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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盧克小心地關上克萊頓的臥室房門。過去的兩個月,他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眼孩子們的情況。這套慣例包括掰開克萊頓的小手,拿出娜塔莉的iPhone,把它拿去充電。

自打盧克從娜塔莉的病床上找到她的手機,克萊頓每天都要聽著母親的錄音入睡——娜塔莉為他朗讀了六本圖畫書。她還錄了幾首歌,還有一些錄像。盧克不想看那些錄像,娜塔莉躺在前廳裡的時候錄製了它們。那時她在那兒接待那些來做臨終關懷的客人,同時為她自己的葬禮做準備。她不再是以前的娜塔莉,只是一個剩下的軀殼罷了,但是孩子們不在意,特別是克萊頓。

有的時候,盧克不從克萊頓那裡拿走手機,這樣克萊頓午夜夢迴時,按下一個按鈕就能聽見媽媽的聲音。但是今晚,盧克比他的兒子更需要手機。盧克躡手躡腳地走進主臥,小心地關上門,把手機扔到他亂七八糟的床上。

找到這個手機時,檢查裡面的內容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盧克對抗痛苦最有用的武器就是逃避。他簡單地翻了翻手機裡的內容,找到了一大堆照片、錄影、家人朋友之間的郵件,以及尼爾博士的聯繫方式。之後他將手機給了克萊頓。

娜塔莉去世快兩個月了,盧克又收到了一封信,上面寫著「第六十天」。這封信和其他信的內容不一樣,輕鬆愉快的詞句少了,更偏向於敘事。信裡提到了一個人——神祕的「尼爾博士」,盧克經常看到這個名字。先是手機裡的聯繫人,再是那個信封,現在還出現在了娜塔莉的信裡。更糟的是,她提到他的方式讓盧克感到憤怒。

第六十天

親愛的盧克:

今天過得糟透了。我知道,人們說癌症病人接受化療期間的每一天都好不到哪兒去,但是也不完全是這樣——至少對我而言不是。老實說,大多數時候,我每天只有百分之十的時間在想癌症的事。在我心裡,我一直能完美地讓孩子們的事、你的事、學校和安妮以及其他的事情保持平衡,但是今天不是這樣。

事情是在學校發生的。我為了學習,早早地去了學校。既然我們花錢請了幼托,我想我需要一些沒有孩子打擾的學習時間。我遇見一群女生,她們在我通常待的前廳裡晃悠,無所事事。她們吵吵嚷嚷,又是大笑,又是罵罵咧咧的,和你的斯坦叔叔一樣。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從她們的方向傳來,她們在吸大麻!在學校裡!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作為一個老師,一個天生的告密者,想把這事報告給什麼人,但是我沒有。他們會被開除,還會被逮捕的。我不想為這事負責,所以我收拾東西,把頭伸進了煙霧繚繞的樓梯井。那裡站著三個女生:兩個長著褐色頭髮,長相平凡,還有一人留著一頭短短的金髮。金髮女生似乎是她們的頭頭,她穿著超短褲,下面是一條粉紅色的熱褲,它們簡直像內衣褲一樣單薄。現在可是二月,她竟然在雪中穿著這一身,究竟有多想吸引別人注意啊。

想著這些,我分心了。穿超短褲的女生甚至沒想把菸捲藏起來,她瞪著我,就好像我剛才一腳踹開她家前門,然後大搖大擺地進了客廳似的。她上下打量著我,目光在我的頭巾上停留了片刻。我不記得她們具體說了些什麼,不過內容大致如下:

穿超短褲的女生質問我想幹什麼,她的菸捲還在嘴裡。

我向她展露了我最清新的笑容,關上了身後的門。

我用學校老師的語氣說:「呃,女士們,我在大堂裡都能聞到你們的大麻味。你們最好把煙熄了,去上課或者乾點別的去。」

金髮女生翻了翻眼睛,她吸了一大口煙,衝我的方向噴來。我這裡要改一改她說的話,因為她的用詞太難聽了。「那又怎樣?你管不著我,你又不是我媽。」

樓梯間的門打開了,接著響起了腳步聲。高個子褐發女生——頭髮末端染成金色的那個——不安地動了一下,勸金髮女生快走。她管金髮女生叫「蒂芙」。

我拉開門,站到一旁。「沒錯,蒂芙,你該走了。」

「蒂芙」瞪了我一眼,把大麻熄了,放進超短褲的口袋裡。她們離開之前,我的方法論教授——尼爾博士從後面走來。他是個高個子,比在場的其他人都高兩個頭。

你可以想象一種低沉、充滿權威性的說話聲,那就是尼爾博士的聲音,在走廊裡迴響——它不僅讓那幾個女生害怕,連我都怕了起來。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把雙手放在粗花呢外套的口袋裡。他的外套肘部還有兩塊補丁,簡直不能再符合人們對教授形象的刻板印象了。「你們幾位女士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這個校園不但禁止吸菸,而且對非法使用毒品零容忍?」

金髮女生的一個跟班從後面戳了她一下,差點把她推到了門上。她衝我豎起大拇指:「看看她的頭巾,她得癌症了。我聽說癌症病人想拿多少大麻就拿多少。」

我驚呆了,她們竟然想用我的癌症來做她們吸大麻的藉口。我想開口罵她們,或者打電話給她們的媽媽問她們是怎麼教育乖女兒的,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想活躍一下氣氛。「你們猜怎麼著,今年春天光頭配頭巾是最流行的打扮。」

蒂芙沒有接這個話頭。她翻了個白眼,說了幾句話,類似於「天哪,女士,化療把你腦袋搞壞了。我簡直沒見過像你這麼醜的打扮」。

尼爾博士搖了搖頭。我明白,蒂芙說錯話了。他讓我先去課上跟大家說他要遲幾分鐘。我走出門去,好像聽見尼爾博士在要幾個女生的學生證。

我衝向剛才學習時坐的地方,我的揹包還在那裡,沒人碰過。把揹包敞口放在這兒肯定不是什麼好主意,我迅速地檢查了一下,沒有丟什麼東西。我把揹包背到背上,有人用力從後面推了我一下,我撞到了靠背椅上。那是蒂芙,她接下來說的話我記得清清楚楚。

「太謝謝了,婊子。我希望你趕緊死掉。」她一邊說,一邊抓住我那條灰黑相間的頭巾鬆脫處扯了一下。頭巾從我光滑的頭頂上滑落,掉在了地上。有一會兒,我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大廳裡所有人都盯著這邊看,我感到他們的目光都停留在我的光頭上,聽見他們竊竊私語——「她得了癌症!」

蒂芙看見我的真實情況時好像驚訝了一會兒,但是尼爾博士衝了過來,她趕緊沒入聚攏來的人群,離開了。尼爾博士看見了一切——地上的頭巾,我臉上的淚水。他撿起我的頭巾,拿起我的揹包,用一隻手摟住我,帶我穿過人群,走進了一間空教室。

我們走進一間昏暗的老教室,我哭了起來。他放下我的包,遞過我的頭巾,問我是不是還好。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身體上,我的確還好,所有人都在關心我的身體。但是那一刻,疼痛的是我的靈魂。我知道戴頭巾騙不過別人,大家都知道我為什麼要戴。但是要是不戴它,我感覺就像赤身裸體一樣。我不能逃避自己生病的事實。

我說謊了。我跟他說,我很好。我用頭巾擦了擦臉,暗暗希望自己粘上去的假睫毛是防水的。

「別擔心那個女生的事。我記下她的名字了,我保證她會受到校規處置的。」他的表情冷硬,看上去不像一位教授,倒像一個義務警員似的。他想讓我提出指控,讓那個女生被學校開除,他氣極了。我告訴他,我不想參與這件事。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他想就這件事和我吵起來。但是他退後一步,看了看白板上的鐘——我們倆都遲到了。他說我不一定要去,他會把筆記通過電子郵件發給我。

我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搖了搖頭。我要是回家,蒂芙就贏了。我告訴他我要留下上課,但是我得花幾分鐘把頭巾戴上。我把頭巾甩到肩膀上,試圖對他笑一下。

讓我驚訝的是,尼爾博士從我肩上拿起頭巾,解開上面的結。「我太太以前戴這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猶豫了一小會兒。他想幫我,而且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用看病人的眼光看我。他看我的樣子,就好像我只是一個恰好得了癌症的普通人。我點點頭,他上前兩步,我們幾乎鼻尖碰鼻尖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低語:「轉過身去。」

我轉過身去,面對著白板。他碰到我的肩膀,我差點跳了起來——我還因為之前蒂芙的行為而有些緊張。他友好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我嘆息了一聲——我忍耐太久了。有個和我有相似經歷的同伴真好啊,他也曾經為他妻子的光頭戴上頭巾,為她流淚,嘆息著自己的無能為力。他把那絲綢織物包在我的頭上,在我的右耳附近打了個結。我拉緊了頭巾的尾巴,像以前拉緊自己的馬尾辮那樣。

我小心地檢查了一下頭巾,摸了摸那個結,確定它已經完全包住了自己的光頭。包得太好了,我感謝了他,他走了。幾分鐘後我走進了教室,接下來的一天就和平時一樣度過了。

我現在在家裡了,但我並沒有告訴你這個故事。表面來說,我不想給你增加負擔。你是知道的,我會哭,你最近已經沒完沒了地見到我的眼淚了。然而我心裡知道,不想告訴你是因為我瞭解你的為人,你會想幫我「擺平」這件事的。你會給布萊恩打電話,提出訴訟;或者直接開車去學校,把那幾個女生叫出來,強迫她們道歉。所以,我把這件事寫進信裡。如果我死了,那這件事也沒什麼好「擺平」的了。有一件事你可以為我做,如果你見到尼爾博士,替我對他說一聲「謝謝」。

希望你和孩子們今天過得愉快,替我親吻他們。我愛你們!

愛你的,

娜塔莉

一週以前,盧克剛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曾經想馬上開車衝到學校去,找到那個穿超短褲的女生,把娜塔莉的遺照甩到她臉上。

盧克把車都開上高速公路了,突然想起來克萊頓坐在後座裡,穿著鼓鼓囊囊的藍色棉襖,等著自己送他到安妮家。盧克在駛入匝道前掉了個頭,開往安妮的家。他只遲到了幾分鐘。

那幾天他著了魔似的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知道信中提到的人誰更令他不安——是冷酷的蒂芙,還是溫柔的尼爾博士?這個名字……一定不會是巧合,至少不符合盧克的邏輯。娜塔莉的研究生教授怎麼會同時出現在她人生中的三個位置呢?

自從在領養機構信封上看到尼爾博士的名字,他已經檢查了娜塔莉手機裡的聯繫人名單,兩個號碼不一致。盧克有些猶豫,他覺得自己結論下得太快了。

他望著睡眠中的手機——屏幕是暗的,沾滿了汙漬。逃避一直是個不錯的選擇,就好像如果他一直不打開這個手機,娜塔莉的一部分就會在時光中凝固,像動畫裡的一幀,像梅喜歡的迪士尼公主。他為什麼要打攪沉睡中的公主呢?然而他腦中的問題太多,已經無法用藉口搪塞了。

盧克輸入她的密碼,各種應用程序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排序方式出現在了屏幕上。也許這就是他遲遲不用智能手機的原因。太多沒用的應用程序,沒完沒了地佔用他的時間——唉,希望這次不是沒完沒了吧。

他按下綠色的短信圖標,偷看妻子的手機讓他感到很不舒服,好像他是個極善嫉妒的丈夫似的。在信息欄的最頂上,尼爾博士的名字赫然在列——這意味著他是最後一個給娜塔莉發信息的人。他的手指在那個名字上盤旋,最後小心翼翼地點了一下,就好像這名字會咬人一樣。

短信窗口一下就打開了。屏幕上閃爍著一條藍色的短信——「我很高興,我們找到了彼此……」短信在此戛然而止。盧克向下拉動窗口,想要更多的信息,想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的名字不斷地在他妻子的生活中出現,但是那個藍色的氣泡窗口只是跳回了原來的位置——「我很高興,我們找到了彼此」。

這是怎麼回事?這絕對不是大學教授會給學生髮的短信,哪怕他幫學生走出了困境。而且他為什麼會在她死的那天給她發這麼一條沒頭沒尾的信息呢?

盧克打開最近聯繫人名單,看到最上面的四個名字,他總算鬆了口氣——娜塔莉分別給她的母親、安妮、盧克以及醫院的護士塔米打了電話。然而盧克把窗口往下拉,看見了第五個名字——尼爾博士。在她死前,他們聊了二十分鐘。該死的。

盧克摔下手機,就好像它著火了似的。他用拳頭擦了擦眼睛,感到壓抑了三個月的淚水在他的眼瞼後灼燒。不,他不會讓一箇舊信封、娜塔莉的信、一條短信、幾個通話記錄動搖他和娜塔莉十六年來的感情,不是嗎?

盧克正想拿起手機,他的臥室門打開了。頂著一頭亂髮、睡得迷迷糊糊的克萊頓走了進來,在燈光下眯著眼睛。

「怎麼了,小夥子?現在已經……」他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電子鐘,但是電子鐘一週以前死機了,現在鐘面上的時間一直在十二點上閃爍,他一直沒有重新設置時間。算了,三歲小孩哪裡知道什麼時間。「現在很晚很晚了,你想喝點什麼嗎,還是想上廁所?」

克萊頓裹緊他肩上發舊的兒童毛毯:「我要媽咪。」他吮吸著自己的食指。從房間的這一頭看去,他可真小啊——還不到臥室的門把手高。盧克朝他招招手,讓他過來。

「我知道,小夥子。」克萊頓爬上盧克的大腿,縮成小小的一團,像只小哈巴狗。盧克親吻他的前額,還能聞到安妮的香水味:「我也想媽咪,但是我們還有彼此呀。你今晚可以睡在這裡。」

克萊頓吸了一口氣,把手指吐了出來:「媽咪!」他爬上床,溼溼的手指抓住了娜塔莉的藍色手機。「我找到媽咪了。」他打開手機,熟練地把應用程序菜單向後拉,直到找到錄像程序,然後在那一堆盧克不想看的錄像裡翻找。

好吧,現在克萊頓的媽咪就是這個手機了。她的聲音響了起來,盧克一邊躲著不看影像的內容,一邊按下上面的暫停鍵。

「抱歉,我拿了手機。你要把它放在你床上嗎?」

克萊頓點點頭:「今晚我要和媽咪睡覺。」

「可以啊,你拿著手機睡吧。」手機不是你媽媽,盧克想說。克萊頓曾經有一個真實的母親——有血有肉,還有他能感受到的心跳。他曾經在母親的肚子裡,聽著這心跳聽了九個月,之後他又在她的臂彎裡讓她哺育了三年。他怎麼能忘記呢?他怎麼會覺得這個現代科技的產物能代替他的母親呢?

盧克什麼都沒說。他把克萊頓送回臥室,裹進他的海盜床單裡,親了親他的額頭,點開手機的播放鍵,然後離開了房間。他關門時聽見娜塔莉的聲音在讀《月亮晚安》,克萊頓睡眼矇矓地重複著裡面的句子,就像她活著的時候一樣。

盧克搖了搖頭。他沒有對克萊頓生氣,小孩子其實是知道媽媽是誰的。感謝娜塔莉的錄音,給他留下了一些特別的回憶,不讓他心中的母親隨著時間褪色。他對娜塔莉以及她的信生氣,她在世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懷疑過她。

已經很晚了,但是盧克不管不顧,他需要時間思考。盧克從角落裡一堆沒洗的髒衣服裡翻出一條短褲,一件舊的密歇根T恤。幾分鐘內他就進了地下室,那裡比房子的其他地方都冷十度左右。盧克用棉布條包緊拳頭,自己也不知道纏了多少圈,也不管布條緊得讓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

他現在只需要做兩件事——打沙袋、思考。他用牙齒撕下最後一片膠帶,衝過房間,一拳打向那個紅褐色的沙袋。他前後跳躍,一次又一次打在沙袋上,沉浸在揮拳動作的韻律中。汗水從他的前額上滴下,浸溼了他的頭髮,像衝了個澡一樣。他每一次出拳,汗水都像雨水一樣甩落在地面。

到後來,他的肺好像燒著了一樣,手指也失去了知覺。盧克終於後退兩步,感到腦子清楚了一些。天花板上的管道掛著毛巾,他用它擦了擦臉。現在他知道該做什麼了。他知道自己的恐慌很不理智,也知道他結論下得過於匆忙了,但他必須知道娜塔莉為什麼要隱藏尼爾博士的事。如果世界上有人知道娜塔莉的祕密,那一定是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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