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你覺得她為什麼拿著那個信封?為什麼要留著它?」威爾不斷提出問題。每天早上他們都要重複這個過程——威爾列出一個證據清單,證明自己不是在胡說八道。盧克不斷地開解兒子,然而他自己心裡的疑惑像花園裡的雜草一樣瘋長。「她一直說她要靠藥物幫助受孕。你真的看到她的肚子了嗎?為什麼我們一張她大著肚子的照片都沒有?」威爾還在提問。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留著信封。另外,我看到她懷孕了。我們沒有照什麼照片是因為我在外地,當時還沒有自拍呢。」盧克像往常一樣一口氣回答了威爾的問題。威爾每天的問題都不一樣,但是他提問的口氣是一樣的——充滿神祕感,好像期望著什麼似的。這種口氣比問題本身更讓盧克煩惱。
即使沒有威爾的問題,盧克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個信封和上面的名字。他感到困擾不是因為擔心威爾不是他的兒子。無論威爾有什麼異想天開的理論,盧克從不質疑這一點。但是娜塔莉為什麼要瞞著他呢?這才是讓盧克不能釋懷的原因。為什麼要瞞著他呢?
他本想扔掉那個瑪拉娜莎的信封,再也不去想它了,但是他又收到了一封信,這一封描述了尼爾博士把一箱他妻子的舊頭巾送給娜塔莉的故事。從那時起,盧克就把信封放在了他的梳妝檯上,每天早晨都要看看它。
「我做了些研究,希望能讓你感覺好一點。那個瑪拉娜莎領養中心在芝加哥,接電話的人根本不想在電話裡回答我的問題,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但是這個機構在卡拉馬祖有分部,叫‘瑪拉娜莎之家’。」
威爾嘴巴大張:「真的?那不是媽媽長大的地方嗎?」他的手在運動衫的口袋裡動來動去,「爸,這意味著什麼?」
「可能沒什麼吧。」盧克把一沓郵件放進提包的口袋裡。他舉起一隻手止住威爾的話頭:「星期四不上班,我要親自去這個地方看看。這麼做你覺得夠不夠?」
「我和你一起去。」威爾把他的藍色揹包甩到肩上。他的揹包上用永久記號筆畫滿了塗鴉。盧克覺得那只是亂塗亂畫,但是娜塔莉會說那是藝術。
「你不許去,他們大概也不會和我說什麼。你知道領養一個孩子有多難嗎,威爾?」盧克提高聲音,強忍著不和威爾生氣。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前門走去。威爾跟著他。
「好吧,你自己去好了。」威爾說。
走過掛著全家福的走廊,盧克避免去看他和娜塔莉的結婚照。通常他這麼做是為了避免那些快樂回憶帶來的痛苦,如今,他只是為了逃避自己滿腦子的疑惑。
他們走到走廊的盡頭。威爾站在他後面,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謝謝你,為我做這些。」他簡單地抱了抱盧克。盧克拍了拍他的背,心裡真不想放開兒子。
「為你做什麼我都願意,威爾。」盧克退後兩步,望著威爾的眼睛,「你是我的兒子。」
「我知道,爸爸。」
盧克拍了拍他的臉:「去把克萊頓接過來,我上班順便送你們去學校。」「好。」威爾點點頭,「克雷32,該走了!」
「我說去接他,叫兩聲的話我自己就行了。」盧克指指樓梯。
「好吧。」威爾翻翻眼睛,有點不耐煩地向樓梯跑去,又變回了一個十幾歲的青春期少年。
盧克加速駛過94號公路。道路兩側的樹還是光禿禿的,但是已經生出了小小的新芽。四月已經過去了一半,還是經常下雪,但是雪已經殺不死那些新生的樹芽了。它們撐過了嚴冬的暴雪和早春的苦寒。要是人也像樹一樣該多好!
他看見一塊綠色的路標,上面寫著「卡拉馬祖,72號出口」,一週以來他都在等待這一刻。即使整個早上後面都沒有來車,他還是打開轉向燈,看了看後視鏡。從他家到西密歇根城開了兩個小時,他腦中思緒紛擾,時間過得飛快。
盧克告訴安妮他要走這一趟的時候,她提出要在傑西來之前照看克萊頓。即使克萊頓已經很喜歡傑西了,盧克還是會首先考慮安妮。把克萊頓送到安妮家,意味著傑西上門前那一段時間他可以鬆口氣,不用再因為要把盤子送進洗碗機或是提醒克萊頓沖廁所之類的事費神了。
上次的酒吧事件後,安妮幫忙更加熱心了。盧克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幫她解決了米克的麻煩,還是因為她擔心他的心理狀態。安妮是他見過的最忠誠的朋友。她有時讓盧克想起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從來看不見他人身上不好的地方。安妮對娜塔莉也是這樣,她寧願相信盧克瘋了,也不願意相信娜塔莉有什麼地方瞞著他們。
下了高速公路,盧克減慢了速度。他輕輕踩下剎車,檢查了一下他的GPS導航。右轉兩次,左轉兩次,再右轉一次,他就會到達他的目的地——瑪拉娜莎之家——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辭。那天早晨,他甚至穿上了娜塔莉葬禮那天穿的西裝。燒什麼燒,他還需要它呢。況且,穿上它自然地讓盧克感到了悲痛,或許會讓他的表演更真實一些。
盧克遵循GPS的語音指示,開上了一條覆蓋著碎瀝青的窄道。他小心地轉彎,避開路上一塊開裂的瀝青。他的腳懸在油門上空,不讓車速超過每小時十英里。語音指示告訴他,他還要向前開1.2英里。他離地圖上那個閃爍的小點越來越近。盧克產生了一種強烈想要掉頭回家的衝動。
出乎他的意料,GPS告訴他,他已經到達目的地。盧克一腳踩下剎車,身子出於慣性向前倒去,肩膀差點撞上方向盤。盧克茫然四顧,四周連棵光禿禿的樹都沒有,他一定是搞錯地址了。
盧克看了看後視鏡,再一次把他寫在紙上的地址輸入手機,GPS正在重新導入路線。盧克又四處看了一眼,他看見身後三十碼左右的位置有什麼東西,那是個銀色的郵箱。盧克掛了倒擋,慢慢地後退,直到他和那個郵箱的位置平行,這時他已經開上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土路。那個郵箱上的小紅旗豎了起來33,它的側面印著幾個黑色的首字母:MFS 34。
看來瑪拉娜莎之家的事是真的,他差點錯過了入口。那種想要離開的衝動一下子消失了。郵箱的旗子豎起來了,證明這條土路的盡頭肯定有人居住,或許那個人能回答盧克的問題。盧克屏住呼吸,車子的輪胎在爛泥中摩擦,發出一聲巨響。他已經不能回頭了,威爾在等待著答案呢。該死的,他在等著呢!
盧克踩了好幾次油門,才讓車輪滾出爛泥,駛入那條路。他暗暗慶幸自己開的是一輛四驅的SUV,不然他現在只好走過去了,這樣他的葬禮西裝就會弄髒。謝天謝地,他是開車來的——這條路比他想象的長多了。
盧克把車停在一輛深棕色的克萊斯勒35旁邊,那輛車以前應該看上去不錯。它的車窗都大開著,好像車主人毫不擔心下雨似的。盧克檢查了一下,確認信封還在自己的口袋裡。以防萬一,他在裡面裝了一張娜塔莉的舊照片、一張威爾嬰兒時期的照片,以及一份威爾的出生證明。為了從工作人員那裡套話,他編排了一大堆謊言,但是最後他覺得或許說真話比較好。領養兒童肯定需要籤一大堆保密協議,會帶來法律上的麻煩。
那座大白房子坐落在綠色的草甸中,和來時那條土路顯得毫不相稱。除了那輛破爛克萊斯勒,還有幾輛舊車停在離房子幾碼之外的停車場上。門口白色的籬笆上掛著一塊木牌子,上面寫著「辦公室」,表示這棟房子不是私人地產。盧克走上臺階,那裡有一扇光滑的綠色擋風門。門上貼著一張因為日晒而發白的黃紙,上面畫著一幅簡陋的畫:一雙手抱著一個嬰兒。
「嬰兒的天堂。走投無路?需要幫助?你可以把一歲以下的嬰兒留下,由我們的工作人員照看。我們不會問多餘的問題。工作時間以外請按鈴。」紙上這樣寫道。門邊上有一個白色的按鈕。
一歲以下。怎麼會有人在這裡扔下他們一歲的孩子呢?想想你給孩子餵了多少次奶,多少次在夜間因為啼哭聲醒來,多少次看見他們對你露出甜甜的笑臉?另外,有幾個年輕媽媽會找到這麼一個荒涼的地方來?盧克搖搖頭,按了一下門鈴,走進門去。
裡面的大廳空間大得很,但是擺設的格局顯得很小。醬紫色的椅子擺成一個半圓形,都面朝著一個L形櫃檯。門關上時,一個坐在電腦後的女人對他說話了。從盧克站的位置只能看見她塗著亮粉色指甲油的手朝他揮了揮。
「馬上過去,先坐一坐。」
盧克解開西裝外套,坐到離櫃檯最近的一張椅子上,生怕她把他忘了。
電腦後的女人又敲了幾分鐘鍵盤,然後她站起來,從櫃檯上拿起一個筆記板。她還不是個「女人」呢,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她顯然還懷著孕。
「你好呀。」她看到盧克一個人坐著,朝一扇畫著男女標識的木門指了指,「你女兒去洗手間了嗎?」盧克張嘴想說話,但是女孩打斷了他,「我的名字叫蕾西,等你女兒出來,你可以讓她把這張表填了。我會叫斯蒂芬妮小姐出來,她會告訴你具體流程的。」
她戴上一副褐色的耳機,拿起手機撥號。她的長指甲擊打著手機屏幕,發出清脆的響聲。盧克拿過筆記板,開始看上面的表格。
瑪拉娜莎家庭服務母嬰之家手冊(申請人版)
此意外懷孕中心為非營利機構,為孕期女性及其家人提供生理、情感及精神上的支持,為十二到十九歲的女性提供住宿服務,無論收入多少、懷孕與墮胎與否。
「請仔細閱讀上面的內容,斯蒂芬妮小姐一會兒會帶你們去辦公室完成手續。」那女孩放下手機對他說,「他們不讓我進去,要保密什麼的。」她用手窩成杯狀放在嘴邊說出最後一句話,「她沒事吧?會不會暈車了?」她看了一眼洗手間的大門,揚起眉毛。
「不,這不是重點……」
一個高個兒女人從開著的門裡走了進來。她有一頭漂染過的金色長卷發,髮根是深色的。她身上穿著的藍色襯衫鈕釦一直系到最上面。這女人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露出盧克見過的最大的牙齦。這一定是斯蒂芬妮小姐了。
「你就是達娜的父親吧,見到你真高興。」她伸出手來——她的態度也太熱情了,盧克甚至暗暗為她感到遺憾,他可沒有一個懷孕的女兒在洗手間裡。盧克握了握她的手。
「實際上,我覺得你誤會了,我不是和女兒一起來的。」
斯蒂芬妮小姐收回她的手,像只鸚鵡似的歪了歪頭。她的友好態度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哦?她改主意了嗎?」失去了笑容,她的臉看上去很蒼老,有五十幾歲了。
「不,我女兒只有九歲,還在上四年級,學長除法36小蝌蚪什麼的呢。」他真想加上一句「謝天謝地」,但他不想顯得失禮。
「你女兒只有九歲?」蕾西把身子探出櫃檯。
「蕾西,進屋去,這裡沒你什麼事。」斯蒂芬妮小姐衝著門揮揮手趕那女孩走,「現在就走,不然你就別想坐前臺了,去廚房和黛西待著去。」
「好吧。」蕾西帶著抱怨的語氣說。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經過洗手間時還朝那邊看了一眼,好像期待有誰在裡面似的。蕾西一消失在拐角處,斯蒂芬妮小姐就轉過頭面對盧克,她的臉上寫滿了懷疑。
「請和我來辦公室。」櫃檯的另一邊有一扇拉門,上面又有一塊牌子寫著「辦公室」。辦公室裡的辦公室?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盧克十一歲上五年級的時候,他的老師讓他去校長辦公室,因為他拒絕在科學課上解剖青蛙。當時那種緊張感,此刻三十七歲的盧克也感受到了,而且並不比那時候好多少。
盧克不知道那間辦公室裡是什麼樣的。從斯蒂芬妮小姐的形象判斷,辦公室裡大概有一堆堆沾滿灰塵的書,或者還有一兩隻貓。然而看到的實景讓他大吃一驚——一張巨大的橡木書桌,後面有一把皮革轉椅,旁邊還有兩把印著花卉圖案的扶手椅。牆紙是淺黃色的,上面掛著幾百張人物照片。照片裡都是不認識的人臉,從四面八方看著他。盧克覺得自己是在鄉村人家的客廳裡,而不是什麼神祕的領養機構辦公室。他們在桌旁坐下,斯蒂芬妮小姐首先開了口。
「我不想猜測你的身份和你來這裡的理由了。我們開始之前,請你理解,我們尊重居住者的隱私,不能向你提供任何關於他們的身份、經歷以及孩子情況的信息。如果你是來打探這些的,很抱歉,我得請你離開了。」
盧克無視了她的要求。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把它放在琥珀木色的桌面上:「這是我的妻子。」
這張照片照於兩年前的復活節。那時娜塔莉的媽媽來做客,堅持要帶孩子們去教堂。那時他們還不知尤文氏惡瘤37為何物。娜塔莉穿著一件黃色的背心裙,肩部和鎖骨位置綴有蕾絲邊,黃色將她的皮膚襯得像瓷器一樣。梅穿著印有小花的淺粉色裙子。她那時候七歲,和現在的樣子沒什麼變化,只是人要小上一圈。威爾就不一樣了,他那時沒有進入青春期,還是個小男孩的樣子。照片中的他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領帶有點歪了。他這副打扮盧克非常熟悉,但是現在他的兒子已經完全不同了。
斯蒂芬妮小姐沒有碰那張照片。她微微探出身子,看了它一眼:「她看上去挺好的。但是我們這裡不接待成人,只接待十二歲到十九歲的年輕女孩。」
「她沒有懷孕。」盧克把照片向前推了推,「她的名字叫娜塔莉·理查森,她已經死了。」他偷偷觀察斯蒂芬妮小姐的臉,但她毫無反應,「我們整理她的遺物的時候,我十四歲的兒子找到了一個來自瑪拉娜莎之家的信封,上面的郵戳日期正好是他出生之前。現在那孩子覺得他是被收養的。」
斯蒂芬妮小姐抱著雙臂,目光沒有離開盧克。「我看不出我們能幫你什麼。」她說。
「聽著,我知道他不是被收養的。」盧克從口袋裡抽出那個信封,一張娜塔莉的信滑落到他的大腿上。盧克望了它片刻,十分小心地將它放回了口袋裡,還輕輕拍了兩下。斯蒂芬妮小姐清了清喉嚨,那聲音將盧克拉回了現實。「是這樣的,妻子懷他的時候我一直不在,但是……」盧克把摺疊的信封攤開放在桌上,讓斯蒂芬妮小姐檢查,「我已經不能去問妻子了,但是我想你可能知道這個信封的來歷。」
斯蒂芬妮小姐瞥了一眼那信封。她的眼瞼上滿是睫毛膏,看上去好像她深受感動,眼淚汪汪了似的。「這個信封是由我們芝加哥的母機構發出的,我們的母機構致力於幫助那些在我們瑪拉娜莎之家居住的年輕女士。一共有六間瑪拉娜莎之家,分別位於伊利諾伊、印第安納以及密歇根三個州。我們的領養手續通常是根據地區位置辦理的。除此之外,我沒什麼可以告訴你的了。」她向後一靠,轉椅發出嘎吱一聲響,好像椅子裡的彈簧斷裂了似的。
談話走入死局了。
盧克強忍著怒氣,將信封和照片放回口袋,然後站起身來。他想趕緊離開這間辦公室,不然他得在憤怒和失望感的重壓下爆炸了。
「多謝你的幫助啊。」盧克吐出一句,故意說得像在指責斯蒂芬妮小姐似的。他原本對這件事的發展惴惴不安,但沒想到會碰上這麼一堵冷漠的高牆。盧克臉頰發燙、牙根緊咬地轉身離開時,聽見斯蒂芬妮小姐在身後發話了。
「我對你失去愛人深表遺憾。娜塔莉她……」她的聲音竟然發著抖,好像她正忍著眼淚似的。她咳了一聲:「你的妻子肯定是個很好的人。」
聽見她的話,盧克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扶住門框,轉過身來,嘴巴大張,本想趁勢提出更多的問題,從斯蒂芬妮小姐的嘴裡套出真話,然而所有的同情和善意已經消失在了她的臉上。同這樣的她打交道,盧克覺得自己需要一位律師。
「謝謝你。」盧克清了清嗓子,手放在門把手上。他挺直了身子,準備面無表情地走出大堂。這一剎那的停頓讓他注意到了什麼——門上掛著的一張照片,照片裡是六對微笑著的情侶,都穿著成對的紫色T恤,上面印著瑪拉娜莎之家的字樣。照片因為多年的日晒而泛黃,很難確定拍照的時間。但是盧克發現了一件事,那幾張臉中有一張是娜塔莉。她的黑髮紮成一個長長的馬尾,正燦爛地笑著,盧克簡直能看見她的後槽牙。她的身邊站著另一個盧克熟悉的人——娜塔莉高中時的男朋友,安迪·加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