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萬世師表 by 詹姆斯·希爾頓
2020-2-13 18:55
再後來不久,他和羅斯頓吵了一架。巧得很,奇普斯本來就不喜歡羅斯頓。羅斯頓這個人做事幹練,胸懷大誌,還很有魄力——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有些不討喜。他確實讓布魯克菲爾德學校的地位上了一個台階;大家也是頭一次看到,有好多人爭著要進這所學校。羅斯頓這個人非常有衝勁,好像一台大功率的發電機——但是人們必須得提防著他。
然而奇普斯從來都不屑於此,他根本不怎麼關注羅斯頓。但一直以來,奇普斯都對校長忠心耿耿,心甘情願地為他工作,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為布魯克菲爾德學校工作。他也知道羅斯頓不喜歡他,但他不在乎。奇普斯以為自己的年紀和資歷足以保護自己,他絕對不會和其他不受校長歡迎的老師下場一樣。
轉眼到了1908年,也就是奇普斯滿60歲的那年,羅斯頓忽然給他下了最後通牒,言辭有禮有節:「奇平先生,您考慮過退休的事嗎?」羅斯頓端坐在堆滿書籍的辦公室裡,這麼問道。
奇普斯盯著他,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心想羅斯頓為什麼會這樣問他。最後他回答說:「沒,呃……我還沒有,呃……目前為止,沒怎麼考慮過退休的事。」
「好吧,奇平先生,那您就考慮一下吧。到時學校董事會一定會同意給您充裕的養老金。」
話一落音,奇普斯的臉立刻漲得通紅:「但是,呃……我不想,不想退休。我不需要,呃……考慮這個問題。」
「不過我建議您考慮一下。」
「可是,呃……我不明白,為什麼我要考慮這個問題!」
「既然這樣,事情就有點麻煩了。」
「麻煩,有什麼好麻煩的?」
隨後,他們吵了起來。他們爭吵的時候,羅斯頓的態度越變越冷,語氣越來越強硬,而奇普斯也變得更加憤怒了。最後羅斯頓冷冰冰地說:「奇平先生,既然你逼我直說,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你可要聽好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你沒有盡心盡力工作,教學方法太老套;整個人也不修邊幅。你不服從我的管理,就這一點,如果是年輕老師,我就會按照不服從上級來處理了。奇平先生,你這樣做行不通的。說起來,要不是我一直忍耐,你怎麼可能靠自己那副德行,一直待到現在?」
「可是……」奇普斯迷惑不解地說;「你剛剛說我,呃……不修邊幅嗎?」他開始針對校長的一番控訴咬文嚼字起來。
「是的,你自己看看你身上穿的這個袍子。有次碰巧我才知道,你這身袍子在全校學生眼中是個笑柄。」
奇普斯也知道這個,但在他看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接著問:「你剛剛還說,呃……什麼不服從上級管理?」
「哦,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是位年輕的老師,我會當你不服從上級管理。但你的情況不一樣,你是因為做事拖沓,個性頑固。比如拉丁語的發音問題,記得幾年前我就要你們給學生教新式發音,其他老師都聽我的了,只有你還堅持你那一套老方法,沒效率不說,結果還弄得一團糟。」
奇普斯算找到他能夠反駁的地方了。「啊,你說拉丁語的發音啊!」他有點不屑地回答道,「好吧,我,呃……我承認我不認可新的發音方式。從沒認可過。呃……在我看來,那太可笑了。讓學生們在學校說『基格羅』,呃……以後出了校門他們卻說『西塞羅』 [1] ——如果他們將來用得上的話。還有『vicissim(反過來)』這個詞,哦,天啊,如果按照新式的發音就好像在說『我們接吻!』」說到這裡他竟然呵呵笑了起來,忘了自己身處羅斯頓的辦公室,並非自己那個溫馨自由的小房間。
「好吧,你又來了,奇平先生——這就是我對你不滿意的地方——你這個人不願妥協。我們各執己見,而你又不願意聽我的,那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立誌要讓布魯克菲爾德學校改頭換麵,成為一所與時俱進的新式學校。雖說我是理科出身,但我一點不反對你們教古希臘古羅馬文學,但前提是教學方法要到位。你教的那些是『死語言』,但這並不是你使用那套死板教學法的理由。奇平先生,我知道你的拉丁語課和希臘語課和我十年前剛來這裡時教的一模一樣,對吧?」
奇普斯帶著驕傲,不緊不慢地回答說:「正是如此,就是一模一樣的,別說你了,就是你上一任的梅爾德倫先生來這裡的時候也一樣,呃……那是38年前了,我們開始在這裡,我和梅爾德倫先生,呃……正是1870年。還有梅爾德倫先生之前的一任校長韋瑟比,他是第一個認同我講課方法的人,他說過,『奇普斯,你要教四年級西塞羅』,西塞羅,他說的可不是基格羅。」
「嗬嗬,太有意思了,奇平先生,你又一次證實了我的觀點——你總是活在過去,不關心現在和未來。無論你意識到了沒有,時代在改變。現在家長交三年的學費把孩子送到這裡來,可不是指望就學那麼點早就沒人用的語言。還有,你的學生學不到自己本應要學的。去年他們沒一個人拿到初級證書。」
忽然,萬千思緒湧上奇普斯的心頭,卻無以言表。他在心裡自問自答。那些考試、證書等等,真的重要嗎?所有這些高效率和緊跟時髦的做法,重要嗎?羅斯頓像管理一個工廠那樣管理布魯克菲爾德學校——這工廠專門生產勢利自大的價值觀,其基礎便是這麼一種信條:金錢至上、消滅個性。原先適用於家庭和土地的紳士傳統[2]正在悄然改變,毫無疑問這是必然趨勢。然而羅斯頓不但沒有努力讓這一些傳統向更加包容、更加平等的民主主義方向發展,反而使之倒向價值觀更狹隘的拜金主義。布魯克菲爾德學校從前可是沒那麼多富家子弟。現在倒好,學校演講日的派對活像是皇家雅士谷賽馬會[3]。羅斯頓在倫敦各式各樣的俱樂部裡結識這些有錢的傢伙,說服他們相信布魯克菲爾德學校是所很有前途的學校,而且,因為那些傢伙花錢走後門也進不了像伊頓公學[4]、哈羅公學這樣的名校,便貪婪地買了羅斯頓的賬。雖然這些家長中不乏作風正派的,但個別人真是糟糕透了。這些人大多是做金融的、開公司的、製藥的。有個家長竟然每週給他兒子5英鎊作零錢。他們真是又庸俗又浪費……這真是個匆匆步入成熟而又匆匆腐爛的時代……奇普斯有一次遇到麻煩,是因為自己拿一個學生的名字和祖先開了個玩笑。這個學生名叫艾薩克斯坦,他在給家人寫的信裡說了這件事,隨後老艾薩克斯坦怒氣沖沖地給羅斯頓寫了信。容易生氣,不懂幽默,還沒有分寸——這就是新時代的傢伙們的問題……做事當有分寸,這個最重要,這才是布魯克菲爾德應該教給孩子們的——而不僅僅是教些拉丁文課、希臘文課或化學、力學課。你總不能指望能憑著考試和證書的授予來判斷一個人懂不懂分寸吧?
不滿和憤慨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但他沒再說什麼。他只是邊走邊嘟囔著「呃呃」,理了一理自己破舊的長袍。他實在不想再吵了。到了門口,他回過頭說:「我,呃……反正沒有辭職的打算,你,呃……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25年後的今天,當奇普斯再冷靜地回想這件事時,他對羅斯頓略有歉意。尤其是因為當這件事發生的時候,羅斯頓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面臨怎樣的壓力。就連奇普斯自己也沒有料到。他們誰都沒有清楚地認識到,布魯克菲爾德傳統的力量竟有如此強大——這股力量隨時準備捍衛自己的尊嚴以及自己的守衛者。就在那天早上,碰巧有個小男孩在門口等著見校長,他聽見了校長和奇普斯談話的所有內容。他自然驚訝不已,並將整件事告訴了他的朋友們。在短短時間內,小男孩的這些朋友們又將此事告訴了自己的父母。很快,學校裡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羅爾斯頓曾怠慢了奇普斯,還要他辭職。這驚人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共鳴,所有的人都站在了他這邊,一場「黨派之爭」爆發了。奇普斯再荒唐也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令他驚訝的是,羅斯頓竟如此不得人心。原來大家只是尊重他,害怕他,但不喜歡他。奇普斯的這件事使人們厭惡羅斯頓的感情戰勝了對他的畏懼之心,甚至連曾經對他有過的尊重也消失殆盡了。
有傳言說如果羅斯頓趕走了奇普斯,學校就會公開抗議。雖然許多年輕老師都認為奇普斯這個人已經迂腐得無可救藥了,但他們仍然支持他,因為他們恨透了羅斯頓把他們當奴隸似地壓榨,而且看著這個老教師,就彷彿看著自己隊伍裡的一個勇士。一天,校董事會主席約翰·里弗斯爵士來參觀布魯克菲爾德,他故意無視羅斯頓並直接去找奇普斯。這件事奇普斯給威客特太太講了不下十遍,總是誇:「里弗斯,這孩子不錯」。「他在班裡——呃……是個不怎麼聰明的男孩子,我記得他總學不會……呃……動詞語法。而現在,嗯,我在報紙上看到他被封為男爵了,嗯。真讓人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啊。」
在1908年的那個早上,約翰爵士挽著奇普斯,圍著廢棄的板球場散步,他對奇普斯說:「奇普斯老爺子,聽說您和羅斯頓起了點爭執。聽到這件事我真為你感到抱歉,但是我想讓您知道,全體董事會成員都是站在您這邊的。我們都非常不喜歡那傢伙。他是很聰明,但是依我說有點聰明過頭了。他居然敢說靠自己在證券市場耍手段賺的錢讓學校的捐贈基金多了一倍。我不敢確定此事的真假,但像他那樣的人,您得留個心眼。以後如果他再那樣以權壓人的話,您不用跟那種人生氣,直接讓他見鬼去吧。董事會不想讓您走,大家都心知肚明,布魯克菲爾德不能沒有您。您要是願意,您可以在這裡待到100歲,我們希望您長壽,一直留在這裡。」
那天早上的情形,無論是在當時,還是以後許多時候回想起來,都令他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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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西塞羅(公元前106年——前43年)羅馬傑出的演說家、教育家,古典共和思想最優秀的代表,羅馬文學黃金時代的天才作家。按照新式發音應讀「基格羅」。
[2]19世紀末,維多利亞後期,以土地所有權為基礎的傳統封建制度受到商業社會生活方式的全面滲透,傳統的紳士概念已被徹底稀釋,原先需要土地、財富、禮節、文化來彰顯的紳士階層隨著商業活動的發展漸漸沒落了。
[3]英國皇家雅士谷賽馬會:是世界上最豪華、最奢侈的賽馬會。1711年,英國安妮女王創立了這項賽事。
[4]伊頓公學:是英國最著名的貴族中學,由亨利六世建於1440年6月24日,位於倫敦以西20英里的溫莎鎮,泰晤士河河畔。伊頓公學被公認是英國最好的中學。它不僅代表了精英文化教育的典範,同時,也象徵著榮譽與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