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雙重幻想 by 村山由佳
2020-2-21 19:42
1
回到埼玉縣的家裡恢復了日常生活以後,奈津還想著那天晚上跟志澤的事。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不想他的時候。
她覺得自己已經被那個「魔王」整個改變了,身心都跟以前完全不一樣,簡直像脫胎換骨。
想志澤,想再見他一次,想見面以後再讓他把自己蹂躪折磨一番。
自己今後的一生,或許只有靠他和他的那種做法才能得到滿足。一想到這裡,奈津感到恐怖,但隨即又覺得那樣也挺好。只有志澤才是自己的「老公」,別的什麼男人都不想要。
跟他見面以前還覺得反正就這一次,沒什麼關係,沒想到分手以後自己會難受到這種程度。
儘管如此,她一丁點都沒感到後悔。
她心裡明白乾了背叛丈夫的荒唐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但是,又異想天開地覺得自己跟所謂「荒淫亂性」、「紅杏出牆」相去甚遠,與志澤交媾以後的感覺也淡然得讓她自己非常奇怪,遠不如十幾歲時的戀愛經歷那麼歷歷在目。有夫之婦的戀愛為什麼會這麼透明?讓人又高興又害臊?
那一天,跟志澤在一起的時間幾乎全花在說話、睡覺和翻雲覆雨上了。要是跟省吾的話,光行房事就已經那麼疼痛了,而跟志澤從一開始就幾乎一點沒為疼痛煩過心。
「跟我做的時候,要是難受了或是厭惡了就馬上說。我絕對會控制住自己的。」
也許正因為是他預先這麼說過的原因吧,所以自己才能放心地委身於他。就連有時他故意折磨自己,一想到他可是志澤啊,就不害怕了。確切地說,被他搞得疼痛也讓人覺得甘之如飴。
那是最後一天的下午,就在奈津想到再過不滿兩小時就得各奔東西,於是爭分奪秒地緊緊抱住志澤,深深地接受了他的時候,她心裡忽然感到有點奇怪。
「瞧,你也感覺到了吧?」志澤也好像立刻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我的這套辦法你現在全明白了吧?嗯?」
他解釋說,奈津之所以會有現在的這種感覺,也是因為從那天晚上以後,這次的例假就基本結束了。而例假時,不管是誰,都會比平時控制一點的。
「你丈夫是個大混蛋!」志澤咂了下舌頭,說道。「他大概是被你的性需求嚇住了。所以才會下意識地逞強,信口開河地說那種話的。真是的,什麼‘比以前鬆弛多了’,這種話誰聽了都會瞠目結舌的。那是他不瞭解你的身體,害怕遭到拒絕。而你,就算是疼,也不可能把想要的全忍住啊。你看看今天,只要你自己感覺到想要,就能做得這麼爽。奈津,我可不是恭維你啊,我剛才其實是有點擔心的。因為你太較真,我不知道你能做到什麼程度。我自己是怎麼著都行的,但你那兒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可就怎麼安慰也沒用啦。因為那是很纖細敏感的地方啊。但現在你真的可以有自信了。我不知跟多少女人做過,要說性方面的天分的話,你能算得上第一流的啦。昨晚跟你做的時候,我舒服極了。我做得那麼爽,最後都忍不住大聲叫起來了。而且,一般來說,女人的那個東西越小越敏感,而你的那麼大,竟然也那麼敏感,不管多久都能一直有反應。還有,我教給你以後,你的身體裡面也開始反應起來,說明你很有天分。今天我剛發覺,屋子裡和洗手間都放上了花。我雖然不喜歡花的,可你特地買花把跟我一起過的房間打扮起來,你的心意我領啦。奈津啊,你自己要有自信。對你那個大混蛋丈夫的話,不能老是一聲不吭。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是個有驚人才能的電視劇作家哦。相信我說的話,啊?……哎?別哭呀,你這傻姑娘。又不是以後再也見不著了。」
誰都知道這些不過是甜言蜜語式的枕邊話。恐怕那麼逼著奈津說「我愛你」,也是志澤的一種枕邊手段吧。
然而奈津卻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有特別的意義。她感到自己心中沉睡的部分又甦醒了。
志澤在戲劇界是有名的獵豔能手。但這些一點都沒使他在奈津心目中減分。在這種場合,反而正因為是他這種男人說的話才更有意義。
「咱們得約定一條。」
雲雨之後,志澤說道。
「你曾經在郵件中寫過,跟丈夫不行房事,而是讓他用手指來幫你解決的吧。有時候,還讓他用那個什麼……電動按摩器?用那玩意兒來解決?那個東西從現在起一定不能再用。你的身體那麼敏感,我知道你喜歡刺激,用那個的話當然能奏效。可是你一定要下定決心,堅決別讓他用那種冷冰冰的東西。他用手指倒也算了,用什麼按摩器啊?你跟他之間的事我不是很清楚,可讓我說的話,那是在耍你呀。你又不是機器,是人啊,是活生生的女人啊。這關係到你的自尊,別讓他再那麼做了。要是你自己來解決的話,怎麼做都行。但不準讓他來用那玩意兒。你就一邊想著我一邊自己解決吧。行嗎?」
說著,志澤又用力地用手指去掐奈津,好幾次弄得她很疼。即使他已經是手下留情的,但掐到最敏感的地方時,奈津還是忍不住慘叫了起來。
「怎麼了?疼?」志澤凝視著奈津問道。
「記著這點疼回去吧。雖然最好是光把你搞得舒舒服服的,但舒服的感覺會很快消失,你馬上又會想要。像今天這樣讓你稍微難受一下,留下點疼痛,你會在回家的路上也想起跟我做的感覺的。」
以前不管是被誰稍微弄疼了,奈津都會覺得害怕,但現在被志澤這樣對待,反而陶醉得差點暈過去。志澤看在眼裡,不禁又有點興奮起來。這一來,兩個人都無奈地笑了。
「不行。這樣下去就沒完啦。」
志澤說道。
「我不再進去了。你這個騷妞也得掌握點分寸啊。下回再接著來吧。」
下回?什麼時候?奈津想問,但怕讓志澤覺得煩,沒問出口。
那天志澤跟別人約好了下午開始商量工作。
「今天讓你失望了。」
他像對待小孩子似的,撫摸著奈津的頭說道。
「我沒想到今天你也有空跟我呆在一起。早知道的話就回絕他們,那樣我們就能一直呆到晚上了。」
奈津並沒有天真地再相信這番表白。女人過了三十歲,至少懂得什麼是男人的花言巧語了。
只是她覺得,只要他能對跟他過了兩夜的自己說幾句溫柔的寬心話,就算是隨口說說,自己也滿足了。
「你回去以後還有必須整理的稿子啊。」志澤說道。「努力點,好好寫。早點達到我的水平。」
為了避免和來跟志澤進行工作商議的同事撞見,奈津稍早一點離開了房間。走之前她要求志澤最後再擁抱一次,志澤立刻在門後緊緊抱住她長吻,差點沒把她身體摟斷。
就在奈津伸手去拉門把手時,志澤又一次抓住手臂把她拉了回來。接完吻後,志澤重重地靠在牆上,嘴裡嘟噥道:
「他媽的,我這是怎麼啦?離不開你了?」
他上身穿著跟第一次那天晚上一樣的黑襯衫,下邊只穿著條紋布短褲。一臉亂糟糟的白鬍子。所有這一切,奈津都喜歡。
放開志澤的手,出了房間,剛走到走廊上,眼淚就一下子湧了出來。從隔壁房間出來的清掃工詫異地看著她,這副樣子是沒法回去的。她邊等電梯,邊在心裡拼命地回想志澤的話。
「別哭呀,你這傻姑娘。又不是以後再也見不著了。」
回家的特快還得過一會才開,她在車站大樓裡漫無目的地閒逛,買了一個戴在小指上的戒指。白金座上呈直線鑲著一排碎鑽,設計得很時尚。
她沒讓店員把戒指裝進小盒子裡,而是當場就把它戴到了左手的小指上,她想給自己轉轉運,因為左手是志澤最後握過的。她暗自苦笑起來,怪自己怎麼還像個小女孩似的。想到又得回去跟丈夫一起,她就覺得需要一個能給自己精神力量的東西,哪怕它再小都行。
也許是太累了吧,上了輕軌她倒頭就睡著了。過了一個鐘頭睜開眼睛,窗外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
睡得太沉了,睜開眼的一瞬間,一切都好像是在做夢,她忽然覺得有點不知所措。
把臉靠在窗子上,透過滂沱大雨眺望疾馳而過的風景。看著看著,她漸漸感覺剛才那最後被志澤蹂躪過的地方在隱隱作痛,疼得那麼甜蜜。要是這種疼痛永遠不會消失就好了。
見無人注意,奈津悄悄地把兩腿交叉起來伸到前排座位的椅背下面,小腹用力吸氣。同時偷偷地把併攏的兩腿相互摩擦,頓時,湧上的快感讓她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
跟志澤才剛分手,她忍不住又想見他、想讓他擁抱自己、想與他結合在一起了。奈津不得不拼命忍住這噴薄欲出的激情。
志澤教過她,越是忍住聲音,就越能得到快感。恐怕不僅僅是生理上,心理上也是一樣的吧。越是忍住對他的思念,這種感情就會在心裡積聚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強烈,並昇華到極致。
第一次的那天晚上,當志澤緊緊抱著她的時候,奈津曾不由地想到,大概以後再也不會有這麼醉人的時刻了。然而現在她覺得,下一次再跟志澤幽會的時候,肯定還會獲得更大的快感。
說來真難以相信,現在的自己簡直成了志澤的一條狗。一想到這裡,連奈津自己都覺得不成體統。
瓢潑大雨之中,丈夫省吾開車到車站來接她了。
坐上副駕駛座之前,奈津不由地握緊左手,把戴在小指上的戒指儘量攥在手心裡。在開回家的二十分鐘裡,不管省吾問什麼,她都用漫不經心的口氣搪塞過去。
「怎麼樣啊?」
省吾問道。他似乎很高興,因為奈津比預定時間回來得早。
「什麼怎麼樣?是劇本討論?還是閉幕式?」
「閉幕式。」
「盛況空前啊,演出也棒極了。」
奈津出發前對省吾撒謊,說志澤老師邀請她去看那天晚上的閉幕演出,還說要出席之後的閉幕式。其實她都沒去。她想這些事大概不會在丈夫這兒露餡。
省吾是絕不會在那種公開場合露面的。走到臺前的只有「奈津夏目」。他雖然負責管理事務,但說到底是在幕後的,那樣做似乎更符合他的性格。
「噢,因為是閉幕演出嘛。」省吾一邊換檔加速一邊說道。「到底是有真功夫的呀,每天演一樣的戲,就不會膩?演的時間夠長的了吧?」
「看上去好像每天都一樣,其實完全是不同的。」奈津說道。「因為舞臺上的戲是活的呀。而演員演長了就容易疲疲沓沓,容易油,志澤老師對這個老問題也是不可能姑息的。」
「是嗎?」省吾點點頭,踩了踩油門。
「別開太快。路滑,危險啊。」
「沒關係,沒關係。」省吾一點也沒有降速。「你跟志澤先生說話了嗎?」
「嗯。他好像挺有精神的。」
「都說什麼了?」
「嗯……他誇我的胸脯了。」
「他又來啦?」
省吾苦笑了笑。
「那個,大概算是他的寒暄語吧。」
奈津也笑了。
要是用一幅言談舉止格外正統的畫像來描述志澤一狼太,省吾反而會起疑心。所以先編造出這些話,再告訴他自己笑著躲開了志澤那近乎性騷擾的言語,應該是最合理的。
「還有呢?」
「哎?」
「還說了什麼話?」
「誰呀?」
「你跟志澤呀?」
奈津不說話了。
她感到很煩躁。因為她沒想到省吾會懷疑自己跟志澤的關係。而另一方面,對她來說,被省吾問起志澤的事是一種痛苦。她覺得越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對省吾說,就越感到有一樣東西在淡薄下去——那是她跟省吾之間非常重要的一樣東西。
「閉幕式結束後,大家接著又聚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地方在銀座的一條小路上,是個鋼琴吧,裡面佈置得像地窖似的。」
奈津一邊回憶志澤告訴她的有關情況,一邊急忙在腦子裡編造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從別處叫來了壽司什麼的,那壽司還真好吃。是在銀座的什麼地方啊?我們是一邊聊著天讓人帶去的,記不清楚了……在那個店裡總算坐下來聊了會兒。可還有好多其他人呢,所以也就談了五分來鍾。」
「噢?」省吾說道。「談了什麼?」
奈津凝視著汽車燈光中傾斜而下的大雨。
「一開頭我對他說了看戲的感想,誰知他說‘別談什麼工作的事!’但後來他自己卻談起了我寫的東西。說我上回寫的電視劇反響不錯啦,還說我寫的臺詞和情節都表現出了自己的風格,很有意思。」
「嘿,挺好嘛。」
「他說要是再大膽一點兒,把自己的風格都表現出來就好了。有時候可以別管什麼收視率,就照自己的想法去寫。還說要是電視劇沒法那樣寫,就去寫舞臺劇嘛。說我寫舞臺劇雖然賺不了錢,但絕對會很好看。」
「他原來不就一直是那樣說的嗎?」
省吾鼻子哼了一聲笑道。
「不光是跟你,就是在雜誌的訪談上他也是那麼說的,我早看過了。基本上就是‘不賺錢,但是很好看’的那一套,我不太喜歡這樣給不賣座的戲找藉口。」
「找藉口?」
「倒是也有那種不顧票房、只一味追求自我表現的作品,但說白了,都是些用來自我安慰的東西。這個世界是講究適者生存的吧。有的時候,你會覺得有的作品‘什麼玩意兒啊!’可這種莫名其妙的作品居然會大受歡迎。在大多數情況下,紅火的電視劇、舞臺劇都是有它們的優點的。賣得掉的東西自有道理。按這個理兒的話,什麼電視劇‘別管收視率’啦,還有志澤說的什麼‘不賺錢,但是很好看’啦,都只能說是某種意義上的藉口。那種‘就算不賺錢,只要內行看得懂就行’的說法,給人一種藐視觀眾的印象,讓人覺得說這話的人太傲慢了。……這是我一貫的觀點。」
奈津沒說話。正因為省吾的話聽來合情合理,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反駁他,心裡也就越覺煩躁了。
「說的也是啊。」她決定換個話題。「志澤老師說,他今年年底要辭掉戲劇新人獎的評委。」
「噢?為什麼呀?」
「好像是他自己提出應該讓更年輕的人來乾的。」
「怎麼會呢?他的意思不會是讓你來幹吧?」
「絕對不是。但他對我說了:‘今後總有一天你也會坐到這個位子的。評選專業作家的獎無所謂,可真要是找你當新人獎評委的話,你應該積極接受。雖然大多數新手的東西都是沒法看的,但偶爾真的可能會碰上能讓人震撼的優秀作品。在第一時間見證一顆寶石問世是值得驚喜的,而對站在選拔方的人來說,更是極有刺激性的。只有具備鑑賞力的人,才能讓他來幹選拔新秀的事。因為今後看了你的名字才來應徵的人也許會越來越多的。’」
——省吾嘆了口氣,輕輕咂了一下舌頭。
「你又讓他給徹底洗腦啦。」
「……啊?」
「什麼評委啊?那對你有什麼好處?」
奈津不由得愣住了,她轉過頭朝省吾望去。
「提攜晚輩?名聲可不錯啊。老實說,我可覺得滑稽至極。那不是自尋死路嗎?什麼潛在的才能?說實話,我最好他們這種才能顯不出來。市場是有限的,競爭對手越少越好,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奈津覺得心裡好像突然吹進了一股冷風。一個空空的軀殼被那冷風吹得嘎嘎作響。
「你大概是受人影響太大啦。就是以前選拔人的時候,去選拔別人的人也都是儘量保持低調,不讓別人感覺自己傲慢的。你可不能被志澤花言巧語左右啊,你得更堅持自己的原則,你這人就是原則性不強。看你現在忙到這種程度,還有時間浪費在審閱那麼多應徵作品上嗎?你要是喜歡新鮮感的話,用不著特地去讀那些應徵作品,新的劇本每個月都登在雜誌上呢。志澤簡直是個蠱惑人心的罪犯。一定是新人獎祕書處有人託他找個新評委,所以他才到你這兒吹風來的。」
雨聲很大,省吾的聲音也比平時更大。
奈津慢慢把視線又轉回了前方。她一聲不吭,像是在拼命把昨天晚上志澤對她說的話回憶起來。
「你回家以後,要是再跟丈夫發生矛盾,可得忍耐啊。在一間鄉下的房子裡就你們兩個人,你還跟他鬧,真不知會怎樣,但只要是與工作有關的事,那是不能輕易妥協的。但在其他事上,你就儘量對他客氣點……啊?」
可是現在,聽著丈夫的長篇大論,奈津卻既不想反駁也不想附和,她什麼都不願說。
啊,對這個人的愛與恨,都已經快乾涸了。奈津心想,即便這種幻滅是與新戀情結伴而來的,它也快乾涸了。她感到自己對省吾的心已經快死了。
對面的汽車燈光在省吾的臉上掃了一下,就迅速消失了。
「你呢?」奈津儘量用像平時一樣的聲音問道。「家裡有什麼事嗎?」
車內僵止的空氣一下子又活躍起來了。
「咱們家的雞又生蛋啦。」省吾說道。「春天來了。」
2
舉頭望去,巨大的枝形吊燈正盡情傾瀉著璀璨的光。
酒店中常被各界用來舉辦晚宴的大廳裡,今晚既沒有菜餚也沒有餐桌,只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椅子。
大廳里人頭湧動,前方高起的舞臺被照得恍如白晝。電影導演、男女演員、歌手雲集於舞臺中央,奈津——擔任編劇的「高遠夏目」今晚坐在導演的右側。
提問一個接著一個,每當有人拿起話筒回答問題時,閃光燈立刻就亮成一片。奈津好容易才忍住沒去遮擋刺眼的燈光,她朝遠處望去,看到在最後一排有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岡島杏子,奈津這幾個月連載隨筆的那家女性雜誌的副總編。
她不是說正忙著這期的最後校對嗎?竟然還特地趕來了?——奈津不由得微微笑了。杏子看到了她的表情,也朝她使了個眼神。
奈津剛朝杏子點了點頭,大廳裡突然有人指名要她回答問題。
「不穿上次那套連衫裙了?是減肥成功了吧?」
岡島杏子剛被領到座位上,就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奈津來了。
她似乎記得奈津說過,想在新電影的新聞發佈會上穿件好看的連衫裙。沒想到一進入大廳,就讓她看到奈津,穿著淺駝色的裙子,領口開得很深。
「總覺得這裙子跟今天的氣氛不太配。」
奈津先向侍者要了飲料,又把菸缸推到杏子面前。 「不好意思。」杏子說著點燃了一支菸。
「是啊。但我好像有點兒明白你的意思。」
「是嗎?」
「因為這裙子跟你現在的心情很配。」
「謝謝。」奈津說道。
而杏子今天自己穿的是一件帶男式袖釦的綢襯衫,配一條闊腳褲,腰間繫著一根晚裝用的寬腰帶。
「挺撩人的,有點兒頹廢派的感覺。」
奈津苦笑了起來。
「有你這麼誇獎人的嗎?」
「嗯,真沒想到,才幾天沒見,你就一下子變得性感起來了。」
「又來了。」
「什麼呀?我說的是真的。可以說是形象改變了吧,連臉形都一下子變了。哎,你到底是怎麼啦?」
飲料送來了。奈津要的是黑醋栗蘇打雞尾酒,杏子是一杯鮮啤酒。
輕輕碰完杯後,杏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鮮啤酒,奈津只稍微呷了口雞尾酒。
她們懶得動腦子點菜,要了套餐,甜食決定等吃完了再說。杏子把菜單推到一邊,又朝前探出了身子。
「告訴我呀。你到底是怎麼了?」
「真的沒什麼呀。」
「別裝蒜了。不是你特地發短信給我,說是有話要講的嗎?」
剛才新聞發佈會一結束,奈津就急忙給杏子發了條短信:知道你很忙,這兩天能抽得出時間跟我碰碰頭嗎?
杏子立刻回了短信:那今天晚上怎麼樣?奈津一看短信,頓時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發生了那麼多超乎尋常的激烈變故,她一個人已經無法再單獨承受了。
「其實,」奈津輕輕放下杯子說道。「跟你說實話吧……現在,我有個喜歡的人了。」
「哈哈,我就猜到了是這樣。」杏子得意地把腳左右換了一下疊起來。「誰呀?是不是哪個藝人?」
奈津搖了搖頭。
「這件事情,是他特地對我說只可以告訴你,所以我才找你來的。」
「你說什麼?」杏子雙眉緊鎖起來。「什麼意思?他是我認識的人?」
「很久以前咱們一起去溫泉的時候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什麼來著?」
奈津環視了一下四周,壓低了聲音。
「我當時對你說,‘要是有一個能夠了解女人、能跟我上床、口風又嚴的異性就好了。’」
「啊,對了對了。那句話還記得,還記得呢。」
一臉若無其事地正要把煙銜進嘴裡的杏子,忽然停了下來。
「難道是?」
「……嗯。」
「真的?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們到底是什麼時候,怎麼會那樣的?」
「杏子,幹嗎那麼大聲啊。」
「對不起。可是……等等,我真是太吃驚了……」
杏子不停地自言自語著,好像沉不住氣似地挪了幾次身子,轉瞬之間就喝乾了剩下的啤酒,又讓侍者再來一杯。
她使勁吐了口氣,然後又看著奈津說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怪不得你連臉形都變了。」
「變得那麼厲害?」
「跟以前已經完全不一樣啦。」
「真的?」
「是啊,一下子漂亮起來了。就好像跟身體當中的魂兒連在一起似的,真有點兒色膽包天的味道——我這麼說可是褒義的啊。」
「又來損我啦?」
「不是說了‘褒義的’嗎?」
奈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在說笑話吧。你的意思我明白。有時看著鏡子,我都覺得自己現在的眼神壞極了。」
「眼神壞極了?」
「是那個人說的。他說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時的情景,說我那時的眼神很壞。」
「哎?到底是一狼太先生,說出來的話都不一般。」
奈津朝杏子挑了挑眉毛,意思是問她「今天到這兒差不多了吧?」可杏子把手伸向菸缸,點掉已經很長的一截菸灰,又把煙銜到了嘴裡。
「再問你一遍。」她朝旁吐了口煙。「你們到底是怎麼會那樣的?事到如今,你就老老實實從頭說吧。別藏著掖著,按時間順序說。」
「那可不是幾句話說得清的啊。」
「沒關係。今天陪你到天亮啦。我就估計會跟你呆到很晚,所以剛才已經打電話告訴編輯部我不回去了。」
「真不好意思。」奈津說道。
「不用客氣。你還是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吧。還有,他為什麼會說可以把你們的事告訴我?這個也別漏了。」
奈津照著杏子的要求,儘量按時間順序說了起來。她說得很慢,因為她覺得這樣才不至於漏說了重點。
二月中旬時收到了志澤寄來的《第十二夜》票子;從本打算僅僅表示謝意的一封短信到長篇信件來往的意外發展;自己發給他的關於和丈夫的關係及性生活的「商談」內容;他的迴應;自己對那些精確判斷的折服以及被他悉心開導而得到的解脫;最後終於墜入了愛河……
杏子時而簡短地問一句或是附和一句,基本上是始終默默地聽著。
「現在想來,」
奈津在終於傾訴完以後說道。
「從給他發第一封郵件到現在,才過了兩個多月啊。好像連我自己都沒法相信。」
她喝了一口巴黎水,拿起膝上的紙巾擦了擦嘴角。
即使不談這些事,她也沒有什麼食慾。一想起跟志澤在一起的那個晚上,心中就會思緒萬千,什麼也咽不下去了。也許是因為一直處於這種狀態的緣故吧,儘管不怎麼運動,她體重還是驟減了兩公斤。
奈津叫住走過身旁的侍者,請他把還剩下將近一半的主食盤子收掉,並道歉說:不是菜不好吃,而是自己身體不舒服。
「哎。」杏子說道。「你想不想聽我的真心話?」
她的炸魚套餐主食早已一掃而光,連沙司都用麵包擦得乾乾淨淨,那盤子幾乎乾淨得不用洗了。
「我有點兒害怕。」奈津說道。「但是我想聽。你可得說你的心裡話。」
侍者把掉在桌布上的麵包屑收到銀托盤裡,在收拾完的桌子正中放下乾淨的菸缸,又遞給她們每人一份薄薄的甜食菜單。杏子等他離開後,才忍不住笑出聲來:
「首先我要說的是——幹得漂亮!」
奈津也不由地笑了起來。杏子的話讓她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她笑得岔了氣似的,顯得有點滑稽。
「多謝了。可你說的‘幹得漂亮’是指的什麼?」
「你自己想想啊。他那樣的男人別的地方還有嗎?不管哪個行業,那樣的男人早沒了。我說的哪個行業是指你我的這兩個行業。你好不容易把那樣的男人都搞上手了,不是‘幹得漂亮’又是什麼?」
「是好不容易啊。」
「說得也是啊。那個人的好色無人不曉,而且不知為什麼,連他的相好都對他的這些事一點不聞不問,在這一層上,他總有他的道理吧。對了,有一點你可得記住啊,他可不是什麼低級的色狼,他是天生玩人的人精。」
奈津苦笑起來,心想,我清楚著呢。
「可是,我總覺得,你對他來說好像有點與眾不同。」
「這是什麼意思?」
「他好像並不是只把你當成個做愛的遊戲夥伴。」
「真的嗎?」奈津說道。「你接著說啊。」
這次是杏子笑出聲來了。
「好吧好吧,都到這份上了,就說給你聽吧。你想想,如果光是玩玩的女人,他不管多少都找得著。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那些主動投懷送抱的還沒出道的女演員,他還不是想睡幾個就睡幾個?他不可能僅僅是為了玩玩,就來沾手你這種讓人提心吊膽的角兒。」
「提心吊膽?」
「是提心吊膽啊。要是一不留神,沒準反讓你給逮住吃了。……這一點,你好像自己還沒有感覺到吧。」
奈津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我也不清楚。可那天晚上他說的話,好像跟你說的意思差不多。」
「他怎麼說的?」
「他說:‘你的生命力非同尋常,我被你壓倒了。要是我有一丁點被你所左右的話,那可是關係到我這個大男人的自信啊……’」
「你瞧,對吧?他那樣的人,是不可能不明白的。明知是玩火還要來找你,他自己是要受重傷的啊。」
「怎麼說呢?也許他是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吧。」
杏子大聲笑了起來:
「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可是……咳,對不起。」
「什麼?」
「我跟你走得這麼近,怎麼就一點沒發覺?」
「沒發覺什麼?」
「你跟丈夫的事啊。他就那麼綁著你、讓你跟著他轉?我都不知該怎麼說好了。總之,你被他弄得那麼苦,我居然一點都沒發覺。你活得可太累啦。不過,話說回來,這種事我問都沒問過你,真不好意思。」
「別那麼說呀,杏子。」奈津慌忙搖了搖頭。「我也不是故意瞞著你,因為連我自己當時都沒覺察到這一點。這兩個來月,我跟那個人……跟志澤通郵件聊天以後,才明白自己太沒有自我了……真覺得沒出息。」
杏子抬了抬眉毛,像是要問她什麼。
「……嗯。沒出息。」奈津重複了一句。「導演跟編劇是有所不同,但作為一個跟他一樣從零開始創作戲劇的人,我覺得自己簡直都不敢正視他。」
「是嗎?」杏子說道。「這個男人可是很要緊的哦。他是個能拔高你層次和眼界的人啊。」
奈津點了點頭。她確實感到志澤對自己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我是最近才開始感到不能像現在這樣把什麼都交給丈夫的。至少要是在寫作方面不自己拿主意,而是讓他來橫插一槓子的話,那我這個寫劇本的人就太沒用了。可是,我還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只是想法終於有所變化,決心也越發堅定了而已。」
「那也是很大的進步嘛。」
杏子微笑著把濃咖啡送到嘴邊。
「啊,對了,對了。」奈津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來。「剛才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人說為什麼這事只能告訴你……」
「是嗎?說呀,說呀。」
杏子朝前伸出了身子。
「我幾乎就沒跟他說過什麼話嘛。」
「他問我:‘你相信她嗎?’」
「啊?」
「他先問我有沒有好朋友。我把跟你的關係告訴他以後,他又問我你嘴緊不緊。我說自己覺得沒有比你嘴更緊的朋友了。於是他說那你把什麼都告訴她也行。‘你跟我的關係要是一直對誰都不能說,也挺難受的。你跟丈夫的事,要是我能一直在你邊上的話倒也罷了,可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得有個靠得住的朋友,把什麼話都告訴她,獲得她的支持。因為既然是你那麼信任的朋友,我也就相信她了……’」
「咳!」
「怎麼?」
「我聽上去都有點於心不忍,你丈夫可就太可憐啦。」
望著奈津不解的眼神,杏子苦笑著接著說道:
「角色錯位得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由於杏子說真正想問的事情在餐館裡是沒法問的,於是她們到街上招了輛出租車,把陣地轉移到了酒店。那是新聞發佈會主辦方為奈津定好的房間。
正因為用不著自己掏腰包,所以她們反而不想叫昂貴的送餐服務,而是特地在附近的便利店前下了車,買了杏子要的香菸和啤酒,以及一些下酒菜。
提在手裡的一大包東西咯吱咯吱地響著,杏子邊走邊說道:
「不能喝酒真可憐啊,要不然喝得酩酊大醉還能放鬆放鬆。」
「可是放鬆完了,第二天早上就慘啦。我可不羨慕會喝酒的人。」
酒店的客房不算大,但幸好那張大床躺得下兩個人,打發一晚上完全足夠了。主辦方明明知道只有一個人在這裡過夜,卻還是禮節性地訂了雙人房。這種浪費奈津不大喜歡。
杏子一邊掛上衣,一邊獨自笑了起來。
「哎,你跟志澤住的也是這麼大的房間?」
「不,比這兒要大,看出去的夜景也比這兒美。……哎?什麼呀?你真想問的就是房間?」
「你的意思是‘還想問什麼?’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你們第一次幽會前的經過啦,可後來那些要緊的事情你要是不說,我不是想回家也沒法回去嗎?」
杏子故意操起輕佻的口吻,噌噌兩下蹬掉鞋子,像蹦上去似地一屁股坐到床頭上,拉開了一罐啤酒。
奈津也爬上床伸開兩腿,把剛買的瓶裝烏龍茶對著嘴喝了起來。
真輕鬆啊。在喜歡的男人面前打扮得出塵脫俗固然令人興奮不已,但這種不拘一格的親密無間,卻是只有在女伴之間才能享有的奢侈。
奈津心想:要是能更自由地進行這樣的交往就好了。
省吾說起話來,經常讓人捉摸不定他哪些話是在開玩笑。
「只要有了你,我其他誰也不要了。」
這句話似乎不大像是開玩笑,他對奈津把朋友請到家裡來討厭極了。如果是工作上的同事,他會二話不說招待得殷勤備至;但互相介紹私人朋友、走動聯絡感情之類的事,他結婚以來幾乎就沒有過。
「想跟朋友見面的話,你們就在外頭見好了。」
省吾老是這麼說。
「我是不會把自己的朋友帶來麻煩你的。我知道你會說我這是偏激,可外人跑到我的地盤裡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他好。對我來說,只有你是特別的、例外中的例外。要不是你的話,我才不會跟誰一塊過那麼長日子呢。」
——只要有了你,
——我其他誰也不要了。
聽到這話,奈津以前好幾次差點而脫口而出:
「你是那樣,可我不是。」
如果是在大家都是十幾歲的時候,或是在剛開始戀愛的時候,省吾的這種話或許有其他的意思,也或許更有讓奈津相信的可能。
可大家都是快四十的人了,而且結婚也十幾年了。既然家裡只有兩個人,而且還是縮在鄉下過日子,要是不主動跟親友保持聯繫,不跟外界接觸的話,那麼很快就會和社會脫節的。這種焦慮一直鬱積在奈津心裡,為什麼以前就沒對他說過呢?自己這些年來那麼懼怕他到底為什麼呢?
「那方面的事,你最好還是仔細想一想。」
杏子一邊吃著剛才買來的奶酪鱈魚乾,一邊說道。
「他又沒有打過你,你為什麼那麼怕他呢?」
「是有點奇怪啊。」
「是相當奇怪。怎麼?吵起架來都是他贏?」
「嗯,我根本說不過他。」
「又瞎說了吧?那你怎麼寫得出那麼棒的劇本?」
奈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呀,不管什麼事,要是不把它寫成文章的話,思路就理不出來。因為我腦子的反應不快,所以跟他爭論的時候,說到一半會跟不上他的強詞奪理,最後就只好不說話了。譬如,A的事說到一半的時候,他會說你包括在A裡面的B不對;剛要對他說明,他又給你插進來個包括在B裡面的C的問題;就這樣,我不得不總為了防禦被動而跟著他轉。轉著轉著,連我自己到後來都搞不清楚到底想說什麼了,因此總是挨他罵:‘你怎麼跟剛才說的不一樣?你老是這樣,一直在騙人,瞧,又在騙人了。你這傢伙真奸詐,你承不承認自己狡猾?……’我讓他這麼顛來倒去折騰得,真的是精疲力竭,懶得再跟他爭了。」
她邊想邊字斟句酌地說著,不知怎麼嗓子又幹了。就是在她打開第二瓶烏龍茶的時候,杏子也沒作聲,她在等著奈津往下說。
「你也知道,我生來就不是那種能跟別人唱反調、爭吵的性格,而且我更怕在眼前發火的人,真的很怕。大概因為我母親就是個很嚴厲的人,所以我才會那麼害怕。就這樣,在只有兩個人的家裡,他要是一發火,或是說話重了點,我就會條件反射似地渾身發抖。即使我覺得自己沒錯,也會馬上對他賠不是。」
「嗯……」杏子嘆了口氣。
「那我倒有點不明白了。你不是跟製片人都敢滿不在乎地對著吼嗎?」
「因為……因為在工作上,有些事是絕對不能讓步的。」
這大概是因為奈津面對的是兩種不同男人的緣故吧——一種是隻在社會活動中相處的,另一種則是要一起生活的。奈津是這樣想的:在那個家裡,掙錢養家的自己要對丈夫做出恭敬有禮的姿態(儘管是以一種彆扭的方式),既然自己要想穩妥地維繫夫婦關係,那麼在能夠給丈夫面子的地方,就必須最大限度地給他面子。
「你現在跟丈夫爭論的時候還害怕嗎?」
「嗯,害怕啊。」奈津說道。「不過,最近我們沒以前爭得那麼厲害了。」
「為什麼呢?」
「因為我預先就避免跟他對立,也懶得跟他吵,我不指望他能完全理解我。那樣將來一旦跟他分手,我反而能對他不計前嫌。當然,在那種不計前嫌裡頭,也含有很大一部分我對他的愧疚感和罪惡感。」
「你說什麼呀?」杏子突然插了一句。「這話你說得可太狠心啦。哎,你明白嗎?你這是多徹底的背叛啊?」
奈津不說話了。
杏子還想更細地問下去。她想知道奈津跟志澤的魚水之歡中最精彩的是什麼地方,想知道志澤究竟跟別的男人有什麼不同。
她當然有那種窺視別人私生活的好奇心,而她不斷的插問,也幫助奈津把以前只是隱約感覺到的東西清晰地梳理出來了。
「他說了:‘我要是個單身漢的話,就能跟你一塊兒找個地方過田園生活啦。’」
話剛說完,杏子立刻頗感蹊蹺地皺起了眉頭。
「那你聽得一定很高興了?」
「哎?怎麼啦?」
「那種隨口說說的話哪能全都當真啊?」
「是吧。他還說呢:‘我要是將來變成老癱子了,你可得來照顧我呀。’」
「啊?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他好像還說什麼‘你用不著為我守什麼婦道,找個好小子就去跟他做吧。但今後你不管跟誰相好,不管跟誰過日子,還得經常來給我舔舔那兒啊。’」
沒等話說完,杏子就忍不住笑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呀?真說得出口,這個只顧自己的老傢伙。」
然而對他的信口開河,奈津卻說那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杏子聽罷感慨地搖了搖頭。
「‘白痴和情痴無藥可救’,這句話看來不假。」
3
從第一封郵件算起才過了不到兩個月,但奈津每次回想起來,總有一種茫然的感覺,好像事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不,也許它現在已經停止了,只是自己怎麼也不願睜開眼睛去回顧。
在東京過完兩夜以後,與志澤的郵件聯繫一如既往地持續著。回到了自己家裡,卻第一次覺得家是那麼陌生。奈津把這種感受寫信告訴了志澤。
唯一讓我寬心的是那隻貓——「小鐲子」,兩天沒見著我就一個勁地撒嬌,好像得了相思病似的。這個家是我精心佈置起來的,我一點一點收集喜歡的東西,把它佈置成能舒舒服服過日子的地方。而現在,它好像就是個空殼子。面對這空殼子,我心裡說不出的淒涼。
自那天以後,我跟丈夫之間發生過幾次不算太大、但積怨很深的矛盾。那些事情與我跟您的關係毫不相干,正像您以前說的那樣,也許我已很難再繼續這樣跟他相處下去了。每一件小事都讓我越來越意識到這一點。
即使我能一概拒絕他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雖然我覺得不可能那麼順利地辦到),我自己心裡也已經越來越無法忍耐跟他一起生活。不管我們再怎麼談,也不管他怎麼向我靠攏,事到如今,我不相信他的品性會有什麼實質的變化了。
當然,我也知道他有許多優點,這些優點就是現在我也很喜歡。但是,他身上那些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不能讓步的東西,恐怕這輩子他也改不掉。我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所以深深地瞭解。
當我在回家的輕軌上想到要給您寫信的時候,只打算說一聲謝謝的,可不知不覺寫了那麼多廢話,請您原諒。
真是多虧了您,我覺得自己不僅恢復了作為女人的自信與自尊,而且在工作上和人格上,也在逐漸完善。
您還記得我以前寫的話嗎?我說,我喜歡您,想讓你看到我的一切。現在都讓您看了以後,我更喜歡您了。
謝謝。能夠遇到您,真是太好了。
奈津拜上
志澤的回信馬上就發過來了。
親愛的奈津女士
那一個晚上給了我充足的時間,使我確證了你身上潛藏的能量。驚人極了。摟著您的時候,那能量就浸潤到了我的身上。能夠享受你那種感染力的男人可是不多的呀。在我遇到的女人中,你是數一數二的。而且,你還會寫戲。在現實中,大凡性方面出類拔萃的女人,也只有那方面出色,而你比起她們的絕對優勢,是我親身確證的。一般的男人是無法左右你的。我也只是個泛泛之輩。我輸給你了!
現在,你已經到了該獨立的時候了。養個寵物(包括男人、丈夫)什麼的也沒關係。但女王是沒必要對臣下獻媚的。
我尊敬你。改日再一同快樂吧。
啊,對了。你得工作。不感興趣的東西也要寫。去焦躁,去痛苦,去難受地打滾吧。作品是那麼容易寫出來的嗎?聽著,創作就是憋出來的。
我趾高氣揚地結束訓導!
——狼
以前,關係好的女性朋友們這樣說過奈津:
「你會把男人寵壞的。」
奈津就怕被喜歡的男人疏遠,所以就像寬容的母親那樣什麼都答應下來,結果把男人寵壞了。被寵慣了的男人慢慢地也會自己寵自己,而不久以後當那男人吊兒郎當得令奈津無法忍受的時候,她會大夢初醒似地與他一刀兩斷。奈津從前的戀愛確實總是這樣周而復始的。只有省吾,他雖然說不上變得吊兒郎當,但由於奈津一直對他逆來順受,所以他也變得強勢起來。在這一點上,或許可以說跟奈津以前那些男朋友有些類似。
但現在志澤成了她的男朋友,情況當然就大不相同了。
——沒關係,你就由著性子來吧。要是覺得討厭,就罵,就打,就踢。但是,發洩完就到此為止啦。過後就得把它忘得乾乾淨淨的,不能沒完沒了。
——改天咱們打一架吧。我的巴掌把你的臉頰扇得發出聲音來,那種感覺才好呢。
——你該從丈夫的呵護下畢業了吧。現在你來祕密接受我的呵護。我想跟你一起構築一個牢固的依賴關係。
奈津覺得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給志澤。不管自己是任性撒嬌,還是百依百順,都沒有關係。因為志澤是一個有主見的人。
雖然有很強的自我意識和表現欲,但志澤不會讓它們超出自己的控制範圍,他非常討厭過度張揚自己的這些個性。這與知道自己有狐臭的人頗為相似。這種人的羞恥感極為強烈,他們極度自律,有時甚至到了讓人覺得是在懲罰自己的程度。
那樣的男人,是不可能被歲數小一大截的自己寵壞的。想到這裡,奈津一下子就感到輕鬆多了。她對現在這個自己喜歡的男人絕對尊敬與信賴。她第一次感到,建築在這種基礎上的思戀是那麼幸福、踏實。
——你什麼都對我說。有時說不定會傷著我,但我一定會聽的。
是啊,對志澤什麼話都可以說。
說不出口的話只有一句:
「下一次,什麼時候還能見到你?」
就這一句。
不管是電視劇還是電影,以前省吾總是第一個先把劇本看一遍。充滿自信寫出來的作品也好,有一定風險性的新創意作品也好,只要他讀完以後不同意,就不會交給製片人或導演。
對寫的人來說,這個第一讀者正是特定意義上的法官,或者說,是死刑執行者。
「你這裡是故意寫成這樣的?」
省吾經常這麼問。
「我不是不知道你想打破以前你那個‘高遠夏目’的套路,可電視觀眾想看的連續劇根本就不是你這種東西。他們只是想再看一次風格和從前一樣的電視劇,你另外加進去的全是多餘的。這你還不明白?」
我的感覺要比你更接近電視劇觀眾——這是他的口頭禪。
奈津當然也懂得反駁,每次都會跟他爭論。可每次爭到最後,總是以奈津不情願的遷就和省吾的勝利告終。
奈津並不是想避開所有爭論。如果是外人的批評,不管多尖銳,她都會心平氣和地面對。而被最接近的人以那種方式否定,自己就會先喪失信心。
這種情況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奈津以前對自己的作品是那麼充滿自信,有時甚至到了盲目的程度。那時她不怕省吾,敢對他說「你是不識貨的,根本不懂我寫的劇本好在什麼地方!」
她盯著閃爍的光標。剛才寫到一半的臺詞已經抹掉,她屏住呼吸在等待,等待那句最貼切的臺詞從腦子裡蹦出來。
真慘啊。不知不覺地,自己一個人竟然什麼也寫不出來了。以前為了不傷害丈夫的自尊心,為了順利寫作,所以才隨口說「你在這兒我才寫得出來」,誰想到反而弄巧成拙了。而且就連自己也開始相信起他的話來,就像是對自己唸了緊箍咒似的。
正因為如此,事到如今,要想對省吾直截了當地表明自己的意思,是需要相當勇氣的。
四月中的一個下午,省吾要奈津把寫完的部分先讓他看看,奈津毅然對丈夫說道:
「不,不給你看。這個電影我要自己一個人寫完。」
她感到心臟在劇烈跳動。要是讓岡島杏子知道了,她一定又會吃驚地說,「不就是對自己丈夫說了自己想說的話嗎?真弄不懂你幹嗎那麼如臨大敵?」奈津自己也弄不懂怎麼會如此緊張。
「不行。」省吾笑了。「你不能不給我看。」
「不是什麼能不能的事,這回我就不想給你看。不,以後也是這樣,劇本沒寫完以前就不給你看。我要自己拿主意,一個人寫。要不然我永遠寫不出比現在好的東西來。」
「……喂,」省吾說道。「你當你自己是誰啊?」
他的聲音變了。
「一個人寫?那樣你是寫不出好東西來的。把劇本寫出來是你負責的,可每次不都是跟我商量,寫到一半我給你挑毛病,把不好的地方挑出來修改,那樣才最後把像樣的劇本寫出來的嗎?你怎麼一下子就翹起尾巴來啦?」
「翹尾巴?什麼意思?」
與省吾的氣勢洶洶相比,這句話更讓她吃驚。
「我說我想自己一個人把劇本寫完,怎麼就成翹尾巴了?作為編劇,一個人寫自己的作品是天經地義的事。你要是我的合作編劇那就是另一碼事了,我幹嗎寫劇本都得聽你的?」
「你是想說‘你不過是個管雜物的’吧?」
「誰說那句話了?」
「好啊,那我問你,」
省吾把剛才一直攤開的報紙疊起來朝膝蓋上一放。
「出了什麼事啦?」
「啊?」
「突然說出那種話來,哪兒像是你說的呀?怪呀,突然就這麼……真是奇怪。」
面對丈夫試探的眼光,奈津儘量裝出平靜的樣子。這次是因為跟剛才完全不同的原因,她的心臟又亂跳起來了。
大概是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緊張氣氛吧,在陽光下縮成一團的「小鐲子」從沙發上爬起身來,悄悄地跑出了起居室。忐忑不安的奈津一邊目送著「小鐲子」的身影一邊說道:「我自己反覆考慮過了,我是隻靠著‘才能’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在寫作的呀,因此我沒法不去考慮這個問題。」
省吾默默地聽著。
「不光是電影。這次的電視劇是個兩小時的單集劇,故事本身的基調又是不能大動的,所以也許不能冒太大的險。我也覺得,大概就像你說的那樣,觀眾會換著頻道找跟平時一樣味道的電視劇。可是,我現在不願意用‘跟平時一樣’的寫法來打發這部電視劇。我想就算是看的人其實也有更大的期望,他們是特地擠出自己的時間來看的,如果看不到完全出乎他們預料、又不辜負他們期望的電視劇,他們是不會認同你的。」
「啊,是啊。」省吾打斷了她的話。「所以我才要你把寫好的部分給我看的呀。我不知道你自以為寫得不錯的是什麼,你又沒有編故事情節的才能,所以為了彌補這一點,你跟我商量,咱們一起想出個好主意來,不是能把故事情節編得更好嗎?」
「我覺得光是故事情節還不足以讓電視劇吸引人。」
「傻——瓜。」省吾一臉不屑地說道。「十個觀眾裡有八九個是衝著好看的故事情節來的。先讓各種狀況接二連三地發生,讓他們連氣都來不及喘,然後插進充滿懸念的感情場面,最後再來個大逆轉,就能把他們高興的眼淚賺出來了。這樣的電視劇才是最好的呢。你連這個都不懂,還說要自己一個人寫?」
省吾說著鼻子裡哼了一聲,那意思像是在說:笑死人嘍。
省吾不管跟誰爭論,都有個忍不住要故意招惹對方的毛病。以前奈津一直把他這種毛病當成是孩子氣。
今天她可不這樣想,她覺得省吾簡直像個傻瓜。
「或許,你說的確實是真實情況。」
奈津平靜地說道。
「可是,也許那些人僅僅是不知道、或從沒接觸過另一種精彩,那種精彩不只與故事情節相關。我可有言在先,說這些話並不是我看不起那些觀眾,我是覺得,通俗易懂是一門很重要的課題。可是……」
奈津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道。
「可是我不是大量生產臺詞的機器,什麼最後一定要讓人哭得出來的煽情故事啦,標新立異的大逆轉啦,那種俗套的東西我根本就沒心思寫,今後也不想去寫。我想寫的是,舉個例子說吧,有的故事情節沒什麼大的起伏,可觀眾卻不換頻道看得入神,到看完的時候,會有一種新的吸引人的東西留在他們心裡,而那種東西是他們以前沒有接觸過的。那種東西才是我現在想寫的。」
「那你可以寫嘛。」省吾說道。「誰也沒說不讓你寫呀。我只是說了你跟我也好好商量商量,寫到一半的時候讓我看看。因為既然你想讓觀眾接受,那就首先得讓我接受啊。沒什麼情節也沒什麼起伏,但是觀眾還會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住。你說能寫那樣的劇本,那就寫寫看吧。要是我看了劇本真的感動了,那我就徹底向你認輸。要是連我一個人都沒法接受,你逞強也沒什麼意義了吧。對不對呀?啊?」
省吾情急之下嗓子越來越尖,也許窗子外頭都能聽到了。只聽見哈亞託在院子裡叫了起來。
如果是平時的話,奈津早就敗下陣來了。倒不是她不堅持自己的意見,而是她害怕堅持己見時省吾那副不高興的樣子,所以她總是爭論到一半就把自己的話又咽回去了。
即使是這次他說的話,某些方面也是說得不錯的。雙方思考方式不同很正常,奈津也並不認為自己說的都是對的。但是——
實際寫劇本的,說到底是我自己。奈津想道。
自己不想寫的東西是寫不出來的。就算人家說「能把不想寫的東西也寫出來才算得上是專業作家」,但至少自己做不到。自己想展示的,是換了誰也寫不出來、只有高遠夏目才寫得出的作品,那樣的作品可不是什麼硬湊上一個大團圓尾巴的東西。
哈亞託停下來不叫了。
朝窗外望去,窗旁的垂絲海棠開得很美,半個窗子被包圍在濃郁的桃色之中。
——只有高遠夏目才寫得出的作品。
她很驚奇自己會很自然地那麼想,而就是在幾天以前,自己還根本沒有這種自信呢。
也許看著奈津沉默不語,心裡著急了吧,省吾開口了。
「你怎麼變得那麼固執了啊?省點勁不好嗎?這次的電視劇,又不是要拿去參加藝術節什麼的。從你來說,也許覺得寫到一半讓我看、接受我的意見是沒面子,可只要我不到處去張揚,就誰也不知道。你就是不大聲嚷嚷‘我要自己寫’、‘我要一個人寫’,別人也當然認為你是一個人寫的呀。我看你還是別逞強了,揀點實惠吧。最終寫得出好的東西,還能拔高你的形象呢。真是的,以前一直跟我商量著幹,現在也用不著突然就意氣用事啊。真不知是受誰影響的。」
奈津心裡愣了一下。
但隨即一股激烈的反抗心理湧了上來。
她一點也不反駁。要是一句一句地反駁省吾,又會像以前那樣,被他把包含在A裡頭的B提出來,又扯上B裡面的C……那樣被他掌握了主動權,最重要的正題就會忽略到一邊去了。
「……對不起。」
奈津說道。
「明白了就行了,你這個人啊……」
奈津打斷了省吾的話。
「不是那個意思——是請你原諒我這回不聽你的話。」
「啊?什麼?還那麼說啊,你?」
「不管多少次我都要這麼說。」
心臟砰砰跳得連呼吸都一喘一喘的了。明媚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把桌子上的茶杯照得清清楚楚。
「哎,希望你別把我說的不當回事。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對你說的嗎?我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來的。說老實話,我很怕你。」
瞬間,省吾窘然垂下了腦袋,但立刻又重新抬起頭,兩眼憤怒地對著奈津瞪了起來。奈津的眼睛眨也不眨,也直直地迎著他的目光。
「我感謝以前你為我做了那麼多的事。其實,我覺得像那樣也挺好,那樣我確實是輕鬆了不少。可是,剛才我也對你說了,這樣下去的話,我這個編劇就要廢掉了。這一點我很清楚。但不管寫什麼東西都得你OK了才能讓製片人看,通不過你的審查就不能公開——照這樣下去的話,老實說,我是沒有繼續寫作的動力了。求求你啦,多為我想想好嗎?」
「沒什麼想不想的。」省吾隨口甩出一句話來。「你任性什麼呀?剛才已經跟你說了嘛,你的東西連我這兒都通不過,公開出去又能幹什麼?」
「不對,你說的不對。說到底,你的標準也只是按照你自己的價值觀定的呀。你覺得沒意思的東西,說不定別人會很欣賞呢。現在就算我覺得寫得精彩的地方你不承認,你跟我也就是一比一打了個平局,幹嗎總是照你說的改呀?」
「我又沒強迫你改。」
「強不強迫其實都一樣。夫婦之間的這種力量強弱總是有影響的嘛。」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既然你真以為自己寫的東西好,那就當我什麼也沒說,照樣寫下去不就得了嗎?」
「我要真能那樣的話就用不著這麼累了。」
奈津的嗓門不知不覺地也大起來了。
「你這個離我最近的人說的話,我怎麼能一點都不在意?被你表揚了我當然高興,被你數落了我自然喪氣。可不管是表揚還是數落,那畢竟只是你的價值觀啊。我不想靠你的指點,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拼,這難道也不行嗎?我知道這是一種任性,就算你指責我是放肆、是傲慢,我也認了。反正玩筆桿子的人的這種自負,大家都是理解的。不管你怎麼說,這件事我不會讓步,也不想讓步。你要是不同意的話,我……」
奈津忽然像絆了一跤似的,把口收住了。
你要是不同意的話,我……接下來,打算說什麼呀?
「我要是不同意的話,你要怎麼樣?」
省吾說道。他的眼睛已經變得發直了。
奈津看了看已經涼了的紅茶。
她想道個歉,結束這場爭論。「對不起,我說得過分了,其實我並不是想那麼說,只是……」她想這麼說幾句軟話安撫他,像平時那樣不了了之地收場。
因為緊張的緣故。她感到既害怕又噁心,面前那火冒三丈的丈夫很可怕。
「我要是不同意的話,你打算怎麼樣?」省吾低沉含混地追問道。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啊。」
奈津下意識地用眼角掃了一下身後還有多少可退的地方,但終於還是鼓起絕地反擊的最後勇氣,把話說了出來。
「那我……要不了多久,說不定就沒法跟你過下去了。」
那聲音輕得可憐。
省吾緊緊地盯著她,一言不發,但整個人像是在沸騰。
奈津有些不知所措,懷疑是不是自己聲音太小,他沒有聽見。就在她剛要抬起頭來的時候,
「——你也別太不把我放在眼裡呀。」
省吾此刻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換了一個人。
「你想幹什麼?打算威脅我?」
「不是,我沒那個意思。」
「得啦,既然你打算分開,那我現在就成全你啦。」
「等等,幹嗎你要分開?」
「還有什麼幹嗎不幹嗎的!」
一疊報紙劈頭砸了過來,茶杯裡的紅茶一直濺到報紙的電視節目欄上。
「你要是把我從工作上排擠出去的話,我就是再跟你呆在一起也沒有意思了!」
「哎?……為什麼?」
奈津不由地忘記了恐懼,直愣愣地盯著丈夫的臉。
「我們之間,除了工作以外就沒別的東西啦?」
「還有什麼呀?你倒說說看。」
「咱們的夫妻生活啦,還有咱們一塊建立的這個家啦……」
「別哄人了。」
省吾的鼻息越來越粗,奈津明白,他快失控了。奈津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火到這個份上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你把我當什麼呀?我從辭職到現在,為你做飯、洗衣服、打掃、種地,我為什麼能把那些活都包下來幹到現在啊?那正是因為我有一種成就感,覺得我也能參與你的工作,也能把自己的意見全都體現在你作品裡。現在你光圖自己方便一下子把我踢開,我這口氣怎麼咽得下去?我真是怎麼都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啊。‘說不定就沒法跟你過下去了’是你說的吧?行啊,既然你想離,我隨時都能從這個家裡出去。你不是一直說挺在乎爹媽和你自己的面子嗎?原來你那些話全是扯淡!」
「爹媽?」奈津好容易才插上了一句嘴。「我可沒想扯上爹媽呀。」
「哼,虧你說得出口。你也許自己都沒注意到吧,就算是現在,你都老是看你媽的臉色行事。」
「那……那跟這個有什麼關係?」
「反正我是讓你弄得無話可說了。行啊,那你就尾巴翹得高高的,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去撞個頭破血流吧,你這樣下去遲早得完蛋。你現在要是去出席演藝界的宴會,別人都會拍你這個名人的馬屁。聽著滿耳動聽的話,你都會覺得自己是個女王,高興得暈頭轉向的。可你要是覺得在我面前也是個女王,那可就大錯特錯啦,我一定會煞掉你的傲氣,連國王都需要有個說他沒穿衣服的人,你也需要。別以為在家裡你也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自我感覺也太好啦。」
「……我沒覺得感覺有什麼好啊。」
「去你的吧。」
「唉,就算我求你啦,咱們冷靜點兒談,好吧?」
「放屁!」省吾厲聲罵道。「你不是就覺得我討厭嗎?就是那麼回事。自己辛辛苦苦寫的東西被別人橫挑鼻子豎挑眼,誰都會不高興的。」
「不是那麼回事。你怎麼就不理解我的意思呢?」
「就是那麼回事。」
「不是。」
「那你就說說怎麼個不是。我什麼地方說錯啦?你不給我看寫到一半的劇本,就是嫌我討厭嘛。」
「我已經說了,不是那麼回事。」
「那是你覺得跟我一起工作有精神壓力吧?」
「哎?你這話什麼意思?」
「別騙人啦。是覺得有壓力吧?啊?你回答我,是?還是不是?是覺得有壓力吧?」
省吾喘著粗氣,眼睛緊盯著奈津。
奈津覺得自己的腦子越來越清醒了。
「——是,有壓力。」
她低聲說道。
「你瞧,」省吾像是打了個大勝仗似地說道。「我都看出最近你精神壓力重得不得了。既然跟我在一塊那麼緊張,那硬呆在一起也沒意思。隨你便吧。我什麼時候都能在離婚申請書上蓋章走人。」
奈津暗暗地想道:
「不用你走,還是我走吧。」
她雖然非常氣憤,但一想到要說出這句話來,頓時感到心裡變得空蕩蕩的了。自己以前那麼為丈夫著想,難道都白費了嗎?
為什麼明明該讓自己的事,省吾反而更加寸步不讓呢?也許這是他眼看大勢已去才迫不得已做出的決定吧。但是,如果今天要維護他作為一個丈夫和男人的自尊心,就必須犧牲自己的尊嚴,這一點,是奈津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那麼,要是……」
奈津知道不該問,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要是離開這個家,你打算怎麼生活?」
「用不著你操心。」
省吾硬梆梆地把她頂了回來。
「只要我打聲招呼,要我的電視公司現在也還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別小看人啊。我以前不過是為了你的工作才辭職的。」
以前。
奈津十九、二十來歲的時候,自己家裡養著兩隻貓。
自從把這一雌一雄兩隻棄貓撿回來以後,它們關係好得整天黏在一起。但是有一天,雌貓突然不讓雄貓再靠近它了——它去做避孕手術才住了幾天醫院,可一回來態度就完全變了。只要一看到雄貓,它就會發出威嚇的喘息聲,如果雄貓想要靠近的話,它就會張牙舞爪。
家裡發生的任何爭吵,哪怕是兩隻貓之間的不和,都會讓周圍的人疲憊不堪。不到半個月,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她讓奈津把隨便哪隻,不,是把那隻雌貓拿到遠點兒的地方去扔掉。這也算是偏向弱者吧,被雌貓拒絕的那隻垂頭喪氣的雄貓獲得了同情。
奈津說她幹不了那麼殘忍的事,惹得母親火冒三丈。
「你每天一直野在外頭是不知道。哪天跟我換換位,也來聽聽它們從早到晚沒完沒了的鬼嚎!我實在受不了了。這貓是你撿來的,那你就負責把它給扔掉吧。」
奈津覺得母親毫無道理,卻沒法跟她頂撞,可她自己又捨不得真的扔掉。為了找個人來領養那隻已經長大了的貓,她費盡了功夫。不僅託好友幫忙,還請求學校同意讓她在公告欄上貼了招領啟事。
結果,領養的人還是要走了那隻雄貓。
奈津心裡暗暗高興。跟母親相反,她心裡更煩那隻雄貓。
那隻雄貓無論怎麼被拒絕,腦子也不會拐彎。奈津討厭它那種傻勁,她覺得愚鈍是一種罪惡。
把跟鈣片差不多的藥片咬碎,再全部吞下去。
奈津最近離不開胃藥。她不願讓省吾看見自己一本正經地在廚房裡吃藥,所以現在吃的是這種用不著喝水的藥片。
與省吾的關係,自那天以後,還算相安無事。在旁人眼裡,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但那樣反而覺得很累。從心裡來說,省吾並不想跟奈津挑起大的衝突,奈津感覺他在有意迴避爭論。
然而,一旦掀起波瀾,再小的風也能立刻捲起巨浪。聽上去平淡溫穩的家常話,現在有時也會讓省吾臉紅脖子粗。這種情況的頻率一點點升高,每次的結局也是不用說的了。
而奈津已經變得無論讓他怎麼說都沒心思反駁了。
因為反駁其實是希望他能改變態度,而要是根本不抱這種希望的話,那也就沒必要反駁了。
奈津覺得自己正在對與他有關的各種事情喪失信心。
在四月底的一個晚上,已經過了八點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打電話來了。
奈津正對著手機上那個陌生號碼感到奇怪,接通後傳來的是志澤混濁的聲音。
「喂,我老婆回孃家去了。」
他好像挺高興的。
「要我這個討厭電話的人主動給人打電話,平時是不可能的。你還不快謝謝我。」
他好像是在自己家裡,大概有點醉了,但聽上去心情很好。奈津興奮得差點跳了起來。她拼命抑制著自己的激動,飛快地站起身來,從裡邊把工作室的門鎖上了。
雖然她也想到,要是丈夫突然要開門,一旦發覺門鎖上了,必然會起疑心,可是現在顧不得那麼多了。然而奈津狠下心腸對自己說,省吾自己從很早開始,就是一鑽進自己的屋裡馬上把門鎖上的,我現在學他的樣,有什麼不可以?
由於她把跟丈夫的口角照例用郵件發給了志澤,所以省吾在志澤的眼裡,自然就變得更加愚蠢可笑了。
「你丈夫是覺得你是他生出來養大的吧?」
志澤說道。
「從旁人的角度來看,只會覺得他那些話簡直就像個孩子在耍無賴。你是每天跟他一起過日子的,對你來說,他每句話也許都很傷你的心。你真可憐。」
「……謝謝。」
雖然看不到對方,奈津還是邊說邊低下了頭。
「就因為想到您是支持我的,所以我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可是,他也是有很多優點的。我以前淨給您寫他不好的地方,其實他本來是個感情脆弱、挺和氣的人,跟他在一起挺好相處的。」
這是實話。奈津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但現在她對自己這麼偷偷背叛丈夫有一種罪惡感,同時,顯然還有一種「事到如今得為丈夫遮遮醜」的自我意識正在心中起作用。這可以說是一種優越感,也可以說是一種來自勝利者的慷慨。
奈津的觀念不知不覺地發生了逆轉,她已經變得不那麼軟弱了。雖然對省吾根深蒂固的害怕還遠未消失,但至少他左右她的能力已經大大地削弱了。能夠左右她的,已經不是省吾,而是另一個人。
「他是個好人,真的。」奈津繼續說道。「可我卻要……我愛上了別的人,所以現在更覺得對不起他了,覺得好像對他有點不太公平。」
「傻——瓜。這種事情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志澤笑道。「你按照自己希望做的去做就行了。就跟著自己的感覺走。……話是這麼說,可我沒打算跟老婆分開啊。」
「那個您不說我也早就知道了。」
奈津嘴上說得滿不在乎,但心裡已經受傷了。對於自己根本就沒指望過的事,志澤為什麼要特地給自己打這種預防針?
「我才不敢那麼去想呢。要是跟您這樣的人過日子,不但身體會碎掉,心也會的。」
「是嗎?」
就在志澤饒有興趣地要把話說下去的時候,對講機的鈴聲大響,這是省吾在照規矩通知奈津:「洗澡水已經燒熱,可以洗澡了。」
不管奈津工作進度如何,洗澡和睡覺的時間是基本上固定的。偶爾靈感上來的時候她會在洗完澡後繼續坐到電腦跟前,但已經看著電視等了一會兒的省吾沒過多久就會不高興地催她:「還不睡覺?」
「來——啦。」
聽到奈津的回答,志澤會大驚小怪地笑她:
「見好就收吧。有的時候要收攤也得下大決心的啊。」
鈴聲又響了。
但奈津還是在繼續說話。過了一會,一陣急促的腳步和志澤的喊聲一起傳了過來。
「嗨,洗澡啦。你聽到了嗎?快來洗呀。」
奈津對志澤說了聲「稍等」,就用手捂住話筒喊了一聲:
「對不起,你先洗吧。」
「幹嗎呀?你洗完以後再寫也行嘛。」
門把手「咔噠」響了一聲。
瞬間停頓之後,轉不動的門把手一邊連連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一邊傳來了省吾拔高了嗓門的喊叫。
「你在幹嗎呢?」
「在打電話。你先洗嘛。」
門外邊一下子靜了下來,隨後,煩躁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
心臟在砰砰亂跳。一想到片刻之後會再見到丈夫,心臟的搏動就更快得停不下來了。
「……喂。」
剛小聲道歉說完「勞您久等了」,就聽到志澤語帶嘆息地說了一聲:「看來也真夠你受的啊。」
4
胃疼。是局部疼痛。就好像是一根很長的針在朝深處擰著插進去一樣。
奈津真不想繼續受這種凌遲處死般的折磨了。乾脆一直吵下去的話,事情倒能早點了結,人也能輕鬆,可偏偏省吾的態度每天、甚至每時都在變來變去。他會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暴跳如雷,發完火又會立刻到廚房哼著歌為奈津做她喜歡吃的東西。
肯定是妻子的變化使他陷入了困惑之中,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了。這一點奈津能理解。
然而奈津並沒有對他再溫柔一點。看到他為小事斤斤計較,就會討厭他沒有氣量;而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又會對他的拖泥帶水感到生氣。
結婚以來,兩人的關係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就是有點小事上的磕磕碰碰也不會持續兩天以上。因為每次發生摩擦以後,都是奈津向省吾妥協的。
而一旦不再妥協,奈津才突然發現自己以前是多麼糊塗,竟然會對那麼多事情姑息縱容,原以為塗得雪白的內心深處,其實已蒙上了黢黑的汙泥,對丈夫的質疑、指責、積怨就像沼氣泡似的,正在不停地浮上表面,黏糊糊地四處蔓延。
當對丈夫的牴觸尚存情緒上的牴觸時,還有辦法裝得過去;而一旦發展到了生理上,自己就再也沒辦法了。因為這種牴觸已經使自己無法再跟他在同一間臥室睡覺了。就在一個月以前,兩個人還手拉手地睡在雙人床上,而現在就是白天他不在的時候,奈津也不想再踏進臥室半步。
無奈之下,她硬說自己只有晚上才有靈感,儘量把睡眠時間和丈夫錯開。即使到了早晨要睡一會,也是躺在工作室的沙發上。與那張舒服的大床相比,跟「小鐲子」分享那個窄窄的沙發,她反而覺得更逍遙自在。
但是,奈津越是那樣與省吾保持距離,省吾就越是有意越過界線。
他有時趁奈津泡在浴缸裡還沒出浴的時候,就脫光衣服鑽進浴室。奈津穿衣服的時候,他又從後面抱住她,嬉皮笑臉地揉她的胸口。
對丈夫這種特有的示愛方式,奈津以前一直是應付了事,而現在,她的內心與身體都在深惡痛絕地牴觸。如此激烈的變化,如此噴湧而出般的強烈厭惡感,就連奈津自己都感到不知所措。
她聽說過,歐美的一個常識,夫婦分室而寢,最終是被視為等同於夫婦關係已告終結。然而也有幾對她認識的夫婦,雖然他們各有各的臥室,日子反而過得有滋有味。以前她對歐美的那個「常識」百思不得其解,但自從與省吾真的分開睡覺以後,她感覺,自己看他的眼神也變得冷冰冰的了。
隨著各居一室的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更能把志澤與省吾進行比較,也更能客觀地把丈夫作為一個單純的人進行觀察。
「喂,你不去看大夫,真的沒關係?」
電話那頭,岡島杏子的聲音有點兒不安。
「沒關係。」奈津說道。「這種胃疼,吃點藥就會好的。讓你費心了,不好意思。」
「得啦,要我幹什麼你就說呀。我有勁使不上,幫不了你什麼忙。要找我聊天的話,隨時奉陪。還有,有事你就打電話來,千萬別客氣,知道了嗎?」
這是五月初的一個下午。
這陣子跟杏子打的長電話越來越多。與發給志澤的郵件相比,更詳細的內容奈津只告訴杏子一個人。
「嗯,真沒想到會鬧到那種程度。可我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非常低調,印象不錯啊,又會說笑話,人也挺陽光的。」
「沒錯,他對我工作關係的人是那樣的。」奈津說道。「我並不是說他是裝出來的,那也確實是他的一個方面。以前我自己也是光看他好的地方,他不好的地方我就死閉著眼睛不看。因為看多了他不好的地方,就沒法過到現在了。可是……說老實話,我現在已經沒法尊敬他了。」
「咳,到這一步也是沒辦法的呀。」杏子說道。
「反正我想跟他保持距離。我這麼一個心已經跑到別的男人那兒去的人說的話你可能不相信,可我想離開他的最大的原因,真的就是工作。因為我很想離開他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只想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其實心裡很不踏實,但我覺得,不管結果是什麼,大概都要比目前這種狀況好得多吧。他以前為我做出了各種犧牲,我確實覺得對不起他。」
奈津站在窗邊打手機。
陽光越過窗玻璃照在工作室裡的白沙發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那陽光讓人感到夏天快要來了。為什麼偏偏在談這些難受的事情時天氣會這麼好?
「我明白了。」杏子說道。「只要是我能夠做的,一定會幫你。不管什麼事你都儘管說。」
「謝謝。」
「可是,到了要採取行動的時候,你可真得耐住性子,下定決心啊。照你說的看來,他對你的執著,可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喲。就算你哪天想離開他,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走得了的。因為這三年多來,他似乎光是為了你活著的。什麼‘我任何時候都能走給你看’,別看他嘴上是那麼說的,心裡可不是那麼想的哦。那是在用話嚇唬你呢。」
「也許是吧。」
「絕對沒錯。可他還沒有認清問題的本質吧?」
「沒認清什麼?」
「在維持和‘高原夏目’這個「人物」的關係上,他已經超過自己的能力界限了。」
「你……」
「我說得過分了嗎?可是在第三者看來,就是那麼回事啊。」
杏子緊接著說道。
「可是他非但一點都沒理解這一點,反而滿心以為,正因為有了他你才能寫得出劇本。真是沒治了。」
「可那也怪我以前一直都那麼哄著他。他說了好幾次:‘是你變了。對不對?我是沒變,是你說變就變了。’」
「說的就是嘛。」杏子驚訝地說道。「你丈夫說的完全對。是你變了。可是,將‘表達’作為工作的人不經常改變怎麼行呢?要是不脫胎換骨的話,那就只有死路一條。這種事他都要責怪你?那不簡直跟向孩子發火說‘你覺得嬰兒食品難吃是因為你長牙了’一樣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根本沒必要同情他。」
奈津默默地聽著。
她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女人,雖然嘴上在說丈夫的好話,但只要杏子或者志澤一說貶低省吾的話,自己心裡就會很痛快。
「我再問你一遍。」杏子說道。「即使今後你丈夫對你說‘我再也不對你的創作插嘴了’、‘我給你更大的自由’,你也不想跟他繼續過下去?也不能跟他從頭再來?」
猶豫了一會以後,奈津答道:
「……我不知道。也許,挺難的吧。」
剛說完,胃就又像針扎似地疼起來了。
「噢。可你再怎麼對我說明,你丈夫也是聽不到的呀。」杏子說道。「他大概會覺得,到了緊要關頭,只要自己改變一下態度,問題就解決了。」
「……嗯,大概是吧。」
「如果考慮到今後的話,你現在就得冷靜地行動,必須把哪一步先、哪一步後都想得清清楚楚的,然後準確地行動。另外,你還得注意,如果你要跟他談分手的話,不要在你那兒的家裡兩個人談。這一點我光想想都害怕。你得在東京找個別人看得見的地方,那樣他就不能為所欲為了。你還必須考慮一下有沒有必要請個律師,以防他真的亂來。」
「律師?」奈津像是如夢初醒一般。「那麼大動干戈?」
「你說什麼呀。根本不是什麼大動干戈。他以前對你的管制也罷,控制也罷,你對我說的那些還都是小兒科。你要是對他說你對今後已經不抱希望了,那就別指望他能順順當當地跟你從頭談到底。你說是不是?」
「……是。」
「對吧。這種事情啊,還得有個中間人才能好好談下去。可是,瞧你現在這副可憐樣,我真不忍心說。你還得再頂一陣子啊,至少在現在這個劇本沒寫完以前,你要一直對他冷處理,千萬不要在只有你們兩個人的時候跟他對立。因為要是讓他一逼的話,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再改變主意呢。」
「……知道了。我會頂住。」
「你可真的記住啦。」小聲叮囑完以後,杏子又提高了點嗓門。
「不過沒關係。不管做出什麼選擇,你都沒什麼可損失的,絕對會朝好的方向發展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自信點。」
「謝謝。」
奈津閉上了眼睛,一隻手還是把手機貼在耳朵上。
「真的謝謝你。」
「行啦。有事再找我吧。」杏子把手機掛斷了。
奈津把手機慢吞吞地放到充電器上,朝窗外望去。
省吾正彎著腰在不遠的地裡幹活。他根本不會想到剛才在家裡妻子跟朋友進行了這番對話。一想到這裡,奈津立時感到一種無限的惆悵。
所有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噩夢一樣。
關於可能要跟省吾了斷關係的事,她這是第一次清楚地告訴別人,可一旦掛斷電話一個人呆著,她覺得為這點事就跟丈夫分手好像太荒唐了。思前想後,心裡煩躁。唉,胃又疼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眼睛的餘光裡瞥過一個人影。
定睛一看,田邊的樹籬之間,一個穿著藍色連衫工裝褲的五十來歲的男人走了進來,那是鄰家的大兒子。哈亞託不知怎麼會乖乖地被他抱在手上。
省吾好像也馬上看到了他,從地裡直起了身子。遠遠望去,省吾肩背上滿是聳起的結實肌肉。奈津想起,貓遇到討厭的對手時,經常會那麼把背聳起來。
鄰居父子跟省吾的關係很不好。剛搬到這裡來時,就為了穿過兩家土地的小路和河道引水的使用權之類問題有過口角。自那以後,省吾一直把他們視為眼中釘。
只見那人把哈亞託放到地上,又說了幾句。從奈津這裡看上去,他不像是在大聲叫罵。
奈津拔起窗子的插銷,開了一條窗縫仔細聽。雖然中間沒有任何遮擋,但距離太遠,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既然聽不到,奈津就更好奇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身體乏力極了,於是她離開窗前,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參考書,想坐到工作椅上去看。
屁股還沒沾到椅子上,就聽到了一陣喊叫。
是省吾。
她慌忙跑到窗前一看,只見兩個男人在田裡都圓瞪著雙眼,鼻子都快碰到一塊了。他們在那麼近的距離惡狠狠地緊盯著對方,顯得很滑稽。剛被放到地上的哈亞託狂吠著,圍著兩個人不停地轉圈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聽到鄰家的兒子每次剛一開口就被省吾連珠炮似地堵了回去。面對激怒的省吾,幾乎沒有還嘴餘地的對手看上去越來越焦躁了。
終於動起手來了。看到丈夫被抓住了前襟,奈津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怎麼著?要打架?」
她清楚地聽到了省吾的聲音。
「你要敢打就打吧。啊?我馬上就把警察叫來。」
奈津站在窗邊,初夏的和風從她臉頰上拂過,略有熱意的微風把接下來的吵架聲一齊帶進了她的耳朵。
「你怎麼動不動就要動粗啊?怪不得老婆孩子都跑了。你想怎麼著!」
奈津不由地皺起了眉頭。他在胡說什麼呀?他有什麼權力那麼說?
在鄉下,鄰居之間是沒什麼事瞞得住的。鄰家的兒子曾經娶過一個菲律賓女人,但沒多久之前,那女人帶著孩子跟他離婚了,原因是他好喝酒,還常打人。這件事周圍的人都知道,村裡人碰到一塊時還常在他背後議論,但誰都不會當面對他提這件事。省吾也許會說他們這些人太圓滑,但這種小心計,或許就是成年人的處世態度吧。
對方抓住省吾前襟朝前推了一把以後放開了,只聽他罵了一句以後,好像想從樹籬那兒走回去。而省吾朝著他的背影還在不依不饒地說著挑釁的話。
省吾跟奈津拌嘴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在這種時候會找出最厲害的話來罵人。他有一種專找對方軟肋的非凡嗅覺,對這種嗅覺他自己似乎頗為得意,而奈津的感覺正相反,她覺得這種動不動就想徹底摧毀對方的做法很可怕。
爭吵還在持續。奈津實在聽不下去了,她覺得省吾都是快四十的人了,怎麼還弄不清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啊。
她關緊窗子,插上插銷,盡力忘掉腦子裡的雜念,又接著在電腦裡打起臺詞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截稿期是不會等人的。
過了一會,後門響了一聲,省吾大大咧咧的腳步聲沿著走廊傳來,緊接著,敲門聲也沒聽見門就被打開了。
「啊,好久沒有這麼爽了。我笑得都快停不下來啦。」
奈津原以為他一定會氣得發瘋,所以難免吃了一驚,她抬頭看了看已經走到桌旁的丈夫。
剛一抬頭,她就不禁心裡一緊。省吾雖然滿臉發紅,說起話來得意洋洋,但那抽筋似的乾笑卻掩蓋不住緊張的痕跡。
「你剛才都看到了?」
「……看到了。」奈津說道。「但你們說的什麼都沒聽清楚。」
「怎麼沒聽見呢?啊,真是爽極了。這傢伙是自作自受。」
說這些話時,他的頻率比平時快多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看到一開始是他把哈亞託抱來的吧。哈亞託是你放過去的?」
「是我隨手放的。這一來,那個混蛋像是抓到了把柄似的,就來找我算賬了——‘這是你的狗吧!’」
「可一開始我看他挺和氣的呀。」
「那傢伙,再怎麼裝我也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肯定是一直想找機會來撒氣。你這個老好人看不出來,我可是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早就算好了。真是的,我又不是每天都放狗,他幹嗎沒完沒了的呀?」
「他說什麼來著?」
「說剛種下去的菜苗被刨出來就麻煩了。」
「啊?」奈津吃驚地說道。「當然麻煩啦。那你,好好向他道歉了?」
「道歉了。可那個混蛋覺得我好欺負,趁勢說起什麼‘你晚上也常把狗放出來吧?’」
「真的?晚上你也放哈亞托出去?」
「也不是老放出去,就是有時候放放吧。」
「……」
奈津的頭一下子暈了起來。這件事的起因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省吾的態度就是不可寬恕的了。
「就算是有時候放放,也完全是我們不對呀。」奈津說道。「再說也沒你那樣說話的呀。」
「什麼那樣說話?」
「你說人家老婆孩子怎麼怎麼的。」
「怎麼回事?你都聽到啦?」
「偶然就聽到了那麼幾句,誰讓你說話聲音那麼大。我跟你說,哈亞託跑到那邊去,不管怎麼說也是我們不對吧?你老老實實地道歉,事情不就了結了嗎?再說,人家也沒說非要我們賠償,你為什麼那麼……」
「那種傢伙,你越對他客氣他就越趾高氣揚。不常有這樣的事嗎?那種人只要覺得自己比對方強,就得意忘形地耀武揚威。好像誰先把嗓門拉大就能佔上風,就能把調子低的對手壓下去似的。對那種傢伙必須一下子就把他弄得老老實實的。」
省吾穿著當作工作服的襯衫。他用襯衫袖子擦掉自己噴在桌子上的唾沫,接著說道。
「那個混蛋大概沒想到我會寸步不讓。我說你是不是搞錯了?好聲好氣地對他講道理,可他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虛張聲勢地要跟我打架,所以我才用那句話堵得他沒話可說的。那麼說他正合適,省得他養成了習慣,以後老來找麻煩。」
奈津忍不住把視線移開,低低嘆了口氣。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丈夫是那麼無理取鬧,陌生得像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
以前不管他跟自己怎麼衝突,不管他怎麼口吐粗言,自己總覺得那些不過是一種因為長期共同生活而養成的恃寵撒嬌的姿態。但現在他說的話卻像是打了自己一記耳光。
(他其實是個有情趣的溫柔的好人。)
那個「好人」對外人的態度根本不是什麼恃寵撒嬌,那不恰恰是他本質的一部分嗎?
也許他自己還一點沒有意識到吧。
(那種人只要覺得自己比對方強,就得意忘形地耀武揚威。)
(好像誰先把嗓門拉大就能佔上風,就能把調子低的對手壓下去似的。)
難道他真的沒有意識到,那正是他自己的形象嗎?
「哎,你別那副樣子呀。」
省吾快活地說道。
「你瞧,人家都說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吧?對那種朝著我張牙舞爪的傢伙,我是不會手軟的。不能讓任何人來干擾你和我的生活。所以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不要緊,我會好好保護你的,放心吧。啊?」
他半開玩笑地說著,那種輕飄飄的口吻奈津再也無法忍耐了。神經在繃緊,繃緊,已經繃得不能再緊了,而他卻還在變本加厲。
「你的這種做法,我怎麼也喜歡不起來。」
「哎——你真沒良心。」
省吾嬉皮笑臉地伸手來摟她的肩膀,奈津用力猛地掙開。她自己都對這個冷酷的動作吃了一驚。
「怎麼啦?」
「不是跟你開玩笑,我真的不喜歡你那樣做。」
省吾碰了一鼻子灰,把奈津的身體鬆開了。
奈津眼光堅定地看著他。
「我問你,為什麼你就不能好好和人相處?在以前的單位你不也老是跟人家摩擦不斷嗎?」
「因為我就是討厭奉承人。」
「如果你光是不說漂亮話,保護下屬,頂撞上司,我倒也能理解你。可跟同事和合作單位的人,也是為了一點小事動不動就莫名其妙地鬧彆扭。而且,你對和你有矛盾的人永遠不能原諒。你還說什麼‘只要他不好好道歉就決不原諒他’,對方要求跟你不再算舊賬,你也不搭理人家。你為什麼只能把對方都看成是自己的對頭?那樣的話,周圍的人都會走光,你會變得沒有朋友的。」
「所以我一直說,只要有你就夠了嘛。」
「那是你,我可跟你不一樣!」
省吾低頭看著奈津,從他眼睛裡看得出,這句話對他衝擊很大。
奈津覺得自己心臟好像都變硬了,胸中跟堵了塊石頭似的。
「哎——你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
奈津不顧一切地繼續說著。
「我們又不是兩個人呆在無人島上,難道不應該更加努力加強自己跟外界的聯繫?這樣下去太不正常了。」
「噢,不正常也沒關係。」
省吾的表情嚴肅起來,鼻孔也開始一鼓一鼓地喘起粗氣來了。
「跟別人不一樣有什麼不好?我是這樣的人,這就是我。我也知道自己有點乖僻,大概就像你說的,有點不正常吧。可我怎麼也控制不了,不管是對你還是對別人,腦袋一熱有話想說時,就算忍住了,最後也還是會爆發出來。我知道,絕對會爆發出來的。我自己也沒辦法,怎麼也壓不下去,或者說不想把它壓下去。啊,是啊,不正常也沒關係,我照我喜歡的方式生活,你可以對誰都笑臉相迎啊。我可做不到,要我奉承別人,看著別人臉色過日子,門都沒有。」
省吾的唾沫又噴到桌子上來了。
這次,他沒有擦。
5
奈津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
朝氣勃勃的省吾脖子上吊著手機,正和幾個劇組成員在一起看著錄象屏幕。攝象機起落架在上上下下被調試著。著裝完畢的演員們有的在趁著空隙吃盒飯,有的在補妝。省吾指著錄象屏幕說了句什麼,同事們頓時鬨堂大笑起來,奈津也一起笑了。
有誰在叫自己。(阿津)
是誰啊?工作的時候誰也不那麼叫自己的呀。(阿津)
她感到沙發旁邊有緩慢低沉的響動,睜開眼來,只見省吾俯視的眼光正對著自己。
碰到他伸過來的手,奈津身體不由緊張地抽了一下。省吾停下手來,苦笑著又去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屋子裡的光線很暗。
「……現在,幾點了?」
奈津嘶啞地問道。
「快六點了。」
「晚上六點?」
「是啊。」省吾又苦笑了起來。
奈津迷迷糊糊地看了看牆上的掛鐘。
五點四十分——為省吾和鄰家兒子爭吵的事爭論得精疲力竭,重新開始工作後精神也集中不起來,原打算只躺一會,一不留神竟然睡了兩個鐘頭。
大概後來省吾又到地裡去,把一天該乾的活幹完了。或許晚飯也準備好了。
「你在不該睡的時候睡覺,晚上會睡不著的。」
省吾說道。
「沒關係,夜裡動得出腦筋。」
「可沙發那麼窄,睡不舒服吧。昨晚你也是在這兒睡的。你明明可以不用在意我,半夜裡進臥室來也沒關係嘛。瞧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嗯。可是睡在床上,不知不覺就睡過頭了,在這裡的話,我可以抱著‘小鐲子’睡,所以寫完以後就算腦子興奮我也定得下心來。」
「是嗎?」省吾嘟噥了一句。
「我這就起來了。」奈津說道。「你餓了吧?要不你就先吃。」
「你呢?」
「我呆會再吃。」
「那我也等你。」
說完他默默地俯視著奈津不說話。
「……幹嗎等啊?」
「剛才我在看前幾天寄來的《天堂》。」
《天堂》——就是《第七個天堂》,原來每個週一晚上九點檔的電視連續劇,使編劇「高遠夏目」一舉成名的熱播傑作。當時省吾就是這部片子的副導演。
演員陣容里名角雲集。或許因為當時人氣最高的兩個男女主角演完這部戲後就閃電結婚了的緣故吧,這部電視劇直到現在還是人們酒後茶餘的話題。省吾說的「前幾天寄來的」是重新制作的DVD,裡面錄有全劇十一集和相關的花絮。
「嘿。你可真有才啊。」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來啦?」
「你寫得出那麼棒的作品,不知多少人就是現在還記得那些讓人捧腹大笑的對白呢。還有,看了最後的那一集,不知有多少人都哭了。想到這些,我心裡就翻騰起來了……說來,那部作品可是我們走出的第一步啊。」
奈津沒有說話。
「怎麼說呢?從零到一,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很清楚你現在還在付出多大的努力。真的,你是很有才華的,阿津。」
「……」
「可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吧。每次對你發完火以後,我說的那些話又會朝我自己反彈回來,疼得就像胸口捱了狠狠一拳似的。在為人上,你是修煉出來啦,可我這毛病卻怎麼也改不了。每次說完狠話以後我都後悔極了,可就是改不掉。」
看到奈津一聲不吭,省吾嘆了一口氣。
「出去走走吧?哈亞託好像也挺寂寞似的。你不稍微活動活動的話,飯也會吃不下的吧。」
穿上喜歡的長統靴走到門外。雖然已經是五月了,但天一黑,從河那邊吹來的風還是有點涼的。
剛拐進園子裡,哈亞託飛奔而來,脖子上的鏈條嘩嘩作響。
奈津蹲下來摟住它的脖子,一邊摸著它又硬又滑的頭,一邊朝半隱在地後頭大樹下的鄰家房頂望去。她感到很羞愧。
但她不想為了丈夫的無禮單獨去道歉。
作為夫婦的無奈之一,就是常常被人為地視為一體。丈夫對別人採取的行動,儘管自己覺得反感,但在外人看來,夫妻倆就是一夥的。而自己又不可能一個人置身事外。
她驟然感到一陣心煩,所有的事沒有一件不棘手的。
省吾說出那樣的軟話以後,就意味著只有自己還在糾結,她覺得自己壓抑得快要窒息了。要是他渾身沒有一點不討人嫌的地方,那事情倒好辦了。
自己已經無法做到像以前那樣不算舊賬,不計前嫌地原諒他了。就是他再說軟話,終歸還會在別的事情上再讓自己吃苦頭的。一想到這一點,奈津就覺得無法放鬆對他的戒心。
從田壟整齊的地裡飄來省吾埋下的堆肥氣味,發酵以後的堆肥散發著一種清爽而濃郁的味道。
晚霞很美,低低的浮雲染成了薔薇色,讓奈津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夜市上的棉花糖。
她望著精心修整的園子。大大的黃水仙,泛著綠光的白鬱金香,蘋果樹舒展的枝條上不時有花瓣飄下。白天放出來的雞群正三三五五地回窩去,邊走邊啄食。
奈津使勁做了一次深呼吸。眼前的一切使她感到既可愛又可悲。
她愛這裡,打心底裡愛這裡的一切,那都是自己和省吾兩人花了幾年時間創造出來。深深地吸進這裡沒有任何雜質的空氣,就覺得好像連頭髮尖都充滿了力量,小動物和花草也使她感到溫馨。心裡不管有多大的波瀾,在這裡都會慢慢地平靜下來。
可是——這裡也使她感到害怕。她害怕自己在這裡獲得的溫馨和鎮定,害怕這裡把自己磨得稜角全無。
如果不對自己施加巨大的壓力,新作品是無從誕生的。而能夠轉化為創作能量的壓力與緊張如果都在這裡化解蒸發掉的話,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這是她第一次對田園生活產生恐懼,而以前她是篤信寶貴的安逸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麼,她渴望身體中能發生狂風巨浪般的震盪,覺得那才是自己最需要的。再洶湧一點兒,再難受一點兒,不要風平浪靜,不要撫平心裡的痛苦。以前不知不覺被撫慰平息的震盪痛苦之中,或許正潛藏著創作最需要的東西。
想到這裡,她又感到胃裡有一種焦灼般的煩躁湧了上來。
這樣下去的話,真的會寫不出來的。
「公寓?」
省吾反問了一聲。
這是第二天吃完早飯的時候。奈津提出要在東京租一間公寓,小一點也行。她說想在東京和家裡兩邊住住。說這話的時候省吾照例是在起居室裡看報。
總之必須與省吾保持一定的距離。如果現在不設法確保自己的時間和工作環境的話,接踵而來的必定是創作熱情的衰竭。
早晨起床以後,省吾一直情緒很好。奈津談起從昨天傍晚開始困擾自己在創作上的焦躁感,省吾也說了自己的看法。正是因為看他情緒不錯,奈津才咬咬牙提出了租公寓的事。
「那種玩意兒用不著吧。」
省吾說道。
「你為了一時的工作去東京的話,還是住在酒店裡便宜。要是不喜歡酒店的話,大不了再去租一個月房子來解決嘛。正兒八經租了公寓的話,你不是還得準備一套傢俱和電器嗎?」
奈津默默地把手捂在膝蓋上。那是自己最低限度的選擇,絕不是為了奢侈。省吾為什麼不明白,正是他的多疑,現在已經把妻子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而省吾與以前也有點不一樣了。他用審視的眼光把沉默不語的奈津看了好一會兒,才故作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說道:
「咳,反正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由著性子來的。」
「……你怎麼這麼說啊?」
「好吧。想租公寓就租吧。微波爐啦,冰箱啦,也都挑你喜歡的買吧。其實換個角度來想,要是在東京有了一間房子,我難得跟以前的哥兒們去喝喝酒,晚上回來還能在那兒住的嘛。」
奈津把堵在喉嚨口的一口唾沫嚥了下去。
「不行。那兒的鑰匙不能給你。」
「啊?你說什麼呀?」
省吾冷笑著說道。
「不——行。那我可不同意。你要是不讓我看著,是沒法好好工作的。」
「當然會好好寫的啦,這是我自己的工作嘛。抱歉,反正我得把那兒弄成自己一個人的房間。我在那兒的時候可以讓你有時來住住,不在的時候不能讓你住。」
省吾一下子皺起了眉頭。
「……果然是啊。」
「哎?」
「反正就那麼回事啦,你的如意算盤。」
「什麼‘如意算盤’?」
省吾沒有回答,只是咂了咂舌頭。
不等奈津說話,他突然又故作可憐地說道:
「唉,要是忍不住的話,我來跟你做,你可別再另外找男人啊。」
「男人?」奈津說著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突然說這種話?」
「好啦,別裝糊塗啦。我對那種事鼻子可靈著呢。上次你鎖著門唧唧咕咕地跟誰說話?你自己以為隱蔽得很高明,其實全都露餡啦。」
奈津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不可能露餡。志澤總共只打過一次電話來,來電號碼記錄也在打完電話後馬上刪除了。其他比較長的電話,都是跟杏子打的。省吾這是在故意套話呢。
「別用這麼無聊的話來轉移話題。你這種伎倆,我才不會上當呢。我現在還要跟你說清楚,我再也不會跟你做了。」
「哎?」
剛才還神氣活現的省吾一下子變得茫然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這不是很正常嗎?我不可能會願意跟說我‘鬆弛’的人行房事。打那以後,你對我也越來越冷淡了,所以我對你也根本提不起熱情來。」
「怎麼又來了?你的身體是不會撒謊的,夫人。」
「別說啦。反正我跟你再也不行房事了。絕對。」
她儘量把話說得平淡一點兒,不願意讓他聽上去覺得自己是歇斯底里的。
「嗯,對了。說那句話的時候,我還年輕呢。」
省吾故意垂頭喪氣地連眼皮都耷拉下來了。
「是嗎?那也不行。反正我討厭再跟你那樣。」
「那是沒辦法的呀。上了歲數當然會那樣的啦。女人生了孩子自然就會鬆弛的嘛。」
「那是你的真心話嗎?我既沒有生過孩子,又沒老到哪兒去。你真是太過分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奈津冷冷地看著事到如今還想狡辯的丈夫。他怎麼會還笑得出來?他難道不知道這話有多傷人嗎?
「可是,年初的時候咱們不是來過一回嗎?要想那樣做的話是可以的呀。」
省吾一提起那「一回」的事,奈津就感到不痛快,說不上是對丈夫的牴觸還是對他的憤怒。
「那次疼死人了!」
奈津緊緊咬住牙齒。心中湧動的那股悶氣激烈得驚人,好像馬上就要吐出來似的。——怎麼?自己現在已經不會再原諒他了吧。就是以前,也完全沒有、一點也沒有、一次也沒有原諒過他呀。
「哎,你還不明白?」
從奈津咬緊的牙縫裡說出來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說‘不給你鑰匙’,就讓你覺得挫傷了你男人的自尊心,可你就不想想,自己為什麼會被拒之門外嗎?我拒絕的,不是把鑰匙給你這件事,而是拒絕你這個人。」
「……你什麼意思呀,那些話?」
「我已經忍到極限了。如果不讓我離開這裡的話我就要撐不住了。我真的已經到極限了,你明白嗎?」
「喂,奈津。」
「最近我們為什麼會一直爭論不休,你還不明白?為什麼你要綁著我?」
「綁著你?」
「現在也是啊。‘你要是不讓我看著’是什麼意思?寫前面一個電影劇本的時候也是啊,你不是自作主張地把電話和手機都拿走了嗎?」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工作中電話打進來會打斷你思路的呀。那樣的話,我白天輕手輕腳地注意不妨礙你不就全白搭了嗎?按你的脾氣,你是不會明白告訴別人‘我在寫東西,你別給我打電話,用電子郵件發過來’的吧。所以我來代你說呀。」
「電話不想接就不接,想輕鬆一下換換腦子的時候就到外頭去,不用理什麼電話。」
「光是鈴響也是夠麻煩的吧?」
「噢,這就是你說的照顧我呀?我被你管到那種程度,簡直像是進了一個監獄了。哎,你為什麼把我的心情和意見不當回事,硬要把你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我?別再那麼把我當成個小孩子來管啦。」
「什麼管不管的?閉嘴!」
省吾猛然吼了起來。
「我把我們工作上重要的東西教給你,怎麼倒成了管著你了?你看我一直不說話,就得意忘形啦?算了吧!你大概還以為我會同意你在東京租了房子不把鑰匙給我的吧?」
「是不給你呀。因為那裡是我唯一可以獨處的自由的地方。」
「別開玩笑啦!你怎麼能一個人決定?那錢可全得從我和你的共同財產中拿出來的呀。你是覺得那錢是你掙來的,對吧?你要是沒那麼想的話,就不會這麼隨便決定動這筆錢了。就因為你自恃是你一個人在寫,是你一個人在掙錢,所以才會有那種念頭。真是開玩笑。還說什麼我管著你,你瘋啦?」
「……我自恃什麼啦?」
奈津淡淡地問道。
「你在這個家裡為我做的事,今天你就是不那麼說,我也是非常感激你的。你用不著老是把「恩人」掛在嘴上。只是,劇本的內容和最後定稿,那是節目策劃人和我之間的事,你作為局外人,不該那麼說三道四,這是理所當然的常識,我只是要你少插點嘴。以前我一直儘量給你面子,聽聽你的意見,但那絕不是因為我一個人寫不出來。說老實話,你要是不插嘴我才寫得順呢,可你還說什麼‘那個是我的意見,這個也是我的點子’,我看你根本沒明白是怎麼回事。」
「傻——瓜。你那些糊弄人的本事我什麼不懂?我都是按著你那套做的。」
省吾像嘲弄她似地把臉歪到一旁。
「你現在真敢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話嗎?」
「你什麼意思?」
「全露餡啦。那天晚上你鎖了房門跟誰在通電話?還對我說什麼是岡島杏子,全是撒謊。你怎麼抵賴都別想賴掉,我全都知道了。」
——這是他在擺迷魂陣詐我嗎?
奈津毫不畏懼地緊盯著省吾。
既然志澤的來電記錄已經沒有了,省吾應該不能確定對方是誰。但是,不管怎麼說,他能說出對方不是岡島杏子,那就說明他偷看了自己的手機。
「……無恥。」
「啊?誰無恥?」
省吾立即反脣相譏道。
「可那種小事,現在提會妨礙你工作,所以我就先不跟你計較了。我這份擔心你根本不明白,什麼卡你呀,管你呀。我要是不管,你的進度表就會亂七八糟,其他的人都會受你連累。好了,別意氣用事啦,你寫到哪兒了?快給我看看稿子吧?否則的話,我看了以後你就沒有時間改了。」
「我不改。」
「你傻不傻呀?又翹尾巴啦?」
「對。翹了又怎麼樣?」
省吾咂了一下舌頭。
「……沒辦法,我就對你讓到底吧。感想和意見我都不說了,稿子先給我看看!」
說著他用報紙砰地敲了一下桌子。
「你一點都沒告訴我整個故事的結構是怎麼安排的,你就那麼把它拿出去,誰知道觀眾喜不喜歡看啊?那樣的東西,你總不能指望我給你叫好吧。」
砰,砰,砰……
一直等到省吾不敲桌子了,奈津才平靜地說道:
「……你真不是個明白人啊。其實,我說的就是一件事:求求你先別管我啦。就那麼點事,你怎麼就不明白?不管你要怎麼說,作品是用‘高遠夏目’的名字拿出去的。我是什麼心情?我得下多大的決心,你知道嗎?我沒有任何退路,後退一步就是懸崖。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再附和你,不能再向你妥協了。為了今後只寫我自己滿意的新作品,無論如何都必須這樣做,所以我不打算再什麼都得徵求你的同意了。只要我覺得需要那樣,我就會自己決定,自己行動。」
「哈哈,瞧你說的。要逞能也得有個分寸啊。你以為自己是誰啊?別冒充大藝術家啦。你要是覺得今後沒有我的幫助也能成功,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沒有我你什麼都寫不出來,可你怎麼還那麼覺得自己了不起呢?我已經對你說過好幾次了,你根本就沒有能力獨立寫出像樣的東西來!」
奈津站了起來。
她把沒讀完的那些雜誌仔細疊好抱在懷裡,剛要走出起居室,罵聲就追了過來。
「你沒道理了就跑啊!」
她只猶豫了一剎那,就停下腳步,整個身子又轉了過來。省吾正弓著腰坐在沙發上凝視著自己,那張臉看上去非常可怕。
「那我就走了。」奈津說道。「我再也受不了了。」
說完她就疾步鑽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揹著手把門鎖上了。
她仔細聽著。本以為省吾肯定會緊追上來說點什麼,可是並沒有聽見腳步聲。大概他從一開始就沒真的把自己的話當回事。
她吃力地將手從門把上抽回來,感覺連手指頭都在不停地顫抖,而腦子裡卻是異常地冷靜。
看了看鐘,快到中午十二點了。
到了下午一點,他大概又會像平時那樣到外頭去幹農活。他沒有對爭論的問題做任何答覆,現在要想讓他開口,恐怕要採取與以往稍微不同的方法。
省吾的腳步聲沿著樓梯上去了。奈津聽到了重重的關門聲和硬邦邦的鎖門聲。
奈津坐到電腦跟前。
她先把重要的文件全部做了備份。幹完以後還是心神不定,她就給岡島杏子發了一份郵件。
呆會兒再跟你聯繫。這些東西請幫我保管一段時間。
她把附件控制在最低限度,裡面放了寫到一半的劇本和在杏子的雜誌上連載的隨筆原稿。萬一做的備份有什麼問題,這些最重要的東西就可以免於丟失了。
然後,她抓了幾件替換衣物,把用了好多年的箱子塞得滿滿的。寫劇本要用的資料也放了進去。她必須在省吾到地裡去以前把汽車悄悄地開到後門,再把東西全部裝上車去。
在做這些準備的時候,她心裡出奇地清醒。一切都像是假的一樣,既沒有特別興奮,也沒有絕望。就像是自己在演自己劇本中一場戲。
把卷好了電纜線的電腦、打印機、所有的行李全部搬到房子的後門口以後,奈津呆呆地站了起來。
她把唾沫嚥下肚去,嗓子渴極了。
現在回房間去還來得及。剛才說的「那我就走了」那句話,完全可以裝糊塗,就當它根本沒有說過。
但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為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自由,只能這麼做。
剛才蜷在沙發上的「小鐲子」爬了起來,打了一個大哈欠,朝自己看著。
小貓拖長了聲音撒嬌地叫著,奈津把它緊緊地抱在懷裡,在它耳邊輕輕說道:
「對不起啊,你等著,我肯定會來接你,會盡早來接你的。」
說完以後,奈津用力把後門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