一頭。最後,它悄悄地躡足躲到床底下,足足一個鐘頭,不管奈津怎麼叫,它也不出來。
「小鐲子」那時候到底看到了什麼?奈津現在想起這件事來都覺得害怕。
而就是這個「小鐲子」,現在正趴在奈津膝蓋上打瞌睡,那件事它好像已經全都忘了。自從跟奈津一起在這裡過起日子來以後,它被寵得成了個愛撒嬌的孩子,奈津一從外邊回來,它都要趴到她膝蓋上躺一會兒,然後才肯放開她。
奈津應邀參加了圈內一個演員朋友的生日晚會,剛剛回到房間裡。她隨手放下東西,給叫個不停的「小鐲子」開了一個罐頭,自己身上的和服還沒脫。
也許是因為天氣暖和起來了吧,她心血來潮突然想起穿和服來了。藍色的捻線綢很明快,加上畫著櫻花的染色腰帶、淡紅色的細腰繩和模仿古時情書的絛帶,她通過這些顏色和圖案的搭配,把對春天的期待全都穿在了身上。她覺得,穿和服的愉悅就在於它豐富的表現力上。
夜風從窗縫裡潛進屋來,輕撫著她的胸口。即使在這種大城市的中心,春天的氣息也是生氣勃勃的。路旁的林蔭樹下,公寓前的綠地裡,排水口裡面,所有的生命都開始萌動了。奈津知道,自己身體裡也在萌動著什麼。
「小鐲子」在說夢話。也許它是夢見自己正在草地上自由地散步吧。它的眼皮不時抖動一下,奈津伸出食指輕輕地摸了摸它小小的額頭。
貓似乎是生活在與人類完全不同世界裡的動物。在奈津養過的貓當中,「小鐲子」可以說是最典型的貓。它偏執,浮躁,任性,但很講情分。
它對主人的狀況非常敏感。奈津身體虛弱時,它離開一點距離守著;心情安定的時候,它又會靜靜地貼在奈津旁邊。
奈津有時心裡會充滿狐疑,難道這隻貓有感知自己潛意識的能力?
因為它有兩三次毫不在乎地蹭到杏子和巖井身邊,而對常年一起生活的省吾,只要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會躲到看不見的地方去。這麼看來,只能認為它完全掌握了奈津對這些人的感受,它是根據奈津的感受來決定自己態度的。
奈津心想,如果志澤一狼太來到了這間屋子裡,它又會怎麼樣?志澤好像是喜歡貓的,問題是「小鐲子」是不是喜歡志澤呢?
去年秋天以前就不去說它了,如果是現在的話,「小鐲子」會對他怎麼樣?奈津不知道。
最近,她已經不怎麼去惦念跟志澤的事了,只是偶爾想到,如果沒有他的存在,自己也許現在還留在埼玉的家裡呢。是他把自己從那個家裡拉了出來。這一點還是應該感謝他的。
事到如今方才明白,自己跟志澤的戀愛是很特殊的。
譬如,之所以瞬間就會對松本祥雲感到幻滅,或許是因為從偷情前的準備到實際上床為止的時間太短了。而跟那個應召牛郎也是同樣,當自己的幻想還沒有完全膨脹就率先看到結果時,那麼無論什麼錯覺都是無法使自己得到陶醉的。
然而,儘管所謂風流韻事多數都是那麼大同小異,而跟志澤的情況則恐怕有些特殊。
如果都收集起來的話,跟志澤往來的郵件也許有厚厚的一本。措詞的分量和一個個詞彙釋放出的力量,在交媾之前就讓奈津產生了幻想。或許,也讓志澤產生了幻想。如果索性不見面,或是幽會一次以後就此結束的話倒好了,因為那樣的話,膨脹的幻想或許還能作為幻想生存下去。
奈津忽然想起了「小鐲子」在自己眼前出生時的情況。母貓生下四隻小貓以後,一邊細心地舔那蠕動著的溼漉肉塊一邊呻吟,子宮突然變空以後開始收縮,疼得母貓肚子都抽筋了。
奈津已經厭惡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戀愛。因為失去它的同時,自己也受到了太大的創傷。這樣的戀愛再也不想要了。
同時,奈津對沒有感情的性生活也敬而遠之了。她知道自己跟杏子不一樣,如果不是心儀的男人,自己是感受不到快感的。
所以——
她一邊安撫膝蓋上那不願離開的「小鐲子」,一邊把它放到地上,然後站起身來,解開腰帶,小心翼翼地脫下和服,把它吊到衣架上去了。
所以,譬如說那個叫大林的男人,不管他多麼露骨地想要縮短跟自己的距離,但奈津對他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雖然如果在跟祥雲幽會之前見到大林的話,她可能還多少會對他有一點興趣,但現在奈津已經絕對不想再經歷同樣的失敗了。
奈津還是像以往那樣覺得拒絕別人邀請很麻煩,所以跟大林按照「就去一個地方」的約定,到一個酒吧與他周旋了一番。大林告訴她自己叫大林一也,從他那老於世故的言行來看,奈津原以為他跟自己年齡差不多,聽到他說比自己小七歲,今年才二十九的時候,不禁吃了一驚。
他這個演員其實徒有其名,至今一直在跑龍套。據他說在志澤執導的下一個劇目中,已經撈到了個好角色,還不知天高地厚地說要請奈津務必來看他演的戲。
果然不愧是志澤的得意門生,奈津覺得他某些地方有點兒像志澤,心想對這種人還是敬而遠之為妙。
說到底……奈津心想。
說到底,還是巖井良介稱心。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自己才是最溫馨的。
雖然跟他大概不會發展成如火如荼的熱戀,但像現在這樣只是在日頭底下輕鬆愜意地晒晒太陽總是可以保證的。兩人都不完全佔有對方,所以同時也就能夠保持各自的自由,而不用為對方承擔責任。這種關係既像是人生旅途中快樂的一段幽徑,又像是避世遁跡的安樂小窩。這種關係口頭上說說似乎很容易,然而真正要保持它卻比登天還難。
奈津撫摸著靠在腳旁的「小鐲子」的脊背,輕輕撓它尾巴根部的地方,它渾身的雜毛就微微顫動起來,好像朦朧的彩霞。
她拿起噴霧器,把水霧輕輕噴到吊著的和服上。這樣噴過以後,等幹了的時候,汗味就會一起揮發掉了。
跟松本祥雲的那些事還沒有告訴巖井。別說告訴他了,這陣子連他的人影都沒見過。巖井腦袋裡現在裝著的,全都是要去採訪的住在巖手的大導演的事。
這也難怪他。那個大導演磨礪三年方才推出一部新作,巖井是磨破了嘴皮,才總算得到他接受長篇專訪允諾的。圈內人聽說以後,無不對巖井拍手稱道,刮目相看。因為那個自編、自導、自演而且自己擁有劇團的大導演最出名的就是,雖然他在舞臺上驚天地泣鬼神般地妙語連珠,然而一旦走下舞臺作回凡人,卻是任你費盡三寸不爛之舌,他也是對你不理不睬的。
「你是怎麼說得他回心轉意對你OK的?真是不可思議。」
聽得出巖井在電話那頭回答時,是何等眉飛色舞。
「我對他說:‘我個人一直是您的崇拜者,您所有的作品我都在劇場親自觀看過,而且現在正用DVD把這些劇目重新再看一遍。’可是,要想從他嘴裡套出誰也沒聽到過的話來,我首先得對他提出誰也沒問過他的問題……」
巖井的這種工作精神,奈津是很欣賞的。
但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感到孤寂。
然而,對於一個如此敬業、卻更痴迷於與自己偷情的男人,自己如果跟他都無法建立完全信賴的關係,那自己到底想要追求的是什麼呢?奈津迷惘了。
「要是你不嫌我麻煩的話,那我也到巖手去,只在晚上跟你呆在一起,行嗎?」
聽到電話裡奈津的這番話,巖井是相當吃驚的。
他當然沒有反對,沒過多久又發來了一封電子郵件。
對不起,最近冷落你了。
然而,這是第一次跟他見面。一想到這次長篇專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就只能悉心準備於萬全,而絕不能因為自己的些小瑕疵而抱憾終生。
我希望對方感到「沒有白白擠出寶貴時間來接受這次專訪」,也但願讀者能夠為「沒想到此公竟然尚有如此出人意表的一面」而高興。我誓將竭盡全力以達到此目的。
由於時間所限,恐難真正做到萬無一失。以往也常常事後追悔「要是當初那樣辦就好了……」。然而,只要有任何提升百分之一採訪質量的可能性,我都願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至少能讓自己滿意。或許你會認為這是在自我陶醉,然而對於任何再小的採訪,我無不在做最大的努力,儘管這可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所以,在坐新幹線去巖手的路上,為了確保採訪時的精神狀態,我或許會繼續熟悉他的劇本,或許會睡覺……
你真的可以來?真的沒關係?
「當然沒關係。」奈津回信道。
而且,奈津決定去的時候不跟巖井坐同一趟新幹線。巖井採訪結束以後,晚上再到過夜的地方與自己會合,這樣更能集中精力。
儘管做了這個決定,奈津仍然感到心有餘悸。雖然知道巖井不會像志澤當時那樣不明不白地撇開自己不管,但心裡還是有一種莫名的悽寂。
奈津現在太想盡情享受撫愛了。真希望像蜷縮在膝蓋上的「小鐲子」那樣,被撫弄,被輕揉,被無休無止地嬌寵憐愛。真想只用身體去切切實實地感受他對自己實實在在的愛。
如果能在那裡悠閒地過一夜,一起品嚐美味佳餚,無所顧忌地顛鸞倒鳳,那麼現在的這種飢餓感大概會緩解吧。迄今為止,每次與巖井纏綿親熱,都必須注意不能讓他超過該回家的時間。奈津感到,光憑無需介意回家的時間這一點,自己已經非常滿足了。
「戀愛啊,不管你長到多大,都是沒法學到家的。」
杏子上次就是一邊嘆息一邊這麼說的。
「無論重複多少次,最後還是會像年輕時候一樣受傷,還是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而且慣性會越來越大,會比以前更容易失敗,根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這是奈津問她「你還想不想再戀愛」時的回答。
「所以,我已經不想了。徹底退出。因為我已經累得沒有力氣了。」
「戀愛得累了?」奈津又問道。杏子搖了搖頭。
「不是。是從戀愛裡拔出來拔得累了。這就跟吃了迷魂藥像傻瓜似地做完一個五彩繽紛的美夢一樣,只有醒過來以後,你才會感到疲勞。既然那樣的話,一開始就別去做什麼夢,還不如一直太太平平地打瞌睡強呢。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奈津想了一會,回答道:「好像有點明白。」
就在回答的時候,她想起了巖井那張臉。那張戴著銀框眼鏡的圓臉,不知為什麼老是讓她聯想到長頸鹿。不對,是他的體形像長頸鹿吧。巖井說過,長頸鹿是絕對不會叫的。
奈津坐到電腦跟前,打開了寫到一半的稿子。要是不趁現在把能做的工作儘量收拾掉的話,下個星期就不能無牽無掛地到巖手去了。
剛從香港回來的時候,巖井遠比自己更沉溺於這種關係,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完全顛倒了。奈津覺得,或許正是有了這種變化,自己才會故意去跟祥雲上床。這件事多少也是出於自己想刺激一下巖井的心理吧。
真是的。為什麼男人和女人在感情上總是不能達到同步呢?
想到這裡,奈津不禁回憶起大學時代跟巖井交往的那段時期。有一次巖井在他的房間裡給奈津聽了一張約翰·列儂和小野洋子聯手推出的CD。
這是一張奇妙的CD。兩個人作的曲子交叉錄在同一張CD中,列儂剛傾訴完一曲對兒子深切的情意,緊隨其後的洋子就用氣聲唱法謳歌了對慾望的渴求。
當時奈津覺得很奇怪,但並未想去聽第二遍,而現在,她又想去聽了。
其實,無論多麼相愛,男人和女人還是完全不同的。或許,再也沒有哪一張CD能夠那樣鮮明地把這種不同突顯出來了吧。
4
冰冷刺骨的風吹過空蕩蕩的商業街,雖說已經是三月下旬,巖手還是冷得像冬天一樣。
幸好來時穿得很厚。奈津用圍巾把自己圍得密不透風,在商店門前幽暗的街樓下走著。
平價藥店,豎著運動鞋和拖鞋醒目招牌的鞋店,五彩繽紛、出售各種布料的手工藝用品店,飄出濃郁香味的懷舊風格的咖啡專賣店……
把手機打開一看,時間剛過四點。巖井的採訪此刻大概正是漸入佳境的時候。
萬一談得來勁,得和對方一起吃飯的話,巖井就說:對不起……
他不可能會說那種話。巖井來這裡是為了工作。如果一起吃飯喝酒的話,對方說不定更會打開話匣子呢。雖然奈津明白一切應該服從巖井能夠獲得滿意結果這一目標,但她同時也在祈盼著相反的結局。這使得她不得不為自己嘆息。
其實在東京不是也能一起吃飯嗎?跟野餐時吃盒飯不同的,只不過是換個吃飯的地方,覺得新鮮罷了。她一邊說服自己,一邊慢慢地走著。
眼前是一家禮品店,裡邊擺放著南部鐵器和漆器等各種民間工藝品。店門口放著一個做廣告的圓滾滾的貓,奈津摸了摸它的頭,心血來潮,又到隔壁花店裡買了一束早開的麝香連理草。
即使是不習慣的酒店房間,只要插上花,也會覺得它一下子成了自己的住所,心情就會變得輕鬆。記得跟志澤第一次幽會的那天晚上,自己也是買了花裝點在酒店房間裡的。
奈津把臉輕輕靠近花束,吸了一口芬芳的香味。
她怕夜裡肚子餓,又買了甜點,然後慢慢地往回走。
有點困了。為了這兩天一夜的旅行,昨晚連夜寫稿一直幹到今天早晨。她把花裝點在枕旁,想在巖井來電話之前打個盹。這樣的話,就算巖井不找自己一起去吃晚飯,也不會沮喪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再睜開眼睛時,天已經有點暗了。
手機響了。腦袋暈乎乎的,一開始還以為那是自己設置的定時鬧鐘。等明白真的是電話鈴聲時,奈津急忙撲了上去。
「喂……您、您好。」
巖井在電話那頭不好意思地說道:
「讓你久等了。我這兒剛結束。」
「怎麼樣?採訪得順利嗎?」
「大概吧。我感覺他好像很高興。」
巖井說:雙方談得很熱烈,但自己說因為有一件怎麼也推脫不掉的事,所以實在無法共進晚餐。對方看來很失望。
「你要是接著跟他一起喝酒的話,他一定會告訴你更多的東西吧。」
奈津的語調裡充滿了悔恨,胸口也有點疼起來了。
說完酒店房號,掛斷電話,奈津下床急忙梳妝打扮起來。漱完口對著鏡子補妝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學生時代去郊遊前一天的情景。那次小小的旅行最高興的時刻,其實就是現在這個時候。
心情隨著巖井即將到來開始激盪起來。然而儘管是一丁點,她仍然感到在這激盪心情的背後,隱藏著怎麼也驅散不掉的悽寂。這悽寂並不是因為巖井不屬於自己,奈津並未奢望想跟巖井一起生活。她是因為巖井此時此刻的心思不是完全向著自己而感到悽寂。
巖井雖然知道奈津的情感已經從單純的友誼在向某個方向轉變,但他一次也沒有說過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想法。
或許他認為自己只能是奈津的師兄,卻又害怕開誠佈公地言明自己的這種想法,或許是他怕對奈津說出口以後沒有迴旋的餘地,因此,他好像是硬給某些詞彙貼上了封條似地不讓自己說出來。
最明顯的就是那一次。當時兩人激情熾烈到了難以控制的程度,而就在傾訴衷腸的煽情話語眼看就要將他們推向巔峰的時刻,巖井出人意料地說道:
「可是,阿津,‘我愛你’這句話,我只能對自己妻子說。」
「沒關係啊。」奈津微笑著答道。「我最喜歡你的坦率了。」奈津是從心裡說這句話的,也從心裡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淒涼。
還沒完全補完妝,門鈴響了。透過貓眼一看,走廊變成了橢圓形,巖井穿著一身休閒裝站在那裡。
跨進門朝裡一看,他就脫口說道:
「啊——你定了這麼好的房間,真是……不是早跟你說了嗎?房費我來付。」
「用不著。」
「怎麼還這麼說啊?」
「是用不著嘛,總共沒多少。這裡跟東京不一樣,大房間反而比較便宜。」
「可我總歸還是能領出差費的嘛。」
「但你出差只能住那種更便宜的商務酒店的吧。這不是挺好嗎?你就聽我安排一次吧,反正又沒多少錢。」
巖井嘆了口氣,不再反對了。
「行啊。不過晚飯就我來請吧,不准你說不要。」
「我當然不會說啦。」奈津笑道。
在採訪的那個大導演告訴巖井的一家店裡,他們飽餐了一頓當地特產的魚,又隨便走進一家酒吧閒聊了很久,然後才帶著幾分醉意朝住宿的酒店走去。
這是從香港回來以後他們第一次在外邊就餐,也是第一次手挽手地走在大街上。想到這八個月來經歷過的一次次巫山雲雨,兩個人都感到吃驚。
「咱們真的是暢所欲言啊。」巖井說道。「我跟你已經不僅僅是肉體關係了,就是聊天也很快樂。想離都離不開你了。」
他拉過奈津冰冷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在裡面輕輕地摩挲著。
「對了,那個和尚後來再沒跟你聯繫過嗎?」
「聯繫過。第二天就給我發電子郵件來了。」奈津說道。「寫得怪極了。」
「怎麼說的?」
「他說‘今天上午唸經時,我被菩薩狠狠訓斥了半天。’」
巖井噗哧笑了出來。
「可他還是寫了要跟你再見面吧?」
「寫了。」
「你還見他嗎?」
「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奈津想了想,說道。「見了也白見。」
「哇,瞧你這話說的。」
「他雖然是和尚,卻既看不出一點犯禁的苦惱,又使不出任何不一般的手法。真要搞的話,還不如找個高明點的普通男人上床呢。」
「譬如說像我這樣的男人?」
「沒錯沒錯。」
巖井笑了,又緊緊握住了口袋中奈津的手。
「說老實話,對那種利用宗教身份幹這種勾當的傢伙,我從來就看不慣。可是在這件事上,我得表揚你。」
「表揚?」奈津吃驚地說道。「為什麼?有什麼好表揚的?」
「你跟和尚的那種結局是你自找的,對吧?這大概是你天生貪慾好奇的必然結果。你在跟丈夫一起生活的時候……不,就是在你迷上志澤的時候,你也是絕對不會去做,而且絕對做不成這種事的。對不對?」
「……也許確實是那樣。」
「而且,你跟老奸巨滑的花和尚過招,還贏了。」
「嗯……這能說是贏嗎?」
「至少沒輸吧?」
「在偷情這方面,能打敗你的男人可是沒幾個啊。」巖井笑道。「幹得不錯啊。反正我是想表揚你的。厲害,厲害。」
他邊說邊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奈津的頭髮,奈津的臉一下子緊繃了起來。
「你倒是沒吃醋嘛。」
「醋倒是吃了一點,呆會我再狠狠地罰你。……哎呀,壞了。光顧著說傻話,路都沒法走了。」
巖井說著朝前弓了弓背。
奈津笑了。街上的商店全都拉上了鐵簾門,呼嘯而過的寒風像是要把耳朵割掉似的。然而奈津卻心想,要是這麼永遠走不到酒店就好了。
連指頭都凍得發僵了。一回到房間裡,兩人立刻泡了個熱水澡。等終於緩過勁來了,就趕緊鑽到了漿過的被單下面。
身上散發出的肥皂味讓人感到很愜意。反正到明天中午還有的是時間,所以完全可以多聊聊天。
奈津忽然想起了遇見大林一也的事。聽她講完來龍去脈,巖井驚愕地苦笑道:
「你的桃花運接踵而至啊。是不是你身上會散發一種吸引男人的特別氣味啊?」
「討厭。」
「那你打算跟他怎麼樣?上床?」
「才不上床呢。」
「為什麼?談得不是挺愉快的嗎?」
「那倒是的。」奈津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比我小七歲,卻老練得出奇,看樣子在當演員之前還幹過黑道上的行當……他好像對人的內心,特別是對人心裡陰暗的部分看得很透似的。」
「噢?這個人不是挺特別的嗎?反正他也對你挺有意思,正在接近你。」
「好像是吧。」
奈津故意笑著說道。
而巖井卻很淡然。他趴著伸手去拿床邊櫃上的罐裝啤酒,嘴裡說道:
「你怎麼沒跟他上床?」
「因為我不喜歡他那種類型的人。」
「我看對你來說,喜歡的類型有也等於沒有。」
「你怎麼說得那麼難聽啊?」
「你也絕不是挑長相。不管是大學時候的那傢伙,還是你丈夫、志澤,對了,把我也算進去吧,我們這些人根本就沒什麼共同點。順便問你一下,上回那個和尚是你喜歡的類型嗎?」
「那倒不是,不過至少跟他上床的時候能夠想象。」
「哼。那這一點為什麼在大林那兒就行不通了呢?跟他就沒法想象?」
「嗯……很遺憾,跟他不行。」
也許是覺得不可思議,巖井笑了起來。「你真是……」
「哎?」
「那我跟你的這種關係,算是什麼呀?」
「哼哼,是有點兒怪。」
「豈止有點怪?連我自己都弄不懂我自己了。為什麼你左一個右一個地跟別的男人睡覺,我會不在乎?……不對,跟不在乎有點不一樣,其實我心裡還是挺在乎的。嗯——」
「是不是因為你有自信?」奈津問道。
「你說的自信,是說我的手法好?」
「傻瓜。不是那個意思。」
奈津的意思其實是「你就以為我那麼把你當回事?」
她想那麼說,但是忍住了。至少今天晚上她不想看到巖井被問得很尷尬。
「我是想說,像這種自由的關係挺好的。」
她把原來的話題岔開了。
「我們不是束縛和被束縛的關係,是不是可以說,我們的關係是建築在相互的絕對信任之上的,是一種能夠維持下去的寬鬆關係?」
奈津沒說一句謊話。不過為什麼她說這話的時候,脊背的地方有點發冷呢?
她把鼻尖伸到巖井下顎底下。
「很早以前你不是就對我說過嗎?我們的關係雖然是情人,但首先是好朋友。」
「我說過那麼精彩的話?」
「說過!討厭,你忘了?那句話我聽了才高興呢。」
「啊,想起來了。」巖井慌忙摸了摸奈津的背。「對不起,真不好意思。」
「……喂。」
「嗯?」
「要是哪一天,我跟你之間這種關係沒有了的話……」
「……嗯?」
「你還會把我當好朋友嗎?你不會就從我跟前消失了吧?」
巖井把臉稍微挪開了一點,凝視著奈津的眼睛。
「我說阿津啊,那正是我要問你的話哦。到了那時候,你會不會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啊?」
「那不可能。」
「是嗎?可你的身體是標準的戀愛型體質啊。」
「我不是說了不可能嗎?」
「你怎麼知道不可能?」
「因為……戀愛說到底也許只是一種幻想,而友情不是。」
巖井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
「什麼?」
「不,沒什麼。我是在想,你的身體能把男人折騰死。」
「什麼話啊。」這句本應笑著說的話,卻直接變成了嘆息。被巖井溼熱的嘴脣完全包住的乳頭挺了起來。
巖井沒有把嘴脣鬆開,他含含糊糊地說道:
「你的身體真是又柔膩又漂亮。」
「那可不是表揚我哦。」
「當然是表揚你啦。」
「哼。上回你還說自己老婆的皮膚漂亮呢。」
「這話是哪個男人說的?」
「就是你說的呀。」
「哎,她的皮膚確實是漂亮嘛。」
巖井牙齒輕輕一咬,奈津啊地一聲把腰挺了起來。
「可是,說老實話,你身上也有讓我體會到罪惡感的地方。」
「啊,不要……」
「哎,別叫啊。隔壁房間都要聽到了。」
巖井的折騰更厲害了。遠離東京,他好像也更放得開手腳了。
奈津死命地壓住聲音不發出來,緊咬著牙齒忍住眼看就要決堤而出的慾念。
越是想壓住,胸口就越難受。越是難受,就越感到自己還活著。她覺得以前這幾年自己就像死了一樣。
意識開始變得恍惚。朦朧中她忽然想起了巖井剛才說的話。
「——戀愛型體質。」
耳邊彷彿想起了敲鑼聲。一閃之間,她好像看到了什麼。
看到奈津停了下來,巖井問道:「怎麼了?」
「……不,沒什麼。」奈津摟住巖井的脖子,把臉貼到他乾熱的臉頰上。
「哎,師兄。」
「嗯?」
「我要是這麼說的話,也許你不大能接受。」
「嗯?說什麼?」
「……我真的、實實在在的、喜歡你。」
巖井好像想要苦笑。
「我當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