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十六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盧克第一次約會是在十八年前。其實那次並不算第一次約會,因為見面對象是娜塔莉——早在六年前他們已經約過了。那一次,他們一起吃了比薩,坐在公寓的舊沙發上看電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先去參觀畫廊,再去高級餐廳吃晚飯。

費莉希蒂在給出號碼的第二天就給他打了電話,問他願不願意去參觀她兄弟的藝術展覽,之後她會請他吃晚飯。盧克和費莉希蒂一樣,喜歡他們在辦公室相處的時光,但是她這一步邁得太大了。這並不只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第一次約會,還是他成為鰥夫後的第一次約會。他告訴她,讓他好好考慮一下。然而不久之後,他收到了一封郵件。

發件人的名字叫「澤西公主」,頭像是一位有著黑色捲髮的微笑著的女性。她在信中解釋說娜塔莉在自己去世前幾個月聯繫了她。她向他道歉,說她最近開展了一段專一的感情關係,所以不能履行自己對娜塔莉的諾言,教導盧克如何進行「網絡約會」了。這簡直是莫名其妙。

那天晚些時候,他又收到了另一封郵件。這一次的內容不是道歉,而是一次邀請。「史黛西媽媽」給他發了一封長長的郵件,描述了她和娜塔莉之間的郵件對話內容、她的家庭背景以及一些具有些許暗示性的照片。

然後盧克下定了決心。比起那些娜塔莉替他挑選的陌生人,他寧願和費莉希蒂約會。他回覆了費莉希蒂的電話,接受了她的邀請,感覺自己比那次在生理課上回答梅的問題時還要難堪。

到目前為止,他不認為和費莉希蒂出去有什麼不好。他後悔的是那天他和安妮在門口的爭吵——他的話傷了她的面子。畫廊還可以,就是那些藝術品有些奇怪。畫廊裡所有的藝術品都是用「找到的物件」製作的。在盧克作為工程師的思維模式裡,那些物件都是些生活垃圾。他每見到一件作品,就想起他與安妮之間的友誼也因為這場爭吵變成了一堆「垃圾」。他時常打開自己的新手機,希望看到安妮發來的短信。

不。他告訴自己,把手機塞回口袋,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回費莉希蒂的講解上。

他總是對「藝術」嗤之以鼻,但是在畫廊裡他看到了一件作品,那是一座由瓶蓋和一些扭曲的平面金屬釘制而成的雕塑——一個哭泣的男人。盧克產生了一種想用手觸碰的衝動。雖然雕塑沒有用繩子圍起來,但是他忍住了。從很多方面而言,他和那座雕塑很相似,他們都由曾經很實用,但是已經老舊的物件堆砌而成。冰冷、鋒利,內裡卻空無一物。他並不想把這雕塑買下來,但是他確實感受到了它傳達的精神——混沌之美和廢棄的藝術。或許藝術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無趣。

參觀畫廊花了一小時,比盧克預想的要久一些。他把三層樓的藝術品都看了一遍。費莉希蒂的銀色鞋跟踩在拋過光的橡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她裙子下襬的黑色薄紗伴隨著她的腳步一下下拍打著她的膝蓋。她今天穿著一件閃閃發亮的上衣,通過後頸處的一個結固定。她的頭髮挽成了一個低低的髻。

盧克忍住不去看她頭上那些被髮帶固定住的頭髮卷兒,也不想去注意她右眼上方的那顆小痣。她笑的時候,那顆痣的位置便上下地移動。他們走在一起時,盧克總是離她至少兩步遠。他的手一直背在身後。

「讓我對我弟弟說再見,然後我們就可以去吃晚飯了。我預約了七點鐘的座位。」費莉希蒂拍了拍盧克的肩膀。盧克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然後不得不掩飾自己的動作。他想,如此消沉並不是自己的過錯。

「你訂了座位?聽上去好高檔啊。」

「我欠你的,不記得了?你跟我來畫廊,我請你吃飯。」她緊緊地握著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

「你說你要請我吃飯,我還以為是要請我吃快餐呢。」

「哇哦,你的要求也太低了。」費莉希蒂對他笑了一下,跳下最後一級臺階。她沒有站穩,搖晃了一下,盧克趕緊抓住了她的手以防她跌倒。

「小心一點!」

他們站得很近,腳趾幾乎貼著腳趾。她的左手握在盧克的右手上。她和他十指相握。盧克渾身一顫。

「一直以來,你幫了我那麼多,所以你應當享受一些甜點。」她拉了拉他的手,朝著一旁揚了揚下巴。那裡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戴著眼鏡的棕發男人。他蓄著一把鬍鬚,看上去像個流浪漢。「我們向科爾告別吧。」她說。

她握緊盧克的手,手指輕輕地抓著盧克的手背。她的掌心和他的相比十分嬌小。握著她的手讓盧克感到奇特、生疏。他跟著費莉希蒂走過畫廊古老的木地板。科爾好像不太想和他姐姐說話。盧克鬆了口氣。

被一個漂亮女郎追求的感覺很刺激。她的指甲輕搔他手背的感覺也不錯。他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和妻子之外的女人牽手是沒有問題的。然而這個聲音很久以前就被封鎖在了禁慾之門後面,守門人還沒有接到那個消息——娜塔莉已經死了。

費莉希蒂放下他的手,給自己披上了一件針織毛線衫。離開了她的緊握,他的手感到既冷又空虛,但是那種沉甸甸的負罪感一下子離開了他的胸口。盧克打開畫廊的玻璃門,把手藏在口袋裡,感受到了夜色中輕微的涼意。

「你想走走嗎?那間餐廳離這裡只有幾個街區遠。」費莉希蒂說。

「你穿著高跟鞋都能走,那穿著便鞋的我就更不用說了。」盧克看了看身旁的商店。畫廊旁邊的俱樂部裡傳出轟鳴的重低音。一間熱狗酒吧裡裝滿了大學生,他們有說有笑,隔著玻璃櫥窗調情。在這傍晚的黑暗之中,一切都有種曖昧的熟悉感。街道兩旁的樹比起上次他在大學附近吃飯時要高了不少。幾個學生在人行道上亂跑——夏天,年輕人的身體裝滿了用不完的精力。又拐了一個彎,盧克突然知道他們要去哪裡了。

「阿什利街?不會吧。」他目瞪口呆地望著費莉希蒂,「厄爾餐廳?你真的訂到了座位?」

費莉希蒂笑了起來,握了握拳頭:「沒錯!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爵士樂的。」

「我不能說很喜歡,但是厄爾餐廳很有名。我和娜塔莉一直說要去那裡慶祝我們結婚二十週年紀念日……」這些話堵在了他的喉嚨裡,「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提起……」

費莉希蒂停住了腳步。盧克沒有及時發現,又走了幾步。現在他們已經隔了三四步遠。他搞砸了——竟然在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中提起死去的妻子。

「別這樣。」費莉希蒂對著他的後背說。她走到他身旁,一隻手挽住他的胳膊:「別覺得你不能說起娜塔莉,她一直是你的一部分。」

盧克的嘴脣抿在一起,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費莉希蒂沒有強迫他開口,她一直是個耐心的輔導老師……她拉著他向前走,左右兩邊看了看,然後穿過馬路,走向一家醬紫色遮篷上印著白色字母的餐廳。費莉希蒂看了看手腕上一塊小小的銀表。

「我們早到了幾分鐘,但是我弟弟的女朋友是這家店的女招待,我打賭她能讓我們早點進去。」

費莉希蒂看來深諳「莫談隱私」的道理。她的手挽著盧克,有點沉,但是那份重量讓他很有安全感,就像繫著安全帶。

「別在意我,我一點都不急。」盧克說。這差不多是他的真心話。

費莉希蒂大笑著,她的捲髮在肩膀上方晃來晃去,盧克也笑了。食物很美味,音樂也不是傳言裡那樣那麼讓他難以接受。費莉希蒂的陪伴讓他很快樂。

「假設你能修改成績,我該付多少錢讓你把D改成A?」

「我一時想不起來。你等我問一問別人,一定會給你一個實惠的價格。」她又喝了一口紅酒,杯子差不多喝空了。盧克決定限制自己的酒量。他一向是個自制的人,越過自己的界限不是什麼好主意。另外,他還要開車,回家還要上高速,所以哪怕是一杯他也不敢多喝。

「我擔心我付不起啊。」盧克的臉頰笑得發疼。他是不是很久沒有使用過臉上的肌肉了?她把玻璃杯放回桌上,嘆息了一聲,盯著裡面半英寸深的紅色液體。

「想吃甜點嗎?」她問,一對綠中帶金的眼睛望著他。

盧克的心臟怦怦地撞擊著胸膛,他的胸口和喉嚨一陣發緊。要是她不這麼好看,事情還會簡單一些。又或者她不是這麼喜歡盧克,還迫切地想要盧克迴應她的感情。我還沒有準備好呢,盧克的腦內響起一個聲音。他知道這個聲音是對的,他沒有準備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愛著娜塔莉,即使他不確定她是否真的愛他。

「不用了,謝謝你。」他搖搖頭,把膝蓋上的醬紫色餐巾放到桌上,「我還是回家吧,傑西得回去了。不然太晚了。」他看了看錶,現在才八點三十分。

費莉希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一刻盧克差點要改變主意了,然而這時他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盧克還沒有重新設置鈴聲,這部新手機的默認鈴聲響得驚人,伴隨著巨大的振動音。周圍幾張桌上的人扭頭怒視盧克,尤其是一個有著淺色頭髮、頭頂半禿、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他看上去像個教授。難道是尼爾博士?手機又響了起來,那個教授搖了搖頭。這個想法既荒謬又神經質。他能不能不要老是想那個男人的事?

「對不起,我得接這個電話,只有傑西有這個號碼……」傑西,以及另一個女人——安妮。安妮……他的負罪感回來了。

「去接吧。我先結賬,咱們在門廳裡見。」

鈴聲又響了,伴隨著振動。盧克把手機拿了出來。

「你沒必要請我吃飯,真的。」

「我想請你。快去接電話吧,不然四號桌那個男人八成要捅死咱們了。」

盧克揚了揚眉毛,扭頭看了一眼那個教授。費莉希蒂又笑了起來。盧克按下綠色的接聽鍵,把電話放到耳邊。

「喂?」盧克一邊問,一邊起身走向門廳。

「您好,我可以和盧克·理查森說話嗎?」話筒裡傳來一個低沉的男性聲音。盧克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碼,他還以為打電話來的不是傑西就是安妮。

「嗯,我就是盧克。請問您是?」盧克腦海內掠過無數種可能性,最後他猜測對方是律師。

「我是丹尼斯·博爾曼。我為華盛頓坦格伍德保安公司工作。我們公司提供私人安保服務。我們的一位保安部長候選人在他的推薦人名單裡寫上了您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布萊恩·葛瑞拉,是位警官。我晚上拜訪了您家,一位年輕女性告訴我您外出了,給了我您的手機號碼。您有空回答一些問題嗎?」

盧克瑟縮了一下,他怎麼挑這個時間打電話來?他還沒想好該說些什麼。現在他沒有時間了。

「真不巧,我現在在外面吃飯。我們能不能換個時間討論這個?」

「好的,先生,我明白。我們很重視您的個人時間,只要幾分鐘就夠了。我明天去拜訪您,可以嗎?」

明天,不。泰麗明天會來。他不想讓她管這件事。

「嗯,如果只需要幾分鐘,還是現在講吧。」盧克回答。他寧願在電話裡討論布萊恩。看不見他的肢體語言,這個丹尼斯不會知道他有多麼討厭這件事。

「好的。首先,背景調查是為了確保坦格伍德保安公司的安全。如果葛瑞拉警官的申請被通過,他將會接觸到我們的機密信息。我們需要得知他是否有任何與敲詐勒索有關的背景。其中一些問題會比較奇特,或者涉及隱私。但是葛瑞拉警官瞭解這次調查的強度,他希望您誠實地作答。如果您覺得可以接受,我們可以開始了。」盧克聽見翻動紙張的聲音,以及隱隱約約的鍵盤敲擊聲。「您認識布萊恩·葛瑞拉多久了?」

盧克回想起第一次布萊恩和安妮來吃飯的情景。威爾那時五歲,娜塔莉懷著梅。布萊恩和安妮的兒子——馬特,當時九歲或者十歲,他整個晚上都縮在媽媽身邊,在碟子裡翻揀著食物,說話不超過三個詞。他們又來了三四次後,這孩子才放開了一些。娜塔莉一直很擅長打開孩子們的心扉。

「我想大概有十年了。他們在法明頓山住了有一段時間了,但是我十年前才認識他。」一陣沉默,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傳來。沉默讓他很不舒服,好像他該說些別的什麼。或許對方就是這麼想的。

「你有多瞭解葛瑞拉一家?你和他們的關係是怎樣的?」

「我挺了解他們的。但是比起布萊恩,我更瞭解安妮。安妮是我妻子最好的朋友,現在在我家照看孩子。布萊恩我見得比較少,但是你可以說我們是朋友。」他的回答聽起來更像一個提問,但是至少他是誠實的。

「他有沒有賭博的習慣?或者他有任何你知道的負債嗎?」

「嗯,除了像房子和車這樣一般的東西,沒有。我並沒有發現他有負債。」這些問題和盧克想象的不一樣,他以為對方會問兩到三個一般性問題。他似乎應該聲明布萊恩是他的朋友,或者替他擔保。這樣的問題太嚴肅了。

「你和你的太太在葛瑞拉家待過嗎?你有沒有發現他濫用酒精或藥物的證據?他是否有任何的感情問題,會影響他的行事?」

盧克靠到牆上,嚥了一口口水。「我的妻子幾個月前過世了。」他吐出一口氣,讓對方消化這句話,然後繼續,「她過去和安妮在一起待了很久。我最近才去過他們家。安妮曾經在家照顧我的兒子,所以我當時每個工作日都會去。布萊恩通常也在家。他值夜班,所以白天休息。」盧克知道自己很囉唆,但是他太緊張了,語速慢不下來。電話那頭的調查員一直很安靜。盧克的大腦迅速搜索著更多信息。「嗯,過去幾個星期安妮在我家照看孩子,這樣布萊恩就能睡得好一些。」這是他第一次撒謊。

「另一方面呢?酒精或者藥物?葛瑞拉夫婦之間的關係?」

這一刻是他一直害怕的。他是否應該說出真相——布萊恩有可能是個酒鬼,還虐待他的妻子?還是他應該遵照安妮的請求,告訴丹尼斯葛瑞拉家一切如常,布萊恩是個十佳好丈夫?

「布萊恩外出應酬時會喝酒,但是我沒有發現他有任何問題。至於布萊恩和安妮……」盧克用手扒拉著牆紙上的裂縫,努力地在謊言和真話中找到平衡,「他們看上去是一對正常的夫妻。」

費莉希蒂在他身後咳嗽了一聲。他轉過身來,電話還貼在耳朵上。她的手袋掛在肩膀上,手上拿著打包的飯菜,看上去已經準備好要離開了。丹尼斯還在問下一個問題,他問盧克是否見過葛瑞拉家有可疑的人物或舉止。盧克對費莉希蒂舉起一根手指,請她多等一分鐘。要是這對話再不結束,他簡直要吐了。

「博爾曼先生,我沒有見過布萊恩以及他的家庭裡有可疑的情況。我希望我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但是我只知道這麼多了。抱歉,我在外面吃飯,現在真的該走了。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丹尼斯·博爾曼沉默了一會兒,盧克不知道那是不是個好兆頭。他對著費莉希蒂聳聳肩。

「慢慢來。」她用口型說。但是他不想慢慢來了,他只想快點了事。

「我理解,你的時間對我們很寶貴。」丹尼斯·博爾曼又說了一次。盧克懷疑他是不是拿著一份寫好的臺詞本。「最後一個問題。」

「快好了。」盧克壓低聲音對費莉希蒂說。她朝他笑了笑——她的笑容既美麗又燦爛。她指了指玻璃門外被路燈照亮的街道:「我在外面等。」

他點了點頭,回答調查員:「我可以再回答一個問題。」盧克看著費莉希蒂推開玻璃門,裹緊她的披肩,雖然外面的溫度不可能低於七十華氏度54。

「理查森先生,以個人的名義,您是否願意推薦葛瑞拉警官獲得高級安全通行證,接觸敏感信息?」

這個問題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他站得離前窗遠了些,突然發現約會、爵士樂和紅酒什麼的都離他遠去了。安妮的臉浮現在他的眼前,那麼清晰,就像他此刻望著的玻璃表面。他發現她整晚都在他的腦海內。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樣子——她那遭受了背叛的眼神。盧克和布萊恩關係不錯,但是他並不瞭解布萊恩。除了娜塔莉的信,安妮是唯一讓他維持正常生活的理由。他會為了幫助她做任何事,包括對著丹尼斯·博爾曼撒謊。

「是的。」他堅定地對著話筒說,「我願意。」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