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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助八

黃昏清兵衛 by 藤澤周平

2020-2-13 18:40




叫花子是乞丐的意思。不過,伊部助八被人在背後罵做叫花子助八,或者叫花子伊部,當然並不是他到處行乞,全因爲身上污穢。

助八總是髒兮兮的。衣服骯髒,可能很少入浴,身體時常發出惡臭。他是管倉庫的,進藩城裏的辦公房且不說,風傳他從家直接去倉庫的日子頭髮不束,鬍鬚不剃。倉庫在外城邊上。

這不單是傳聞,有一件事是藩士都知道的。那是去年五月,回藩不久的藩主心血來潮,要視察倉庫。

倉庫有五棟收藏租米的糧倉,和一棟軍需倉。藩主、當值家老、近侍長等視察完糧倉,來到軍需倉。擔任軍需倉小頭目的助八迎接一行十來人,跟倉庫總管久阪莊兵衛一起帶路到處看。

不消說,軍需倉是貯藏糧食的倉庫,用於藩出兵、守城等備戰之需,帶殼的稻穀、大豆、蘿蔔乾、鹽、醬、幹薇菜、幹魷魚、叫棒鱈的鱈魚乾等分別裝在稻草袋或木桶裏,幾乎堆到了高高的天井。

倉庫總管久阪和助八在關鍵之處打開稻草袋,說明稻穀的保存狀態,展示所保管的音、幹魷魚能隨時取用。物品不發黴,不腐敗,不生蟲,乃倉庫保管的職責。

巡視了一番,藩主基本上滿意。性情溫厚的藩主對助八的說明也一一點頭,並好言慰勉。

倉庫視察了一半,藩主就不時皺起優雅的長方臉,露出嗅東西的表情。還剩一點點就順利視察完的時候,藩主好像終於想到了從一開始就刺激他的與倉庫貯藏的東西不同的異臭來自何處了。

藩主駐足。又慎重地抽了抽鼻子,然後盯住了助八。

「是助八有味兒吧?」

「是。」

助八滿臉通紅,接着變白了。他臉上到處留着沒剃淨的長鬍須,仔細一看,面頰、下巴淨是新傷口。那副狼狽相,一看就知道是聽說藩主要來視察,慌慌張張用短刀或什麼剃了鬍鬚。

不剃鬍須,很容易讓人想象身體也不曾好好洗。藩主臉色陰沉,看着發出惡臭的站立的助八,訓誡道:

「家臣是庶民的典範,邋邋遢遢可不行。」

這話當天就傳遍城內,伊部助八成了家臣的笑料。豈止被當做笑料,陪藩主視察的家老溝口主膳大發雷霆,險些加以處罰,多虧上司久阪莊兵衛維護,才得以無事。

久阪幫助八說話:兩年前妻子病故,一直過着傷心的鰥夫生活。近來髒兮兮就是這個緣故,值得同情。而另一方面,助八管倉庫是一個良吏,從未出錯。

他進而喚起家老注意,助八是伊部藤左衛門之子,乃父憑香取派劍術被前代藩主雲景院特許立門戶。

「助八家是前代藩主殿下直接恩賜的,門第榮耀,此次之事對本人必嚴加訓斥,就請免予處分。」

「雖說是前代藩主恩賜,但是爲是,非爲非……」

這位當月值班的家老說,但聽着久阪的極力迴護,當初非處罰不可的心勁兒鬆弛了,開始轉變話題。

「我看過伊部藤左衛門比武。」家老說,「呵,一刀就破了當武術教頭的志田采女之介。看那次比武時我還不到二十歲,至今難忘。」

「我也看了。」倉庫總管也說,「那場比武太精彩了。志田因此辭了教頭職務,但奇怪的是,聽說藤左衛門在人前顯露身手一輩子就這麼一回。」

「這麼一說,好像是的。」家老馬上又輕輕搖頭說,「可也覺得看了跟志田的那場比武就足夠了。」

「是啊。」

「那個藤左衛門前幾年去世了……」家老撫摸颳了鬍鬚的發青的圓下巴,「香取派傳給助八了嗎?」

「聽說全都傳了。」倉庫總管說,「但只是聽說,沒一個人見過助八拿過木刀或竹刀。」

「這也夠怪的。」家老說。

二人不知不覺地光顧聊武術,把處罰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最後溝口恍然發覺,說了一句作結:啊,藩主殿下也不是那麼不高興。

然而,處分是免了,卻並非連家臣對助八的嘲笑也隨之消失。「叫花子助八」這個諢名從此叫開了。

「啊呀,叫花子助八要來了,可別靠前,薰一身臭。」

「不管怎麼說,畢竟是藩主封的邋遢男人呀。」

人們在背後議論取樂。

助八本人被總管久阪訓斥,當場就剃了鬍子,出勤也換了衣服,但沒過一個月,漸漸又髒兮兮了,即使把叫花子喊得震天響,潦倒之態復萌也無須費工夫。

他鬍子拉碴,低着頭往來於家與倉庫。確實是邋邋遢遢,那副樣子冒着小雨趕路,有時可能知道人們在遠處嘲笑,像蛇一樣揚起脖子,惡狠狠地盯着聚堆眺望他的人走過去,那身影也不能不讓人覺得是不到三十歲就喪妻的男人的孤影。

因此,家臣也不淨是嘲笑助八,雖然少,畢竟有像倉庫總管久阪那樣用同倩的目光關注他的人。








不過,事情的真相往往並沒有詩意,除了倉庫總管從伊部助八的潦倒狀態看出鰥夫的悲哀,不得不說其餘的眼睛與那些只看表面譏笑叫花子助八的輕薄之徒幾乎是半斤八兩,都看不透助八的真意。

誠然,鰥夫不自由,但伊部助八不至於像人們想的那樣悲傷妻子的死。當然,相伴六年多的妻子猝死並非不悲,但處理完死後的一通事情,出乎意外,很快有一種解放感。這種想法對誰都不能說,其實,亡妻宇根是一個讓助八棘手的惡妻。

宇根比助八大兩歲。似乎是這麼個情況:過了結婚年齡,擔心再不嫁就得給人續絃的時候有人來提親,所以沒工夫考慮就嫁到伊部家,孃家食祿一百石,而伊部助八才三十石。收入不一樣,生活就有異。

宇根好像到最後也沒有適應這種身份之差。「你可得努力有出息,不然,我孃家人傷透心。」這成了她的口頭禪。讓女兒嫁給了窮看倉庫的,孃家父母傷心,這藉口太不像話。

起初宇根只是背地裏對助八這麼說,可過了些年月,那時助八的母親還活着,當婆婆面也嘟噥,拿富裕的孃家做例子,責怪婆家日子窮。婆婆病故以後,她更變成誰都不在乎的悍婦。

不僅對助八說三道四,連衽席之事也嘮嘮叨叨,可見宇根並非嫁過來豹變爲悍婦,定然本來是這種性格的女人。

雖然年齡小,畢竟是伊部家的戶主,當初助八也狠訓宇根。

但不用多少工夫便發覺宇根的悍勁兒有點兒令人無能爲力。反覆訓斥也罷,爭吵也罷,終究一點兒都改變不了她。

這媳婦也不是不稱心說離就能離的。因爲和宇根的婚事,說媒的是母親家那邊對助八有恩的親戚,況且雖是惡妻無疑,但宇根也是持家有方的媳婦。助八家直到兩年前,不用說佛龕,連地板、門坎窗櫺都被愛乾淨的宇根擦得亮光光。最後助八能做的就只有沉默。

宇根死後助八立馬變髒了,當然是失去了主婦的緣故,這一點無疑,但也是從亡妻的蠻橫干涉下解放,好像是生活的鐵箍被摘下了。

倉庫總管久阪所說的鰥夫傷懷當然也評估過高,其實,助八在和宇根的生活中多少窺見了介於男女之間的地獄。人們沒覺察,就是從那時開始,助八走在街上臉總是低着,陰沉沉,近來不過是外表髒得厲害,那種陰沉顯眼了而已。

現在,助八放工回到家,把出勤着裝的短褂和裙褲脫下往旁邊一丟,就盤腿大坐搞副業——編蟲籠。累了一下子躺倒,沒誰說什麼。沒想到一個人生活竟這麼輕鬆自在。

嚴格地說,助八不是一個人生活,家裏還有一個叫阿金的老奶奶幫忙,是擔心他生活的親戚打發來的。阿金已年近七十,只管燒飯,家裏清掃也做不好,有空就在廚下大睡。

阿金老朽得讓助八簡直要懷疑親戚的良心,莫不是把不能使喚的累贅老奶奶打發來了?但有人給燒飯他也就滿足了。

澡是高興洗就洗,不高興就好些日子都一身臭汗。有時抓起搞副業得到的小錢,用手巾包頭遮面去附近的街坊,在有板凳的小酒館裏喝一杯。這是他當了鰥夫以後學會的樂趣。叫花子助八的壞話也傳到他耳朵裏,最近親戚也叨叨給他找個填房,但助八暫時不打算放棄現在這種有一點兒墮落的悠閒自在的單身生活。

女客來訪的四月的那個晚上,助八正挺直臭烘烘的脊背讀平日愛讀的史記。








聽見阿金老奶奶叫,助八來到門口,女客取下頭巾,親切問候。

「有一陣子沒見了。」

「啊,這個……」

「這麼晚了突然來打擾,對不起。」

「哪裏哪裏……」

雖然回答着,助八卻不知道對方何許人也。或許是找錯門了吧,眼前的美女簡直像覺察出他正這麼想一樣嫣然一笑:

「忘了吧,我是飯沼家的波津嘛……」

「啊?」助八一愣,緊接着狼狽不堪地說,「哎呀呀,原來是波津,長得這麼漂亮了,一下子沒認出來。」

飯沼家世職爲管記,嫡子倫之垂是助八的摯友。小時候上富田佐仲的私塾學朱子學,二人的交往從那時就開始了,近年因助八出仕,見面有點稀疏,可過去你來我往踏破了門坎,樂此不疲。

倫之垂的父親是管記,學養深厚,深得藩主信賴,「外交文書就交給飯沼作」,達到了這個程度。近年有點兒體衰多病了,留在藩裏做事,但他壯年時隨藩主駐江戶,每隔一年便奔波旅途。由於這個緣故,飯沼家經常有一種江戶氛圍。

或許是這種家風所致,倫之垂的兩個妹妹也不故意躲在閨房,每當助八來訪,就大大方方給端來點心,若趕上三月的上巳女兒節,就把助八領進裏邊看擺設的偶人,請他喝供奉的米酒。所以,此刻在眼前的波津是助九從小看到大的。

不過,所謂大,頂多是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後來姐妹倆就確實藏在深閨,助八目所不及了。關於這波津,還是兩年前聽倫之垂說過,嫁給巡檢之職的甲田家了。

難怪一下子認不出來。

看着美目白頰,胸前和腰圍雖顯得纖細卻已難掩豐腴的波津,助八暗想。以前見過的波津,與現在的本人相比,就像是作繭自縛之前的蠶。

「哎……」助八恢復了平靜,問,「你有什麼急事?」

「是的。」

波津垂下頭,但是再揚起臉時露出微笑,說:「聽說我離開甲田家了嗎?」

「有所耳聞。」

「那麼,豐太郎不答應離婚,到處亂鬧,也聽說了嗎?」

「那也聽說了。」助八說。

前些天聽倫之垂說過,波津回孃家是萬不得已,但丈夫豐太郎隔三差五就闖來大鬧找麻煩。

還說,飯沼家害怕豐太郎,把波津藏到親戚家,豐太郎又闖到那裏,罵得不堪入耳。不過,關於波津的這些新消息,助八聽得並不上心,因爲當時自己的煩心事就夠多了。

「看來你丈夫很不想讓你走吧。」

助八說,波津低頭一笑。那笑有點兒神祕兮兮,意思不明。波津擡起臉,很乾脆地說:

「辦完離婚手續了,那個人已經不是我丈夫。」

「噢。」助八目不轉睛地看着波津,心情一轉,問,「那麼說?」

「剛纔媒人安鬆大人火急火燎地派人來,說甲田喝醉了,去我家了,要小心。」

「哦。」

「哥哥聽了,非常慌,讓我今夜到你家住,所以連東西都沒帶就跑來了。」

助八抱起胳膊。甲田豐太郎是鎮上叫阪卷的單刀派武館的高徒,身材高大,武功精良。相比之下,飯沼家的男人們,父親病弱,倫之垂文弱,武功不過是小時候在藩武館玩兒過竹刀而已。

倫之垂的狼狽相如在眼前。可是,助八想,我一個鰥夫,此事若傳到外面,很可能成爲震撼藩士的醜聞。雖然同樣是笑料,這卻有失武士的體面,而且波津也會同樣被人笑話。

「這可有點兒難辦。」

助八說得斬釘截鐵,波津臉上又露出剛纔那種莫名其妙的微笑。她用有點兒調皮的口吻說,我想你可能會這麼說。

「伊部大人是一個人吧,那麼,能讓我躲一會兒嗎?」

「啊,那當然。」助八這才發現還一直讓柔弱的女客在門口的土地面上站着,趕緊說,「快快,請進來,不要客氣。

」可這麼說的時候助八覺得剛纔的狼狽眼看着又回來了。他感到接待這麼突如其來的美麗女客,這個家,家的主人,都未免太髒了。這情形就像是久已沉溺於酣眠的羞恥心看見波津一下子醒了過來。

「老奶奶,拿茶來!」

助八一邊把波津領進客廳,一邊朝廚房大喊。

大喊固然是爲了叫醒可能又在打盹兒的阿金,但也是拼命臨時抱佛腳,大喊一聲就多少使波津的注意從榻榻米上的一層塵埃和自己散發惡臭的身上挪開吧。

在客廳裏相對而坐,阿金老奶奶端來溫吞吞的茶就出去了。事已至此,助八也只好不再尋思,苦笑一下說:

「家裏髒,想必嚇一跳吧。」

「沒有啦。」

「這個房間最乾淨了,半個月打掃一次塵土。」

助八自嘲地說,看着波津的臉。波津莞爾一笑,看了看助八,臉上沒有助八所預期的嫌惡表情。

也許波津滿腦門子自己的心事,無暇他顧,助八暫且鬆了一口氣。

「老奶奶年紀大了,我又要出勤,連打掃家裏都顧不上。」助八辯解,至於自己身上縈繞的惡臭不予解釋,便換了話題。「後來你姐姐怎麼樣,很好嗎?」








估摸快要半夜零點的時候助八和波津出了助八家。果不其然,路上聽見高蓮寺的零點鐘聲。

助八家與波津家中間只隔了步卒雜役的宿舍和商家工匠的房屋相雜的百軒坊,距離不算遠。二人匆匆走過不見人影的寂靜夜路,來到波津家。

院門一推就開了,沒有上門。助八止步,看看正房那邊,不見燈光,家裏人好像都入睡了。

「看起來那個傢伙走了。」

助八回頭說,波津深深鞠躬,鬆了一口氣似的,說:

「今晚耽擱了您的時間,對不起,伊部大人。」

二人進了院。毫無警惕地走近門口,這時,房門裏邊有燈光忽閃忽閃地晃動。像是有人要出來。

助八璞地吹滅提燈,閃進門前的樹叢後面,護住身後的波津。幾乎前後腳,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拎着提燈走出來。因爲馬上就轉過身去,所以沒看見臉,但特別高的背影無疑是甲田豐太郎。

他背朝這邊,說:

「知道了吧,地點在般若寺後頭,時間是下午兩點。」

聲音醉醺醺,含混嘶啞,又叮囑一句:

「別給我忘了!」

「突然跑來說這種無禮的事,叫人爲難!」響起倫之垂尖銳的聲音。怒氣衝衝,但聲音很慌亂,不知所措。大概人在門裏,看不見他。「我不去。不論怎麼醉,決鬥什麼的豈有此理。要是強逼,我就去報告上頭。」

「又、又誇大其詞。」甲田的聲音裏混雜着嘲諷的笑聲,「並不是拼命喲,敝人,甲田豐太郎……」豐太郎打了一個飽嗝,說不好意思,「甲田豐太郎不那麼傻,只說了拿一把木刀。武士就要像武士,這麼解決問題。你說什麼呀,我沒醉。」

「你這是胡鬧,不像話。」

「什麼胡鬧?」豐太郎大喊,聲音裏帶了恫嚇的味道,「我已經知道,這次離婚就是你鼓搗的。安鬆老頭兒這麼坦白了。」

「……」

「我不留戀波津。不喜歡無可奈何。可對你,我有話說。就因爲你‘我成了周圍人的笑料,大家都說:那個人跑了老婆。爲了出出這口氣,我說幹一場,那不就雙方都痛快了嗎?」

「可我……」倫之垂髮出嘶啞的聲音,「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沒握過木刀。」

「這我知道喲。」豐太郎冷冷地說。這句話露出冷酷的本性。他糾纏不休地繼續說:「要是怎麼都不願意,不來也行,可那樣的話,我的心情也過不去,也許還要經常來這裏打擾,那也不在乎嗎?哎呀……」看見豐太郎舉起一隻手。「最好不要報告給上頭,我可不幹那種遭人譴責的蠢事,會幹得更巧妙。」

這個人不配當武士,助八想,這時發覺波津不知什麼時候抓住他裙褲後面的手像得了瘧疾一樣激烈顫抖。正要回頭時,頓有所悟。

原來是害怕這個人!

爲什麼早沒覺察呢?

倫之垂跟助八講波津離婚時,說了波津慘遭虐待的情形。助八聽了,簡單地認定是世上常見的婆媳關係,理解爲波津受婆婆虐待,但看來施加虐待的是眼前這個男人。

大概波津嫁給了一個喜歡折磨人的男人。這隻要聽聽他剛纔的說辭就一清二楚。

助八想起波津來他家時露出的奇怪笑容。那一定是不能訴說最想訴說的事情的笑。想罷,他輕輕掰開波津的手,走了出來。

「代替決鬥也可以吧?」

助八搭話,豐太郎閃挪高大的身軀,迅捷驚人。往旁邊掠出一丈開外,轉向助八,左手打開了鞘口。

但右手沒放下提燈,舉起來照見助八。大概這時也發現了藏在助八身後暗處的波津。略微點了兩三下頭,然後問:

「你是什麼人?」

「伊部助八,在倉庫當差。」

「哦,看倉庫的嗎?」說罷,似乎想起了助八的名字,頓時消除了緊張,臉上浮起嘲弄似的笑。「什麼叫花子助八是你吧?」

「好像也有傻瓜這麼叫。」

「你跟飯沼、波津是什麼關係?」

「倫之垂是我自幼的朋友,波津女士是倫之垂的妹妹,如此而已,很遺憾,沒有你現在胡亂猜想的關係。對了,請注意一點……」助八警惕地看着豐太郎,說,「波津女士已經跟你沒關係,直呼其名不好吧,非常不中聽。」

冷笑從豐太郎臉上消失,一下子兇相畢露。往地上陣了一口,說:

「看倉庫的,明天有工夫嗎?」

「正好歇班。」

「敢替人出頭,想必有把握啦。」

「怎麼樣,那就明天會一會?」

「好,明天般若寺後頭下午兩點,用木刀,見證人我找,這行嗎?」

助八回答說可以,甲田豐太郎狠狠瞥了一眼波津和來到外面的倫之垂,轉身走人。








從正殿側面進入雜木林小路時,助八聽見高蓮寺的鐘敲響了下午兩點。林中空氣有點兒涼,明亮的日光隔着頭頂上遮掩的小枹樹和慄樹的嫩葉灑下來。快步穿過樹林,來到寺後的空地。

幾個人頂着炎熱的陽光站在那裏,一齊看助八。想來是豐太郎的朋友,個個是穿戴整齊的年輕人。人數有點兒多,這就多半是來看熱鬧的見證人吧。豐太郎也在,被圍在當中。

有人說了什麼,人們衝着助八發出有節制的體面的笑聲。助八默默站立,正在跟着笑的豐太郎繃起臉走過來。

「來晚啦!」

「不算晚,就在那裏剛聽見鐘聲。」

「啊,算了。」豐太郎說,立刻盯住助八手裏握着的白木棍,用兇狠的聲音問,「那是什麼?」

「本派的棍子,代替木刀用。」

「跟約定的不一樣嘛。」

「我是被叫做叫花子的伊部,在你跟前擺弄木刀,怕你被惡臭薰倒。」

那夥人這回無所顧忌地放聲大笑。只有豐太郎沒笑,比量着助八與棍子。那表情是在考慮棍子與木刀的利弊。

「啊,剛纔是開個玩笑。木刀碰着了,弄不好會死,不適合私下裏比武。這一點,這根棍子就放心,打着了也就疼一下。」

「那怎麼知道!」

「要是懷疑,就請看看吧,很輕的。」

「喂,遞過來。」

助八把棍子扔給豐太郎。豐太郎抓住,用一隻手揮了揮棍子,好像相信了,馬上扔回來。然後簡單地說:

「好,開始吧。」

二人立定相向,擺出架勢。豐太郎的刀尖直指助八眉心,助八把木棍向地右斜。圍觀的人看出,巨漢豐太郎手裏的木刀自有威懾對手的力量,而身材遜色但體格健壯的助八的棍子也顯然修煉有素。如若欠考慮,劈砍下來,那木棍就會從左上方突襲。

雙方一點點移動腳下,久久對峙。看的人屏息靜氣。木棍的架勢天衣無縫,目光的銳利更壓倒一切,讓人對助八的印象爲之一變,與剛纔判若兩人,那猛禽一般不眨動的眼睛注視着豐太郎的動作。

先出招的是豐太郎。他大喊一聲衝上來,直擊助八肩頭。劈砍神速,但助八抽身更快。他像流水一樣退後。圍觀的人看見四尺的木棍剎那間縮爲一尺來長。

助八站穩,緊接着反而踏出一步。這個動作看上去正好迎擊豐太郎的劈砍,卻只見助八收回手底的木棍有如魔術般伸長,擊打豐太郎的鬢角。嘭,發出乾燥的聲響。

白光一閃,豐太郎的軀體被彈出似的跌翻在地,昏死過去。觀衆騷動時,助八已轉身離去。

當晚,飯沼倫之垂帶着禮物來助八家。過了數日,助八不在家的時候波津也來了,裏裏外外打掃。她此後常來,打掃了就回去。

過了一個來月,倫之垂又來了,說可能比武失敗丟了臉,那以後甲田豐太郎再沒出現。然後順便說說似的,問有沒有意思讓波津做填房。助八拒絕,說是吃夠了門不當戶不對的苦頭。飯沼家也是一百石。

助八知道波津的性格招人喜愛,但是怕過了門,日久天長,就是她也難免疲於貧窮,變身爲悍婦。對於和亡妻宇根的苦澀日子還心有餘悸,他不想把波津也弄成那樣。

助八代替倫之垂跟豐太郎決鬥,飯沼家感恩不盡,心裏不免沉重。而助八在人前顯露了家傳的刀法,也有點兒後悔。亡父當年傳授完本門武功,曾告誡助八:「所傳武藝除了防身之外,要祕而不用。在人前顯擺,早晚會招災。」

思量亡父之言,助八難以接受在人前輕率動用了武功便得到一個漂亮媳婦的結果,斷然堅拒。

而那年秋天,亡父預言的災厄降臨到助八頭上。








「殿村彌七郎刺殺了中老,此事聽說了吧?」

家老溝口主膳說,助八說聽說了。然而,鬧不清家老爲什麼不在藩府裏,卻把他叫到宅邸來,就爲說這種事嗎?

這年夏初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情。職司總領的殿村彌七郎在藩城中刺殺了中老內膝外記。傳聞二人早就不和,但也有說錯在內藤。

或許是這個緣故,本該當即命殿村剖腹自裁,卻在大監察盤詰之後禁閉在家,等候判決。不,已做出判決,是等着人在江戶的藩主最後裁斷。

總之,事件就這麼拖到了秋天,幾位家老輪流值月班,本月又輪到溝口,他叫來助八,端出這件事。

「大約是一個月前吧,關於彌七郎的處分,藩主來了旨意。」溝口說。

藩主的旨意是把殿村連同全家驅逐藩外。這是承認殿村有理而減罪。當然,殿村彌七郎應該感謝藩主的寬大處置。

「可是,彌七郎脾氣倔。」溝口說。

殿村對寬大處分唯有感謝,按照旨意,全家一個不留地去藩外。可是,他說自己是生在這塊土地,這座宅邸,受不了流浪他藩,所以要死在這裏,讓藩府派殺手來。

藩府對殿村家嚴加警戒,再次派人急赴江戶。

「今早回信到了,藩主大怒。」溝口說,看着助八的臉,「旨意是即刻派人去殿村宅邸,按他的願望殺死他。這是理所當然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

「說到這裏就猜出來了吧。重臣商議的結果,派你當殺手。」

「請等一下。」助八說,他覺得毛骨悚然,殿村彌七郎可不是一般的總領,他是劍客,而且是甲田豐太郎之流遠遠不及的真正的劍客。「如您所知,殿村大人是直心派高手,大名鼎鼎,而我……」

「知道,知道。」溝口說,臉上露出冷笑。「所以才選中你。不是說今年春上,跟甲田的兒子,你顯露了出類拔萃的武功嗎?」

「藩裏也不是說白乾。圓滿完成就加祿。我估計,增加何止五石、十石。」溝口注視助八,似乎看出他無精打采,驀然發出高壓強制的聲音,「要是說什麼也不幹,我也有辦法。聽說甲田的兒子至今還耳鳴不止,這算是私鬥,別說加祿,還要減祿!」

從家老宅邸回到家,助八向廚房裏探頭問,老奶奶,會梳髮髻嗎?既然充當殺手,就應該洗淨身子,束好髮髻。

「過去幹過,最近不行啦。」

「真是個什麼都不能做的老太婆。」助八冥思苦想,突然想起一個好主意。「打發你去過橘坊的飯沼家吧?」

「啊。」

「就說有急事,把飯沼家的波津女士叫來。大概會來的。」快點兒,別摔着。把阿金打發走了之後,助八從井裏打水,仔細洗了身子和頭髮。

像助八估計的一樣,還不到半個時辰波津就趕來了,講了原委,波津驚愕,但隨後就寡言少語地幫他換衣服,梳髮髻。

助八想要說婚事,大概是從波津平靜而麻利地爲他拾掇的身姿剎那間看見了家庭幻影的緣故。

只因波津在,他感到身邊暖烘烘,而且這時也清楚看見了鰥夫生活的扭曲。

「先前倫之垂說了……」閉着眼睛由波津梳理,助八說。充滿幸福感。「要是你也願意,我想你來我家……怎麼樣?」

梳髮髻的手停下了,但波津什麼也沒說,又梳起來。過了一會兒,說:

「要是再早點兒能聽到這話就好了……」

「……」

「前兩天跟別人訂婚了。」

「啊!」助八說。彷彿一下子醒過來,爲自己的一相情願而羞愧不堪。「這太失禮了。那就不該讓你做這種事呀。」

「沒關係,叫我來我很高興。」

「不過,恭喜你。」

「哪裏呀,也不是那麼值得恭喜的事。」波津小聲說,「那位大人有兩個孩子,年齡也太……」



穿過街巷前往殿村宅邸所在的鷹匠坊,一路上,波津的話在助八心裏翻上翻下。對於波津,對於自己,好像弄出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助八少有地心情沮喪。

這可不行……

助八搖搖頭,要趕走波津的幻影。心裏想事,腳不停步,收住腳步時自己已經站在總領殿村彌七郎的宅邸前。

門大敞四開。踏上低矮的一排石階,在門前站住。只見宅院裏空空蕩蕩。家屬獲允,今晨早早就走了,奔往藩境,現在應該只剩下殿村一個人等着殺手。

但不見殿村,宅邸靜悄悄。助八解開短外褂的帶子,打開刀的鞘口,然後跨過寬闊的門坎,走進宅院。觀察了一下動靜,轉向能看見的房屋門口。

咣噹一聲,大門關上了。助八一下子甩掉外褂,回過身來。一個魁偉的人留意着助八,插上了門門。

「哈,這樣交手就不會有多餘的人。」

他拍打兩手這麼說,重新看助八。體貌趕不上甲田豐太郎,但畢竟身高肩闊,年齡大約有四十多。

眼睛圓圓的,鼻子盤踞在臉上,爲了嗅物的鼻子就應該這樣吧,所謂獅子鼻。薄嘴脣長長地抿成一橫。這就是第一次近在咫尺看見的殿村彌七郎的相貌。

據說殿村繼承家業之前在江戶修煉直心派十餘年,歸藩來刀法無敵。不過,這是十幾年前的老話了。要說有隙可乘,也就是這一點,助八暗想,這時殿村拋過話來:

「藩府差遣來的,應該是不得了的高手吧,卻不知道名字,報上來。」

「伊部助八。」

「伊部……呵呵,那麼說你是慈左衛門的兒子嗎?

助八說是的,殿村用輕蔑的眼光看助八。默不作聲,久久凝視,之後點一下頭,仰面朝天,很開心似的笑了。他把肩上束衣袖的帶子重新系了系,說:「好,香取派,開始吧。」

助八拔出刀,刀尖迅即指向對方的眉心。這時殿村的裝束才進入他眼中。殿村彌七郎下穿便於行旅的肥筒緊口褲,腳蹬草鞋,看意思是宰了助八就奔出藩鎮。想到他或許就是爲交鋒才這身打扮,助八感到脊背發涼。

對手是一個劍魔。剛纔的笑大概是看出殺手助八是一個好敵手,感到滿意。助八心想:不出所料,果然是一個勁敵。這個魔鬼間隔了大約五六丈,踏出左足,右手握刀下垂。不容再想,殿村已經像是把刀高高扛在肩上疾奔過來。腰身沉穩,跑得很漂亮。

助八隻穿布襪子,踏牢雙腳,等待對方砍過來。一場持久的戰鬥開始了。



俯伏在地,頭耷拉在雙肩之間,助八用整個身體喘息。

心臟跳得簡直要裂開,氣喘吁吁,但逐漸平靜下來。擡起頭,看看倒下的殿村彌七郎。

在幾近一個時辰的交鋒過程中,太陽西斜,消逝在薄雲之中。殿村的身體一動不動地橫在開始覆蓋地面的暮色中。

助八站起來。用失去了力量的腿蹭到殿村旁邊,再次確認生死,把拭了刀上血跡的紙塞進他衣袖裏。這是規矩。此時,好像太陽從雲隙間出來了,秋天的疲軟陽光灑在殿村的遺骸上,照見從肩頭的傷口露出來的白骨。

助八的臂和腿也受了兩處傷。解下束袖的帶子勒在腿上,拾起外褂移步。

從便門出來,一個束起衣袖、頭扎抹額的人悄悄從暗地走出來,問道:

「完了嗎?」

像是大監察的手下,說話小心翼翼。「完了。」助八回答。

「啊,大門關上了,後來就什麼動靜都沒有,真叫人揪心。哎呀,受傷啦。」

「啊,擦破了一點兒皮,剩下的就拜託了。」

助八說,邁步走去,那個人說路上小心,然後揮手發出信號,於是殿村宅邸旁邊出現一隊人,手持長槍,從助八剛纔出來的便門像溪水一樣流進了宅邸。

一邁步,傷口就疼得不得了,好像又開始流血了。挑沒人的路走,太陽完全落下去,微微泛白的暮色降臨到街鎮上。

讓老奶奶燒洗澡水。

必須先處理傷口,助八想,但覺得就一個人沒有把握。大概馬上去醫治的好,可哪裏有醫生也不知道。

波津也許知道吧,但她應該已經回去了。波津說不等您回來了,小聲說祝您取勝,把助八送走。

這是當然的,因爲跟她毫無關係,助八想。突然,一種以前不曾感覺的強烈的孤獨感緊緊裹住他。咬牙忍痛繼續走。他沒有意識到,有發燒的徵兆,腳下略微打晃。

總算捱到了居住的街巷,眼睛摸索到自家的破門時,看見門前昏暗的路上站着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助八站住了。

助八一站住,黑影便跑了過來,木屐聲聲,微微泛白的臉是波津。助八以爲出現了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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