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第一章
當我離開你 by 艾米莉‧布勒克爾
2020-2-16 19:19
葬禮辦得很完美。怎能不完美呢?娜塔莉生前計劃好了整個流程。她在招待客人方面一直很有本領。盧克和娜塔莉一起去了殯儀館,然而事情都是娜特1做的——從給國家癌症協會的捐贈籃,到在門廳裡循環播放的個人視頻。這大概能評上密歇根州法明頓山2的「年度最佳葬禮」了。
盧克按下車庫門遠程遙控器的按鈕,把車停在了娜塔莉的褐色麵包車的左邊。車輪滾過地上那兩處熟悉的凸起——他們已經到家了,孩子們在後座上顛了一下。
盧克從後視鏡裡觀察威爾,發現他的眼眶泛紅,眼睛溼溼的。在十四歲的時候失去母親是很讓人難受的,威爾還沒有到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時候。而青少年受到荷爾蒙的影響,淚水更多。
但盧克已經徹徹底底地處於有淚不輕彈的階段了。在他自己看來,這其實比沒完沒了的啜泣更糟。至少,在你哭的時候,沒有人會對著你嚼舌根——事情處理得夠不夠得體啦;妻子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所以你應該感到寬慰啦;諸如此類。他們怎麼不明白呢,外表上已經看開了,並不意味著內心也是那樣。只是比起偽裝內心,偽裝外表更容易而已。
梅緩緩地抬起頭,彷彿腦袋很沉重似的:「我餓了,爸爸。晚上吃什麼?」有的時候盧克覺得梅像個十幾歲的少年,而不是個九歲的女孩子。
威爾嘆了口氣:「我們在葬禮上吃過了,梅。爸爸沒有時間……」
「沒關係,威爾。」盧克抬起一隻手打斷了威爾,「泰麗外婆在冰箱裡放了一些吃的。如果梅餓了,我會做晚飯。」葬禮最後的合唱剛剛唱完「阿門」,娜塔莉的母親就離開了。盧克並不驚訝,岳母一向都不太買他的賬。他朝房子走去,想起以往她總是用冷冷的目光看著自己,好像他希望娜塔莉得上癌症似的。
「你們先進去,我來接克萊頓。」
梅和威爾解開安全帶。「你有沒有拿點午餐會上的巧克力脆餅回來?它們可好吃了。」梅從前排的兩個座位間揚起她的小臉。她向上翹的鼻子像她的媽媽,她的眼睛像盧克,她的笑容則像兩人的結合——一個奇妙的DNA融合產物。
「天哪,別搞得好像你剛才參加的是別人的生日宴會一樣!」威爾推開車門,然後狠狠地把它關上,力氣大得整輛車都晃了一下。他的脾氣是前所未有的。
「對不起,寶貝,他不是故意的。」盧克安撫梅。他應該為了威爾對待妹妹的方式罵他一頓,而不是為他找藉口,但是眼下他不想吵架。梅聳聳肩,打開威爾剛才甩到她面前的那扇車門。「外婆在廚房的櫃子裡放了一些零食,你可以拿一些你喜歡的吃。」
「謝謝你,爸爸。」梅挪到座位邊上,然後跳出車外。
威爾沒這麼發過脾氣,不過盧克對此並不驚訝。自從娜塔莉術後三個月複檢回來,盧克已經發作了好幾次。他們在喜悅混雜著緊張的樂觀情緒中度過了開始的三個月緩和期。在掃描後的第二天,娜塔莉把一個帶磁鐵的黃絲帶貼在了她的車上。她的頭髮長長了一些,終於不用在公共場合感受別人憐憫的目光了。輪到她在生命接力會3當值的時候,她穿了一件印著「生還者」字樣的紫色T恤。該死的,她那時已經在恢復了。然而三個月後,經過幾次掃描和一次驗血,桑德斯醫生奪走了他們的希望。是啊,那時他真正感到了憤怒。
盧克拔出車鑰匙,扔進自己的口袋時,手指虎4擦過褲子表面,讓他抖了一下。唯一能阻止他在憤怒中失控的做法是在地下室打沙袋,下次他要好好用膠帶把沙袋裹一裹5不過現在,悲痛很好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盧克輕輕地打開後座車門,花了幾秒時間觀察小克萊頓的睡顏——他的嘴脣彎成可愛的弧度,像丘比特的小弓似的;淡淡的眼睫毛輕輕地拂著他的小臉。為什麼小孩子的臉頰這麼可愛,直讓人想親一親呢,尤其是在他們睡著的時候。盧克解開三歲小兒子胸口的安全帶,克萊頓的眼睛眨巴幾下睜開了。
「爸爸,我們到家了嗎?」
「是的,寶貝,我們到家了。一會兒把睡衣換上。」盧克用拇指按下橙色按鈕,解開最後兩個安全帶搭扣。
「我愛你,爸爸。」克萊頓展開雙臂,身子向前傾,瘦瘦的小身體一下子離開了安全座椅,滑入了盧克的臂彎。然後他閉上眼睛,又回到了夢鄉。盧克聞著兒子的氣味——既有小男孩的汗水味,又有奇多6碎的味道——泰麗在葬禮上用奇多使他保持安靜。盧克現在並不感到憤怒,只有悲傷。這傷痛烙印在他的胸口,刻在了他的骨子裡,並且滲入了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盧克抱著沉睡的小男孩走向大門。鐵門已經開了一條小縫,他用手肘把門推開,擠進那個縫隙,最後用腳把門帶上。他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道里迴響,這裡過去通常擺滿了揹包和堆積著孩子們鞋子的筐子。以前他一直討厭那些筐子,裡面的鞋子滿得都要溢出來了。那些鞋子總是在他下班回屋的路上擋他的道。現在他懷念它們——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小煩惱。
娜塔莉的母親在離開之前徹底地清潔了這座房子,所以現在的前廳空蕩蕩的。那張醫院的病床、一沓一沓的雜誌,以及一大堆空了一半的礦泉水瓶都不見了。他們本來想放在前窗附近的電視機也不見了。昨天家裡來了個電工,把它裝在了地下室裡。同時裝上的還有泰麗帶來的一套新的遊戲設備,好像玩遊戲能讓孩子們忘記母親的死似的。現在,這個妻子死去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其他正常的客廳一樣——白色的傢俱擺在褐色的地毯上,牆上掛著家庭合照。
幸好屋裡的氣味還是和以前一樣——香草和肉桂的混合味道,就像是有人從通風口給屋裡灌著氣味似的。他得趕快弄清這氣味是怎麼弄出來的,不然一天之內它就會消失,家聞起來就不像家了。安妮說不定知道,她是娜塔莉最好的朋友,很有可能會了解她那些小伎倆。
盧克深深地吸了口氣,讓帶著香料味的空氣充滿他的肺部,好像這樣能帶給他慰藉似的。此刻,威爾在他的房間裡,梅在廚房裡翻翻找找。這裡幾乎和往常一樣。一個人在家真好,那些好心但是提供不了多少幫助的親朋好友不能打擾他了。現在他可以穿著運動褲到處走,不用擔心褲子屁股位置上的洞露出來。
克萊頓抱起來越來越重了。經過昨天深夜的拳擊運動,盧克的肘關節和前臂簡直像在被火燒一樣。他一邊走向樓梯,一邊祈禱孩子不要在被放到床上之前醒來。走到入口時,他的腳在什麼東西上滑了一下。盧克失去了平衡,差點摔倒。他壓住一聲差點出口的驚叫,趔趄了一下穩住了身子。好不容易站穩的盧克怒視著地上那讓他差點絆倒的元凶——一張長方形的彩紙。
一般來說,地上的一張紙可能是一頁掉出來的功課,或者是一張從冰箱貼的磁鐵下掙脫出來的畫作。或者,這又是一張慰問卡。盧克蹲下身子,克萊頓在他懷裡動來動去。他用手指夾住信封,把它撿起來,就著門廊裡微弱的光線辨認上面的字跡。
「致盧克」,封面上草草地寫著黑色的圈狀字跡。那個L的上部和一邊都連起來了,K寫得又小又歪。盧克緊咬牙關——這是娜塔莉的筆跡。再一次地,淚水湧了上來,灼燒著他的眼眶。
這張紙是從哪裡來的?盧克四處張望,想找出線索解釋他亡妻的信為什麼會被放在樓梯入口。他的目光落在前門的黃銅活板上——郵件槽。十年前他們建這棟房子的時候,娜塔莉挑了這扇愚蠢的門。在密歇根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天過後,她叫他封住了這個郵件槽。九年來,他從未用過它。現在他死去的妻子竟然通過它來和自己交流。
不,怎麼會呢?盧克搖搖頭,把那張紙塞進了他的西裝外套。無論怎樣,這不可能是來自已經去世的娜塔莉的信。人死以後絕不會再通過什麼郵件槽送信,他們甚至不會去什麼叫作「天堂」的神奇的地方。他們只是不在了。一定是有人在捉弄他。
盧克正準備踏上樓梯,穿著葬禮時的黑色齊膝裙子的梅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爸爸,我能不能吃這個燕麥條?」她拿著一個閃閃發亮的銀色包裝袋,「媽媽一直說睡前不能吃糖,不過我想可以破一次例?」梅有這個本事:漫不經心似的提起她的母親,盧克感到有人一拳打在了他的內臟上。為什麼她能這麼堅強呢?
「當然啦,寶貝。」他覺得有些慚愧,又加上一句,「吃的時候喝杯牛奶,好嗎?」
「嗯,爸爸。牛奶瓶太重了,我拿不動,總是把牛奶灑得到處都是。」她把自己齊肩的棕色長髮拉到嘴裡。自從頭髮長到足夠的長度,她就養成了這個習慣。雖然娜塔莉覺得這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心理機制,但還是覺得這是一種討厭的行為。盧克選擇不去理睬。梅現在需要一點安慰。
「我會把威爾叫下來幫你。」
「他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她把一綹溼溼的頭髮從嘴裡拉出來,別到耳朵後面。盧克聳了聳肩——好吧,這習慣確實讓人討厭。
「他不會的。他很傷心,有時候,人傷心時就會發脾氣。」
「好吧。」她聳聳肩,用牙咬開包裝袋,走進廚房。
「我愛你。」盧克在她身後說道。
「我也愛你!」她轉身喊了一聲。
盧克把克萊頓送上床,用零食和延後就寢時間為條件哄威爾下去幫他的小妹妹後,他把西裝外套扔到床上,一把扯掉自己的皮帶——他決定了,他可以再系這條皮帶,不過絕不再穿這套西裝。一旦穿上在妻子葬禮那一天穿過的西裝,你怎能不回憶起……那些事呢?他從衣櫥裡拿出西裝袋,迅速地把外套掛了進去。口袋裡的一抹藍光留住了他的視線。
那封信,他已經忘了——或許是強迫自己忘記的,上面的字像是娜塔莉的筆跡。他拿出那封信,任由西裝袋滑落到地上。他把手指伸進封口,把信封打開,一張摺好的活頁紙滑了出來。這倒是證實了一點:除了娜塔莉,沒人會用只值五十美分的活頁筆記本給她的鰥夫寫信,更何況還隨隨便便地扯下來,連參差不齊的邊緣都不裁掉。
盧克把空信封扔到床上,瞥見房間對面鏡子中自己的身影,他愣了一下。他暗金色的頭髮整整齊齊地梳成三七分,領帶繫到了喉頭。他看起來整潔又幹淨,像是要去參加面試或者做工作報告似的,只有下巴上一層稻草色的胡楂兒暴露了他心裡是多麼絕望。內心早已分崩離析,外表看上去卻那麼正常,這讓他感到不對勁。盧克迅速地解開襯衫,鬆開領結,揉亂頭髮,直到分界消失。
「這樣好多了。」他打量著自己的形象想。
他不能再拖延信的事了。盧克坐在床邊,背朝鏡子,用顫抖的手打開那張活頁紙。在紙的最上面,是娜塔莉的筆跡寫著的「我被埋葬的日子」,下面是長長的內容。圈狀的字母看上去那樣熟悉,就像她本人在他耳畔輕聲細語。
親愛的盧克:
或許我應該寫「我最愛的盧克」或是「給我愛的丈夫,盧克」,又或者應該隨意點,寫「嗨,盧克」,我不確定一個已死的女士該怎樣稱呼自己的丈夫。如果你讀到這個,我大概已經死了。還有一種情況:你正在亂翻我的東西,找到了我的私人日記,決定讀一讀。如果是這樣,你真不要臉!不過我猜我是死了,你不是那種好管閒事的人。
首先我想說——我愛你。我愛你和我們的孩子,筆下無法盡述。想到現在你還活在世上,而我卻已經不在了,我就難受得直反胃,就像生了克萊頓之後我得的那場可怕的腸胃炎一樣。我感到既生氣,又忌妒,還混雜著一大堆別的醜陋情緒。我可能要變得感傷了,然後給你已痛苦不堪的一天雪上加霜。所以在那之前,我只留下這一句話:我不想離開你。
我覺得這太戲劇化了:給你寫信,讓你在我下葬的那天打開。桑德斯醫生說我打敗癌症的機會很大,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我不相信醫生。所以現在開始寫這封信並沒有壞處,未雨綢繆總是好的。我一直想練習一下寫作,然後有機會把那部在我腦內醞釀了十年的小說寫出來。人們說,寫你知道的東西,對吧?很明顯,我瞭解癌症,而且我和它可不是什麼朋友。
明天開始第一次化療,我緊張得要命。不是因為會掉頭髮——雖然我為這事抱怨了不少。我並不是擔心失去頭髮,而是擔心失去自我。我在桑德斯醫生的候診室裡見過其他等候化療的病人。他們表情空洞,瘦得皮包骨頭。我怕我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今天,一個女孩接受治療以後在候診室裡吐了。這大概是她的第一次化療,因為她的頭髮還在。或許她戴著一頂質量上乘的假髮?我得記下來,問問她假髮在哪裡買的。
你想知道最壞的事是什麼嗎?這裡的護士表現得就像沒什麼大不了的一樣。對她們來說,清理腫瘤專家辦公室地上、牆上和椅子上的嘔吐物是很普通的事。仔細想想,桑德斯的辦公室地上根本沒有地毯。也許有太多次他們不得不僱人用蒸汽清潔器來清理地毯,所以他們認為鋪地氈才是更節約的方式?
不說這個了,明天我會告訴你感覺怎麼樣的。今晚,我希望你給孩子們來自媽媽的吻和擁抱。不要這麼快告訴他們信的事,媽媽正從天堂還是什麼地方給爸爸寫信——想想有點嚇人。我記得那條叫小蜜橘的魚肚皮朝上死在魚缸裡的時候,你跟孩子們說「人死如燈滅」。老實說,我覺得那有點殘酷。不知我死以後,你會覺得我已經永遠離開了嗎?變成蛆蟲的食物、大地的養料,入土長眠……不過,無論我在哪裡,我都愛你、想你。我明天還會給你寫信。
愛你的,
娜塔莉
盧克在腿上撫平了信上的褶皺,他不知該怎麼想。在讀娜塔莉的信的時候,他的腦內響起了她的聲音,就像她正坐在他身旁一樣。他以為讀信會讓他更加傷感,然而那並沒有發生。相反,這封信讓他感到一陣暖意流過上腹。現在他可以好好地把西裝外套掛進衣櫥了——剛才,他還想把它燒掉。
盧克撫平褶皺後,小心地沿著信上已有的摺痕將它重新摺好,放回信封裡,然後把信封放進了他的枕頭裡——它屬於那個位置。娜塔莉總是喜歡做這種貼心的小事。有一次,她用黑色墨水在他午飯的香蕉上寫下了自己對他的愛意。當時盧克覺得在香蕉上寫字是他見過的最奇怪的傳達消息的方式——直到今天,從墳墓裡寫信!這更加奇怪,但是同時也絕妙無比。明天真的還會有一封信嗎?想到這裡,他笑了起來。
明天再想西裝的事吧。他換上滿是洞眼的運動褲和長袖T恤,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著。傷痛似乎把睡眠的舒適感驅逐殆盡了。另外,他渴望逃進夢中世界。夢裡的人生或許荒誕,但是不會讓人絕望、裹足不前。他的醫生給他開了睡眠輔助劑,但是盧克已經習慣失眠了。
他把西裝外套和褲子套回那個特大號木頭衣架,拉上西服袋的拉鍊。他的目光落在他往常懸掛它的地方——衣櫃前面的位置,比他放短袖工作襯衫的地方還要靠前。如果他要把這套西裝留下,可不能把它放在衣櫥最前面,讓自己每次換衣服或者拿鞋子都看到它。得把它放到後面,這樣他或許有一天能將它忘記。他大著膽子走進落地式衣櫥的深處,那裡放著娜塔莉的衣服——裙子和上衣,它們凌亂地掛著,再也沒有人會穿它們了。
衣櫥裡他最後一件衣服是一件過大的夏威夷T恤,胸口處印著醒目的紅花。盧克把它向前挪了挪,為西裝留出位置。金屬掛鉤啪的一聲落在掛衣杆上,一片白色的紙屑——從活頁紙邊緣掉下來的一部分——像雪花一樣飄落到地板上。盧克迅速將它撿起來,好像它會融化似的。手中捧著信的殘片,盧克坐在了地上,他背靠著娜塔莉的衣物,細細地研究著它。娜塔莉常用的衣物柔順劑與香水的氣味包圍了他。
這封信並沒有去除他內心的空洞——它灼燒著他的胸口,就像一個重要的器官被移除了一樣。不過它卻有其他效果——幾個月以來第一次,他不再恐懼朝陽的到來。他還會收到更多信……她不是這麼說的嗎?她還會寫信給他?
過了一會兒,盧克停止了猜想。這是做無用功,只是讓自己感到痛苦罷了。然而今晚,當他想象又一個藍色的信封滑進前門的郵件槽時,他看到了希望。盧克用拇指和食指撿起紙片,一邊輕柔地揉捻它,一邊輕輕說著「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