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情人節毫無預兆地到來了。盧克本該注意到,那片悄無聲息地爬上地平線,來到他生活中的粉紅色雲霧,然而他沒有。突然之間,商店的貨架,以及廣告傳單上印滿了愛心和丘比特。情人節一直不是理查森家的大日子。孩子們要在他們的情人節禮物上簽名,然後把它們都送出去,這之後才有浪漫可言。
娜塔莉一直覺得,假日最不好的地方在於各種難吃的糖果。比如盒裝巧克力,人們對它實在是評價過高了。結婚第一年盧克送給娜塔莉一盒奶油夾心巧克力,感覺自己十分浪漫。他想錯了——那盒巧克力難吃得要命。他們每塊咬了一口,就把盒子扔進了垃圾桶。之後每年的二月十四日,他都會在自己枕頭上發現一小盒羅塞爾·斯托福牌巧克力,裡面每塊都被咬了一小口。
那天盧克像往常一樣去門墊上取信,卻發現那裡躺著一個鼓鼓的快遞信封。裡面裝著一個心形的巧克力盒子,上面用透明膠貼著一個藍色的信封。那盒子只有巴掌大,上面粘著一張撕了一半的黃色打折條。如果它是娜塔莉買的,那肯定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盧克彷彿聽見娜塔莉在他身邊大笑,每次她感覺自己很幽默的時候,就會發出那種上氣不接下氣似的笑聲。
離收到娜塔莉的上一封來信已經一週了。盧克幾乎抑制不住想哭的衝動。他撕下信封,它的背面有一個手繪的紅色的愛心。娜塔莉在打什麼主意?盧克把巧克力扔在桌上,上樓換衣服。
他一直忍到進房間才打開那個信封,這是出於他最近養成的新習慣——每次娜塔莉的信一來,他就要把它放在手指之間掂量,猜測它裡面有多少頁信紙。他猜這個越來越拿手了。今天的信看來很長,有三到四頁。
下一步,他要取出摺疊的信紙,把它們打開。先看看她圈狀的有些懶懶的字跡,再看看日期,數數信的頁數,因為自己猜對了而露出微笑。今天的信有四頁,她的字跡比以往更加圓潤了,好像她寫的時候非常開心。天啊,她每一個字母i上的點都畫成了一個小愛心。盧克大笑起來,他還是那麼愛她。
情人節
親愛的盧克:
我這次冒了險,想試試新法子。我知道,要是我寄出了這封信,那你今年的情人節肯定和往年感受不同了。我會試著把這些特別日子裡寄出的信分別擺放,以便你在正確的日期收到。
今天是情人節,我們舒舒服服的,什麼也不幹。嗯,這不是真話。我從孩子們的書包裡偷了一些糖果。我現在在吃著一捧有紅有粉的果粒糖。遺憾的是,威爾沒往家裡帶任何糖果。八年級學生不再交換情人節禮物了,真討厭。要是我今天還在世上,我大概會去給自己買一堆情人節糖果,哪怕只是那些無聊的節日糖果呢。
但是,如果我現在沒有在沙發上坐著,舒舒服服地吃糖,那就說明你今天會想念我了。我知道我也會想你的。所以,趁著我現在開心,我決定寫下我們的愛情故事。我可能要在某些地方自由發揮一下,請多擔待。但是總體來說,我要寫下那一天發生的事——永遠改變我人生的那天,也就是遇見你的那天。
那是我十四歲生日的前三天,我們剛搬到溫特街815號。那天可熱了,但是我家是從密西西比搬來的,所以,密歇根的潮溼和悶熱並不太讓我難受。不過讓我驚訝的是,格爾夫波特那座海邊小鎮的每個人都笑我們——一家南方人特意搬來天寒地凍的北方住。我記得我從卡車上下來的時候,還以為會下雪呢,雖然那時是八月。然而我沒看見雪,卻見到了你——十三歲,汗溼的金髮貼在頭上。你的臉紅紅的,我以為你馬上要脫水致死了。我伸展腿腳,你望著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從外星來的一樣。
「嘿,小傢伙,你是我們的新鄰居嗎?」我爸爸喊道。他一點都不委婉,不是嗎?你沒有回答,直接跑進了溫特街813號,就在我們隔壁。那一刻,我並不後悔離開我以前的朋友們、大海,以及永恆的夏天,搬到凍死人的密歇根州的溫特街上。
「娜特,幫我搬一下東西。」我媽媽在房間裡朝我揮手,搬家工人已經開始把紙箱和傢俱往那座帶有殖民風格的黃色小樓裡搬了。
「媽,我能不能去看看後院?」本就是不能安安靜靜地待著。他要是再在卡車裡多坐一秒,非得原地爆炸不可。
「當然啦,本尼。六點吃晚飯,別弄得太髒了。」本去玩了。他可以去玩耍,而我得負責搞衛生。我媽就是那麼性別歧視。
天啊,那房子真熱。我們沒有空調——我打賭我父母以為我們完全不需要它,因為我們聽了太多關於密歇根有多冷的俏皮話了。我還記得開門時熱浪撲面而來,就像從烤爐裡拿蛋糕似的。我的工作是打開房間裡的每一扇窗——整整十七扇。開窗之前,我媽還讓我先把它們洗乾淨。她從裝清潔用品的箱子裡找出一瓶玻璃清潔劑,以及一大堆紙巾。
「東邊好像有風,所以你先擦那邊的窗戶吧。」我媽媽命令道。那時候,做家務時沒有任何聊以娛樂的東西,只有和自己的想象力做伴。我想象著自己在新學校上學的樣子,猜測你是不是和我同一年級,是不是可以搭一輛校巴去學校。說不定你會成為我的第一個朋友。我花了一小時擦洗前窗,沒了從外面吹進來的熱風,這座房子的溫度降了有十度18。
時間過得太慢了,我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後來,我終於擦到了能看見後院的窗子。我看見你在後院裡和本一起玩,在那座我媽媽想拆掉的荒廢小屋裡鑽來鑽去。我慢吞吞地擦洗窗子,一扇一扇地將它們推開,為的是想聽清你們竊竊私語的內容。
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我一直在跟蹤你,直到我媽媽塞給我一盆用來擦洗碗櫃的消毒劑和熱水——我一直到晚飯前才幹完。
那天晚上,我弟弟邀請你來我家吃晚餐。你們倆在後院玩得髒兮兮的。我不知道你和我十歲的弟弟在那個破破爛爛的棚子裡玩了些什麼,但是我很為本感到自豪——他是個懂禮貌的孩子,把你請來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很難忍住不去看你。你的笑容是那樣耀眼,讓我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你臉上淺淺的雀斑,像海灘上細碎的沙粒一樣,我彷彿一伸手就能將它們拂去——之後,我聽你說你很討厭你的雀斑,但是我喜歡它們。
晚飯很簡單——從「丹的比薩屋」買來的比薩,幾瓶汽水。對於我來說,那是特別的一餐,因為我印象中的每一頓飯都包含各種各樣的綠色蔬菜。我沒有問問題,而是一塊接一塊地往嘴裡塞比薩,生怕讓別人發現自己是你的「跟蹤狂」。
你跟我們介紹了你的家庭。你爸爸是密歇根湖上的一個漁夫,你媽媽是開商店的。你沒跟我們講你爸爸其實是個酒徒,而你媽媽在替他隱瞞。但是我讀到了你眼裡的悲傷——那種悲傷,讓我更加想要了解你。我爸爸讓我和你回家,從你媽媽那裡拿我們家的備用鑰匙,我的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了。我爸爸並不知道,他的請求意味著什麼。
我們的腳步輕柔地踏在草葉上,螢火蟲在我們身邊飛舞。那個夜晚既潮溼又悶熱,就像我在密西西比的家。
「我以前從來沒見過螢火蟲。」我低聲說,伸手想觸摸一隻懶洋洋飛過我眼前的蟲子。
「從來沒有?怎麼可能呢?」這是你直接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密西西比的蚊子太多了,人們灑了大量的殺蟲劑來對付它們——蚊子倒是都死了,但是爸爸說螢火蟲也一起被殺掉了。」
「嗯,我們這兒可多得是。我小時候喜歡把它們捉住,放在瓶子裡,然後在瓶蓋上戳一個洞。我把這些瓶子放在床邊,就像小燈籠一樣。」
「天哪,我從來沒想過可以這麼玩。」我的音調拖得長長的。我從沒注意自己有口音,直到聽見你說話。你說的句子全都簡短而清晰。
我們穿過籬笆,終於走到了你家後門。你一腳踢開門墊,從下面拿出家門鑰匙。你家沒有亮燈,我有種不好的感覺,好像你住在一棟空房子裡一樣。
「好用嗎?螢火蟲燈籠?」我問。
「好用的。」你同時擰鑰匙和門把手,用力把後門打開,然後就這樣走了進去。門大開著,那一刻我以為你忘了鑰匙的事——然而轉眼你又出現了,手上拿著我家的鑰匙,它在月光下閃著銀光。我伸出手,你把鑰匙放在我的掌心,然後聳聳肩:「我再也不捉螢火蟲了。」
「為什麼呢?聽起來多好玩呀!」我望著你的臉,望著那些雀斑,還有你上翹的鼻子——梅和克萊頓也有那樣的鼻子。我希望你邀請我和你一起捉螢火蟲。
「我不知道。」你搖搖頭,皺起眉頭,「第二天它們都死了,太可惜了。」
說完這句話,你就走進房子,消失在了黑暗當中。
這就是全部了,我那時就愛上了你。當然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的感情發生了變化。但是即使一年後你就搬走了,我也一直沒有忘記——一個珍惜螢火蟲的男孩。
我愛你,情人節快樂,謝謝你又一次找到了我。
愛你的,
娜特(哈哈)
「她的記性怎麼總是這麼好?」盧克一邊問自己,一邊擦了擦眼睛裡抑制不住的淚水。他讀信的時候跪在地上,倚靠著床,姿勢幾乎像是在祈禱。真奇怪,他從孩提時代起就不再祈禱了。即使當他躲在毯子下面,聽著父母在走廊裡大喊大叫時,他也沒有祈禱過。祈禱是沒有用的,當時也好,現在也罷。
這時梅衝進了臥室。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針織套衫,裡面穿的是長袖高領毛衣。一頭亂糟糟的長髮披在背上,臉頰兩旁的髮絲都被她咬短了。
「情人節快樂,爸爸!」她跳到他背上,用手臂抱著他的脖子。
「馬上來陪你,寶貝。」盧克把她拉進自己懷裡,像抱著公主一樣抱著她,「你準備好你的情人節禮物啦?」他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讓她坐到自己膝蓋上。
「嗯!傑西幫我一起做的。它們非常酷!她從網上看的教程。」梅實事求是地說。
「真希望你也給我做一個。」
「沒問題,爸爸。我給你看!」她站起來正準備離開,「等一下,我差點忘了。」她把手伸進裙子上的口袋裡,拿出一把很大的手柄上綁著橡皮筋的粉紅色梳子,「能幫我梳頭嗎?」
盧克一下子感到嘴裡發乾。他看娜塔莉給梅梳頭看了無數次,有一次她還試著教他,可是他的手指總是笨拙得無法完成這麼簡單的程序。然而盧克不想讓女兒失望。
「我可以試試,來,坐下吧。」他招手讓她過來坐到自己面前的地板上。他剛在她頭上梳了一下,梅就疼得尖叫一聲躲開了。這肯定不行。「抱歉,能再讓我試一次嗎?」
「好!梳兩個辮子,一邊一個。」她想了想,加了個「請」字,好像這麼說就結果會不一樣似的。
「我有個主意,你坐著,我給你梳頭的時候講個故事。」
「故事?」梅吸了口氣,「愛情故事嗎?」
「是啊,一個很美的愛情故事。」
盧克把信裡的故事講給了梅。他還增加了一些細節,但去掉了娜塔莉的評論。梅乖乖地坐著,一動不動。即使當他梳到一團解不開的頭髮,不得不用力拉扯把它們梳順的時候,梅也沒有逃走。盧克試了三次才梳出一條辮子,梳第二條的時候倒是一次成功了。他用皮筋綁好第二條辮子時正好說完了故事。梅跑到臥室門後的落地鏡前仔細端詳自己,然後露出了微笑。
「爸爸,你扎的辮子太完美啦!謝謝你!」
他扎的辮子一點都不棒,離「完美」可差遠了。盧克可以看到辮子裡有幾綹頭髮位置編錯了,而且它們也不像娜塔莉編的那樣柔順,可是至少他的手藝不算差。梅提起自己的紅裙子朝他行了個屈膝禮,露出了印滿愛心的緊身褲。在節日著裝的選擇上,她和她的媽媽一模一樣。等她的腳長大一點,盧克打算把那一箱放在衣櫃深處的節日襪子轉送給梅。
「謝謝你!」她蹦蹦跳跳地撲進他懷裡,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克萊頓眼神迷迷瞪瞪的,手上拿著娜塔莉的電話走進房間:「媽咪的電話在響。」
電話鈴聲喚起了盧克腦海中的可怕記憶。他的心猛地一沉——給娜塔莉打電話的人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他得把這個可怕的事實再複述一遍。他盯著手機屏幕,然而那裡並沒有顯示來電人的姓名,只有一串不認識的號碼。盧克的心放鬆了,隨之而來的是疑惑。他按下通話鍵,另一隻手對著兩個孩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喂?」盧克問。
話筒那頭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好,是理查森先生嗎?我是謝潑德高中的梅森小姐,威爾的輔導老師。」
學校給娜塔莉的號碼打電話?或許他們已經打過家裡的電話了,但是沒有人接。盧克早就拔了電話線,一直沒重新連上。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提醒了盧克。
「我是盧克。」他說,「能稍等一下嗎?」
「當然。」
「去冰箱裡拿幾個華夫餅吃。」盧克用手蓋住話筒,對著梅低聲說,「我很快就下來。」
「媽媽情人節的時候總是做粉紅色的薄煎餅吃的。」梅噘著嘴說。盧克哪來的時間做薄煎餅呢?
「我們可以晚上吃,只要你現在給小弟弟弄點早餐。」
「太棒啦!」梅一下子興奮起來,「來吧,克萊頓,吃早餐了。」她抓住克萊頓沒放進嘴裡的那隻手,帶他離開了房間。
「不好意思。」盧克對著話筒說。
「沒關係。」她停頓了一下,「不知道你今天晚點能不能過來學校一趟?我想和你討論一下威爾的事。」
「他有問題嗎?」盧克坐到床上,感到有點頭暈目眩。
「我想和你交流一下他的情況。自從失去了母親,他在學校發生了一些情況,和他以往的表現不符。我想和你聊聊,聽聽家長那邊的反饋。你可以四點左右過來嗎?」
盧克一點也不想去。今天不想,以後更不想。但是他能說什麼呢?
「當然,我會去的。」
「謝謝你,理查森先生,祝你今天過得愉快。哦,情人節快樂!」
「拜拜。」盧克嘟囔著掛上電話。他已經感到這個情人節會過得不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