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盧克小心地把一疊郵件放進自己的提包裡。他撕開前袋的尼龍搭扣，把最新的一封娜塔莉來信放在了其他要寄出的信上面。娜塔莉的來信不再像以前一樣規律了，但是他還是仔細研究每一封信的內容，尋找著關於瑪拉娜莎之家、安迪·加納，以及那位神祕的尼爾博士的信息。

在過去的兩週裡，盧克和安妮關係緊張。他早上帶克萊頓去她家裡時，她很少和他說話。她拒絕了在梅的春季音樂會後和理查森一家吃晚餐的邀請。她帶威爾去商場買東西，回來時就把他放在門口，甚至不願走進盧克家裡。

盧克知道安妮想要什麼。她要盧克挽留她，要盧克拒絕給布萊恩當推薦人。她要他承認，她的存在對他們的生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他怎麼能那麼做呢？布萊恩是她的丈夫，他無權干涉她的生活。如果她不想搬走，她必須站出來說不，但是她不會這麼做。正因如此，他們之間的冷戰還在繼續著。

星期一早晨，盧克把克萊頓送到安妮家門口。他們重複著一套例行動作，自從梅的生日宴會以來，這套動作的內容就沒有變過。

安妮打開門：「嗨，克萊頓！」她很自然地跪下來。盧克溫柔地帶著克萊頓跨過門檻，把裝著必需品的沉重提包扔在他腳邊。克萊頓用雙手環住安妮的脖子，安妮把他抱起來。

「我好想你，安妮。」克萊頓幾個月前就忘記要叫她「安妮小姐」了，盧克決定不去理會。

安妮用自己的鼻子碰碰克萊頓的。「我也好想你。」她低聲說，給了他一個愛斯基摩式的吻46。她假裝要把克萊頓摔下去，讓他向下滑了幾英寸，然後穩穩地讓他落到地上。她抬起頭，盧克盯著自己的鞋子。

「謝了。」他把玩著自己的鑰匙，「希望你們今天玩得開心。」

「我們會的。」她一邊用和往常一樣過於活潑的聲音說，一邊用指尖關上門。盧克步履沉重地朝車子走去，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從前窗裡看著他離開，然而窗口是空的——過去兩週一直是空的。他搖搖頭，沿著兩旁栽種著鬱金香的磚道走向自己的車。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打電話給他問推薦布萊恩的事，他實在是鬆了口氣。他有一大堆自私的理由讓安妮留下，但是最關鍵的理由是布萊恩。為什麼那麼久以來他都沒有注意到呢？雖然一直是一副親親熱熱的樣子，但布萊恩一直在控制安妮。在過去的幾周，盧克在安妮彎腰給克萊頓拿鞋子時發現她的腰上多了一塊瘀青。幾天前，安妮穿了一件短袖上衣，盧克又在她的胳膊上看到了一塊。他試圖說服自己，這些瘀青是安妮在健身房鍛鍊時不小心弄的，又或者是她跑步時跌倒了。

這些蛛絲馬跡是不是一直都存在，只是盧克從未注意過呢？娜塔莉知道嗎？或許她不知道。每次他們家和葛瑞拉家出去玩，娜塔莉在結束後說的第一句話肯定是：「布萊恩真是個渾蛋。」盧克同意——布萊恩確實是渾蛋，但是他是那種喜歡用拳頭揍人的渾蛋嗎？

盧克重重地把腦袋靠在頭枕上。也許他想多了，布萊恩是他們家的朋友，還是個警察，他應該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如果他搞錯了呢？有多少人看錯了他的父親？有多少人可以早點採取措施，拯救他的母親？盧克沒有猶豫，他在下一個紅燈路口掉了頭。克萊頓不能在那座房子裡再待下去，除非他把事情搞清楚。

幾分鐘以後，盧克開進了安妮家的車道。現在是五月中旬，草地終於變成了綠色。布萊恩家的草坪一直既整潔又幹淨。磚道一側栽種著一排紅紅黃黃的鬱金香，花枝從黑色的泥土中生長出來。盧克一直感到十分驚訝，內部已經分崩離析了的東西，外表還能保持金碧輝煌。

盧克快走了幾步，幾乎跑了起來。他跳上門廊，敲了敲門板。安妮打開門，看見他，她的眼睛睜大了。克萊頓躲在她的腿後面。

「哦，盧克，怎麼是你？」她把洗碗布扔到自己的右肩上，手放在心口。盧克清晰地看見了她上臂上的瘀青。「你差點把我嚇出心臟病來！」

「嗨，抱歉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嗯……」他應該好好想想怎麼組織語言的。現在他該說什麼呢？「我們能聊聊嗎？」

安妮後退了幾步：「進來吧。」

「沒什麼事。我不能留太久，就是想起來今天克萊頓要去看醫生。」盧克靠在門框上，儘量表現得很自然，不想嚇跑安妮，像嚇跑受傷的動物一樣。安妮皺了皺眉，鼻子上出現了幾道紋路，使幾顆雀斑隱沒了。

「這樣啊。」她鬆了口氣，臉上的假笑迅速消失了。「我去拿他的東西。」地上扔了一串玩具，一直延伸到活動室，安妮和克萊頓平時就在那裡待著。看來盧克是不能迅速地離開了。他走進房子裡，把身後的門關上。

「讓我幫忙吧。」他撿起一隻藍色的迷你泰迪熊和一盒沒有拆封的彩色筆，把它們扔進包裡。安妮又扔下滿滿一懷的玩具。一些電動玩具開始用喋喋不休的英國口音說起話來。

「A唸作‘啊’，A唸作‘啊’47……」玩具唱道。

「天啊，我恨那個玩具。」盧克抱怨道。他在包裡翻翻找找，拿出那個白色的ABC學習板，打開側邊的控制板，把開關調到關閉狀態。

「過去的六個禮拜我一直想把它關上。我不知道你往裡面放了什麼牌子的電池，它好像沒有用完的一天。」安妮笑了，在他身邊蹲下。

「只有討厭的電動玩具上裝著的電池才用不完。」盧克也笑了，目光兩週以來第一次和安妮的碰上。「有趣的玩具上裝著的電池兩天就用完了，我保證。」

「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陰謀。」

「我在想要不要去法庭告他們，然後我們就會變成百萬富翁了。」盧克把玩具扔回包裡，把剩下的幾個都扔進去，然後拉上拉鍊。他站起身來，拿起裝著各種丁零當啷玩具的提包。他已經很久沒有和安妮開這種友好的玩笑了。

盧克站直身子，朝安妮伸出一隻手。她把一縷金髮捋到耳後，握住盧克的手。她的手指纖長，皮膚有些冷。她的手是那麼瘦，盧克擔心握得太用力就會折斷她的手指。他簡直不能想象，有誰會傷害安妮呢？

「安妮，對不起……在梅的宴會上……」他笨拙地說，搜腸刮肚地挑選合適的詞，「我知道，我傷害了你的感情。」

「沒關係。」她抽出她的手，目光落在他的肩膀位置，又望向克萊頓，「你是對的。娜塔莉覺得你們需要我，並不意味著你們真的需要我。」

「難道你覺得我是這麼想的？」他一邊問，一邊挪動了一下肩膀上提包的位置。他是想保護安妮，但是卻傷害了她。

「嗯。」她點點頭。

盧克搖搖頭，上前一步，想觸碰安妮，但是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們需要你，安妮，我們很需要你。」他吞嚥了好幾次口水，他想說的太多了，「我不想讓你因為要離開而內疚，這樣太自私了，你應該得到幸福才是。」

安妮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她眼睛裡的棕色斑點顏色更深了，反映出她此刻的心情。

「是啊，幸福。」她說出這個詞，好像在說外語。

盧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知道該怎麼開口了：「你幸福嗎？」

她咬著嘴脣，更加用力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這個問題彷彿揭開了一道陳舊的傷疤。盧克迫切地想知道這傷疤的來源，幾乎按捺不住自己：「你安全嗎？」

她瞥了他一眼。「等一下……你今天為什麼要回來？」雖然兩人間的距離只有幾英寸遠，但是盧克突然感到一堵無形的高牆橫亙在了兩人之間，「克萊頓其實不用看醫生，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盧克一邊回答，一邊尋找著克萊頓的身影。他犯了一個戰略性錯誤——說得太多了。以前有一次，娜塔莉家剛搬來隔壁的時候，泰麗走過來和盧克的母親聊天。泰麗實事求是地告訴盧克的母親，他們知道盧克的父親喜歡發火，所以很擔心她，因為她身上有許多瘀傷。他的母親笑了，感謝泰麗的關心，送她出了門，甚至沒有請她喝杯茶或者吃塊點心。

「是不是娜塔莉的信裡寫了什麼？她是怎麼說的，盧克？告訴我。」他從未見過安妮如此咄咄逼人的樣子。他們的距離那麼近，快捱到一起了。

「信裡什麼都沒寫。」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要後退兩步，但是害怕那樣會顯得他心虛，「我有點擔心，僅此而已。我想幫助你。」

「幫助我什麼？」她懷疑地望著他。

「布萊恩，我擔心他是……」

盧克還沒把話說完，樓上臥室的門便打開了。布萊恩搖搖擺擺地走了下來，安妮輕輕地說了一聲「不」，向後退了一大步。

「嗨，盧克！我就說我聽見了你的聲音。」布萊恩靠在樓梯扶手上，沒穿上衣，只穿著警察局發的運動褲。他隨意地抱著雙臂，明顯沒有發現氣氛有多緊張。他右臂的肱二頭肌高高鼓起，露出一個帶倒鉤的鐵絲網狀文身。他的腹肌上也有文身，好像是一個單詞，但是盧克看不清那個詞是什麼。

「你好，布萊恩，我準備走了。」盧克調整了一下提包肩帶的位置，朝克萊頓招招手。克萊頓蜷縮在樓梯上，正在玩一套林肯積木48。

「我不想去看醫生，我討厭打針。」克萊頓在地毯上縮了縮身子。

盧克摸摸克萊頓的小腦袋：「別擔心，不用打針。我們完事了就去吃冰激凌。」經歷了剛才這些，他自己倒真是需要去看醫生了。

「那就明天見？」安妮問。她靠在牆上，離盧克和克萊頓遠遠的。

「嗯……」盧克猶豫了，「我晚一點打電話給你。」

她把頭扭向一邊，就好像她不理解盧克想說什麼。

「那就這樣吧。」她用平淡的聲音說。

盧克揮手致意，準備離開。布萊恩忽然叫住了他。

「你接到電話了嗎？他們說接下來一兩週就會完成背景調查。」

盧克沒有轉過身去。想到要把安妮留在這座房子裡，跟一個可能虐待她的人在一起，他就覺得難以忍受。現在這個男人還想讓他幫忙。

「沒有，沒接到。我要是接到電話就告訴你。」

「說不定。」布萊恩在他出門的時候說，「他們根本不會給你打電話！」

大門在盧克身後關上了。盧克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希望如此。





六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