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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logue

雙重幻想 by 村山由佳

2020-2-21 19:42

  男人的臀部怎麼這麼涼啊?

  無論什麼體格和年齡,屁股都是涼的。把手從他背後伸到肩胛上,朝下一節一節數著脊骨,然後斜著滑下去,絕對會摸著冰涼的臀部。

  摸到臀部的瞬間,奈津心裡嗖地一下冰冷下來,手也涼了。她趕緊兩手緊緊抓住男人的臀部,不想讓他覺察到自己的感覺。

  男人低低呻吟著開始吻她,肆意伸進來的舌頭帶著明顯清新的薄荷氣味,這讓奈津的情緒又低落了幾分。

  「怎麼啦?」男人喃喃問道,「您是不是還有點緊張?」

  ——你自己這麼笨手笨腳的,我情緒還上得來嗎?

  奈津只是在心裡責怪,臉上還是笑了笑,搖了搖頭。

  雖然可以裝著不習慣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朝他點點頭,但跟這種男人做的話哪能指望舒服地枕在他手臂上睡到天亮啊……

  「嗯!」

  奈津不由地哼了一聲,男人用嘴來吸她的乳頭了。

  溼熱舌頭的細細蠕動倒還舒服,可那麼使勁揉捏乳房怎麼一點兒都沒有用呢?幹嗎那麼揉來捏去呀,又不是麵包師傅在搓麵糰。其實,女人渾身最敏感的部位就是在胸口凸起的端頭上。

  奈津不露聲色地伸手按住男人的兩個手腕,望著他不解的眼睛直截了當地輕輕說道:

  「你就用舌頭舔吧。」

  男人立刻規規矩矩地按她說的舔了起來。

  奈津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對,這樣就對了……嗯,那樣挺舒服……她頭頂著枕頭挺起了背,男人趁勢把手臂從她背和床單之間滑了進來,輕輕地抱住了她的身體。啊,不對!不是那樣,得再使勁點抱。

  不行,跟這個男人沒法合拍。

  奈津感到自己像是抽獎沒中似的,現在想來,剛開始跟他交往就有那種預感。

  這個男人——他叫什麼來著?這個男人——他倒是挺知道跟著我邁小步走,討厭的是渾身的香水味太刺鼻了。個頭長相還馬馬虎虎,卻不能給人留下什麼印象,身上那種只適合意大利男子用的濃烈香水跟他徹底不相配。

  他就不知道那種香味要是沾到跟他交往的女人身上就麻煩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奈津跟他一起走路的時候就覺得那股味道讓人難受,一進屋子,立刻叫他去衝了個淋浴。

  等他洗完了出來,身上的氣味似乎少了點。遞給他一罐冰啤酒,他不拉開,只是手指頭扣在易拉罐的拉環裡,仔細地把奈津的屋子打量了一番,然後才好像有點驚訝似地說了一句:

  「真不錯啊!」

  六十來平米的四樓大單間,從窗子裡看得見舒緩彎曲的運河、遠處的高樓和彩虹大橋。這幢樓原來是一家企業的倉庫,屋頂很高,現在除了奈津住的這間之外,其他的房間幾乎都當作攝影棚或辦公室在用。光禿禿的水泥牆壁和屋頂,各種管子都露在外面,地上鋪著黑色的地毯。樓裡每個房間的裝修全都是這樣,但講究造型的廚房器具、電腦工作臺和窗邊的那張雙人鐵床全是奈津自己配置的,屋裡的不少擺設都很時尚雅緻。

  「真不錯啊。」那男人又說了一遍,「就是不像人住的房間。」

  「是嗎?」

  「嗯,有點像舞臺上的大道具。」

  奈津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你說什麼呀?」

  「噢,我沒跟您說過?我的本行是演員,在一個小劇團裡幹。繼續演戲得有錢呀,所以我才打打這份零工。沒戲演的時候不好好掙點錢可不行。」

  見奈津一言不發,他苦笑了笑:「啊,對不起,瞧我自說自話的……」

  「對了,記得您說過您的工作是寫文章?寫什麼文章啊?」

  「雜誌上的報道之類的東西。」

  這是奈津早準備好了的回答。

  「是室內裝飾方面的吧?」

  「有時候也寫那方面的東西……這屋子的佈置只是我的興趣。」

  「噢?……您是單身?」

  奈津聳了聳肩。

  「總之今天晚上您是一個人囉?」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奈津差點沒說出這句話來。

  「哦,對了,這屋子裡最值錢的傢俱是哪個呀?」

  這個問題有點出人意外,奈津稍微想了一會兒,指了指兩人中間的玻璃咖啡桌。

  這是倫敦一個藝術家的得意之作,是奈津去倫敦時一眼看中當場買下來的。厚厚的玻璃背面貼著植物與昆蟲的浮雕,四條鐵腿做得像是長著尖刺的荊棘。桌子本身的價錢就貴得咂舌,用結實木箱包裝和運輸的費用也不菲,以至於她沒敢告訴丈夫省吾為這玩意一共花了多少錢。

  儘管不敢告訴丈夫,可一旦迷上了什麼,她還是會立刻變得不顧一切,無論如何想把它據為己有,甚至無法忍受那東西會落入他人之手的一絲想象。奈津身上就是有著這種孩子般的強烈慾望。

  男人把喝光了的啤酒杯放到咖啡桌上,又四下看了看整個房間,像是明白了什麼。

  「過這樣的日子,人生真是其樂無窮啊。」

  他其實是在等著奈津怎麼回答。

  奈津模稜兩可地對他笑了笑,不痛不癢地答道:

  「沒那麼便宜的事。我這工作又沒什麼保障。」

  說話之間,男人伸手到帶來的包裡,掏出一支說不上什麼顏色的小蠟燭,接著又掏出了杯形的燭臺和打火機。

  幹嗎特地帶蠟燭來?心裡剛問了這句話,奈津立刻明白了男人的打算。頓時,他在奈津心中的形象天平上更加朝呆板一方傾斜了。

  而男人卻是非常認真地請她關了屋裡的燈,自己點亮蠟燭,又小心謹慎地把它放到床頭櫃上。直到完全佈置好了這個他心目中最浪漫的環境,才向奈津伸出了手臂。



  現在,男人在用舌頭舔著她的全身,從胸口到腰肋。從髖骨到肚臍。每當舌尖變幹不滑爽的時候,他都會再添些唾液繼續舔舐。他如此地兢兢業業,卻缺乏做愛的浪勁與蠻勁。

  手指卷著他未乾的頭髮,奈津下意識地朝他輕輕喘息著,喘息中夾帶著嘆息。說到底,這個男人根本就不明白女人的心思。

  也許當初跟他面對面一起吃飯就是個錯誤。

  「我都是儘量要求先跟女方見見面,然後才做的。」

  男人當初在電話裡這樣說道。

  「我覺得,一見面就做,是不是太沒情趣了?先聊聊天,互相多少了解一點以後再做的話,女方就會更放鬆的。」

  可是,看看現在的尷尬情況,奈津反倒覺得做愛還是「一見面就做」比較好。什麼情趣不情趣,如果相互不知對方的姓名、年齡、背景就脫光了做的話,說不定更能專心享受做愛呢。奈津第一次覺得他呆板,是在那個大眾酒館連鎖店跟他見面的時候。他們就是在酒館耀眼的燈光下幹了第一杯啤酒的。

  男人說他自己今年二十九歲時,正在朝嘴裡送著煮毛豆,那毛豆是店裡免費的頭道下酒菜。奈津老實告訴了他自己的年齡,男人笑著說根本看不出來。正是在他強調「根本看不出來」的時候,奈津好像看懂了他對女人三十五歲的認識,當時她也只微微動了動嘴角。

  既然他吞吞吐吐地聲稱自己是專業幹這行的,就該直截了當地說「三十五歲正是女性最具魅力的年齡啊。」

  可他難道連這點兒常識都不懂?這個國家的男人其實都會說這種話的呀,就是對四十五歲的、五十五歲的、甚至九十五歲的女人,他們也會這麼說。只要被讚美比實際年齡看上去年輕,女人都會感到高興。這當然也是這個國家女人的毛病。

  男人的舌頭已經拱到了肚臍周圍,終於要向那最重要的地方挺進了。奈津故作羞澀地剛要把兩腿併攏,男人就按住了她的膝蓋,用演戲般的甜甜柔聲說道:

  「不要緊,別難為情,看我的吧,一定會讓你感到舒舒服服的。」

  (——絕對沒問題!)

  大腦主觀地輸入了這個信號,但奈津隨即又透出了輕輕的嘆息。

  果不其然,已經做過詳細說明的男人又開口了:

  「哎,舒服嗎?」他伴隨著溼漉的聲響喃喃耳語,「哎,奈津女士,舒服不舒服?」

  舒服倒舒服,但讓他沒完沒了地這麼問,就沒法去享受那舒服了。奈津無奈只好隨口嗯了一聲。

  「好,那下回還跟我來?」

  黑暗中,她終於真的皺起了眉頭。他在這什麼當口突然會像小孩胡攪蠻纏似地不得要領啊?煩死了。

  奈津真想狠狠地咂咂舌頭,讓他清清楚楚地聽到。

  結果,男人兩次達到了高潮。

  奈津每次都只是擺出姿勢與他虛與委蛇。情緒始終低落,肢體是不可能有熱情的。再跟他拖下去實在麻煩,也只有動作上配合他,好快點完事。

  儘管如此,看他拿著薄薄的避孕套在綁住套口收拾,奈津還是感到了一種彆彆扭扭的滿足。幾個小時裡頭做了兩次,她估計自己的身體還沒完全垮掉。無論哪個女人,每當男人在她體內達到銷魂攝魄的地步時,都會換來她情不自禁的啾啾鶯聲。但現在與自己相擁的這個男人卻不在此列……

  算了,這回只能就這樣了。奈津心想,自己反正再也不會傻乎乎地叫他到這間屋子裡來了。但她沒想到,請神容易送神卻會如此之難。更何況她的性格決定了,儘管心裡這麼想,嘴上卻沒法乾脆地說出「你回去吧」這句話來。

  等男人衝完淋浴換好衣服,奈津就迫不及待地把他送到正對後門的電梯口,不想讓他看到正門上鑲著的姓名牌。

  可就在駛到跟前的出租車打開車門的時候,

  「對了,您是……」

  男人慢慢朝奈津回過頭來。

  「您是高遠夏目女士吧?就是那個劇作家……」

  奈津感到心都快從身體裡跳出來了。這意外的突襲驚得她說不出話來,竟然忘了該怎麼搪塞過去。

  男人望著呆若木雞的奈津,說道:

  「連那種地方都放著劇本呢,所以……」

  「那種……地方?」

  「就是廁所的架子上。」

  「可……可是,你怎麼知道那是我的呢?」

  「不是跟您說了我是演戲的嗎?所以看了那個劇本我就基本上……就想起來好像在哪兒見過您了。」

  奈津一陣頭暈。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發覺的?更要命的是網上還登著那份他給自己的賬單呢。

  「別那副樣子呀。」

  男人一邊苦笑一邊坐進了出租車。

  「這種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講的。那叫什麼來著?保密義務?誰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再說我自己也不是在幹多有面子的事。」

  「……噢。」

  猶豫了一會兒,奈津又小聲補了一句:

  「謝謝你。」

  她發覺這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對這個男人說「謝謝」。男人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苦笑得更厲害了。

  「反正您也不會再叫我來啦。要是哪天在什麼地方還能有緣見到您,就請您派個好角色讓我演演吧。……再見。」

  望著汽車尾燈漸行漸遠,心跳得還是靜不下來。抬起頭來,東方深藍的天際已經開始染上了淡淡的紫色。六月的早晨來得很快。

  好角色?偏偏劇作家是無權決定角色演員的,不,更重要的是……

  遠處傳來首班輕軌運行的聲音。溼漉的晨風陣陣吹來,頭髮裡散發出不知什麼時候沾上的香水味,刺鼻的味道讓奈津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對,更重要的是,他那種纖細的氣質根本不適於演粗獷的角色。

劇作家「高遠夏目」寫的臺詞以辛辣而著稱。高潮時分主人公痛快淋漓的指斥批駁,角色間脣槍舌劍的你來我往,入木三分的嬉笑怒罵……臺詞,被視為她劇本中最具魅力的所在。



但是,大凡第一次見到「高遠奈津」的人,無不覺得難以想象:寫出那種冷峻犀利臺詞的,竟然是眼前這個身材不高、溫穩和氣的女人。

奈津本人早就不去想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她已經養成了不管對誰都把自己扮演成一個「好人」的習性。她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只記得還是在剛懂事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在媽媽面前演「好孩子」了。

  事後回想起來,也許這注定了她與戲劇的不解之緣。

  奈津記得,四五歲的時候,有次偶然被大人帶到個遊樂場去,在那裡有生以來她第一次看了戲。躺在舞臺中央棺材裡的白雪公主強烈地吸引了她。當她知道那是假的,圍在白雪公主周圍的七個小矮人、狗熊和兔子全是人演的之後,她真想自己穿著那條美麗的長裙躺在棺材裡。當白雪公主因為王子的吻而醒來提著長裙滿面笑容地接受觀眾的掌聲喝彩時,她簡直羨慕死了。

  升到小學高年級後,她參加了戲劇小組。看著奈津在學校舞臺上扮演主角,媽媽格外高興,因為她自己年輕時候也曾光榮地在先鋒派劇團裡當過一陣子演員。

  奈津進了教會女子初中後也參加了戲劇俱樂部,第一次在文化節演出時,她扮的是個男角。

  那使她生來第一次享受了從未有過的釋放感——不,是第一次得到了「解放」。她更加感到,戲劇真偉大啊!自己不僅可以變成另一個少女,還可以隨意改變性別。

  一想到全觀眾席的視線都傾注在自己的演技上,湧上來的激情就好像集中到了手指尖上,從心臟直到發尖都在震顫。肌肉不是緊張,而是收緊了,所有的毛孔全都打開了,呼吸的頻率在加快,連心臟砰砰的搏動聲都能聽到。而腦子卻清醒萬分。心中充滿了一種能操控一切的滿足感,連禮堂角落裡誰眨了眨眼都一清二楚。她感到在這個一切放慢了速度的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夠旁若無人地正常行動。

  釋放感不是單靠扮演別人來得到的。

  全劇情節的發展當然是規定好的,劇中人對每句臺詞的反應也都限制於劇本之中。

  正是這一點,使當年的奈津在臺上毫不驚慌。在演出別人生活的時候,是無需任何顧忌的。就算不是「好孩子」也不會捱罵。用不著擔心別人會怎麼看自己的一言一行,自己可以自由地發揮。對奈津來說,只有當她扮演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時,她才比自己是「高遠奈津」時更能揮灑自如地展現自己。

  就是直升進了教會女子高中後,她演的也全是男角。這使得「奈津學姐」在情竇初開的低年級學生中人氣陡增。其實,在畢業的前一年,她也曾想過演個女角,但沒能說得出口。這一方面是顧忌到低班同學的反對,另一方面自己也覺得再「變回」到女人倒是挺難為情的。那時候,她多少有點兒理解了為什麼寶塚歌劇團寶塚歌劇團為演員陣容全由未婚女子組成的劇團。那些演男角的明星退團以後都生活得那麼辛苦。

  奈津經推薦進入了同教會的大學後,立刻主動去找了學校的戲劇組織。那是個在學生戲劇界被視為中堅的小劇團。

  小劇團裡竟然有男生。不是「男角」,而是實實在在的男人。真的男人是不是有男子漢氣概暫且不論,至少那是在生物學意義上的男人。

  這一來,奈津可以無牽無掛地演女角了。

  高興了沒幾天——劇團內部就鬧出了矛盾,幾個團員分道揚鑣揚長而去,連寫劇本的人也走了,這逼得奈津不得不一下子又開始寫劇本。她敢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自己是學語文專業的,劇本總是寫得好的吧。

  她當然還是想當演員,但最終仍然沒能說出口。這次倒不僅僅是因為難為情,而是眼看著劇團裡的同學們一籌莫展,她不忍心、也不可能固執地不管不顧。

然而一旦動了筆,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深陷進寫作的世界裡不可自拔了。

  真有意思。比起演別人的生活來,從無到有地寫別人的生活更能自由地展現自己。

  她主動去聽專業劇作家的講座,開始了貪婪的學習。對戲劇理解得越深,劇本的寫作也變得越有意思。

  不久,她的「講座畢業作品」引起了主辦講座的那位劇作家的注意。在他的慫恿下,奈津將劇本拿去參加戲劇創作比賽,結果,這個劇本成了「高遠夏目」的問世之作。

  總之,奈津原來的目標不是要像現在這樣寫寫電視連續劇,而是要當寫舞臺劇的真正的劇作家。

  時至今日,她還是沒有打消寫舞臺劇的念頭。

  但現實問題是,她之所以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到今天,多虧了她寫的那些電影和電視連續劇。

  「寫寫賣得出去的東西就行啦。」

  隨著奈津工作量的增加,丈夫高遠省吾已經辭掉了電視劇製作公司的工作。他這幾年總是用這句話來鞭策她:「你可別小看賣得出去的東西啊。什麼‘只要能寫出好作品,賣不出去也行’?那是作家的清高。多少寫電視劇的人在想著多賣點兒自己的作品啊?多少傢伙巴望著能接到工作,想寫長篇電視劇,想寫出轟動的電影來賺錢啊?不管說你低俗還是說你為了賣錢七拼八湊,沒關係,讓那些想說的傢伙說去吧。再這麼說就問他一句:你也寫個試試啊!對不對?以前你寫的電視劇紅得起來,是因為你有跟電視觀眾相近的感覺,那是你最厲害的武器。聽我的,沒問題。奈津,你絕對寫得出來!」

  出於同樣的理由,省吾也反對奈津從事商業性戲劇的工作。

  說得也對,與電視劇相比,看舞臺劇的人要少得多。

  不僅是絕對人數數字少,舞臺還有個跟電影很不一樣的地方:一次只能在一個劇場上演。換句話說,一張票價乘以劇場的上座座位數,就是一次公演的總收入。這個總收入只會減少,不會增加。

  這就是說——

  舞臺劇不賺錢。

  這年頭,光靠寫舞臺劇生活是很難的。同樣寫劇本的話,電視劇的觀眾要比舞臺劇多得多,收入也好得多。

  奈津心想,丈夫省吾這麼把關,至少在提高自己作為電視劇作家的知名度和提高經濟效益上來說,是完全正確的。可是……

  帶透視浮雕的玻璃桌上放著兩杯中國茶和吃了一半的日本點心。

  奈津抱著膝蓋就坐在桌旁的黑地毯上,帶著溼氣的夜風正穿過敞開的陽臺徐徐而入。

  「嗯,還是你這種髮型好啊。」

  岡島杏子一邊把菸灰點到水斗裡一邊說道。

  「你把頭髮剪短是對的。看上去跟男孩子似的,跟你挺配。」

  「……我想試試知識女性的樣子。」

  「又是知識,知識,可是這樣像個男孩子。那個地方反過來剪也許更好。」

  「我再那麼剪你還會說怪話的。我也不知道該剪成什麼樣。」

  也許結婚以後還是頭一次把頭髮剪得這麼短。剪的是隻有兩側微長一點兒的帶前劉海的式樣。

  幾天前的早晨,就是在聞到沾在頭髮上的那個男人香水味的時候——奈津突然衝動地急於想改變一下自己,怎麼變都行。

  光禿禿的脖子還沒習慣,涼颼颼的,一點遮蔽物都沒有。她感到心裡不踏實,把手朝桌子底下一伸,「小鐲子」——那隻雜色貓——就把冰涼的鼻尖湊了上來。

  大約從半年前起,奈津開始在岡島杏子當副總編的女性雜誌上連載隨筆。寫些電視行業裡的內幕、演員的趣聞,有時還談談自己這個有工作的主婦的隨想,敘敘單靠一支筆維持生計的艱辛。雖然她覺得寫不慣劇本以外的東西而不大有自信,但聽杏子說,她的文章正受到同年齡層讀者越來越大的關注。

  「後來呢?」杏子問道。

  「什麼後來?」

  「那個應召牛郎啊。再說詳細點嘛。這種事叫我怎麼問你呀?」

  「別假正經了。你一開頭不就是直截了當問的嗎?你那句‘哎,他做得漂亮嗎’還不是隨便說著說著就突然問出來了?」

  「什麼呀!其實你不也是想告訴我才叫我來的?」

  奈津一下子讓她說得答不上話來了。

  她喘了口氣,才接著說道:

  「可我這還沒想清楚呢。」

  「什麼還沒想清楚?不知道當初該不該叫那個應招牛郎來?」

  「當然那個也是……我是沒想清楚,該不該把那件事就這麼跟你說。」

  「為什麼?」

  「我怕你會大吃一驚。光吃驚倒也算了,我還怕說不定會讓你瞧不起我。」

  「我當然大吃一驚囉。」杏子說道,「可是是痛快得吃驚,不過是吃驚你幹得漂亮!哪有一丁點看不起你呀。」

  奈津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是不是怕我不高興才這麼說的?」

  「啊?我憑什麼非要怕你不高興?就算你是給我供稿的作家,我還是該說的就說,才不在乎那麼多呢。這不僅是對你,就是對別的作家也是一樣的,所以你就痛痛快快地全說出來吧。」

  杏子嘴角叼著煙,一邊重新盤著頭髮一邊說道。

  「到底做得怎麼樣啊?你先說最要緊的。」

  「……差勁透了。」

  奈津說道。

  「瞎說!他不是專業的嗎?」

  「嗯,可是,真的很差勁。」

  「他什麼地方那麼差勁?」

  奈津想了一會才說道:

  「這人好像挺自以為是的。」

  「噢,那可沒辦法啦。男人嘛。」

  「還有,說話跟沒長大似的。」

  對於從未經歷過一見鍾情的奈津來說,是否會被對方吸引,完全取決於雙方交談時的感覺。無論他有多棒的臉蛋和肌肉,無論他多麼真誠溫柔,也無論他的性技多麼高超——只要一認定對方是個對「話」外之音反應遲鈍的男人,奈津的興致瞬間就會一落千丈。

  「這我能理解。可那是你的壞毛病喲。」杏子說道,「不單是你,女作家裡這樣的人很多。」

  「我可不是什麼作家。」

  「對我來說是一回事,既然都是靠寫稿子吃飯的,旁人看起來,作家劇作家都是差不多的嘛。我說的‘差不多’可不是單指你們擺弄文字的哦。」

  把短短的菸頭用自來水潤溼扔掉以後,杏子又回到了玻璃桌對面。她身上那件耐克運動衫,是奈津怕她坐皺了身上的緊身裙,而借給她換上的。

  兩個女人最近已經習慣了這麼每個月碰兩次頭。稿件上的事都是用電子郵件解決的,所以她們見面並沒有什麼大事。

  儘管沒什麼大事,可她們一起有時練走步瘦身,有時去瑜伽會館,或是在網上找個評價高的餐館一起去吃,回來的時候再去洗桑拿浴,好把吃下去的熱量消耗掉。最後一般是在奈津的屋子裡邊喝茶邊聊到深夜。說得準確點兒,她們見面以後不管幹什麼,都在一刻不停地閒聊,再怎麼聊也聊不膩。奈津覺得,她們能不在乎八歲年齡差距這麼交往,互相一定是有什麼彼此吸引的地方吧。

  奈津一直想有個這樣的女性朋友。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中,她有幾樣想要、卻一直只能忍著的東西。直到得到這個朋友以後她才明白,有個無話不說的女性朋友是多麼可貴。

  「好啦,從頭說給我聽吧。」杏子把坐墊襯在屁股底下,盤起了兩腿。

  「你一開始是怎麼找到這個人的?」

  一開始——當然主要是出於興趣才上網看的。雖然身體的飢渴如同跟胃的飢餓一樣讓人難以忍耐,但當初奈津自己也沒有想到,那天晚上她真的會去找應召牛郎。

  在網上一查「應招牛郎」,光是東京竟然就鏈接上了一大群。其中最讓人覺得放心的,就是那個男人的網站。

  網站的說明裡合情合理地寫著:為了不妨礙白天本職工作,恕不張貼照片,但「見面以後顧客如不滿意可以拒絕」,「如顧客拒絕則不必付費」。接到顧客寫有聯絡電話的電子郵件,會立即用電話與其聯繫。

  而最使奈津感興趣的,是網站上的顧客感謝欄。那裡薈集了與他單獨相處過的女人們的聲音,那些女人幾乎都談到了他提供的性以外的服務:「謝謝你像戀人一樣與我交往」,「那是超脫塵俗的夢幻般的一刻」,「多虧你又讓我體會到了歡愉」……而且有不少人最後說的是「一定要再見面哦」。

  假如那些感謝不是他在自導自演的話,這個讓那麼多女人得到滿足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到底提供什麼樣的服務?

  按捺不住好奇心,她下決心給那個男人發了電子郵件。

  儘管如此,

  「無論什麼工作都是一樣的。」奈津說道,「我不能容忍沒有專業意識的男人。」

  回想起來,那天晚上的煩躁立刻死灰復燃,她的口吻不知不覺地嚴厲起來了。

  經不住杏子的催促,奈津又說了那濃烈得刺鼻的香水,說了在大眾酒館裡男人頗為得意的談話內容,說了他先站起來朝一樓走時,從藏青褲子和黑皮鞋之間露出來的咖啡色襪子,還說了他在床上時那突然變得像沒長大似的腔調。至於那看上去就知道是便宜貨的蠟燭,奈津當然也沒忘記提起。

  「幹得好!好!太好了!」

  杏子突然趴倒在地上忘乎所以地笑著打了個滾,奈津掃興地瞥了她一眼。

  「好什麼呀?我不是說了差勁極了嗎?」

  「不——!正好相反,是棒極了!這種場面,你一定要寫到電視劇裡去。真是實實在在,極有說服力。」

  杏子驀地爬了起來。

  「告訴你,我不是在開玩笑。對你來說,這些細節可全是難得的財產,是你捨身採訪得來的啊。你一點都沒吃虧。」

  「我沒覺得什麼吃虧呀。」

  「說謊。瞧你這張苦臉。」

  「可是……」

  「可是什麼?」

  「事後的感覺不好嘛。」奈津咬咬牙說道,「剛才已經跟你說過了吧,其實我……說老實話,我實在感覺不舒服。」

  「嗯,沒關係,我能理解。」

  「謝謝。」奈津說著點了點頭。

  「憋的時間太長了,就好像有東西要爆發出來似的,怎麼也忍不住……」

  這種現象基本上是週期性發作的,程度激烈的可以稱之為成癮性症狀,發作時會難以忍耐。這種症狀其實早就有了,幾乎從剛有性意識的時候就開始了。

  奈津真是恨透了自己的這種身體,恨透了自己的軟弱,正是軟弱的個性才導致自己被這種身體拖得痛苦不堪。

  但另一方面,她又有一種橫下心來的想法。女人性慾強有什麼錯?為什麼男人的「風流倜儻」到了女人身上就是「淫亂放蕩」?這種觀點她根本無法接受。

  「所以說句老實話,我並不後悔找應召牛郎這件事。」

  奈津說道。

  「我只是覺得,自己猶豫再三,最後找來的人居然這麼差勁……」

  「沒吃著羊肉反落了一身羶。」

  杏子揶揄地笑了笑。

  「是啊。我原以為他是專業幹這行的,至少能讓我在身體上舒服點吧,可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真是花錢買罪受。他走了以後,我簡直鬱悶得……心想我這到底是在幹什麼呀!」

  「你期望值太高啦,傻瓜。」

  說著,杏子伸出手去拿茶壺。

  奈津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唉……還是那個人說得對呀。」

  「那個人?」杏子的手停住了,「你說的是‘那個人’?」

  奈津點了點頭。

  「他怎麼說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電子郵件中告訴他,自己曾經好幾次想象過跟專業幹這行的人上床。」

  「真的?你連這個都寫?」

  「嗯,寫啦。」

  奈津平靜地說道,雙臂把膝蓋抱得更緊了。

  「我把所有的想法全都告訴那個人了,一點不漏。」

  「後來呢?他怎麼回答你的?」

  「他說,‘別胡思亂想!那隻會給你帶來空虛惆悵。你是靠那種服務就能滿足的人嗎?’」

  杏子感嘆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他那話可是對你的一種讚賞啊。」

  「我一點兒都沒那麼覺得。」

  「怎麼說呢?他說的話確實有點道理。可是我反而覺得,那種空虛的感覺才是一種財產呢。不管是寫劇本的還是寫小說的,在這一點上都是一樣的。自己的經歷沒有一點會白白浪費掉。因為咀嚼過痛苦的回憶以後,自己親身體驗的點點滴滴都是可以成為文字,成為作品的。喏,就像仙鶴用自己的羽毛織布似的。」

  杏子說著把吃了一半的點心送到嘴裡,眼神裡充滿了憐惜。奈津也默默地吃了口點心。

  杏子白天去走訪一個住在鎌倉的作家,那點心就是她從鎌倉那兒給奈津帶來的。把潔白白細滑細的餡子放在舌頭上品味,再喝上一口熱騰騰的中國茶,那茉莉的清香沁人心脾。

  記得正好一年以前,大約是將近出梅的時候。

  岡島杏子來找奈津約稿,問她願不願意給新創刊的雜誌寫點隨筆。雖然她們幾年以前就經人介紹認識了,但兩個人單獨細談,卻是從這時候才開始的。

  見了好幾次面以後,有一次杏子說道:

  「現在可以對你說了。當初人家把你介紹給我的時候,你就像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真讓人敗興。我都懷疑,你這種好孩子真能把人心裡的那些陰暗面寫出來?」

  就算奈津比杏子小八歲,但也不能隨便把一個成年女子說成是「好孩子」呀——照杏子的話來說,剛見面時的奈津給人的印象要比現在僵硬得多,儘管毫無缺點,卻讓人望而生畏,無親近感可言。

  奈津像現在這樣獨自在東京生活儘管才幾個月,但在杏子眼裡,她已經變得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你完全脫了一層皮。」就在前幾天杏子這麼對她說。「現在你已經不大像好孩子了,可我更喜歡現在的你。」

  然而奈津卻覺得自己還被困在一層硬殼裡面,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才能把硬殼捅破。那可是一層又厚又老的硬殼。

  如果能像杏子那樣對什麼都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活著該是多痛快呀。不知杏子是不是在什麼人面前也會縮手縮腳?

  「其實,」奈津的聲音低了下來。「那個應召牛郎興沖沖地把蠟燭拿出來的時候我就在想,那些給他留言的女人真的喜歡他這種服務嗎?真的不覺得自己愚蠢,不感到空虛嗎?她們也許覺得,這個應召牛郎那麼自信滿滿,自己要是高興不起來,反而顯得奇怪了。」

  「嗯……怎麼說呢?」

  杏子輕輕吹了吹杯裡的中國茶。

  「如果自己平時就被丈夫撂在一邊,或是性生活很單調的話,也許只要能得到那麼溫柔的愛撫,就會感到高興。可是點著蠟燭做愛,對大多數女人來說,肯定會有新鮮感。」

  「太新鮮了我可受不了。」

  「不管怎麼說,在找應召牛郎之前,她們肯定比你還要煩惱一百倍,所以她們才會鼓起一千倍的勇氣去跟應召牛郎聯繫。」

  「對不起,我也夠煩惱的啦。」

  「這可不一樣哦,現在的你不用顧忌什麼,那些主婦可是大不相同哦。」

  說的也是,奈津點點頭。

  「可是……」

  「嗯?」

  「至少在跟丈夫單調的性生活這一點上,我跟她們還不是一樣?要是幾個月以前的話,說不定跟那個應召牛郎上床我還能滿足。他那麼兢兢業業,還花了那麼多時間,可是……」

  說著說著,奈津自己也笑了。

  「那是因為你知道有比他更好的。」

  奈津沒有回答。

  有一個故事這麼說,一個異國高原上的老人在給遊客帶路以後,遊客請老人喝一杯熱咖啡。老人鄭重地謝絕了,並這樣答道:這肯定是一種美味無比的飲料,但在我今後的人生中,恐怕再也喝不到它了。既然如此,那我還是不要知道它有多好喝才是幸福的。

  奈津心想,自己就是收下了那禁果般的飲料,而且還一口一口仔細地品味,喝乾了最後的一滴。她不明白,是不是一直不知道它的美味才是幸福?

  「可你也有做得不地道的地方。」

  這話說得奈津睜大了眼睛。

  「我不地道?」

  「你剛才說給我聽的一大堆不滿意,一點兒都沒對那應召牛郎說吧?」

  「那是……」

  「要是你把想說的對他多說點就好。你就告訴他:你那樣做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這裡得這樣,那裡得那樣。你反正下回不打算再找他了,他就是覺得你煩又有什麼關係?因為你是給了錢的顧客呀。」

  杏子說得全沒錯,奈津無言以對。

  「你呀,太在意有些小的地方。我真是搞不懂,電視劇本里那麼尖刻的臺詞你都能下筆如神,卻……那些臺詞裡說的才是你自己希望的吧?」

  煙燻得奈津閉上了一隻眼睛,心情糟透了。她又伸手摸了摸「小鐲子」滾圓的背,小貓舒服得直叫喚。

  杏子悠閒地吐了好幾口煙,拿起茶壺給奈津的茶盅斟完茶,又把倒空的茶壺續滿了熱水。花蕾般的茶葉沉在透明的茶壺底上,輕輕地搖曳著。

  杏子眼睛盯著搖曳的茶葉說道:

  「剛才說的那些事,照我看來,你根本用不著那麼苛責自己的慾望。你越是有那種慾望,就越說明它是很正常的東西。我前些年還好幾次想過要找做這行買賣的男人呢。」

  「……哎?」

  「從三十五歲到四十多歲,是女人身體最會發熱的時期。那種感覺誰都難以啟齒。雖然各人的慾望強度不同,但偶爾都會想男人想得不得了,這其實是很普通的事。」

  「我可不是‘偶爾’啊。」

  「所以我不是說了‘各人的慾望強度不同’嗎?但我像你現在這樣的時候,可是比你累多啦。我沒找應召牛郎來,只是因為沒有勇氣。咳,你也真是的。上次那個男人就算是不湊巧找錯了,事後誰還認得誰啊?下回你再找另外一個試試不就得了嗎?」

  「算了,已經夠了。」

  奈津說道。

  「你說什麼呀!才一回就打退堂鼓了?」

  「可是,身體的感覺好啊壞啊地讓他問個沒完,思想負擔不就太重了嗎?這種乾巴巴的床戲我已經受夠了。」

  「哎喲,是嗎?」杏子驚訝地說道。「我反倒覺得,跟什麼感覺都沒有的男人才能無拘無束地享受呢。」

  說得奈津苦笑起來:

  「這話可真像你說的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杏子嘴巴一繃,坐直了身子。

  「要是跟喜歡的男人上床,我會顧慮這種要求沒準會惹他討厭,因此就不跟他說;可對那種不相干的男人,根本就沒必要上這份心。女方掌握著主動權,指揮他時用不著客氣——這裡,你給我那麼來;那裡,你給我這麼搞——這樣保證會讓你爽得不得了。」

  望著她演戲般的手舞足蹈,奈津不由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奈津的手機響了,是短信的信號音。

  杏子戲謔地瞟了一眼奈津:

  「是不是剛才說的‘那個人’?」

  奈津搖了搖頭。

  不可能。絕對不會是「那個人」發來的短信。雖然心裡這麼想,但奈津其實是如飢似渴地在期盼著「那個人」的信息。

  她再次默默地搖了搖頭,打開了手機。發信人是丈夫省吾。

  「裡邊說的什麼?」奈津不待杏子這句話問完,就把手機的屏幕朝她轉了過去。



「你睡沒睡?明天我去東京。要不要我去你那兒一趟?需要的東西可以給你帶去,想起來了告訴我。」

估計杏子看完了,奈津把手機合起來推到了桌角上。杏子睨視著手機說道:

「回信……你不發沒關係?」

奈津還沒點頭,桌子底下的「小鐲子」就叫了起來:「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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