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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東京塔 by 江國香織
2020-2-18 18:44
傢俱都用床單蓋著。透和詩史把床單一張張掀起,塵埃和古老傢俱的味道四處飄溢,有股沉鬱的氣息。一樓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房間內一片陰暗。
「幾年前買的?」透問。
詩史歪歪頭,環顧房間,一副不明就裡的表情,卻好像要說什麼。
「這些東西原先都是我婆婆的。」
「哦。」
「用吸塵器吸一吸吧。」
詩史乾脆地說。
房子很大。二樓有三間臥室和兩個小浴室,而且到處是可以收納東西的櫥櫃。
「這棟別墅裡,我最喜歡的是浴室。」
詩史說的浴室的確十分雅緻。
「很復古,對吧?」
乳白色瓷磚透出復古的韻味,繪滿了小雞的圖案。浴缸也是乳白色的,形狀細長,就像小貓的腿。
「好亮啊。」透望著窗外說。
這裡有三間臥室,用一間就夠了,所以只打掃了那一間。房間小巧可愛。裡面僅有一張床、一把椅子,還有一個矮櫃。
「收音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詩史說。透打開矮櫃上老掉牙的收音機,裡面傳出過時的低俗相聲。
感覺詩史走到近旁,接下來觸到了他的脣。透保持著直立的姿勢,享受著那柔軟的脣。一個輕柔安靜、充滿感情的吻。相聲演員還在輕薄地喋喋不休。
來的路上,詩史在出租車裡介紹了周圍的景緻。「這一帶很熱鬧,四處都在賣蜂蜜或薰衣草口味的點心」,「前面有家美術館,再往裡走還有一處釀造紅酒的地方」,「這一帶到了冬天很冷清,草叢都枯萎了」 ……別墅在離車站還有段距離的地方。
整理完房間,已經過了正午。
「真安靜啊。」
透從臥室窗口向外望去,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的景色,說:
「除了遠處的蟬鳴,聽不到其他聲音。」
明天晚上,詩史要在這裡和淺野見面。透回頭望著詩史。也就是說,還有整整一天可以在一起。
「太僻靜了。」詩史說,「晚上靜得都有點可怕。」
正午的陽光下,詩史看起來比平日顯得年齡大一些。
「一會兒去林間散散步吧。」
小巧的面龐、白皙的肌膚、細軟的頭髮。
「帶書來了嗎?」
詩史問道,透搖了搖頭。書?為什麼要帶那種東西。詩史不就在身邊嘛。
詩史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用非常正經的口吻說:
「那我借給你吧。在這兒一起看書感覺非常棒。月亮能出來就更好了。」
透想,應該會出來吧。詩史如此盼望,就算出來兩個月亮也不足為奇。
「那就試一試床,然後我們出門吧。」
詩史說這句話的語氣,就好像在說「我們打掃一下吧」。
所謂甜美的一天,就是像現在這樣吧。透像個身心都得到了滿足的孩子,嘆了口氣。
這是一家狹小昏暗的店鋪。啤酒冰得很好,黃瓜和海蜇的甜味也剛剛好。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來,陰涼的店內即使沒有空調也很涼快。
「試過床」後,透和詩史就在那個乳白色的浴室一起衝了澡。透覺得詩史散發著一股梨子的味道。她站在浴缸裡,體態柔潤,在陽光下能看到皮膚上起了小小的雞皮疙瘩。透沐浴在溫熱的水簾下,沒有產生想抱她或者吻她的慾望,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在繪有小雞圖案的浴室裡,詩史的身材愈發顯得修長。她就那樣微笑著,從頭髮上滴下的水滴把透也打溼了。
「肚子好餓啊。」詩史用香皂的泡沫洗著雙腳,幸福地說,「也好渴啊。」
透點點頭。馬上就兩點半了。
這是一家中國來的大叔開的中國菜館,詩史說這兒會開到很晚,所以經常來。除了透和詩史,沒有別的客人。吧檯裡面陳列著許多酒瓶,似乎到了夜晚會改成酒吧。
「雖然沒去過東南亞,不過這家店有東南亞的味道。」
咬了一口小春捲,聽到低沉的咔嚓聲。
「日本、中國和東南亞國家都在亞洲,料理的味道自然相近。」
詩史這樣說。透覺得似乎不太對,但想想也有道理,便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總之心情不錯。啤酒也開始上頭了。
「喂,你也說點什麼嘛。」
詩史一催促,透只好聊起自己很久沒到高中附近散步的話題,還說到由利和耕二的事情,也說了轉角處的麵包店、斜坡上的公交車站。
詩史只是聽著,一句也沒有插嘴。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時間和地點似乎都分不清了。店裡空氣的密度似乎和外界全然不同,靜靜地流淌著。東京、高中、由利還有耕二,彷彿只在遙遠的故事裡存在。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和詩史兩個人。透這樣想著,感到一種眩暈般的幸福。
「下次我們去你讀過的高中看看吧。去你讀的大學也可以。」
他一時興起,提議道。詩史睜大了眼睛,歪著頭微笑。
「太遠了。」
透知道不是距離的問題,卻無法辯駁。
「高中時代的我、大學時代的我,一直都在你眼前啊。」
詩史這樣說。
走出店外,他們沿著另一側都是森林的國道悠閒地散步。酷暑減輕了幾分,天空依然湛藍。途中,透在便利店買了牙刷、牙膏,還有內褲。
哪兒都可以去。
透有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就像回東京的日子永遠不會到來。
「真舒服。」
詩史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說道。
「是山林的空氣。」
剛剛進入八月,到處都能看見乾枯的芒草隨風搖曳。他們一起走的時候,已經習慣拉著手了。
「你來了,我真開心。」詩史說,「能在這兒和透一起散步,非常開心。」
這句話不知怎的讓透很難受。話中的意思也就是說,這個人一直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地方。
道路的另一側,一輛自行車飛馳而過。
「自行車怎麼樣?」詩史忽然問道,怕自己問得不太清楚,又加上一句,「要不要騎自行車?」
她的語氣裡透著開心,是真的很開心的樣子,透自然點頭答應。
「就是想做以前沒做過的事。」
詩史彷彿在自言自語。
兩個人買了食物,回了一趟別墅,就奔向自行車出租屋,租了一輛雙人自行車,沿著林間道路騎起來。騎得慢一點兒,詩史說。透便放慢了速度。
日暮時分,在筆直的路上行進,身邊不斷掠過單調的風景,透覺得好喜歡輕井澤,似乎可以這樣騎到天涯海角。
「真瘦啊。」身後的詩史說,「你的後背顯得好瘦。」
詩史的聲音從後座傳來,透覺得她的氣息和自行車的節奏一樣紊亂,但無法看到,也無法觸摸,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暢。
儘管如此,透還是能感知詩史的一舉一動。比如說這會兒她的長髮一定在飛揚,身子向一側傾斜。
「好舒服的風。」
詩史心曠神怡地說。一定還閉上了眼睛。
這一天充實而悠長。
過了七點,天色終於暗下來。晚餐是在別墅客廳吃的,菜品是不喜歡做飯的詩史的風格:奶酪和火腿,現成的烤土豆和醬汁燉青魚,都是直接從塑料包裝盒裡拿出來的。但葡萄酒準備得很豐富。據說許多年沒碰過的豪華組合音響上,擺著小巧的CD機,播放著羅貝塔·弗萊克的歌。
這一切都給透一種過家家般的感覺。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並不是這棟別墅的主人。自己和詩史似乎被牆、地板和傢俱排斥著,被孤立在這一切之外。
這真的很奇妙。對於這棟別墅來說,自己是陌生人,但詩史不是。儘管如此,透依然覺得他們被一起放逐到了世界的盡頭。
「不喝嗎?」詩史端起透的杯子問,「感覺不好?」
「沒有啊。」
透似乎有些困惑。
「只是因為第一次能跟你一起待這麼長時間。」
他像辯解般說道。
詩史微笑著,環視了一下房間。
「你是不是有顧慮?」
不巧的是,這時剛好放完了羅貝塔·弗萊克,房間內陷入一片靜寂。
「詩史你呢?」透問道。
詩史沉默著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我覺得沒有什麼顧慮。」
這就是結論。透心生敬佩。詩史總是能直接面對事實,得出自己的結論。
「想見你。」
詩史並沒有看透的臉,將目光落到他的胸膛上,說道。
「不,與其說我想見你,不如說是我身體中另一個女人迫切地想見你。」
透站起身,換了一張CD。
「另一個女人?」
輕快的電子鋼琴聲響起,是「三犬之夜」的歌。
「是的,那是個頑固又狂野的女人。」
狂野這樣的詞並不適合詩史,透微微一笑。雖然笑著,但他明白,非常明白。
親吻和做愛都安靜而自然,沒有特別激烈,也沒有特別長久。
完事後在床上看書。他看詩史借給他的詩集《孔雀派》。是本英文書,以透的英語水平完全可以讀懂。詩史說,她喜歡裡面那首《里約的船》。窗外掛著一輪明月。不小心把紅酒灑到了床單上,詩史也沒有在意。
「最喜歡光著身子了。」她說。
幸福似乎沒有盡頭。
臨睡前,透心中這樣想。
汽車駛近,路上傳來小石子迸濺開的聲音,透驚醒過來。詩史也毫不遲疑地坐起身。完全出乎意料,但那無疑是淺野的車。
詩史依舊保持著坐姿,用手搓了搓臉頰。
「真煩人。」
她看起來並不是很驚慌。透卻感覺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拿上你的鞋和衣服去浴室。」詩史說,「開著門,沒事的。」
「那怎麼行啊。」
透已經完全慌了手腳。
「來不及了。樓下都沒有收拾,兩個人的殘羹剩飯還留在那兒呢。還有這床上……」
「別管了,快去吧。」
透感覺自己的身子在發抖,只好聽話地躲到浴室裡,等待那位丈夫來襲。不可能平安無事躲過去的。
樓梯上傳來重重的腳步聲。
在浴室看不到房間內的情況,但門打開的時候,詩史肯定還是起身坐在床上的模樣。床單一片凌亂,還有兩本書和兩個紅酒杯。
「怎麼那麼早?」
是詩史先開口的。
「取消了一個約會。怕堵車,五點就出門了。」
淺野的聲音與其說是憤怒,似乎疲倦的成分更多些。
「有客人?」
「嗯。因為太無聊了。」
詩史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感情。
腳步聲傳來,透知道淺野正走向窗邊。
「已經走了嗎?」
「沒有。」
詩史的聲音很平靜。
「買咖啡去了。沒咖啡了。」
接著她說,那我打個電話,就說你來了。透不知道淺野會不會相信。但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淺野說「好的,那打吧」,又接著說「我去取行李」。
透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預料中的可怕局面並沒有發生。關於詩史所說的「客人」,淺野什麼都沒問。詩史和淺野似乎都很平靜,似乎只有赤身裸體抱著衣服的自己驚慌失措。
透看著瓷磚上的小雞圖案,一種被輕視的感覺油然而生。
「出來吧,沒事了。」
聽到詩史叫他,透走出來,看見詩史已經穿好了衣服。
「穿上衣服,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我們出門後,你就可以叫出租車了。叫車號碼貼在電話旁邊。」
透回答,知道了。昨晚無窮無盡的幸福已經消失。外面傳來踩在沙礫上的腳步聲。
「回去之後給你打電話。」
詩史走出房門前,回頭衝透淺淺一笑,與此情此景很不協調。
「真開心。」
她留下茫然呆立在那裡的透,去車裡幫丈夫拿東西了。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沒有什麼幻術,但睜開雙眼,世界卻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了。
透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向窗外張望。奔馳的後備廂大開著,兩人正在搬東西,有一個大皮箱,還有兩個高爾夫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