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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東京塔 by 江國香織

2020-2-18 18:44

老老實實聽完上午的課,耕二到小賣店買了三明治,坐在校園的長椅上五分鐘就吃完了。正午時分,天氣不錯。耕二很少去學生食堂,他怕愚蠢的傢伙坐在身旁,會把愚鈍傳染給自己。

今天不是打工的日子,下午上一節課就去見由利,接著和透有約。

耕二把包裝紙和紙杯扔進垃圾箱,走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呼叫音的間歇裡,他點上一根菸。

「你好,這裡是川野家。」

喜美子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完全不像三十五歲的人。

「喂,喂。」

沒有必要報出自己的名字。

「是耕二嗎?」

能感覺到她語氣中的興奮。

「哇,今天天氣真好。」

隨後她又問:「在哪兒呢?」

「在學校。」

耕二想起喜美子纖細美麗的雙腿,答道。

「剛吃完午飯。想聽聽你的聲音。」

他吸一口煙,然後朝晴空吐出去,刺眼的陽光讓他微微皺起眉頭。

「是逗我開心的吧?」

喜美子停頓了一秒,問。

「真過分,我說的是真的。」

自己的聲音低沉而渾厚,耕二覺得還不錯。

「晚上不能給你打電話,」他有點負氣地繼續說道,「又常常見不到你。」

這時,橋本從圖書館門前經過。耕二抬手和他打招呼。

「聽我說,」喜美子聲音急促起來,「我也想見你呀。不知不覺滿腦子都是你。」

耕二扔掉菸頭,用球鞋踩滅。

「不知不覺?」

這時,橋本已經站在面前了。

「我可是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這不是謊言。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他知道電話的另一頭,喜美子已經心動了。多想馬上飛奔過去,緊緊地擁抱她。

「對不起!」耕二開口道了歉,「我還能再打電話嗎?」

已經進入十一月了,今天卻很暖和。穿著毛衣待在陽光下,有微微的汗意。

「我正想問,你還會打電話給我嗎?」

耕二笑了,喜美子也笑了。

「我會再打電話的。」

耕二說完,掛斷電話。耳畔依然殘留著喜美子明朗歡快的笑聲。

「我可是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橋本低聲模仿著耕二說過的話。

「玩真的啊,你這傢伙?」

上個星期天,透在WAVE音像店發現了丹麥歌手瑪麗·弗蘭克的CD,試聽後很喜歡,就放棄原本想買的Hi-Posi買下了它。他從一大早就開始放這張CD。

讓人心情不錯的好天氣。忽然想擦擦鞋子。鞋子髒了,讓人有種窮酸的感覺,他不喜歡。

透在光線微暗的玄關坐下,一邊擦著自己的鞋子,一邊看著母親脫在一旁的高跟鞋。那是一雙用鱷魚皮做的精緻的漆皮高跟鞋。母親昨天回來很晚,現在快到中午了,她還沒出臥室。

他至今還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去朋友家玩,在玄關看到朋友母親的鞋子時大吃一驚的感覺。那雙殘破的咖啡色低跟鞋已經完全變形,醜陋極了。

如果自己的媽媽穿著這樣的鞋子,那會有多麼悲哀。

那時他想,朋友的母親雖然很和藹,但太像家庭主婦了。

透的母親是一家女性雜誌社的總編,雖然不知道具體金額,但似乎領著不錯的薪水。和他父親離婚的時候,母親得到了這套公寓和透的撫養費,每半年付一次,一直支付到他大學畢業。此外還有一大筆補償金。

雖然離婚是因為父親在外面有女人,透還是覺得父親有些可憐。

透不太喜歡偶爾才見一面的父親,也談不上討厭。父親是建築師,和朋友一起開了一家設計公司,目前已經再婚,生了孩子。他身材不高,性格沉穩,平時喜歡釣魚。

透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一次曾被父親帶去露營。那時父母離婚快兩年了。當時是夏天,有很多蚊子和螞蟻(透害怕蟲子)。前一天下過雨,腳弄得溼漉漉的。臨時廁所又髒又小,一關上廁所門他就吐了。營地在河邊,感覺冷颼颼的,用扦子穿著的烤魚也讓他不知從何處下嘴,吃起來更是一點味道也沒有。透的性情不適合露營。

透並不瞭解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兩人即使見面,話也很少。母親從不談起他。至於父親的新家庭,透只在照片上見過。

儘管如此,父親能與母親這樣的女人結婚,一起過了九年的婚姻生活,已經足以讓透敬佩了。父親從外表上看不出是個冒險家。對於他的冒險精神,透懷有一種近似佩服、體恤和同情的情感。雖然還不到尊敬的程度,卻有種由衷的敬意。

「啊,透回來了?」

透一回頭,看見穿著藍睡衣的母親站在身後。其實透不是從外面回來,而是一直在家,不過他沒有開口。一大早起來,母親臉色不太好,頭髮也亂糟糟的。

「能給我來杯咖啡嗎?」

母親說完,快步走進浴室。浴室門關上了,走廊裡殘留著母親常用的香水的氣息,一種熟悉的氣息。

透走到廚房,準備泡咖啡的用具。

昨天和耕二約好傍晚見面。在此之前還是去上一節課吧?將願望和學分放到天平上衡量了一下,透選擇了後者。

完事後,由利會馬上穿好衣服。耕二雖然從來沒有說出口,但每次都有些不高興。

但是,與其在狹小的床上繼續纏綿,這樣可能更好些。由利這種態度或許該說是羞怯或純真的表現吧。

「明天能去你們店裡玩嗎?」

兩人上床前吃了蛋糕,還喝了放著檸檬片的紅茶。由利在水池前洗著用過的器皿,問道。

「明天?」耕二正起身穿內褲,「沒問題。」

現在是四點半。該出門了。和透約的是六點。今天有三個計劃——給喜美子打電話,和由利做愛,與透見面。耕二最期待第三個。放暑假後一直沒有和透見過面。

「太好了!」

由利開心地說,「要幫我做那個哦。」

由利說的店,是指耕二打工的檯球廳。「那個」是專門為她調製的檸檬雞尾酒。

「但是別像上次那樣一個人來好嗎?

因為我沒辦法送你。」

「沒事的。」

洗完餐具,由利故意拿出手絹擦了擦手。

「耕二,你就是操心的命。」

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傢伙,耕二心想。不過他什麼都沒說,穿上T恤和牛仔褲,套上外套,說了句「走了」



很久沒有去澀谷了。

學校在中央線沿線,因此平時都是在吉祥寺或新宿碰頭。澀谷的街頭輕浮而喧囂,耕二不太習慣。他穿過可以隨意穿行的十字路口,匆匆走向約好的地點。

由利要去買東西,於是兩人在吉祥寺分手。

「代我問候你的老朋友。」

臨別的時候,由利說。

老朋友——和透是上高二時熟悉起來的。耕二和誰都合得來,內心卻看不起他們。透和他不一樣,雖然好像不會瞧不起任何人,卻是個很難相處的傢伙。午休時常常一個人在那裡看書。是看書喲!剛開始,耕二還以為這是吸引女孩子的伎倆。當然,女孩子通常對書沒什麼興趣,這一點耕二自己也知道。

透和母親兩個人生活。第一次去他們住的公寓玩,耕二就被房間裡簡潔的陳設震住了。怎麼說呢?那裡一點多餘的東西都沒有。耕二當時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並不是沒有錢,但家裡總是亂糟糟的,到處都是父親的高爾夫球具、母親的法國刺繡坐墊,僅僅是充斥著無聊的東西的空間而已。

透雖然難相處,但從來沒有排斥過耕二。只有約他一起去考摩托車駕照時,被他拒絕過一次,此後兩個人的關係依然很好。放學後找他一起去泡妞,他也常常露臉。

耕二和透有幾個相似之處,比如謹慎,比如不隨波逐流。至少耕二這樣覺得。

而且,兩個人都喜歡比自己大的女人。耕二想起喜美子的笑聲。大齡女人更天真。

但是,有一個根本性的差異——我是有計劃的。耕二想著這些,上了電梯。

最開始的女人是厚子。

他覺得對不起厚子,也對不起吉田。

「我爸爸好可憐。」

吉田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中滿是責備,但眼中浮現的卻不是怪罪,而是痛楚。是無盡的痛楚和哀傷。

再也不對有孩子的女人下手了。

耕二在那一刻作了這樣的決定。

到了三樓,電梯門開了。遲到了五分鐘。店內還沒到嘈雜時分,透正喝著啤酒。

耕二晚了五分鐘,動靜很大地拉過椅子在對面坐下,說:

「看起來精神不錯嘛。」

透把菜單遞給他。

「啊,肚子餓了。中午只吃了三明治。」

他接過服務員拿來的溼毛巾,一邊擦手一邊點了啤酒、雞翅、豆腐和烤牛肉。

透比耕二高四釐米,但在透眼裡,每次和這位好友見面都覺得他又魁梧了許多。有些人在不在似乎都一樣,耕二卻不是,只要出現就會給人強烈的存在感。

「這就是存在感的問題吧。」

透發現自己看待耕二,像對待弟弟一般。

「你說什麼?」

耕二喝著剛送來的啤酒,飛快地用筷子夾小菜。

「你的……塊頭。」

「塊頭?」

「往那裡一站,就會惹人注目。」

「什麼意思?」

「沒什麼,沒什麼意思。」

透是無條件地喜歡耕二。這種喜歡很單純,和耕二的優點及缺點無關。

比如他那塊銀色的卡地亞手錶,說是用當繪畫模特賺的錢買的。透覺得換作自己一定不會買。沒什麼品位,可能還價值不菲。

上高中時耕二用的髮膠也是這樣。透覺得實在難聞。

「人與人之間,大概是靠氣場相互吸引的。」

詩史曾經這樣說過。

「比起對方的性格或容貌,更先感受到的是氣場,是那個人周圍的氣場。我相信有這種動物性的東西存在。」

詩史就有這種動物性,透想。他能感受到詩史身上的力量和生機,這常常讓他困惑。

耕二開始說「橋本」的事。這個名字最近經常聽到,據說是個「有意思的傢伙」。

「那傢伙真是個異類,去了我那兒就只關心電視。說給他介紹女朋友,他也一點興趣都沒有。」

耕二似乎對那個橋本很有好感。

「十九歲了還對女人不感興趣,算是很異常吧?」

兩人把點的菜差不多都吃光了。

「像你這樣對女人興趣濃厚,也屬異常之列吧。」

他們猶豫著要不要再點碗烏冬面。

「哼哼。」耕二冷笑著,「十七歲就沉醉於愛慾的傢伙,可沒有資格說我。」

或許確實像耕二說的那樣。透沉默不語。

「真想見見你的詩史小姐。」

「詩史」這個名字從別人嘴裡說出來,感覺好像和自己全然無關。和他認識的那個詩史似乎也沒有一點關係。

「找時間吧。」

透簡短地說完,叫來服務員,準備加碗烏冬面。

「我也來一份。」耕二說。

然後,兩個人默默吃著烏冬面。

外面寒風凜冽。街頭四處閃爍著霓虹燈,但仍然可以看見星星。透和耕二沒有換一家繼續喝的習慣。和旁人在一起,自然會接著再喝,但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卻從不續攤。

「年底前再見面吧。」耕二說。

「好啊。」

透說的「好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但耕二卻不太滿意,大聲說道:

「好冷漠啊。一個月總得見一次吧。」

透苦笑著說:

「可你不是挺忙的嘛,要打工什麼的。」

從上高中起,耕二就一直忙忙碌碌的。

「是忙啊。」耕二充滿自信地說,「可是我會擠出時間。我會給重要的事情擠出時間。」

耕二爽快的說話方式讓透覺得很幸福。

「反正我很閒,」走進人群中,透說,「什麼時候都行。明天就行。」

街上人頭攢動,下班回家的人和高中生不斷湧來,彷彿無休無止。透喜歡澀谷的街區,他覺得澀谷更讓人放鬆。詩史則喜歡青山。

「太極端了吧。明天不行,抽不出時間。」

「我就知道。」

夜風帶著微微的甜意,溫柔地沁入肺腑。

到家已經九點半了,母親還沒回來。透喝了杯水,衝了個澡。

要不要給詩史打個電話呢。現在可以隨時和她通話了。她是用手機,不會由別人接聽,如果不方便,她會直接關機。

不方便的時候,她是在談生意,在睡覺,還是和她丈夫在一起?

詩史和她丈夫每晚都要小酌一杯。

「兩個人都要工作,很少能抽出時間在一起。」

詩史是這樣解釋的。

「吃飯基本上是各吃各的。我不喜歡做飯。」

透想起曾去過幾次的詩史的公寓。那兒的客廳裡擺著小小的觀音像。

「很美吧?」

在詩史精心佈置的燈光下,觀音像伸展著四條華麗的手臂,透出寧靜的深褐色光芒。她說,間接光源投射出的光線更靜謐。

他們會在那個房間喝酒嗎?會喝詩史喜歡的伏特加,順便聊聊一天中發生的事嗎?會放音樂嗎?詩史喜歡比利·喬。

透決定還是上床睡覺。電話可以明天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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