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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東京塔 by 江國香織
2020-2-18 18:44
「去給籃球比賽加油了?」
詩史邊問邊用烤蘆筍蘸了蘸半熟的雞蛋,塞進嘴裡,她來這家店一定會點這道小菜。
「你不是沒興趣嗎?為什麼要去?」
隔著玻璃窗,能看到裝飾著小彩燈的樹叢。
「被人邀請的。」透漫不經心地回答,「反正也是閒著。」
詩史疑惑地轉過頭,定定地看著透。
昨天,透和大學裡的朋友去看了籃球賽,便告訴了詩史。比賽很無聊。第一輪比賽分兩場舉行,上午和下午各一場,透所在的大學贏了上午那場。
透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窗子很高,只能看見樹枝和天空。
「昨天是星期六,你做什麼了?」
他想改變一下氣氛,喝了口紅酒,問道。
「在店裡呢。」
詩史說道。她的食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紅色戒指。透覺得戒指戴在她小小的手上,綻放著一種孩子氣的美。
詩史吃得不多,向來只點一道主菜。把剩下的東西放進胃裡就成了透的工作。
「說點什麼都行,說吧。」
詩史說。和透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說這句話。
「你說話的方式讓人覺得愉悅,因為遣詞用字恰到好處。」
「恰到好處?」透反問道。
詩史說:「是的。你的言語很坦誠,是發自真心的。」
兩年前兩人第一次單獨見面時,她也這樣說過,要自己多和她說點什麼。那天透代替母親赴約,在一家燈光微暗的酒吧喝酒。
「送我回家吧。我再給你叫出租車送你回去。」
詩史說,他們便一同向詩史的公寓走去。
「牽著手可以嗎?我不喜歡不和我牽手的男人。」
詩史一邊走,一邊用手機叫了出租車。走到公寓時,出租車已經等在那兒了,透和一張一萬日元的紙幣一起被塞進後座。至於踏進那擺著觀音像的客廳,還有放著紅木桌子、用深藍色和咖啡色營造出寧靜氛圍的臥室,則是半年以後的事了。
兩年前,透讓詩史加入了自己的生活。雖然本不想讓她加入,可是見面那天就註定了這樣的結果。
蘸著甜醬吃烤鴨時,透說起了耕二,說起那天和耕二在澀谷見面的事情。他常常說很多關於耕二的事,詩史都已經記住了,所以說起耕二就好像在聊他們共同的朋友。聊得很開心,簡直像彼此都已熟識一樣。
「耕二是不是長著一張猩猩臉?」
詩史忽然問。
「猩猩?不,不是那種臉。」
透愣了一下,回答道。耕二的臉更加骨感瘦削。
「怎麼?不是嗎?」
詩史說著點上一根菸,輕輕一笑,別過頭去吐了口煙。
「我總感覺像猩猩。每次聽你說都有這種感覺。」
「有意思。下次我告訴他。」
透現出興致來。耕二估計會生氣吧。
服務員過來介紹甜點的種類,詩史微微搖搖頭拒絕了。
「咖啡到我家喝吧。」
這不是提議,而是決定。詩史向來如此,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很果斷。
店裡規定即使沒有客人,店員也不許打球。耕二覺得理應如此。傍晚七點,白天的客人都走光了,店內空蕩蕩的。
檯球廳真是個有趣的地方。水平差的人很少來,無論是三三兩兩的學生,還是一對對的中年夫婦,來這裡的人擊球的聲音都很美妙。
中午和喜美子上了床,在那種不知該叫情人旅館還是情趣旅館的地方幽會了兩個多小時。
從十六歲夏天和初戀女友相識算起,耕二和八個女人睡過(包括一夜情在內)。和喜美子做愛的感覺與眾不同,比其他人好太多了。耕二不知該算是情投意合,還是技巧高超,總之每次都很感動。感動這種說法再恰當不過了。
喜美子熱衷參加各種興趣班,每週有四天開著她的紅色菲亞特熊貓外出。
菲亞特熊貓,耕二微笑著想,兩個人的緣分就始於這輛紅色的車。七個月前,耕二在一家大型會展場地的停車場打工。他的工作是引導車輛,手拿對講機,按照坐在指揮室的同事的指令,比如「E8」、「C6」,把車引導到相應位置。
喜美子被安排到一個角落停車,這可難住她了。前面停了輛大車,試了幾次都停不進去,洋相百出。後來她終於慢慢搖下車窗。
「能幫幫我嗎?」她的語氣有點不高興。
「那不是我的工作。」
耕二拒絕了。公司明確規定不能替車主開車。
「幫個忙吧。」喜美子伸出一隻手,做出請求的樣子,「我最怕停車了。」
耕二想,關我什麼事啊,這個老太婆。
「如果我撞了旁邊的車,你不是也會被追究責任嗎?」
「不會。」
耕二果斷地回答。喜美子都快哭了。
耕二用對講機和指揮室商量,那邊說就幫她停吧。沒辦法了。
「很貴的哦。」耕二邊停車邊說,「我可不白給人幹活。」
勾引別人的妻子很簡單。無論是那一刻還是現在,耕二都這麼覺得。這樣的群體對歡娛有種飢渴的期待,希望用私密的歡娛擺脫平靜的日常生活。
喜美子參加的興趣班他都知道。喜美子對花道和茶道已經有不少心得了,眼下正熱衷弗拉明戈舞。此外還在學習瑜伽、烹飪和法語。今天是練瑜伽的日子。
瑜伽教室在惠比壽,所以兩人今天約在惠比壽的賓館見面。
喜美子穿了條黑色內褲,消瘦到抱著她就能觸到骨頭。當然,同樣是因為弗拉明戈舞的關係,她的四肢擁有出色的肌肉,很有力量。但是手掌很大,她許久以來一直很自卑。
但耕二喜歡喜美子那大大的手掌。它平時冰涼冰涼的,一上床卻能給人溫暖。喜歡它愛撫自己肌膚時狡黠的滑動,也喜歡它探進大腿間輕輕裹著自己時的那種貪婪和甜美。
「我該怎麼做呢?」耕二有時會問,「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更舒服?」
喜美子這時就從他的兩腿間抬起頭,說:
「別說話。」
喜美子的身體很不可思議。耕二知道自己的每個動作都讓她的肉體充滿幸福。只要往她的肌膚上吹一口氣,就會讓她雙脣顫抖。無論怎樣激情四溢地吻她,她似乎都無法滿足,總要用雙腿緊緊纏繞住自己。熱吻時,她轉過身,用雙手捧住耕二的臉頰,彷彿在渴求更多更多。兩個人的肌膚緊緊貼合在一起。
她讓耕二知道,「不可開交」這個詞,原來並不僅僅是用來形容打架的。
和喜美子做愛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如同潮汐一般,周而復始。
終於,喜美子受不了了。
「求求你,饒了我吧。」
她承認自己敗下陣來。
耕二覺得如果要聊天,就非找由利不可。別的女孩無論多麼可愛都不行,因為她們都取代不了由利。由利說話的時候,眼睛閃閃發光,語調甜美,思維敏捷,言語間能把話題引領到耕二的想象力無法企及的地方。可是做愛就不一樣了,這方面由利和其他可愛女孩感覺差不多。這就是她與喜美子的差別。同喜美子做愛的感覺,只有在她和自己之間才會產生,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一起創造出來。
「真用功啊!」
一起打工的同伴的聲音把耕二拉回現實。他膝蓋上攤著一本商法書,因為下週要考試,他卻連看都沒看。
「客人要來了。」
「是啊。」
位於繁華街道的檯球廳很安靜,只有幾個穿著黑色制服的打工者靠在前臺聊天。
深夜,透正在自己的房間看書,爛醉如泥的母親回來了。
「好了,陽子,到家了!」
「鞋,陽子,脫鞋。」
幾個女人的說話聲傳來。
「真沒辦法。」
透說著站起身來。他聽到女人們走進房間的聲音,還有走在廚房地板上的腳步聲。
「真不好意思!」
透來到走廊上,向女人們致歉。母親正在廚房裡,扶著洗碗臺的邊沿站著。
「喲,小透,好久不見。」
她轉過頭,不悅地說道。
「什麼好久不見,今天早上不是還見過嘛。」
透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倒進杯子裡。
「有點醉了。」
母親小聲說。
「一看就知道。」
身後,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兒子好體貼啊、家裡真漂亮之類的話。她們喝了酒,都滿面紅光,原本抹得厚厚的口紅因為吃吃喝喝(肯定沒錯)掉了色。許多種香水的味道也早和身體的氣味混為一體了。
耕二總說喜歡比自己年長的女人,真想讓他看看她們現在這副模樣。
「喝了幾瓶啊?」
透的母親喜歡喝紅酒。她曾經宣稱,如果人生中沒有紅酒,活著就沒有意義。
「真是太抱歉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透再次向女人們致歉。本想暗示「你們可以回去了」,但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說才合適。
「大學裡那幫傢伙都目光短淺,不是嗎?」
耕二在電話裡說。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透家裡的客廳灑滿了陽光。
「怎麼說呢,只看得到眼前那麼一點點。」
說著這種話的耕二,透剛認識他的時候就很喜歡。他覺得那是因為耕二很有愛心。耕二總是會為別人的事心痛。
「那也沒辦法呀。」透微笑著回答,「什麼人都有啊。」
腦海中浮現出許多人的面孔,比如每天早上上課前都練跳繩的傢伙,只和女孩一起吃飯的傢伙……
「那倒也是。」
「不說那個了。說說你最近在幹什麼。」
透看了一眼座鐘。下午三點四十分,詩史馬上要打電話來了。
「在瞎忙而已。放寒假以後,我又多打了一份工。」
「哦,什麼工作?」
偶爾聽聽音樂吧。不久前詩史這樣說,還說她朋友的女兒在彈鋼琴。
「在百貨商場的倉庫。」
「挺累的吧?」
詩史喜歡巴赫。去她公寓的時候,她常常放巴赫聽。
「上週和由利去滑雪了。」
「哦。」
「下週和一起打工的朋友去滑雪。」
「哦。」
「馬上就到聖誕節了。」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什麼時候開始,和耕二打著電話,卻在想詩史的事情?
「透,你呢?最近忙嗎?」
不忙。他說完又看了一次表。三點四十五分。
「沒有特別忙什麼,已經放寒假了。」
「那每天都幹什麼?」
「看看書。」
他和詩史只有幾個共同的愛好,書是其中之一。
「哦,前不久去看了一場籃球賽。」
「籃球賽?怎麼會去看那個?」
「別人約我的。」
無論是誰都要追問原因啊。透把無線話筒夾在肩頭,點上火燒開水。
「還是第一輪就輸了吧?」
透所在的大學,在體育比賽中從來沒有拿到過名次。
「還有,每個星期做兩次家教。」
他一年前開始給中學生輔導英語和數學。
「聽著很清閒嘛。」
「是啊。」
透把速溶咖啡放進杯子裡,拿起水壺倒熱水。咖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詩史還好嗎?」
「嗯。」
透喝了口咖啡,第三次看錶。他不太想提起詩史,因為就算說了,耕二也不會懂。在他看來,耕二刻意選擇比自己年長的女人,只是為了享樂。
「別不說話呀。」耕二說,「別像個愛鬧彆扭的小孩子似的。」
透生氣了。
「我不太想談詩史的事。」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戀愛不是用來談的,而是用來沉醉的。
這是透從詩史那裡領悟到的。一旦沉醉其中,最後想浮上來會很難。
明白了,耕二說,明白了,我投降。
「再給你打電話。」
「好。」透說完,掛斷電話。
馬上就要來了。詩史的電話馬上就要打過來了。下午四點,透抱著膝蓋,把頭枕在上面,閉上眼睛等待。
掛上電話,耕二躺了下來。
「東京塔?」
「嗯。我挺喜歡的。」
那時,他很認真地準備考試,終於考上高中。漸漸習慣了搭乘電車上學以後,才發現名校也不過如此。從那時起,他偶爾和透一起回家。
在他看來,透是個奇怪的傢伙。
他一直覺得,東京塔是鄉下的中學生畢業旅行才去的地方。自己一次都沒有上去過。即使五年時間轉眼流逝,也依然沒有上去過。
「其他的呢?」耕二趿拉著球鞋,邊走邊問,「其他還喜歡什麼?」
透想了許久,說道:「沒有了。」
「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也沒有特別討厭的東西。」
耕二再一次覺得,這真是個怪傢伙。
透向來沉穩,好像沒有什麼事會讓他勃然大怒或咬牙切齒。相反,也沒有什麼意外的幸運能讓他得意忘形。
耕二起身去衛生間洗了臉,又把頭髮打溼,抹上摩絲,用梳子梳理。
今晚還要去檯球廳打工。活得快樂需要錢,如果活得不快樂,就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意義了。
耕二照了照鏡子,鏡中映出一張稜角分明的帥氣面孔。感覺不錯。就算不去日光浴沙龍,膚色也黑得恰到好處,更幸運的是五官也十分端正。
真自戀。
彷彿聽到了喜美子的聲音——耕二,你太自戀了,有時候真是讓人不爽!
喜美子常常說粗話,說是和耕二在一起耳濡目染才這樣。耕二喜歡她這麼說。
肯定是我先甩她。肯定是。
以前是這樣,從今往後也是這樣。
他在鏡子前面揚了揚下巴,理順頭頂微微有點凌亂的頭髮。
「無懈可擊!」
耕二說完,穿上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