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盧克已經在一把不太舒服的椅子上坐了四十五分鐘了。三十五分鐘前,他拿出幾封娜塔莉最近的來信來讀。如今他已經不再隨身帶著整沓信了。每天早晨,他從床邊的鞋盒裡挑出幾封他最喜歡的,然後小心地把最新的一封放在頂上。他通常避免在公共場合讀信,怕引起別人注意。不過現在這種情況,比起讀密歇根大學的入學手冊來,他寧願讀娜塔莉的信。
第四十四天
親愛的盧克:
這封信是我接受第三次化療的時候寫的。今天我記著帶上了一件毛衣。真遺憾,他們不能在把藥劑輸入你身體之前給它們加熱,而且這裡的室溫絕對不到98.4華氏度19。嘖。
我覺得我應該現在給你寫信,待會兒我就會難受了。我以前想要瘦十磅20,看看我現在得到了什麼!我病好以後一定要增重五十磅,看來苗條並不適合我。也許是光頭的原因,我現在就像你那些科幻電影裡的外星人——發灰的皮膚,沒有頭髮,還有一對凸出的眼睛。感謝上帝,有人發明了假髮、假眼睫毛,還有眉筆。多虧了它們,我感覺自己大部分時間還是比較像個人類的。
我痛恨這樣,我想好起來。我還會好起來嗎?你要是讀到了這封信,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我最近在想我的預後效果。我怎麼會得上什麼罕見的軟組織肉瘤呢?為什麼我就不能得上什麼簡單點的病,比如一個還沒有擴散的肩胛上的腫瘤。可怕嗎?當然,但是這樣的病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即使我撐過之後的兩輪化療,我還得接受手術、放療,以及不知道還有多少次的化療。去年這時候,我一個人逍遙快活,在學校教學生兩位數的減法,等著放春假。而明年這時候,我大概已經離開了——按照你的說法,永遠地消失了。
我不確定自己對死亡的看法了。一直以來,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即使我還是相信上帝的存在,就像一個孩子抱著他的泰迪熊一樣。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那樣簡單地面對死亡。
所以,我制訂了一個計劃。如果我死了,如果人死後還會繼續存在,我要回來找你。你知道,就像那種「我家裡鬧鬼」的恐怖故事一樣。我要纏著你,在你耳邊用嚇人的幽靈聲音說一句「我才是對——的;你錯——了」!
盧克笑得太大聲了。辦公室的門打開了,裡面的人魚貫而出。盧克迅速疊好信,收進口袋裡,暗暗氣惱他沒能把信讀完。
他立刻認出了威爾的輔導老師。即使穿著六英寸21高的高跟鞋,她也比所有人都矮上一個頭。她留著一頭不羈的捲髮,髮根是棕色的,髮尾則是古銅色的。
梅森小姐參加了娜塔莉的守靈和葬禮。盧克讀高中的時候,他所有的輔導老師都在確保他拿到畢業需要的所有學分,還不停嘮叨著勸他申請大學。他以為那是慣例,但是或許他們對他格外關照了,因為他是個被人收養的小孩,不斷地轉學。
另外兩個走出梅森小姐辦公室的大人一看就是夫妻。他們戴著閃閃發亮的婚戒,向別人宣告著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迅速地和梅森小姐握了握手,還讓他們穿了鼻環、染了頭髮的兒子也這麼做了。他們就像肯娃娃和芭比娃娃22似的,結了婚,不知怎麼地生了個玩搖滾的兒子。他們又和梅森小姐道了一次別。梅森小姐轉向盧克。
「理查森先生,謝謝你能來。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請進吧。」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專業,但是她的打扮——閃著亮片的襯衫、晃晃蕩蕩的耳環,加上嬌小的身材,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學生。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拿出一支銀色的筆握在手裡,盧克注意到她修剪整齊的長長的指甲。「最近……」她尷尬地停住了話頭。盧克的胃裡一陣翻騰,一下子知道了她想問什麼,「最近怎麼樣?」
每個人都問這個問題。盧克想,葬禮上一定派發了一種小冊子,專門介紹「有人過世了應該說些什麼」。他很確定,沒人會想聽他用實話回答這個問題的。盧克一直都用同一個回答應付。
「哦,你知道,有時好,有時壞。」
梅森小姐點點頭:「是啊,都是這樣的,總有艱難的時刻嘛。」她的目光在盧克臉上來回打量,弄得他很不自在。見他沒有回答,梅森小姐做了一次深呼吸,繼續說下去:「威爾怎麼樣?你最近有注意到他行為異常嗎?」
「自從失去了母親,他不太想和別人交流。」盧克說出「失去了母親」時沒有猶豫,他已經逐漸適應了,「他不怎麼和我說話,但是他有個很好的朋友。她認為他這些事應付得不錯。」
梅森小姐若有所思地用筆頭點著桌面,她把筆擱到下巴上。
「恐怕他在學校表現得不好。」她慢慢地說。
「你是說他成績不好嗎?」盧克向前靠了一點,「他有個家庭教師。」「我知道這件事,他的成績會沒問題的。」
「會沒問題?這是什麼意思?」
「他最近總是不交作業,但是昨天我們打開他的儲物櫃,發現他的作業都寫好了放在裡面。」她把面前的一沓文件推到一旁,一雙紅中帶棕的眉毛擰在一起,「我更擔心他昨天談話時和我說的那些。」
盧克感覺像是嚥下了一塊石頭:「他說什麼了?」
「哦,挺難解釋的。我希望你能給我更多的信息……在找到他那些沒交的作業以後,我把他找來談了話。」梅森小姐把手肘擱在桌上,雙臂交叉,有些緊張地玩弄她毛衣上的結,「他告訴我他發現自己是被收養的。」
「什麼?」盧克沒忍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坐直身子,萬萬沒料到她會這麼說。
「但是……」她說,明顯鬆了口氣,「從你剛才的反應看來,他是編的。」
「對,他絕對是我們的親生孩子。」盧克一手撫過自己蓬亂的頭髮,想著這背後肯定還有故事,「他具體說了什麼?」
「他說他在一箱他媽媽的遺物裡找到了一些收養文件。我覺得這聽起來不對勁,就聯繫了你。」她清清喉嚨,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有沒有想過帶威爾去看專業的心理諮詢師?」
一箱文件?盧克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一週以前,他叫威爾起床的時候,曾經在他的床底下見過一個箱子,但是他當時沒有多想。為什麼他沒有仔細看看呢?他最近一直懵懵懂懂的,只有讀娜塔莉的信時,腦子才會清楚一些。
「理查森先生?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梅森小姐衝他揮了揮手,銀筆「砰」的一聲掉在桌子上。盧克用力搖了搖頭,提醒自己——集中,集中注意力聽威爾的輔導老師講話。
「娜塔莉剛確診的時候,我們去了一個家庭互助組織。」他說,眼睛盯著桌上一塊被塗掉又重新畫上的塗鴉,「之後就沒有想過這件事了。」
梅森小姐從那沓文件頂上取了一張紙,遞給盧克:「拿著這個。這是我整理的心理諮詢師的名單,他們針對喪親之痛做輔導。當然,要不要送威爾去的決定權在你,但是說實話,你不知道威爾的行為異常讓我們多擔心。」
「唉,當然是這樣。」威爾點點頭,暗暗好奇她話裡的「我們」還包括誰。他的兒子竟然對別人說自己是被收養的。即使傷痛搞亂了他的腦袋,他也不能忽視情況的嚴重性。他接過那張紙,摺好塞進襯衫口袋裡。
他們又聊了幾分鐘,梅森小姐送他到門口,他們握了握手。梅森小姐不得不使勁抬頭,才能和他雙目對視。
「感謝你對威爾的關心,他現在真是需要別人給他一點鼓勵。」盧克說。
「沒問題。」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告訴我進展情況,好嗎?我真想幫幫威爾,他是個好孩子。」她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充滿了對威爾的關心。
梅森小姐的注意力轉向幾個正在偷偷玩手機的十幾歲女生,盧克馬上掉頭走出學校,回到了車上。他打開那張心理諮詢師名單,把那些名字瀏覽了一遍,然後閉上眼睛,隨便點了一個。
真棒,他選中的那家診所離家只有五分鐘路程。盧克對心理諮詢沒什麼信心。當初法院在判他由別人撫養之前,曾經讓他接受了心理諮詢,那個諮詢師的名字叫特拉奈爾先生。特拉奈爾先生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工作,也不喜歡開導那些被寄養的孩子,最不喜歡的是那些態度不好的被寄養的孩子。
那時候,特拉奈爾先生,以及其他所有在責任範圍以內關心他的成年人,只是讓他更加痛苦罷了。他們的存在強調了一個冰冷的事實,那就是世界上唯一關心他的人已經不在了。這就是他沒有早早地讓孩子們去找心理諮詢師的原因。既然學校也牽扯了進來,那他就沒法再逃避了。如果他堅持不送威爾去,還會引來更多的麻煩。
盧克憑著記憶開車回家,思緒又回到那個箱子上。威爾找到了什麼,能讓他講出這麼一個荒唐可笑的故事?他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必須承認,看見威爾大喊大叫以及整天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時,他就該這麼做了。
盧克準點到家。進車道時,他看見了傑西那輛勃艮第起亞。他走進門,傑西大聲表示歡迎,空氣中瀰漫著香草和肉桂的香味。回家的感覺真好——房子裡既溫暖又生機勃勃。但是今天他沒法慢慢享受,他得和威爾談談。
「威爾在家嗎?」他一邊衝著廚房喊道,一邊脫下鞋子。傑西走了出來。
「理查森先生,歡迎回家。」她穿著娜塔莉的舊圍裙——畫著鴨子和佩斯利花紋23,邊上帶著褶襉的那一條。她的劉海上沾著麵粉:「威爾已經寫完作業了。他在房間裡呢,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我得和他談談,快五點鐘了。」盧克看看錶,其實現在已經過了五點了,「你介意多留一陣嗎?」他把他的羊毛大衣放進衣櫃裡,轉過身去。
傑西咬住下嘴脣,樣子有點擔心。
「有問題嗎?」她問。盧克確定她是真的想知道。
這女孩身上有一點讓盧克很傷感。她總是很努力地把事情做好,讓別人滿意,就像梅為了求他給iPad裝新程序而努力地討好他一樣。她一定是那種每堂課坐在第一排,拿了B就痛哭流涕的好學生。她的心裡一定缺少安全感。盧克怎麼忍心和她說實話呢?他擔心威爾在母親死後一蹶不振,像個拒絕護士照料的小嬰兒似的。他還擔心娜塔莉的死給威爾的童年造成了巨大的影響,甚至改變了他的一生。他還暗暗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家長。幾個孩子現在過得還行,那完全是因為娜塔莉把事情都安排好了。這些事他怎麼能和她說呢?
「是啊。」盧克把鑰匙掛在牆上的衣鉤上,那裡還掛著娜塔莉的鑰匙,「學校的事。他的輔導老師今天叫我過去,說威爾沒有交作業,他的作業都放在儲物櫃裡了。我得弄明白他在想什麼。」
「不會吧!」傑西激動得差點叫出來,「他每天做作業都那麼認真,為什麼不交呢?他這孩子這麼聰明。很抱歉,我應該再檢查一遍的,我應該……」
「不是你的錯。」盧克說,他把鞋子放在門墊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會搞清楚的。」
「傑西,我想它已經好啦!」梅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打斷了傑西的話頭,「要我把它從爐子裡拿出來嗎?」
傑西瞪圓了眼睛:「不要!我馬上來。」她對著盧克笑了一下,「我得先去看看她,我可以晚點走,只要你覺得需要。」她跑向廚房。「祝你走運!」她朝他喊道。
「謝了。」盧克嘟囔道,然後朝樓梯走去。
站在威爾的房門外,盧克本想敲門的,但是他改了主意——這樣會給威爾時間藏東西。他試了試門把手,門沒鎖,於是他推了一下。門後放了一大堆衣服,他不得不用力把門推開。
房間裡亂透了,衣服到處亂扔,髒碟子、碗、叉子和勺馬虎地摞在一起。看來這就是他們總找不到廚房用具的原因了。盧克一週前買了一大盒塑料餐具,它們消失得極快,他已經放棄尋找了。早知如此,他應該來看看威爾的房間。
威爾戴著耳機躺在床上在手機上打字。他甚至沒注意到爸爸衝進來了,盧克多少有點失望。然而他不會繼續被無視下去,盧克拔掉了威爾的耳機線,房間裡一下子響起了重低音音樂。
「搞什麼……?」威爾坐起身,雙腿盤起來。他怎麼長得這麼大了?威爾有著娜塔莉的深色頭髮,以及盧克那樣明亮的藍眼睛。他身材瘦削,肌肉結實,像個長跑運動員似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鬆鬆垮垮的,「爸爸,你在幹嗎?」
盧克決定單刀直入地進入主題。
「我今天和梅森小姐好好地談了一次。」盧克坐到床邊上,想用胳膊攬著威爾,但是威爾躲開了,他靠到牆上,雙腿蜷在胸前。他沒說話,所以盧克接著說了下去。
「我想,你知道她為什麼叫我去,對吧?」盧克用嚴父般的語氣說。
「呃,是啊。」
盧克確信他從威爾的聲音裡聽出了懊悔。他差點想要揭過這件事了,但他沒有。
「威爾。」盧克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心中全是沉甸甸的挫敗感,「你為什麼跟老師說你是被收養的?」
威爾沒有回答,他只是聳了聳肩,拿起了指甲鉗。「不行!」盧克一巴掌拍在凌亂的床上,「我最近太放縱你了,這次別想矇混過關。現在就回答我。」
「好啊。」威爾一拳打在床上,向後一靠,後腦勺倚在他的老派重金屬海報上。然後他一躍而起,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箱。紙箱側面寫著一個詞——「回憶」,那是娜塔莉的筆跡。
盧克認識這個盒子,這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娜塔莉買的。那之後,每年盧克至少有一次看見她整理裡面的東西。有的時候,她會和他分享一張照片,或是一個小紀念品什麼的,但是大多數時候這個盒子的內容都屬於她私人所有。他從來沒動過偷看的念頭,因為他理解,有些回憶是個人獨享的。娜塔莉一直很尊重他的隱私,他也必須報答她的這份尊重。如今威爾竟然破壞了他們之間的信任。盧克既生氣,又有些忌妒。
「那是你媽媽的盒子,你不應該打開看。」
威爾卻已經把手伸進盒子開始翻找東西。
「她已經死了,爸,所以她不再擁有什麼了。這是你很久以前告訴我的,記得嗎?」他拿出一個商用尺寸的信封,背面用黑色字體寫著些什麼,「拿著,我就是看了這個才開始想這件事的。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
盧克猶豫著接過信封。一方面,他不想違背自己對娜塔莉的承諾,偷看她的東西;另一方面,他又想知道是什麼讓威爾產生了這種懷疑。最後,他的好奇心佔了上風。
信封的背面寫滿了人名、地名和電話號碼。有些只是人名,有些則用不同顏色的墨水寫著公司和醫院的名字。有一些名字被畫掉了,有些名字下面畫著重線。這些名字和數字的意義已經無從得知了。這份名單怎麼能讓威爾有那樣的想法呢?
「我不明白,這說明了什麼?」盧克翻過信封,正面寫著「致娜塔莉·理查森太太」的字樣。返還地址是一個徽章,上面寫著「瑪拉娜莎收養中心,芝加哥,伊利諾伊州」。郵戳上的日子是威爾出生的那個月。盧克往信封裡面看,是空的。
「信上說了什麼?」
「我拿到的時候就是空的。」威爾嘟噥道。
「讓我總結一下。」盧克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一點。他的血壓嗖嗖地上升,脖子上的動脈一跳一跳地撞擊著他的衣領。「你根據這麼個空信封想出了個故事,原來你是被收養的,一切都是騙人的,是不是?」盧克幾乎在大聲喊了。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忽然想起傑西剛來那次,樓上克萊頓發出的聲音在樓下聽得有多麼清楚。「你看了那麼多照片——你媽媽懷你的時候,你在醫院裡躺在她懷裡的時候,還有那些你剛到家時的錄影。你覺得那些都是我們偽造的?」
威爾撿起他的指甲鉗。盧克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是他聽見威爾在吸鼻子,他知道威爾哭了。他把信封放進襯衫口袋裡,和那張諮詢師名單放在一起。他摟著兒子的肩膀,讓他們的額頭碰在一起。
自從娜塔莉去世後,他們再也沒有在對方的面前哭泣過。有時候盧克經過威爾的房間時,感覺聽見威爾在哭,但是他一直覺得威爾需要保有自己的隱私。盧克知道自己錯了,威爾真正需要的是他,一個父親,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威爾啜泣著,「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為什麼對梅森小姐那麼說?」盧克一邊平靜地問,一邊親吻兒子的頭,像小時候對他那樣。
「因為我希望那是真的。」威爾抽噎著說。
威爾的坦白像一把刀插進了盧克的心臟。威爾竟然希望自己不是他們家的一員。
「你覺得你不屬於這個家?」
威爾坐起來,拉開盧克的手臂。他的臉上滿是淚痕。
「不是那樣的。」威爾搖搖頭,「我看見那個領養機構和日期就忍不住那樣想,而且我出生的時候你又不在。」他用手背擦擦鼻子。「你們總是在說,媽媽懷孕的時候你一直在中國,她又是多麼艱難才懷上我,我還早產了一個月,那時你還沒回來。我想,也許有可能……」
盧克堅定地握住威爾的肩膀:「但是你外婆在場,你到家的那天我也回家了。你媽媽又累又疼,你一出生,護士就用立可拍相機拍下了你的照片給我。還有,領養機構是不會在父親不在場的情況下把嬰兒交付給母親的。」
威爾點點頭:「我該知道這些的,但是我越想,越希望自己真是被領養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是被領養的,要是這封信是關於我的,我媽媽就還在人世,她還在什麼地方等我。」威爾哽咽了。盧克明白為什麼人們這麼相信天堂的存在了。他要是能假裝自己也相信這些該多好。那樣他就能說,別擔心,你媽媽在天堂等你,你還會再見到她的。而現在,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有媽媽。她在這裡生活過,她是真的。你還有關於她的全部回憶。」
「那我可真走運。」威爾把盒子放回床底下,提了一下他鬆鬆垮垮的牛仔褲。
盧克一邊思考,一邊抓了抓自己的腦袋。「嗯,關於領養的事,要是你還在擔心,我可以查一下這個叫瑪拉娜莎的地方,看看他們為什麼寄信給你媽媽。」盧克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安撫威爾,但是他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他從不懷疑威爾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即使威爾有些地方讓他捉摸不透。但是領養機構、醫院名單,這些意味著什麼?
「真的嗎?」威爾懷疑地看著他,「你會這麼做?你不是很確定我是親生的嗎?」
「你要是再和梅森小姐講這件事,她可受不了了。要是能讓你安心,我很樂意去做。」
威爾好像在仔細地考量這個主意:「嗯,我覺得這麼做挺好的。」
「好,我研究一下,給他們打幾個電話。另外,梅森小姐讓我帶你去做心理諮詢。」
「我不幹。」威爾翻了個白眼,躲開盧克,「我才不要和陌生人說媽媽的事。」
盧克不想再吵起來,所以他只是用力地在威爾背上拍了一下。
「我理解,但是你看,你編了那些故事,就得承擔後果。你要去看這個醫生,去六個星期,而且你得把作業交了。要是你成績還好,那就可以不去了,行嗎?」
威爾咕噥了一聲,但他似乎找不出話來反駁。他哼了一句「一言為定」,兩人迅速地擁抱了一下。
「還有,你得把這些碟子拿下樓,放到洗碗機裡。以後不能在房間裡吃飯了,你得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還要交作業,知道了嗎?」
「好啦,我知道了。」威爾翻了個白眼,抓起一個覆蓋著一層油的碟子。
盧克離開威爾的房間,很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合格的家長。他看了一眼手錶,已經讓傑西多留半小時了,於是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下了樓梯。有什麼東西掉出了他的口袋,那是娜塔莉的信嗎?不對——它們還在他的大衣外套裡,那是威爾房裡的神祕信封。
他又檢查了信封一次——領養機構,芝加哥,接近威爾生日的郵戳日期。盧克瞭解娜塔莉,她不是喜歡幫助朋友和學生嗎?打幾個電話,他就能給威爾一個合理的解釋,也能把他心中隱隱的不安一掃而光。
盧克搖了搖頭,威爾太小了,他不懂——盧克和娜塔莉是最好的知己,他們在一起的日子裡從不會隱瞞對方什麼。他們彼此知道對方的祕密,所有祕密,除了那個盒子裡的東西……還有那些信,還有……
他把信封翻過來,看著那個名單,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個特別的名字——尼爾博士。他在娜塔莉手機的聯繫人名單上見過這個名字,當時他以為那是娜塔莉的某個主治醫生。現在,他不是那麼確定了。
「尼爾博士。」盧克低聲說,「你是誰?」
三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