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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東京塔 by 江國香織

2020-2-18 18:44

高中時代,透常在放學後和耕二去街角的麵包店買東西吃。那家店當時屬於少見的風格,有一半是賣雜貨,稍微有些髒,但別有風情。

「是這兒嗎?」由利問。

透回答,是這兒。午後三點。天氣很晴朗,陽光有些耀眼。四下裡空無一人。從高中的校園出來,朝和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就是安靜的住宅區。

「爬上這個坡就有公共汽車站,雖然有些繞遠路,但以前也偶爾和耕二坐公交車。」

透向由利說明著。強烈的陽光下,由利眯起眼睛看著麵包店。

「很有懷舊氣息的店哦。」

麵包店就在眼前,玻璃窗大敞著,可以看見昏暗的室內。由利的口吻聽起來好像在憧憬某個遙遠的地方。

「進去看看嗎?」透問。

由利搖了搖頭。

由利打電話給透說,想去耕二讀的那所高中走走。說實話,透覺得很為難。

「你讓耕二帶你去不好嗎?」

由利毫不遲疑地否定,連連說「不好」。

「和耕二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去走走。」

透原想回答得委婉些,說了句「我無所謂啊」。由利卻說:「太好了。」

昨晚,透還是給耕二打了個電話。耕二說由利已經告訴他了。

「啊,不好意思。」他說道,又說,「那個傢伙,好像開心地期待著什麼。」

烈日炎炎。透在麵包店前的自動售貨機上買了可樂。由利用手絹擦了擦手腕內側。

透靠在斜坡上的鋼絲網邊喝可樂,以前,曾經在這兒和耕二一起吃麵包。

「書包放在那邊,我靠在這兒,耕二蹲在那兒。」透向由利描述。

由利臉上露出開心的神情。麵包店旁邊是一家老式理髮店,三色的標誌燈旋轉著。透常常在這裡眺望那個標誌燈。

「和耕二在這兒聊些什麼呀?」

「聊什麼……什麼都聊,不太記得了。」

由利感覺自己的問題有些蠢,便笑著說:「說得也是。」

透也跟著笑了笑,問:「你那麼喜歡耕二嗎?」

由利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

高中,車站旁的便利店,可以中途下車走走的那條街上的遊戲廳,麵包店。接著帶她去哪兒好呢?

「怎麼樣?坐坐公交車嗎?」

「坐。」

由利興致勃勃地回答。

透和由利兩人單獨見面,自己竟然沒覺得不高興。耕二感到可笑。因為他常常自我分析,自認是個忌妒心頗強,戒心也很重的人。

但是,這兩個人都能讓自己放棄戒心。這樣一想,耕二有些得意。能讓自己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既然可以信任,那就大膽地去信任吧。

這是個天氣晴朗的週三。已經放暑假的大學校園裡一片靜謐。廣闊的操場上有兩個棒球場、一個田徑場、一個手球場和一個弓箭場。通過布告欄找到的「人體實驗」的短工,僅僅一個小時就結束了。不過是在體育老師和其他學校學生的保護下,做了一些在手腳上綁上電極的實驗,僅此而已。

天氣很熱。耕二叼上一根菸,點上火。經過藝術樓時,聽到了戲劇社的成員們難聽的發音練習,空氣似乎變得更加酷熱難耐。

今天準備回一趟父母那裡,商量一下找工作的事。當然,還要好好嚐嚐母親的手藝。

詩史的邀約一如既往地來得很突然。

「週末我要去輕井澤。只去一天,你要不要來?」

暑熱持續著。午後,突如其來的陣雨打溼了街道。直到日暮時分,才感覺空氣稍微有了一絲涼爽。透和詩史來到芙拉尼。

「我家在那裡有幢別墅。」

詩史喝了一口伏特加,纖細的喉嚨動了動。

「別墅。」

透重複一遍。詩史點點頭說,是個很棒的地方。

一直想念的人就坐在身旁。僅僅是品味這個事實,透的內心就被塞得滿滿的了。「週末」和「別墅」之類都遙遠得沒有真實感。

一直這樣想見詩史。腦袋裡想的全都是詩史的事情。讀詩史讀過的書,聽詩史聽過的音樂。也許自己是處於某種病態了,甚至已經陷入瘋狂。

詩史一臉冷淡,彷彿從來沒有把透拋棄在痛苦之中不管,就像昨天見過面、今天也見過那樣自然,優雅地喝著酒。

「還可以打網球。」

詩史說。透微微有些迷惑。

「我沒打過網球。」他誠實地回答,「我不擅長運動。」

詩史用一隻手託著腮,愉快地看著透。

「哦。」

詩史說道,她有雙美麗的杏仁眼。

「真巧,我也是。」

說完,她點了根菸,吐出煙霧。

「也可以打高爾夫。你不打吧?」

透回答說,是的。

「太好了。我最討厭打高爾夫的男人了。」

說完,她又重複了一遍「太好了」。

「我們放縱一次吧。從白天開始喝酒,然後睡個午覺。」

透聽在耳中,彷彿都無法呼吸了。這句話甜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可以過夜嗎?」

透問道。

「那當然了!」

詩史瞬間露出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還說他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她微笑著,喝乾了杯子裡剩餘的伏特加。

「你空手來沒關係,需要的東西我們可以去買。」

詩史看了看左腕上的手錶,站起身來。

「我得走了。你慢慢喝,想吃什麼就點什麼。」

透一邊祈禱自己臉上不要露出失望的神情,一邊說,知道了。一絲僵硬的微笑浮上他的臉。

芙拉尼厚重的門在背後關上。忽然又剩下透一個人。

早上和由利打完網球,耕二要去做家教。中午在叫他「家教男」的那個調皮女孩家裡吃了雞肉雞蛋飯,然後急忙趕去和喜美子約會。

最近和喜美子每週見四次面,都是趁她去上才藝課的時候見面。這樣的頻率此前從未有過。耕二也不知道這是因為喜美子的要求,還是出於自己的慾望。

只是有一點他很清楚,這樣下去非常危險。喜美子的要求與日俱增,自己的慾望也一樣水漲船高。兩個人都快到極限了,即將相撞,真的是快到極限了。

「耕二的皮膚有種很好聞的味道。」

喜美子用脣吻著他的小腿。有種奇妙的感覺。

「年輕而芳香的味道。」

接著,喜美子的雙脣開始親吻他的大腿和腹部。

「完全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

賓館的房間很狹小,沒有窗戶,昏暗得無法感知時間。

「多餘的東西?」

「比如脂肪,還有乳房。」

耕二很詫異。

「有啊,這些都有啊。」

喜美子毫不避諱地俯視著仰躺的耕二,不情不願地下了結論:「是啊。」

「如果乳房是多餘之物,那我就太喜歡喜美子的多餘之物了。」

耕二坐起身,從背後抱住喜美子,張開雙手,一手握住一個乳房。喜美子笑出聲來,掙脫身子,俯身拿起皮包。

「有東西送你。」

她在包裡翻找著。

耕二接過那東西一看,皺了皺眉——是手機。

「拿著吧。」

句尾上揚,強調著質問般的重音。喜美子觀察著耕二的表情,微微有些擔心地凝視著他。

「為什麼?」

耕二知道自己的語氣明顯不開心,非常不開心。一個光著身子的年長女人送給自己手機,一定要乖乖地拿著嗎?

「你問為什麼?因為這樣我就可以隨時聯繫你,不是嗎?況且現在的年輕人不是都有手機嘛。」

現在的年輕人不買手機,自有不買的理由,這個女人怎麼就不明白呢?!

喜美子用高了八度的語調說:「收下不行嗎?」又加了一句和問題實質沒有關係的話,「和女朋友約會的時候,關機就行。」

「我討厭別人讓我帶上這種東西。」

耕二說道。

「你的意思是我逼你的?」

喜美子表情沒有絲毫改變,用譏諷的語氣說道。

「那還是還給我吧。」

說完,她從耕二手中搶回手機,像摔一樣扔進垃圾桶。咣噹一聲,金屬垃圾桶發出巨大的聲響。

喜美子一激動,動作就很誇張,在房間裡走動的步子會變快,拾起衣服的動作也更粗魯。

「冷靜一點好嗎?」

耕二看了一眼垃圾桶,手機後蓋已經開了,電池也掉了出來。

「東西又沒有罪,你也太粗魯了。」

喜美子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麼。

「我真像個傻瓜。真傻。」

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只有我才這麼用心良苦。」

平時喜美子很漂亮,但暴怒的她卻讓耕二聯想到情緒糟透了的母親。那張臉像歇斯底里的老太婆。

「喜美子,別這樣好嗎?」

他想,或許兩個人已經走到了盡頭,無法再交往下去了。

「要怎樣才能和耕二你更親近呢,我滿腦子只想著這個問題。要怎樣才能不成為你的負擔呢。可是,我們卻沒辦法走得更近……」

喜美子已經穿好衣服,剛說到一半,聲音便顫抖了。

「為什麼耕二你那樣無所謂呢?」

她說著,哭了起來。

「為什麼呀?為什麼你能無所謂呢?」

耕二仰起頭,看著天花板。

輕井澤晴朗無雲。

從東京站坐銀色的新幹線去那裡只需要六十五分鐘。告訴母親要和大學的朋友去旅行,她馬上疑惑地看了看透的臉,說,是嗎,小心點。

和詩史相約在車站見面。詩史說路上車很少,早早就到了。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裙裝,露出白皙的手腕。

「行李呢?」

看到詩史揹著平時的揹包,透問道。他自己只住一晚,但詩史計劃在那兒多住幾天。

「行李?需要什麼行李嗎?」

詩史開心地反問道。那一瞬間,透覺得他們是那樣自由。是的,他們可以做任何事情。空著手就能去任何地方。透甚至感覺可以永遠這樣旅行下去。

事實上,那一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透覺得實在是太幸福,甚至連現實感都漸漸失去了,一切都變得奢侈起來。好想細細品味幸福的每一個細節,但它們都像車窗外一晃而逝的景色那樣不可捉摸、無力把握。

在新幹線裡,詩史喝著罐裝啤酒。拉環是透給她拉開的。僅僅是做這樣的事,透都覺得開心,覺得特別。賣東西的推車經過時,詩史戀戀不捨地看了又看,透給她買了袋冷藏橘子。她便開心地吃起來。

平時都是在由詩史主導的地方,自己沒有什麼可以盡心的,但此刻在這種紛雜的人群中,透覺出詩史有些奇妙的亢奮,讓他感覺必須保護她。

他沉浸在這種感覺中,到了輕井澤。

「天氣真熱啊。」

出了檢票口,詩史先開口說了一句,然後抬起手臂擋住陽光,眺望著風景。

「想做點什麼?」

她問。時間應該還算是早上。

「都可以。」透回答。

他說都可以,不是指做什麼都可以,而是什麼都想做。詩史明白他的意思,便微笑著回答:「帥!」

「那我們先到別墅吧,然後再去外面轉轉。」

詩史說完,向陽光下走去。

「負責人?」

耕二在電話中的語氣很不爽。同學聚會負責人的工作很煩瑣。

「到了大學四年級,大家紛紛去旅行,去找工作,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吧?我們班畢業以後就從來沒聚過一次。」

那個女生在電話裡說道,她和耕二是高中同學,現在在一所女子大學。

「這樣的事情,如果誰都不出面組織,那願望就永遠只是願望,對吧?大家都對耕二寄予厚望呢。」

這個女孩說,她會把同班女生召集起來。既然這樣說,她可能也是被大家寄予厚望之人吧。

「內田老師也說,如果暑假期間聚的話他能來。他很想大家。」

明天要和父親的朋友一起吃飯。大三的暑假就是找工作的時候。一直被喜美子糾纏,打工也脫不開身。這種時候還弄什麼同學聚會?

但耕二還是答應了。

「好。我知道有家店不錯,就是我打工的那家。」

他就是這種性格,他自己也非常清楚,換句話說,就是行動能力太強。

「太好了!」那個同學鬆了一口氣,「小美也會來的。」又說了幾個還能讓人想起來的可愛女孩的名字。

「飯田啊,真奈美啊。」

她列舉的這些人,耕二沒有一個能清晰地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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