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娜塔莉在睡夢中離世已經十天了,葬禮也已過去了一週。盧克又收到了三封信,它們都寫在整整齊齊摺好的從活頁筆記本上撕下的紙上,裝在知更鳥蛋一樣藍的信封裡。盧克總結不出信寄來的規律。每當在郵箱裡找不到那抹藍色時,他總是相信不會再有下一封了。然而一兩天之內,總有下一封信到來。蓋著相同的郵戳,沒有返回地址。盧克已經放棄弄清娜塔莉的計劃了。說實話,他們一起生活的時候,盧克就時常看不透她。現在他只剩下幾封信和關於她的回憶而已,更不用指望找出真相。
後面幾封信不像前兩封那樣具有戲劇性。娜塔莉只是聊著她的生活——持續不斷的噁心感,她的頭髮掉得比較慢,所以她不想像大多數化療病人一樣一次把它們剃掉。
其中一封信充滿了恐慌。有一次,她吃麥片的時候頭髮掉進了她的碗裡,她還不小心吃了滿滿一嘴。她說頭髮吃起來和麥片也沒什麼區別,就是硬硬得不會溶化。在那之後她買了一頂假髮。
盧克還記得那些事——掉頭髮,買假髮。但是讀著娜塔莉的描述,他的感受就不一樣了。在她的筆下,用推子和剪刀把頭髮剃光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還想象自己是祕密特工,通過試戴各種各樣的假髮來完成任務,而非飽受化療折磨的悲慘的病人。
通常娜塔莉的信只描述她的生活,表達她對盧克與孩子們的愛意,但是昨天的信和以往的不同。自從上次失敗的薄煎餅事件以來,她還沒有在信裡給他提過要求。
第六天
盧克:
自我死去應該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否則我不會決定要把這些信給你。我從來沒有在孩提時經歷喪親之痛,你比我更為了解這種痛苦。但是你要記住,我們的孩子有個關心他們的父親,這是你當年缺少的。
正因如此,今天我在考慮這個:我覺得你該回去工作了。別緊張,我知道你喪妻不久。如果你還記得我有時是個怎樣的「控制狂」,你就不會那麼想念我了。慢慢來,我可以等你。
夠長了吧?
聽好,對你來說,工作能夠宣洩感情,那些數字和模擬器是你的避難所。我有的時候搞不清楚你的想法,但是在工作時,你最能夠被人理解。我希望,沉浸在工作裡能讓你從我的陰影裡解脫出來。所以,你讀完這封信以後,請把上班要穿的衣服拿出來。不過請別完全把我忘了!你可以穿件藍色的衣服,就當是為了紀念我。
反正我已經這麼對你指手畫腳的了,那我就再提個要求——讓孩子們回去上學吧。在這場「癌症節目」裡,我學到了一點——回到日常生活中去,是對抗悲劇的最佳辦法。一起吃早餐、做午餐、寫作業、上鋼琴課、練習棒球、吃晚餐、睡覺,這種日常生活能讓孩子們振作起來,他們為了你也會這樣做的。我擔心的是家裡太過安靜了。這種時候,那些消極的想法就會充滿你的腦袋,讓你睡不著覺。或許,投身於工作和學習能將你們從不眠之夜中拯救出來。
我也不是光說不做,今天我就要回東密歇根大學上課了。醫生說我化療結束前都不能回到我的一年級新生身邊,所以我要找點事做,讓大腦保持活躍。再上兩節課,我就能完成我的教育學碩士學位了。你說,我要是同時幹掉癌症還拿到學位,是不是很棒?這次我要參加學位頒發儀式,走上主席臺風光一番。即使我得事先把假髮縫到學士帽裡。記得提醒我不要在結束的時候扔帽子,我想那畫面會很滑稽的。
祝你明天上班順利!我深愛著你。
愛你的,
娜塔莉
盧克小心地摺好信紙。他循著娜塔莉的筆跡,想象她如何細心地撫平紙上的褶皺。他手裡拿著信沒有收起來。此刻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離開家和別人交流,就算他的工作主要是和數字及電腦打交道,他也非和旁人說話不可。煩人,然而避無可避。
她已經死了,她不會知道的。過去的一整天他都在提醒自己這一點,但是這樣並沒有效果。盧克把淺藍色的領帶結向上推好,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克萊頓安靜地在自己的臥室裡玩耍,這很讓盧克鬆了口氣,因為他已經連續兩星期盯著電視了。盧克把頭伸進克萊頓的房間。
「該去安妮小姐家裡了,穿鞋吧。」
「安妮小姐?」克萊頓嚷道,聲音大得像炮彈一樣,他的雙手握著兩個海盜小人像,「我能帶玩具去嗎?」
「你可以帶兩個去。」盧克說著,伸出兩根手指。
克萊頓仔細地環視房間,好像盧克問他房子著火要先救誰似的。
十分鐘以後(拿著四個玩具),盧克成功地幫克萊頓打點整齊,坐進了車裡。還好梅和威爾二十分鐘前就上了大巴,現在估計已經到學校了。他們本來想在葬禮後的週一就回學校去的。「‘幸好’娜塔莉是在冬季假期裡去世,孩子們不會耽誤學習了!」一群外地來的親戚這麼說道。盧克咬著自己的舌頭,拼命忍住不去反駁他們。
盧克身邊放著他的提包。他將車開出車道,來到街上後,回頭看了房子一眼。它被白雪覆蓋著,地上只斑駁地露出幾塊銀色與綠色。他上次這麼做是一個月之前,那時娜塔莉還活著,躺在前廳裡的床上,望著他離開。
他搖搖頭。對梅和威爾來說,這種感覺一定不真實——三週前他們離開學校時,母親臥床不起。三週後他們回去上學,母親已經死了。梅說,她回到學校之後的第一週過得還不錯。其他孩子稍微有點疏遠她,老師則顯得有些擔心過度。威爾則什麼也不說。盧克問他在學校過得怎麼樣時,他只嘟囔了句「還好」。盧克想請安妮給他發條信息,問問他究竟如何。
安妮家的車道上雪掃得乾乾淨淨的。盧克把車開進去,布萊恩的酷路澤10停在房子前面。他們約好了,安妮白天照顧克萊頓,晚上再謄寫她的醫療文件。
娜塔莉教書的時候,他們總是把克萊頓放在日托裡。盧克本想去街那頭的小小孩日託所重新幫克萊頓註冊,但是安妮把他拉到一旁,請求——更準確地說是乞求——幫他的忙。一開始盧克覺得這麼大的孩子不一定能適應這種變化,但當安妮和克萊頓在一起時,盧克感到他們能相互撫平對方的創傷。他想象面對安妮的請求娜塔莉會說些什麼,便知道他不能拒絕。
然而,安妮不能一整天都看著孩子,娜塔莉對孩子們放學後該做些什麼有明確的要求。盧克應該聯繫一個娜塔莉在大學裡認識的學生——叫傑西的女孩,但是他還沒準備好接受一個不認識的大學生每天出現在他的房子裡,所以現在盧克只工作半天,回來親自照顧孩子們。他想,這會持續一段時間。
「準備好在安妮家度過愉快的一天了嗎?」盧克幫克萊頓離開安全座椅,拿起裝得滿滿當當的帆布包——裡面塞了四套換洗衣服、兩個彈力球、六截小火車和一整套軌道,某個角落還藏著一兩隻玩具恐龍。
門前的小路上撒了融雪用的鹽,克萊頓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盧克伸著一隻手跟在後面,要是克萊頓摔倒,他可以及時扶住他。
「我今天會想你的,哥們兒。」盧克嘆息著。他已經習慣應付三歲小孩每天上演的小鬧劇。選了顏色不對的吸管啦,三明治切得不好看啦。克萊頓總能把這些瑣事弄得像世界末日一樣。
「我也會想你的,爸爸。」為了躲風,克萊頓使勁拉下頭上的兜帽,「早點回家,好嗎?」
「好,小克萊頓。」盧克拉著小男孩戴手套的小手,幫他走上臺階,「我愛你,孩子。」
「我知道。」克萊頓聳聳肩膀,嘆了口氣,「我可以按按鈕了嗎?」
「當然啦,不過只要按一次就夠了。」
克萊頓跳起來,「啪」地在那個亮亮的黃色按鈕上按了一下,門鈴聲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盧克把克萊頓的手放下來,以防門鈴響個沒完。
「他們來了!你好了嗎?」布萊恩的聲音穿透了門板。
遠處一個女人的聲音回答了布萊恩,不過盧克聽不清她說了什麼。
「好,我來開門。不過你快一點可以嗎?」聽起來布萊恩就站在門後。但是他開門開得太快了,盧克還是嚇了一跳。布萊恩比盧克高几寸,差不多有六英尺高,可以看見他灰色T恤下隆起的肌肉線條,很容易想象布萊恩在他光輝歲月時的樣子——一個大學橄欖球明星,因為一次韌帶損傷而夢碎球場。現在他是小鎮上的警察,負責解決家庭爭端及追查假證之類的事。
「嗨,最近怎麼樣,兄弟?」布萊恩問。
最近怎麼樣?盧克討厭這種打招呼的方式。沒人真的關心你最近怎麼樣,他們只想你說一聲「挺好」,這樣他們就不會感到不自在了。盧克寧願偽裝自己的精神狀態,也不願意看到他人尷尬地沉默,或對自己投來憐憫的目光。他總是告訴別人他們想聽見的話。布萊恩並不是那種交心的朋友,所以盧克選擇了他通常的回答。
「嗯,我們很好,謝謝你的問候。」
「節哀順變。」布萊恩說,盧克聽這句話已經聽到耳朵長繭子了,「真不知道沒了她安妮會怎麼樣。謝謝你讓安妮照顧克萊頓。」他壓低聲音,「她很想念馬特。現在娜塔莉也不在了,我很擔心她。」
盧克搖搖頭——他才是該說謝謝的那個。「安妮幫了我們大忙。你知道的,克萊頓最喜歡安妮小姐了。對不對,哥們兒?」克萊頓在他的兜帽下面模糊不清地回答了一句。可憐的孩子要凍著了。布萊恩好像沒有察覺到對話的尷尬。盧克換了個話題:「你的案子還挺順利吧?」盧克打了個寒戰,他暗暗奇怪布萊恩只穿著短袖T恤站在門口為什麼不冷。
「我的案子?」布萊恩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挺直了身子,雙臂抱在胸前。
「抱歉。」盧克摩擦著他的雙手,「在娜塔莉的葬禮上,安妮說你在忙一個很重要的案子。」
「哦,對。」布萊恩點點頭,「沒錯,是有個案子。」他的手輕拍著自己的肱二頭肌,笑容又回到了臉上,「唉,你不知道有些人為了搞到毒品能做出什麼樣的事,太瘋狂了。」布萊恩撫摸著他的手臂,他暴露在外的皮膚上終於起了雞皮疙瘩,「你要不要進來?」
盧克猶豫了一會兒,在布萊恩身後尋找安妮的身影,他不太放心把克萊頓留給布萊恩。布萊恩是個好人,很好說話,但是他可不是會照顧小孩的類型。
「唉,說實話。」盧克一隻手放在克萊頓肩上,「我還不確定今天要不要去上班……」
安妮的腳步聲在樓道里響起,打斷了盧克。她向他們跑來,頭髮還是溼的。
「老天啊,這裡可真冷。布萊恩,請他們進來,別讓他們在門口凍僵了呀。」
「我正在做這件事呢,親愛的,我可不是笨蛋。」布萊恩朝盧克翻翻眼睛,好像盧克該明白當老婆的有多煩人似的,「快進來吧,不然我就有麻煩了。」
「讓開,布萊恩。」安妮從布萊恩的胳膊底下鑽了過來,做了一個「對不起」的口型。
「見到你真好,盧克,下次找個晚上一起到威利那裡玩飛鏢吧。我要請你喝一杯,在你失去……你知道的。」布萊恩往後退了幾步,安妮在後面朝他們揮手,「不好意思,我得再去睡一會兒,今晚又要熬夜了。」
「沒關係,我很高興又見到你了,布萊恩。」盧克說。他努力回憶這種場合該說什麼體面話。
「別忘了喝一杯!」布萊恩走上樓梯。
「我怎麼忘得了。」盧克勉強笑了一下。幸好布萊恩沒再接話。
「真抱歉。」安妮朝樓上擺擺手,他們可以聽見布萊恩拖著腳步走進臥室,「最近他經常熬夜工作,白天都在睡覺。我們會安安靜靜的,對嗎?」安妮看著克萊頓,露出一個壞笑,就好像他們打算要大吵大嚷似的。克萊頓擠眉弄眼地點點頭。
安妮麻利地幫克萊頓脫掉外套和靴子,動作熟練得像她已經做過一萬次了一樣:「嗨,小夥子,我收拾出好多馬特的舊玩具。最好的我都挑出來了,準備以後給孫子玩。要不要來看看?」她把克萊頓的外套掛在衣櫥把手上,手套塞進口袋裡。克萊頓笑了,跑向通往書房的玻璃門。
「我們不用今天就做這個,安妮。」盧克鬆了鬆書包的肩帶,一直裝成沒事人的樣子,讓他覺得很累,「我的經理幾乎是求我待在家裡來著。」
安妮皺起眉頭:「不,不要這麼說。」她玩著耳畔一縷打卷的金髮,「你擔心布萊恩嗎?因為他一天都在睡覺?」
「哦,不,不是的。」盧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和人說話真的能讓他精神振奮一些,「只是我還不是很肯定,我是否已經準備好回去了。」
「你怎麼總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她把手放在盧克肩上。盧克已經習慣讓別人不停地觸摸自己了。這大概是什麼約定俗成的交流方式,就像把手放在孕婦的肚子上。當某人在為死者哀悼時,你就可以隨意地碰他的身子。「你可以再等一週回去上班,沒人會怪你的。」
「我懂。」他把手伸進提包的側袋摩挲那兩個信封,正是它們給了他走出家門的勇氣。他可以做到的——為了娜塔莉。「我只去四個小時,午飯時間就回來。這個禮拜得慢慢來。」
「聽上去還蠻靠譜的。」安妮讓步了,然而聲音聽上去有些懷疑。她若有所思地咬著自己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我們今天打算待在家裡,但是我答應克萊頓每星期帶他去圖書館讀故事,我們還會想點別的有意思的事情做。等天氣暖一點,我們可以去公園走走,或者去遠足,玩滑板車。」
「小孩子會很開心的。」盧克說。他得承認,讓克萊頓待在安妮這裡比去日託要好多了,在日托裡他只是個普通孩子,要是留在家裡,他只會大吃垃圾食品。盧克把克萊頓的包遞給安妮,裡面的玩具嘩啦啦地一響。「要是你覺得應付不來,一定要告訴我,好嗎?至少我得付你一些報酬。」
「不要。」安妮搖搖頭,「娜塔莉去世前只和我交代了兩件事,第一件就是照顧她的孩子們。」她猶豫了一下,「她還提到了你。」
「真的?」他不該感到驚訝。娜塔莉都準備好了在死後發給他的信件,當然還有其他計劃,「等等,安妮。你不知道娜塔莉信的內容吧……對嗎?」盧克拿出那一沓信封,把它們散開擺成一個扇面抓在手上。
安妮仔細地看了看那些信,伸手挨個兒把它們摸了摸。指甲接觸到信封,發出輕柔的摩擦聲。
「我從沒見過這些信,除了你給我看的那封。」她指著信封上盧克的名字,「那是娜塔莉的筆跡!」她睜大了眼睛,「你還能收到她的信?」
「是啊。」他點點頭,把信封整理好,收進提包裡。安妮專切地望著他。
「是誰在寄出它們呢?」她小聲地問,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
「我還在想你會知道呢。」盧克聳聳肩,心裡流淌過一陣挫敗感,「唉,要是你知道,事情就簡單了。」
他又有了那種想從正常人身邊逃開的感覺,偽裝自己太難了——他的整個童年都在學習偽裝。二十二年以後,他已經忘記了那種感覺。盧克看了看他的表——帶大理石紋樣的午夜藍表面,配銀色的腕帶。那是娜塔莉送他的禮物,當時他們在過第五個有對方陪伴的聖誕。他的一切物件都帶著她留下的回憶,和那些信不同的是,這些回憶讓他感到既痛苦又孤單。「已經晚了,我得動身了。」
「沒問題。」安妮說。他們望向克萊頓,後者正在堆彩色積木,已經堆到了他的眼睛那麼高。布萊恩聽見積木倒塌的聲音,肯定會很「開心」吧。「想和他說再見嗎?他不會因為和你分開難受吧?」她問。
「他會沒事的,他準備好離開家了。而且他非常喜歡你呢。」在家時,克萊頓一直在說他有多想念安妮阿姨,僅次於想念媽媽。三歲的小孩子還不能明白「離開了」和「永遠離開了」之間的區別,這讓盧克有些煩惱。
安妮的臉紅了:「我也很喜歡他。你得趕緊去上班了,我可不想你第一天回去工作就遲到。」她的手放在自己曲線苗條的臀部上,笑著催促著他。這並沒有減少盧克失去娜塔莉的傷痛,但是知道還有其他人這樣關心他的家人,讓他感到很安心。盧克從外套口袋裡拿出鑰匙。
「克萊頓,爸爸去上班了!我愛你!」盧克笑著揮揮手,努力讓這場告別變得輕鬆愉快。克萊頓看了看他,也揮了揮手,然後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堆積木上了。
「我說吧,他會沒事的。」盧克說著,將手放到黃銅門把手上,把門打開了一條縫。一月的寒風馬上捲入屋裡,滲進了他單薄的西裝外褲中。「祝你今天過得開心,如果有問題,隨時聯繫我,好嗎?」
「好的。」安妮回答。冰冷的空氣讓她發抖,她躲在門後,只伸出腦袋來,朝他大喊:「祝你今天過得愉快!」
他走到通往車道的拐彎處時,克萊頓跑到安妮的身邊,雙臂抱住她的腿。盧克又揮了揮手。
好了,大孩子們都在學校;克萊頓和安妮在一起,今天肯定會很開心。也許娜塔莉是對的:盧克該回去工作了。他鑽進還有一絲暖意的車裡,感到一陣恐慌,事情進展得太快了。娜塔莉希望他們過正常的生活,然而失去了她,他們還怎能過正常的生活呢?
去年,他們的生活也是一團糟,但是至少她還在;她病重的時候,雖然不能離開客廳裡那張病床,但是每當他走進來她都會睜開眼睛對他微笑,直到她去世的那個早晨。回到原來的生活,談何容易!世界照常運轉,人潮川流不息。然而他的枕邊永遠少了一人。
盧克把前額靠在方向盤上。他可以回家睡一覺,沒人會知道的,他的同事更不會在意。實際上,他們會因為不用應付一個新近喪妻的鰥夫而鬆口氣的。
這時,有人敲他的車窗,把他嚇得跳了起來。
安妮穿著灰色的瑜伽褲和長袖T恤,發著抖站在他的車外。她的手上拿著一封信,和娜塔莉給盧克的很像。盧克的手反射性地伸向口袋,要數信的數量。然而,透過車窗玻璃,他看見信封上寫著安妮的名字。盧克笨拙地摸索著按鈕,搖下車窗。
「她也給了我一封。」安妮一條胳膊靠在他的旅行車上,另一條環著自己的腰,「是在她去世前一星期收到的。她不讓我告訴你,不過我想我得違約了。」
盧克全身一抖,安妮竟然能違背娜塔莉的意願,可他不行。
「你看信了嗎?」他不確定安妮讀了沒有。換成是他,肯定一刻也不能等,直接撕開信封看了。然而安妮的信封平平整整,邊緣完好無損。
「我看了,她告訴我要在她死的那天打開。」她抖了抖信封。安妮的信封看上去有點鼓,裡面的信紙比給盧克的多多了。盧克很好奇,娜塔莉有多少話要和安妮說,寫了這麼多張紙?還有,為什麼她把信一次全給了安妮?
「我能看嗎?」他伸出手,希望安妮直接把信給他,但是安妮搖了搖頭。
「對不起,盧克,她讓我保證我絕對不會讓你看的。這是私人信件,就像你之前說的。」
盧克把手縮回去,啟動引擎。「那我不知道為什麼你非要讓我知道這件事。」他說。他的脾氣上來了,通常他會小心地隱藏自己的這一面,害怕不經意間自己就會成為父親的翻版。他已經努力了十二年,現在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的規矩。盧克咬住嘴脣,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今天他一定得去地下室打沙袋了。
「我本想給你看的……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送信的人。」安妮抱著雙臂,呼吸時吐出一團團白霧,她肯定凍壞了。「這些信有點意思,盧克。有什麼人在和你玩這個遊戲。我不知道是誰,但是肯定不是我。如果我是你的話……」她咬住自己的嘴脣,「在打開下一封信之前,我會去找到它們的來源。」
盧克點點頭,但他心裡不同意。他當然考慮過這些信的來源——那是他心裡的問題清單中的第一位。然而,他並不會停止讀信。它們絕不是假冒的,這是他唯一確定的事。他每一封都會讀,只要那個神祕的寄信人還不斷地寄給他。
「你還是快點進去吧,你要凍死了。克萊頓估計已經在你臥室裡鬧翻天了。」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擋位上,示意安妮他準備走了。然而安妮還是望著他,一對像湖水一樣碧綠的眸子一眨不眨。
「考慮一下,好嗎?」她用她的信拍了他的車門一下。
「好。」盧克勉強笑了一下,掛了倒擋。安妮站在一旁,信封隱藏在她的胳膊底下。
「幾個小時後見!」她退後幾步,似乎在等他說什麼,但是盧克此時什麼都說不出來。
安妮像百米衝刺一樣跑回了屋子裡。她一消失在門後,盧克便惡狠狠地踩下油門,向右打方向盤,駛向了上班的方向。
二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