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盧克按下手機側面的電源鍵,把它放進牛仔褲的口袋裡,他不能再去看手機上的聯繫人了。他已經反覆看了好幾遍在互聯網上搜索到的內容。他換了好些個關鍵詞——尼爾·湯森德牧師、尼爾·湯森德博士、湯森德博士,以及——當然了——尼爾博士。搜索結果指向同一個人,那就是娜塔莉聯繫人名單裡的那個人。
不幸的是,網上並沒有許多牧師轉職成大學教授的信息。東密歇根大學網站上有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旁邊有一段簡短而且陳舊的個人簡介——尼爾·湯森德博士,副教授。盧克甚至付錢請人調查了他的背景,但是尼爾博士是個毫無瑕疵的人,連一張交通罰單都沒有。
瑪拉娜莎之家的謎團總算是解開了,但是盧克還在為尼爾博士的事煩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在意。
盧克在三明治餐廳裡尋找著費莉希蒂的身影,他們約了一起吃晚飯、看電影,但是他緊張得要命,真想先行離開。不算那次在辦公室裡吃肉桂卷,這是他們第三次正式約會。第二次約會進行到一半時,盧克終於能自在地待在費莉希蒂身邊了。當然了,他和安妮相處的時間也很長,但那是……不同的。
盧克和安妮的友誼已經發展到了第二個階段,從「互相認識」到「在你最糟糕的時刻陪著你」。現在他可以很自然地和安妮同處一室,而不覺得自己非得說些什麼不可。他們還可以整晚整晚地互相發短信,聊一些不怎麼重要的事。在尋找尼爾博士信息的行動中,她是他唯一的同伴,儘管他們幾乎一無所獲。他關注瑪拉娜莎之家時還沒有想到可以用互聯網。他們經常聯繫,雖然彭特懷特之行後,他們沒有理由經常見面,但這對兩人都好。布萊恩在坦格伍德的工作差不多定下來了,安妮已經在維吉尼亞選好了房子,還在密歇根僱了一名房地產商處理他們的舊房子。盧克希望他們能再等幾周,等孩子們回來之後再搬走。
不去想安妮即將離開的事,盧克很珍惜和她之間的友誼。他們的互動是一種安慰。盧克最近收到的娜塔莉的來信都很短,她的字跡很潦草,顏色也淺,好像她已經沒力氣用力寫字了。娜塔莉的信曾是他最大的慰藉,然而現在它們提醒著他,娜塔莉在逐漸離去……她人還在,但是正慢慢地變成一個空殼,正像她在信裡提到第一天化療時所擔心的那樣。
今天來信的日期是十月的最後一天。她被一個孩子傳染了感冒,差點就不行了。她從醫院回家,躺到前廳的床上,心裡明白這裡就是她死去的地方。那天她只寫了六句話。
第二九四天
親愛的盧克:
我終於出院回家了。我還以為再也不會看見這些牆了。能在我所愛的人身邊離世,我覺得是件好事。你把我們都照顧得很好。我現在知道了,很久以前我就該把真相告訴你。現在可能已經太遲了。
愛你的,
娜塔莉
她越接近自己的死期,越是頻繁地提到那個祕密。要是它與威爾、安迪無關,盧克確信那個尼爾博士肯定牽涉在內。安妮幾乎說服了他,無論娜塔莉在掩蓋些什麼,那肯定已經不重要了。
費莉希蒂打開沉重的玻璃門,走進了餐廳,她像往常一樣光彩照人。今天她不羈的捲髮很服帖,像瀑布一樣下墜,束進她的佩斯利65絲巾裡。絲巾的藍色和她的網眼背心裙很相襯。
「你好呀!」她揮揮手,盧克站起身來。費莉希蒂向他走來,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踮起腳尖,親了他的面頰一口。
「你看上去不錯。」盧克試著回想約會時該怎麼打招呼。
「你也是。」她打量著他,微笑著。他真不知道自己的牛仔褲配POLO襯衫怎麼就「不錯」了。他噴了點古龍香水,或許她的嗅覺審美比視覺審美厲害。「你想好點什麼了嗎?」她問,「電影八點鐘開場,我們只有一小時吃飯。」
「嗯,其實我快餓死了。這裡有什麼好吃的菜嗎?」盧克問,打量著櫃檯。那裡的天花板下面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在此點餐。他眯著眼睛看櫃檯後掛著的菜單時,費莉希蒂用她小小的手掌握住了他的。他們十指交叉。他的心跳變快了,不知是出於興奮,還是畏懼。
幾個年輕人走進門來。費莉希蒂把他往前推了推,他們排在儲藏室外的隊伍裡。無論他想不想,都要做出選擇了。一直親親臉蛋、拉拉手是不行的,費莉希蒂想要明確的關係。盧克必須決定,他是否要忘掉那些信、忘掉自己的疑問,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半小時後,他們面對面坐在座位上,桌上放著空了一半的汽水瓶子和三明治包裝紙。盧克發現和費莉希蒂一來一往地開玩笑是件簡單的事, ;然而等他喝下杯子裡最後一口無糖可樂時,真正的問題開始了。
「親子鑑定的結果下來了嗎?」她的問題如此簡單,盧克真希望自己也能給她一個簡單的回答。她不知道安迪、瑪拉娜莎以及彭特懷特的事情。
「已經有結果了。」
「什麼?」她的身子向前探來,微微張開口,「難道我失憶了?還是結果剛下來?」
「幾天前來的,抱歉。我想讓威爾第一個知道。我在視頻通話時拆給他看了。」他口袋裡的手機開始振動,他用手握住它,希望能把聲音悶住。
費莉希蒂沒有注意到他的手機。她喝了一口飲料,輕輕放下杯子,把飲料留在嘴裡含了一會兒,才慢慢嚥下。
「所以……」她輕輕笑了一下,「我可以知道結果嗎?」
手機又開始振動了,這樣的振動頻率意味著來了一條短信。如果有緊急情況,泰麗肯定會打電話。盧克努力不去想短信的事。
「哦,當然啦。他是我的孩子,99.999%的概率。」手機又振動起來了,盧克在心裡詛咒了一聲。
「太好了。你覺得他接受這個結果了嗎?」
「當然了,我想他心裡一直是知道的。等他下個月回來,我還可以和他談談……」他還沒說完,手機又振了一下。費莉希蒂把胳膊肘放在桌上支撐著腦袋——每次在學校見面,她都喜歡這麼做,這通常意味著她要告訴盧克一些他不喜歡的事情。
「盧克,你想看看你的手機嗎?我不介意的。可能是你的岳母。」她拂開一縷擋住眉毛的頭髮。
「沒事的。泰麗不會發短信,威爾的手機壞了,所以唯一一個會給我發短信的人是……」安妮,他在心裡念出了那個名字。給他發信息的一定是安妮。他拿出手機,肩膀因為焦慮而緊繃。通常安妮的短信都是些不重要的內容,比如拿他終於換了智能手機開玩笑,或者只是一張小貓咪在杯子裡睡覺的圖片。然而今天,安妮知道盧克正在約會,她還給他發短信,只可能是因為出了什麼事。
他的手機屏幕上滿是新短信,盧克不得不把菜單下拉,尋找最前面的那條。第一條短信寫著:給我打電話。
他打開下一條短信:我需要你的幫助,越快越好。
這是什麼意思?安妮從未要盧克幫忙過,甚至是拿高處餐具室裡的東西這樣的小事,她也從沒麻煩過盧克或是威爾。下一條短信讓他後頸上的汗毛直豎:我很害怕。
回憶像潮水一樣席捲了盧克。地毯上的血,他的母親一邊哭一邊捂著自己的肚子。他的父親把一個空瓶子扔在廚房地板上,走出前門,揚長而去,他甚至連門都沒關。
「我很害怕。」他的母親一邊說,一邊朝十四歲的盧克伸出手。她的另一隻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金髮上沾滿血跡。太糟了,以往從沒有這麼糟過。這些血是哪裡來的?他望著她的身體,尋找著任何傷口,但是沒有找到。她抓住自己的肚子,好像又一陣疼痛湧了上來。「你妹妹要出生了。」
「什麼?」盧克跪在她身邊,數著她身上的瘀青,「還太早了呀?」
「她要出生了。」母親呻吟道。一滴淚沿著她的面頰流下來,沖淡了臉上的血跡。恐懼沉甸甸地壓在盧克的肩上。妹妹應該還有兩個半月才出生,她現在就要來了……他該怎麼辦?他抓起桌上一隻碗裡的鑰匙。
「我可以開車帶你去醫院,我可以開車的。」
「不,不。」她搖了搖頭,「太危險了。」
「別告訴別人」一直是他們家應對父親酗酒問題的信條。但是那一刻,盧克心裡想到的第一個名字是娜塔莉。她的父母都是很理智的人,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我去叫伊戈特太太,她可以幫我們,她生過孩子。我做不到,我……」
母親的表情變得冷硬,用鐵一樣的目光注視著他。「不,不要她。」疼痛擊碎了她的面具,她吸了口氣。「沒人能幫我。」
「盧克,盧克?你還好嗎?」費莉希蒂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盧克又把信息讀了一遍。
一個服務員走到他們桌前:「你們吃完了嗎?我可以拿走你們的垃圾。」
「謝謝你。」費莉希蒂回答,眼睛還盯著盧克和他的手機。
「你們還要什麼別的嗎?」
盧克看了他一眼:「不用了,謝謝。」服務員終於走開了。
「怎麼啦?」費莉希蒂問。她盯著他的手機,好像她的目光能琢磨出發生了什麼事似的。
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心裡關心安妮的部分已經嚇壞了,叫著讓他趕緊離開,全速開車去安妮家,用力地敲門,直到有人將它打開。要是安妮並不是完好無損地出現……要是她身上有任何瘀青或血跡……盧克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他能確定的是第二天早上他肯定會後悔自己的行為。
「我……對不起,我得走了。」盧克把手機放回口袋,檢查了一下車鑰匙的位置。
「哦,不……是孩子們出事了嗎?」費莉希蒂抓起手袋,好像要和他一起去。
他搖搖頭:「不是孩子們,是一個朋友,她需要幫助。」
費莉希蒂僵住了,歪了歪腦袋:「一個朋友?」
盧克已經站了起來,他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錯誤:「是的,抱歉。是娜塔莉最好的朋友,她說有緊急情況。如果不是出了什麼事,她不會找我的。」
「好吧。」費莉希蒂的聲音有一點懷疑,她把手袋背到肩上。盧克沒有時間在意她的想法了。他走開了一步,內心覺得有點愧疚。
「謝謝你請我吃飯。」他指了指餐廳和她的椅子,「我今天很開心。抱歉了,是緊急情況。電影可以改期嗎?」
費莉希蒂點點頭。又有一縷頭髮從圍巾裡掉了出來,落在她的耳邊。「沒關係,我會去影院搞定的。」她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她再也不想去影院了似的。
「下次我請客,沒得說。」
「請我吃快餐店的優惠套餐嗎?」
「我可能請不起呢。」盧克開玩笑,試著露出笑容,然而他的手緊緊地抓著口袋裡的手機。
「開車小心。」
「你也是。」盧克揮揮手,朝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