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觀與次郎
黃昏清兵衛 by 藤澤周平
2020-2-13 18:40
一
藤江與次郎是郡鄉總管的下屬。工作多是巡視鄉村,這天視察了小阪郡水無村種植的漆樹,傍晚回到藩城。
數日前,藩內颳了一場大風。有一個村子,暴雨交加的大風颳壞了幾戶人家的屋頂、牆壁,還有人受傷。各地公衙剛剛估產定租,大爲驚慌,趕緊查看各村水稻的災情。郡鄉總管屬下的人也一樣忙碌,巡察藩內的河川,確認各村上報的山林災情,分頭奔走。
與次郎今日去水無村也是爲查看今春藩府獎勵種植的三千株漆樹苗受災的情況。漆樹在水無村後面聳立的鳥越山麓長得很齊整。
風雨之災並不像村裏呈報的那麼嚴重。誠然,一眼看去差不多一半苗木被風吹倒,或者連根拔起,但大都扶起來就行,非重栽不可的苗木頂多有二百多株,還不到一成。
與次郎和跟他一同去的雜役山口源助召集村民講解,源助指導了扶植的要領、堆肥使用方法等。源助是在郡鄉總管手下幹了四十年的老人,植樹技術很老練,村民都遜他一籌。
回到藩城,山口源助要去工具倉房,與次郎和他道謝分手,進了司農宅邸。看了看辦公房,人影寥寥,寬敞的房間裏只有四五個人伏案。
在司農宅邸裏辦公的部門都是管理農村的,多數人跑外,平時大體就是這種情形,而一路之隔的衙署是一些計賬的、採購的、管倉庫的,齊刷刷地在各自的部門裏伏案勞形,兩邊略異其趣。颳風下雨時辦公房裏擠滿了人,但也有相反的時候,這種日子只留一個人看守,全都跑到外邊去。無論晴雨,負責鄉下的人總是在外面忙,悠然伏案比較少。因此,這份差事第一要不怕使用體力。
「頭兒還在嗎?」
站在廊下問,一個姓原口的年輕人正盯着攤在桌案上的山形圖,擡頭看了看與次郎。
「啊,回去嗎,辛苦了。」原口周到地說,告訴與次郎,總管還在自己的房間裏。「好像有客人。」
「客人?」
與次郎盤算起來。馬上到下班出城的時辰了,他想趕緊把視察結果報告給總管,商量一下補栽苗木的安排,寫成公文完事。「客人是誰,不知道嗎?」
「呀——」
「大牧坊的三浦屋喲。」
別的人回答,是跟與次郎同爲下屬的諏訪莊兵衛。四十出頭兒,一個好心眼兒的同僚。
諏訪用明白與次郎心情的口氣加了一句:
「大概不會是密談,不要緊吧。」
「是嗎,那我去一下。」與次郎說。
可是,儘管諏訪那麼說,郡鄉總管的房間裏迎接與次郎的卻是不自然的沉默。說可以進來,但總管片岡孫左衛門和油商三浦屋喜平都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注視着與次郎。
與次郎簡短地報告了水無村漆田受災的情況。
「另外,受災的苗木估計有二百六十株,山口說最好馬上就補栽……」
「交給你處理。」
「苗木聽說深田村的作左衛門和日向村的重藏那裏有,用誰的呢?」
「和源助商量決定吧。」總管說,似乎不大感興趣。可能覺察到這一點,又略爲口快地補充說:「提出公文,讓財務出錢。公文格式會吧?」
這就足夠了,與次郎趕緊離座出來。他覺得不可久留。
他們在幹什麼呢……
與次郎回到辦公房,一邊在自己的桌案上研墨,一邊重新尋思剛纔去過的郡鄉總管房間。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總管和三浦屋在密談什麼事。與次郎前面有紙窗,正當落日,像點了燈一樣通明,但總管的房間在後面,黑糊糊發暗。兩個人在裏面也不點燈,臉對臉小聲談什麼事。只能認爲是避人耳目的密談。
不知道內容是什麼。估計自己也不可能知道。與次郎心想,卻也並非一點兒譜都沒有。最近藩裏流言頻傳,是關於改革的事。那些流言主要是藩財政陷入困境以後出來的,人們見面就竊竊私語。
根據風傳,爲解決近幾年越來越嚴重的財政困難,兩派提出改革方案,分別遞到藩主手裏。因爲是改革,所以否定提不同意見的對方的語氣就不免尖銳,兩派的對立也自然被言辭煽動得更加嚴重。人們不敢大聲嚷嚷,就這個緣故。
雖然職司郡鄉的總管與鎮裏的富商搭配很古怪,但總管房間的低語有一種似乎跟改革有關的密談氣氛。不能說跟那種人沒有關係。藩政改革且不說規模大小,最後必演變爲政變形式,那時將動用鉅額的金錢,當然就也有三浦屋暗中活動的餘地。如果拿改革這句話說事兒,郡鄉總管跟三浦屋碰頭也就一點兒不稀奇。
那樣的話……與次郎想,別尋思了。
距今十二年前,與次郎十六歲的時候藤江家被捲進藩派閥抗爭,嘗過一次苦頭。父親所屬的派閥失敗,俸祿被減掉一半,世職也由代代財會變爲跑鄉下。
那次政變豈止減俸,很多家被禠奪世襲,沒收房屋,甚至死了兩個人,所以不敢發牢騷,但父親半左衛門此後就經常臥病,兩年後故去,顯然是處分導致的頹喪所致。
臨終,半左衛門看着與次郎,拼命要說什麼事情,但沒發出聲音就嚥了氣。
「好像要說什麼吧?」
與次郎問,母親停下拭淚的手,歪頭想了想,說:「是讓你不要摻和爭權奪勢的鬧騰呀。」
說了這話的母親五年後也病故。本來就體質羸弱,因世職有變而搬家,生計窘迫,老伴病死,這一連串的環境鉅變每次都給了她沉重的打擊。
那時的派閥之爭估計也打出改革的旗號。竟至奪去父親性命的強行改革成功與否,沒過幾年又叫嚷改革不就是做出了的回答嗎。
改革如果是這樣的,就不要參與了。與次郎鋪紙搦管,開始寫要向財務部門提出的公文。
二
辦好公文,又寫完日誌,來到外面,外城佈滿了日落後亮得出奇的光。太陽落下去了,餘光卻停留在藩城上空一片漣漪般細碎的雲上,又從那染成橘色的雲上灑到地上來。
外城的建築上,冷落的廣場當中都瀰漫着淡淡的光,但廣場角落、建築後面涌動着不容置疑的黃昏薄暮,再過一會兒,外城飄溢的光一掃而盡,城內就將被昏暗籠罩。
放工出城的時刻早就過了,廣場上,建築之間的寬闊道路上看不見人,只有出城用的正門前面有二三人影,大概跟與次郎一樣,處理工作費工夫,收工晚了。
可是,與次郎出了城門,走過橫跨藩城前面的河上的橋,那些人影還在橋附近晃盪。還沒來得及想他們走得可真慢,先就覺得那些人好像看見了自己,放慢腳步在等着自己趕上來。
因爲人有兩個,一個是與次郎認識的。街鎮靠北頭的五軒坊有一個叫矢崎的直心派武館,這個人是和與次郎一起在那裏練武的三宅俊六。他回過頭來。
「直接回家嗎?」
「啊,是的。」二人停步,所以與次郎只好趕追到了一起,「我不喜歡路上去別的地方。」
聽與次郎這麼說,三宅跟另一個人迅速地察看了一下週圍,然後邁步。方向是與次郎家所在的方向。
三宅又說:
「近來好像沒去武館呀。」
「沒有時間。」說了之後,與次郎又加了一點兒譏諷,「因爲上山下鄉喲,哪能像你那樣端坐案前,鼓一響就放工。」
「但是有歇班吧。」不知是役聽出與次郎的譏諷,還是故意不接茬兒,三宅依然正經八百,「師傅讓你偶爾露露面,意思是你來給訓練訓練年輕人。」
與次郎苦笑。過了二十歲,與次郎習武好像一下子開了竅,竟是所向無敵的景象。
那時矢崎武館的代理師傅是如今當御書院監察的兼鬆重助,但與次郎屢屢劈砍兼鬆,弄得他很不悅,而且他跟其他武館比試也不曾敗過。大概三宅和師傅矢崎佐次右衛門把那時的與次郎放在了心上,可是與次郎想,現在的自己不一樣了。
原來他近年來竭力工作,以求無大過,斷然不再去武館。估計武藝也完全退步了,與次郎心想,沒有過去那兩下子啦,但並未說出口。因爲很顯然,三宅和另一個年齡更大些的人並不是要說武館的事,而是有其他事情纔在這裏等着他。
三宅俊六果然說了出來。
「想跟你說幾句話。」
「……」
「今晚喝一杯吧,不會用多長時間。」
「說什麼?」
與次郎說,三宅回頭向另一個人遞了一個眼色,然後換了一種口氣: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丹羽司藩使,見過吧?」
「沒見過。」
與次郎側身回頭,向丹羽鄭重示意。
藩使是上等藩士的職務,食祿三百石以上,進藩城上班有僕役跟從。這位上等藩士是獨身,跟近侍隊的三宅同行也令人驚奇,但是一聽到丹羽,立馬就明白了。
無疑是丹羽家族的。
丹羽家族是經常有人出任藩府執政的名門,現在中老丹羽弓之丞是丹羽正宗的戶主。這次一派的改革方案就是由丹羽弓之丞提出來的,這點兒事連與次郎都知道。
他知道三宅要說什麼。暗恨被他們看見,不得不同行,但轉念又想,說不定身邊這二人當初就是爲了他而埋伏在那裏。倘若是這樣,或許風傳的兩派拉人也到了最終階段。
正尋思在哪裏找一個漂亮的藉口溜之大吉,三宅簡直像看透了與次郎的心思,用焦急的口氣說:
「今夜在同心坊的寺田宅邸有集會。」三宅一口氣說了之後,又掃了一眼四周。河岸路上一片濃重的暮色,不見人影,他還是壓低了聲音。「一起去集會吧。啊,說真的,有人讓我務必把你拉來。」
「今夜我不方便。」與次郎冷漠地說,「家裏要來客人。」
「別瞪着眼睛編瞎話啦。」三宅苦笑,但聲音還是很從容。他比與次郎大一歲。「畑中派找過你了嗎?」
「沒有,沒那個事。」與次郎說。
畑中派是限丹羽弓之丞對立的派閥。被推出來當核心的是家老畑中喜兵衛,但也有傳言,說他沒有統率一派的器量,實質上發號施令的是總領淵上多聞。
「丹羽派畑中派都與我無關,我生性不喜好拉幫結夥。」
「好像大家都叫你壁上觀與次郎……」三宅在口吻里加了一點兒威嚇,「現在可行不通了。」
「……」
「挑明瞭說吧,」三宅的聲音又調和起來,「對方頻頻在村瀬召集高手,野口甚平,峽田光之進,石冢半十郎,這些名字有印象吧?」
「好像。」
「村瀬的高手,他們跟你交過手。」三宅俊六挑唆似的說。
村瀬,說的是村瀬彌市郎,當過藩的劍術教頭,在鎮上開了一家單刀派武館,現今在藩士子弟中也最有人望。
「意圖不清楚,但不知什麼時候對方拉攏了他們。不能置之不理,這邊也要拉你入夥。」
「那可有點兒把我高估了。」
三宅駐足,看着與次郎,用含了點兒怒氣的聲音說:
「這是什麼意思?」
「最近木刀也不曾摸過,唉,沒有用處啊。」
「完全是打算逃避。」三宅說。
始終默不作聲的丹羽司第一次插言。
「今天就這樣吧。」聲音有藩使的穩重與深沉,「藤江也想想,還有工夫。」
「就此告辭。」
與次郎說,二人點頭,在濃重起來的薄暮中返身快步走去。與次郎被解放,長出一口氣。
哪邊都不……
與次郎想,看來鬥得相當激烈。拋開主義、主張,直接推動那些加入派閥的人的,是所屬派閥順利取勝時分得一份利益的夢想,飛黃騰達。在這個意義上,政爭也像是打仗。
跟打仗-樣,派閥的勝敗不容預斷,所以人不得不孤注一擲,爲所屬派閥賣命。看來丹羽派與畑中派的鬥爭進入了這個階段,但是能放過我吧,與次郎想。
唉,不參加派閥有損失,但只要能維持世襲,不毀了門祚,那不就很好嗎?這想法未免消極,恐怕與看見父親這位值得尊敬的好男兒受到處分以後一下子變老,日益憔悴,好似喪失了生活的勁頭兒似的,不無關係。行屍走肉一般,可不想變成那副樣子,與次郎想。妻是否也這麼想,卻是個疑問。
與次郎和瑞江尚未成年時兩家父母給訂了婚,但職務由俸祿一百石的財會變成五十石的管鄉村的之後,與次郎的父親向瑞江的父親提出解除婚約。
周圍的人,也就是除了瑞江的父親之外,所有的家屬親族都贊成與次郎父親的請求,只有瑞江的父親一個人頑固地不予接受。
結果,瑞江十八歲時如約嫁過來,還生了一個孩子,但總像有點兒不開心。而且,那種不開心的樣子於今如是。
按說瑞江是要嫁給食祿一百石、在藩府當差的,但對方忽然之間世祿減半,變成跑鄉下的,也許心裏不免有牢騷。就算那是姑娘家的虛榮,但實際上藩府賞賜的東西很少,房屋也是給鄉村管理人員住的長筒子平房。大概從世祿一百五十石的瑞江孃家看來,就是面臨了超乎想象的儉樸生活。
不過,瑞江是堅強的姑娘,對新生活也冷靜應付。學會了花錢,巧妙地操持家務。會漬菜,會縫紉,從不說家計難,回孃家也不抱怨。但要說她已經習慣苦日子,現在過得很開心,與次郎覺得也並不是。
瑞江從小就極要強。來自良好家教的開朗性格甚至讓別人也心情舒暢,可是過了門以後她失去那種明快,變成了默不作聲、難得一笑的女人。
這樣子的瑞江也不是不可以被看做因爲她已不是姑娘而是有夫之婦了,但丈夫與次郎認爲不是的。瑞江心底一定隱藏着對現在境遇的難以消除的不滿。不然,爲什麼像現在這樣變成了一對往往每天連話也說不上幾句的陰沉不融洽的夫妻呢?與次郎雖然這麼想,但對妻的不滿卻也一籌莫展。
「傍晚杉浦大人的夫人來過。」與次郎在拘謹的沉默中吃完了晚飯,瑞江上茶時好像突然想起來,說。
杉浦夫人是與次郎的表姐織尾。真稀罕呀,與次郎說。
「有什麼事嗎?」
「說是從廟裏回來,突然想起來,順路來看看。說您不在就算了,沒說什麼事。」
「咦,什麼事呢?」與次郎說。
和織尾還是三年前在親戚的法事上見過一面。這時候突然來,看來有什麼事。
「像是有急事嗎?」
「這個嘛……」這回是瑞江納悶了。不過,她的表情是不認爲織尾突然造訪有多麼要緊。「也說了好像求您什麼事,但急不急……」
「可能是那件事吧。」與次郎半是自言自語地說。
織尾的丈夫杉浦作摩有才幹,年輕輕就當上總管,現在是巡檢。俸祿也由織尾過門時的二百石几次增加,已經三百五十石,被視爲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恐怕在此次藩政改革中也屬於哪一派,並充當核心人物。
或許要拉他入夥,這麼一想,與次郎的興趣就倏然從漂亮的表姐身上離開了。
三
半個來月後,與次郎在寺坊突然遇見了表姐織尾。
「啊呀,與次郎!」織尾說。
織尾比與次郎大三歲,已經過了三十,但天生麗質,也越來越洗練,胸腰豐滿,變成了貴婦。
「今天歇班嗎?」
「是的。」
「那是什麼?」
織尾探看與次郎腰間掛的網兜,知道里面裝的是黃雀、伯勞、麻雀等小鳥的屍體,啊地後退了一步。
重新看了看與次郎手持的捕鳥竿。
「捕鳥嗎?」
「對。」
「可別拎着那麼血腥的東西在廟前過呀。」
「沒出血……」
好像抗議表姐說教似的口氣,與次郎把網兜舉起來,立刻想起裏面有一隻用小刀殺死的山雞。
「啊,是山雞。」與次郎說,「發現它在樹叢中跑,打死了。對了,給你吧,很好吃呀。」
「不要,不要。」
織尾擺手。看她害怕的樣子,跟從的小女僕忍不住露出白牙笑了。
「哎,拔了羽毛煮煮,很好吃的。」
「我可不要。」
「那就自己拿回去吃。」與次郎把網兜掛回腰間,說,「今天去廟裏燒香嗎?」
「不是,來商量一下做法事。」
「對了,前些日子聽說來過我家,是不是有什麼事?」
「已經完事了。」織尾說。
但這時她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就對女僕說,要跟這個人說點兒祕密的事,你稍微離開點兒。
看着女僕如言走出十來步遠,織尾挨近與次郎,還壓低了聲音。
「杉浦去江戶了呀,是藩主叫去的。」
「咦,什麼時候?」與次郎說。
比起這句故作神祕的話來,表姐身體發出來的香甜氣味更讓他心猿意馬。
與次郎過去偷偷給這位表姐寫過情書。聽說織尾訂婚,一直被如花似玉的表姐吸引的與次郎抑不住離別之苦,寫下了綿綿長久的思慕之情交給她。
可是回到家裏,想想自己乾的事,與次郎臉白了。好像睡醒了一樣,看出了所做所爲的愚劣。想到自己幹了男子漢不該乾的事,不禁渾身冷汗淋漓。織尾讀了信,恐怕要捧腹大笑,肯定會蔑視我寫的無聊情書。這麼一想,剛纔涼得像冰一樣的身體又被恥辱感弄得火燒火燎。
僅此而已還可以,但想到了最壞的地步:表姐會不會美滋滋地把信給人看呢?看哪,看哪,與次郎的信!想象着性格開朗的表姐這樣叫着,在家裏把情書給這個給那個看的景象,與次郎羞得要死。甚至有點兒想吐,心情壞極了。
苦悶了兩三天之後,與次郎去表姐家想把信要回來。於是,表姐做出一副很老練的神情把他帶到院子裏。
「與次郎,你幾歲了?」
「十五。」
表姐用刮目相待的眼神盯着他看。現在與次郎高多了,但那時表姐個頭高。
織尾用教訓的口吻說:
「十五歲,給女孩子寫情書可不叫人佩服。」
「是。」
「男孩子還有該乾的事吧,學問啦,練劍啦……」
「是的。」
「看來是覺察了這一點,來把信拿回去吧?」織尾說着,突然把身體湊過來,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拿出信,交給與次郎。又壓低聲音說:「我一個人看過,此外誰也沒發覺,放心吧。」
與次郎點點頭。放下心來的同時感覺到表姐身體上發出來的甘甜香氣,他感傷地嗅了嗅。
織尾好像看透了他這種心情,把身體靠得更近,還拉起與次郎的手,啪啪地拍打手背。
「這件事是我們兩個人的祕密,對誰也不能說。」
「不過,挺會寫信呀。我已經有主兒了以後才寫,晚啦,真夠遺憾的。」
織尾似乎發覺自己的話說得輕佻,咦地笑起來。聽着那快活的咯咯笑聲,與次郎覺得她是比自己大不止十歲的大人。
從此與次郎在這個表姐面前擡不起頭。
「啊,什麼?」與次郎說。想陳年舊事走了神,心不在焉地聽到織尾好像說了一句現在別充耳不聞。「你說害怕,誰害怕?」
「杉浦呀。不是說害怕,是說好像那樣。你認真聽人家說嘛。」
「對不起。」與次郎道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以免惹對方生氣,「是說巡檢出發前好像害怕什麼嗎?」
「是啊。」
「嗯,可能有什麼讓他感到身邊有危險。」與次郎說着慎重問道,「藩主有什麼事,巡檢講了嗎?」
「聽說遞到藩主手上的改革方案有兩個,知道嗎?」
「嗯,知道。」
「杉浦是去談關於方案的意見呀。來江戶,考慮雙方的方案提意見, 這麼命令的。」
與次郎打了個冷戰。
「還有人知道此事嗎?」
「這個嘛……」織尾優雅地歪頭想,「命令是直接下達的,在家裏一切都保密,但不知江戶那邊怎麼樣。萬一泄露,這邊也會馬上來通知吧。」
「現在藩內分成兩夥,聽說了吧?」
「知道呀,畑中大人與丹羽大人的幫派吧?」
「對,巡檢支持哪一邊嗎?」
「沒有。」織尾搖搖頭說,「藩主來叫他,就因爲知道他哪邊都不參 與,立場公正。」
「噢,是嗎。」
於是想,杉浦作摩被藩主召去,就處於畑中、丹羽兩派矚目的立場。 藩主把杉浦叫去江戶諮詢,這種祕密恐怕是保不住的。
它沒準兒會從哪裏泄漏,像織尾說的那樣傳入兩派的耳朵裏。這樣一來,兩派就都要考慮拉攏杉浦作摩,以利於自己的改革方案。而且, 假如不允諾,甚至會考慮除掉他。這兩種考慮互爲表裏。
與次郎想,織尾的丈夫害怕很自然。杉浦作摩出藩前往江戶,兩派的人會不會在途中接觸他呢?
「噢,那怎麼了?」
「所以去求你呀,想讓你把杉浦送到關口,可你不在家。」
「我真不知道這些事。」與次郎說,「再打發人來一趟就好了,那我 就能護送……」
「不過,不要緊吧。」織尾說得很輕鬆,「要是出事,這時候早就來 通知了。」
「回來時更危險。」與次郎說,「一旦作摩的意見如何之類的消息從 江戶泄漏出來,就不可能平安無事喲。」
「說是回來的時候有伴兒,不用擔心。」織尾說。
四
下午兩點多下起來的雨傍晚也沒停,但雨腳不猛了,打開辦公房 的紙窗,只見和剛下時一樣好似霧的雨濡溼了城內的樹木、建築。
早回來對了。與次郎想。
他今晨早起去了水無村。
補栽被大風折斷的漆樹,作業上午就順利結束。然後到村主管家,被招待了一頓午飯,這差事也就這麼點兒好處。吃飯時變了天,所以歸途投繞到鄰村察看杉林,徑直返回了藩城。
看來還有人像與次郎一樣看天氣情況就提早結束了跑外,辦公房裏比往常人多。這些人閒坐在桌案前,放工的鼓聲一響就立刻此呼彼應地開始收拾東西走人。
與次郎也收拾桌案,出了辦公房。外面早早被薄暮籠罩,寒氣砭膚。這是一個彷彿讓人想到冬天終於來到身邊的冷颼颼的日暮。有人打開早預備好的傘,有人頂着雨,還有人從哪裏找出來蓑笠戴在頭上,也有人合打一把傘。與次郎在司農宅邸的檐下眺望了一會兒從前面路上往家走的人,隨即死心塌地,加入了人流。望到猴年馬月也不會過來一個人說一起打傘走吧。雖然是雙雙忽忽的細雨,但走出幾步衣服就溼漉漉了。
與次郎想,就是怕挨澆才提早結束了工作。出了城門就用布巾蒙起頭臉往家跑吧,這麼想着往懷裏擁時,有人從旁邊招呼。「一起打傘吧,藤江。’
對這聲音有印象。回頭一看,果然是藩使丹羽司。與次郎慌忙推辭。跟這位令人拘謹的人打一把傘走路.還不如淋溼的好。而且,認識他的人多,合打一把傘往回走,轉眼之間就會傳開,說好像藤江也終於加入丹羽派。
「多謝,還是請先走吧。」
「不必客氣嘛。」丹羽說,聲音有風度,有深度,讓人覺得藩使就該是這樣。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與次郎對他敬而遠之。「沒什麼,並不是要送你到家,就到佐竹坊拐角,一起打傘到那兒,然後你自己往家跑。」
「啊。」
「而且還有點兒話跟你說。」
被這麼一說,就不好說那您還是頭裏走吧。與次郎道謝,鑽進丹羽擎着的傘下。
丹羽穿的衣服發出高雅的香氣。與次郎頓時緊張起來,但丹羽用漫不經心的聲音說:
「聽說三宅俊六受傷了吧?」
「一點兒都沒……」與次郎看看丹羽的臉,「什麼時候?」
「三天前。跟對方發生了一點點衝突。」
「動刀了嗎?」
「啊,是的。除了三宅,還有兩個人受傷,因爲彼此都拼命摸對方的動向,有一點兒由頭就拔刀。」
「俊六傷得重嗎?」
「不重。說是兩三個月就能好利索,不過……」丹羽說。
這時有一個矮胖的人從他們身邊超過去,腳步匆匆。
「是郡鄉總管。」薄暮冥冥,丹羽卻能看清是與次郎的上司。他放低聲音說:「片岡是對方的,那麼匆忙,看來是今夜又有集會。」
「啊。」
「沒拉你加入畑中派嗎?」
「沒有。」
「唔。」丹羽沉默不語了,像是在沉思,但很快又接着說,「片岡很能幹,早晚來拉你,要注意。」
與次郎沒應聲。丹羽說,對了,想起來了。
「聽說你跟杉浦巡檢是親戚?」
「我的表姐嫁給他。」
「杉浦要再次去江戶,聽說了嗎?」
說完,丹羽用敏捷的動作查看了一下身後。也許所謂有點兒話,這就是正題。
與次郎沒聽說此事。
「咦,還要去嗎?」
「這次是過了年,開春去。」丹羽屬於瞭解內幕的人,口氣反倒有所節制。「大概藩主的意向是要在來春回藩之前拿出自己的意見,決定改革方案,所以上次把杉浦召到江戶。」
丹羽說,藩主召集研討改革方案的是巡檢杉浦作摩、人在江戶藩邸的近侍總管牧參左衛門、近侍長仁科權四郎三人,都是藩主當世子時就服侍左右的近側之中的近側。
「方案的採納大致有了日期,但三人當中卻有一人提出要慎重。好像是說因爲事關藩的將來,舉足輕重,所以應該把結論拿回藩裏,普遍徵求一下元老們的意見。」
「……」
「徵求意見之後再最後決定,而這個任務當然就交給了回藩的杉浦。他極其祕密地造訪元老,帶着他們的意見再度去江戶。」
「不有點兒過分謹慎嗎?」與次郎說,「一旦藩主決定了,就不會再有人提出異議……」
「可是,也不那麼容易。」丹羽說,「大家都知道藩主才智過人,但畢竟還年輕,就是說,還不具備先藩主的尊嚴,所以方案未被採納的一方會陽奉陰違,不依從新的改革方案,也不難想象。」
「那樣的話,改革很可能遲遲不能推進。當然,那不是我這派。我這派不幹那種拖後腿的事。因爲慮及這一點,所以要加上元老們的意見,使採納有全藩一致的分量。杉浦的任務很重要。」
說到這兒,丹羽止步。周圍已經黑得看不見他的臉,但與次郎也知道,這裏就是佐竹坊的拐角。
丹羽站着又說道:
「很重要,但也是極其危險的任務。」
「我也這麼想。」與次郎說。
藩裏只有織尾的丈夫杉浦作摩一個人知道身在江戶的藩主對改革方案的意見。現在他又第一個知道藩裏的元老們,即藩主家族、舊執政這些人,對兩個改革方案的態度。
萬一泄露,得知作摩手裏拿着對本派方案的否定意見,那一派當中就會有人跳起來加害於他。丹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既然這麼說,丹羽一定已經從絕密渠道查明,迄今爲止有關改革方案的進展對丹羽派有利。
考慮丹羽是這樣的口吻,與次郎說:
「杉浦那邊我去看看吧。」
「那太好了,以後杉浦對於藩是很重要的人。」對合用一把傘道了謝,丹羽說不用謝,好像突然想起來,又把傘擎過來。
「上次說過的參加我派的事後來考慮了嗎?」
「啊,還正在考慮。」
說完,與次郎從傘下飛奔而去。
五
與次郎掛記丹羽司在傘下說的話,本打算去一趟杉浦家,提醒一下作摩或者表姐,但事後視察山林,夜不歸宿,回來又忙着處理事務,很晚都不能下工,結果去杉浦家已經是遇見丹羽半個來月之後了。
出家門大約是晚上七點左右。半個來月之間,季節驟然是冬天的模樣,早晚都寒冷透骨了。那天夜裏,與次郎把一隻手揣在懷裏,一隻手拎着燈,冒着寒冷走在昏黑的街上。
杉浦家在內匠坊,從與次郎家往北步行兩刻鐘就到了。
說是去看看,可事情並不簡單呀,與次郎邊想邊弓着揹走路。弓着背,抽着清鼻涕,心想自己這副樣子可不像巡查守護以備萬一的。
但走進內匠坊,來到能望見杉浦家的地方,那種敷衍了事的情緒一下子飛散。燈光下,只見門前黑黢黢站着幾個人。
與次郎止步,一個人走過來。身材高大,怪怪地用布遮住臉。
「去哪裏?」過來的人說,站在前面堵住去路。
「去杉浦家……」
「這麼晚了?」
「還不晚,八點都不到吧……」
與次郎生氣了,但心裏更深處也隱隱恐懼,這些人是什麼人?爲杉浦擔心的變故已經發生了嗎?
與次郎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
「去杉浦家有何貴幹?」
那個人完全不理睬與次郎的詢問。措辭彬彬有禮,但是有一股子不許再往前邁進一步的可怕的意志。
「杉浦是我親戚,探親非說出理由嗎?」
「哦,是藤江呀。」後面那夥人當中有誰這麼說。壁上觀的與次郎嗎?另一個人說,幾個人壓住聲音竊笑。
「對不起……」與次郎面前的人仍然用溫和的口氣說,「今夜就請回,明天再來吧。」
「爲什麼?」與次郎說,「沒有聽你擺佈的道理嘛。」
讓我過去,與次郎說着往前邁步。那人迅急出手,用大手掌推與次郎前胸。他的手是溫和的,但含有堅決的力量,不拔刀就不可能過去。
怎麼能拔刀呢,連他們的真面目尚不清楚。與次郎說:
「想要幹什麼?」
「挑明瞭吧,」那人忽然軟下來,「今夜我們跟着來的大人正在和杉浦大人商談,請不要打擾。」
「原來是這麼回事。」
與次郎的腦海裏猛然浮現的是淵上多聞的名字。登門造訪作摩的大概是淵上,傳聞他其實是畑中派的盟主。或者是丹羽弓之丞吧。
「可我沒有特別要打擾的意思……」
「不,順便告知,我們大人的名字也不想被人知道。當然,明天聽杉浦大人說是無妨的。」
哼,好像對堵嘴滿有自信,與次郎暗想。這種陰損的做法確實像淵上,丹羽弓之丞更爽快。
淵上家久居總領之位,不見天日,淵上多聞繼承世系,自年輕時就一心要坐上執政當權的位置,把這次改革方案視爲最後的機會,盤算的是如能採納,則必能當上中老。爲此,淵上向市人大舉借債,用錢來維持派閥。
然而,淵上又擔心萬一失敗,表面上推出畑中,自己從不出頭露面。不消說,這是深謀遠慮,即使敗給丹羽派也不至於損傷門柞,連與次郎也漸漸聽到了這種傳聞。這個陰謀家淵上來跟杉浦談什麼呢,與次郎心緒不寧。
不過,他沉靜地問:
「看來今夜最好就這麼回去了。」
「這是明智的。」魁梧的對方說。
「想問一件事。」
「什麼事?」
「你們不會對杉浦有反常的舉動吧?」
「不會的,我們沒接到這種命令。」
「以後有什麼反常可饒不了你。哼,誰在裏面,我心裏可大致有數。」
說完,與次郎轉身。心想,要追上來吧,但沒人追上來。
回到家,家裏竟然來了客人。看鞋子是男人。與次郎正要進屋,聽見妻子的聲音,又退回外屋。
「不是說又有人受傷了嗎?」妻子說,「不管畑中大人那夥多麼有優勢,也不要拉我家與次郎摻和那種危險的集會。」
「可是,怕危險就不能出人頭地呀。」說這話的聲音是內兄內藤勝之助。勝之助是瑞江的長兄,內藤家的戶主。「要說與次郎對派閥不感興趣,也是你的緣故呀。在我看來,你和你丈夫過於畏首畏尾。藩裏要一分爲二,你們夫妻倆這就落後於潮流。」
「……」
「那就只能一輩子住這種長筒子平房,當一個四處跑的小吏。」內兄說得毫不客氣,「告訴他,現在正是好機會,把這個家恢復到原來的一百石俸祿。還不晚,我從中說合,畑中派會高興歡迎他。」
「多謝,但不行。」瑞江斷然說,「從哥哥大人看來,也許我們家過得慘不忍睹,但近來已經習慣了。現在的平靜日子能繼續下去,不出人頭地也可以嘛。」
「你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內兄說,「好像窮日子過上癮了。」
與次郎咳嗽一聲,關門特意弄出動靜。
進了餐室,內兄難爲情地轉向與次郎,還是勸他參加畑中派,但或許看清了無望,只隨便動員幾句,閒聊了兩刻工夫就走了。
與次郎對妻子說,斟熱茶。
「剛纔的話聽見了。」與次郎說,瑞江啊了一聲,臉紅了。「我一直以爲你對現在的境遇不滿……」
「沒那個事。」
「可平常總像是板着臉。」
「是嗎,以後我注意。」瑞江低頭行禮,「因爲淨是些讓人擔心的事,太緊張了。操持家,照看孩子,又沒有母親。」
「那些辛苦我不是不知道。」
「但女人也有男人不知道的煩心事,比如生第二個孩子能不能養得起……」
「第二個?」
「您又要有孩子啦!」
瑞江說着,臉紅到了脖子,低下頭。與次郎露出久已不見的笑容。
「不要緊,生!總會有辦法。」
「不過,請不要爲此就考慮加入派閥,出人頭地呀。」瑞江說。
六
異變發生在二月的寒夜。接到通知,與次郎跑去,不一會兒就看見內匠坊的方向大火熊熊。一路疾奔,夜氣在耳邊嗖嗖作響,耳朵凍得像冰。
跑到了一看,杉浦作摩的宅邸完全被火繚繞,眼看要塌架了。火光中浮現鬧鬧哄哄圍觀的人,和登上三面鄰家屋頂的消防員身影。有一些人持長槍整治看熱鬧的人羣,像是管帶率領的一隊步卒。
與次郎發現那些人當中有一個姓戶田的,是矢崎武館的同門,在大監察手下當差。
「大監察的下屬來了,由此可見這不是一般的火災呀。」與次郎說。「說是有可疑之處,所以來了。」
「杉浦家的人呢?」
「全死了。」戶田簡短地說,又馬上更正,「不,只有一個人獲救。」
「誰?」
「上年紀的男僕,其他人都死了。」
戶田話音剛落,最後的房樑塌落,火柱忽地躥上黑暗的夜空,火花飛落到圍觀的人們頭上,一片騷動。
與次郎感到一種疑惑堵在心頭,問道:
「怎麼知道不是一般的火災呢?」
「還不清楚,今後要調查。」戶田說,「不過,問過周圍的人家,誰都沒聽見杉浦家的人喊叫。」
「沒聽見喊叫?」
「是的,沒一個人聽見。」戶田把眼睛轉向火場,「我們懷疑火災發生之前杉浦家的人已經被殺了。」
從廢墟中找出屍體,杉浦的親屬把全家下葬。與次郎也參加了葬禮。他後悔不迭,自責不已:預想到危險,就應該更認真地巡護杉浦宅邸纔是。
過了頭七,又過了三十五日法事,大監察方面什麼動靜也沒有。與次郎去找火災之夜說過話的戶田新藏,打聽後來的調查情況,卻不知何故,避而不見。戶田不在家,去大監察宅邸也抓不到影,甚至連有沒有像他說的那樣進行調查也不清楚。
三十五日法事做完後,藩府正式決定,立一個有血緣關係的少年繼承杉浦家。世系留下來了。
不當班的一天晚上,估摸了時間,與次郎悄悄造訪丹羽司宅邸。
「終於決定加入我派啦?」
丹羽照例用悅耳的聲音這麼說,但看看與次郎的臉色,改口說,好像有別的事。
「是杉浦那件事。」與次郎說,談了火災之夜戶田所言,但沒提他的名字。「關於此事,不知大監察調查了沒有,您沒聽說什麼嗎?」
「聽說了。」丹羽無精打采地說,「好像確實進行了搜查,但半途而廢。」
「中止了?」
「沒有證據。一個能當做證據的東西都沒有,再調查下去也投用。」
與次郎怒火中燒。即使沒有證據,罪行不也必定是某個人幹下的嗎?除了一個老爺子,杉浦一家人酣睡,一聲也不出地被火燒死,不可能有這種事。
「大監察是畑中派嗎?」
「不,千真萬確是我派。」丹羽困惑地看着與次郎說,「但事情複雜呀。杉浦之事,兩派都不想再碰,丟到一邊兒,好像心照不宣。就此罷休,我派給對方賣了個人情,哎,就這麼回事。」
「就是說埋葬在黑暗裏嗎?」
「嚴格地說,就是這樣,但是像剛纔說過的,沒有證據。在這種局面下再採取措施,作爲我們也力所不及了。不能疏忽大意。」看看與次郎的臉色,丹羽說,既然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那就再說幾句實話。「杉浦一家被殺害的疑惑確實大.你認爲是誰幹的?」
「我認爲是淵上大人。」
丹羽默默點頭。
「二月初,杉浦大致收集完元老的意見,據我們打探,好像意見大體上對我派有利。這一點當然也泄漏給對方,所以,淵上也許找杉浦做了什麼工作。」
「……」
「加以威脅,讓他捏造對畑中派有利的意見拿到江戶去,但杉浦拒絕,就把他殺了,可能有這種事。」
「即使推測到這個程度,也不能搜查嗎?」
「難哪。」丹羽說,「如果有證據,就也能使之服罪,剷除一族,像淵上剷除杉浦全家那樣。可是,拿不出證據,那就辦不到,我方反而會受損。」
「藩主回藩,採納我派的改革方案之後,板上釘釘了,那之後大概就要以家臣爭鬥爲由處理那夥的人,不過,那個人會保全性命。」
「……」
「淵上是這種人,甚至有人認爲,除掉杉浦是對藩主的恫嚇,意思是你敢處理個試試。因爲是這種人,所以我們爲改革開始作準備,賣一個人情。」
與次郎心裏充滿了悲哀的失望。這樣一來,杉浦和表姐都不能瞑目了。
過了兩三天,與次郎登門看望三宅俊六。他被砍傷腿,已經痊癒出勤了,但臉色還蒼白。
「可能是村瀨武館的三個人。」聽了與次郎的話,三宅當即說,「恐怕是一聲不響地全殺了。那麼麻利,不是高手辦不到。」
肯定是之後把房屋點了火,三宅說。
「可未必三個人都參與。」
「當然,也許是其中的兩個人,也許是一個人,但是憑我的直覺,必然有一人有關係。」
砍我腿的是野口甚平,三宅恨恨地補充了一句。
與次郎接着問畑中派裏有沒有這樣一個高個子大漢,三宅說那傢伙長什麼樣。
「那是夜裏,臉蒙着,所以不清楚。」
「聲音呢?」
與次郎模仿了在杉浦宅邸前遇到的大漢的聲音,三宅立刻說:
「啊,那就可能是海保彌太夫,營繕隊的小頭目。」
問杉浦作摩也不會說了,但現在據三宅所言,與次郎認爲那個夜晚的客人是淵上無疑。
見了三宅以後,與次郎去找屬於畑中派的當年村瀨武館的高徒野口甚平、峽田光之進、石冢半十郎,但是像三宅說的那樣,找到他們不容易,即便找到了,也難以引到無人之處。
第一個找到的是石冢半十郎,入贅之家的世職是管記,所以相貌與行當大相徑庭。臉瘦得像狼,有點兒古怪的性格也一如既往。
「杉浦?事情聽說了,但與我無關。」
對與次郎的露骨問話,石家只是歪扭着瘦臉不悅地這麼回答。
但下一個找到的峽田光之進反應不同。他是美男子,成家卻很晚,一年前剛剛娶妻。來到他家,新婦露面,年輕輕的還像是少女。
「去外面吧。」
峽田一見與次郎,害怕妻聽見似的,心慌意亂地這麼說。然後就搶先穿街過巷,來到流經鎮西的菰田川岸邊。
「有什麼話?」
駐足回頭,峽田氣勢洶洶地說。
「那天晚上沒去杉浦宅邸嗎?」與次郎問。
「哪天晚上?」
「明知故問,裝糊塗沒什麼好處。」與次郎說,「當然是發生火災的晚上.殺人,然後放火吧?'
「你這是故意找碴兒!」
「不,知道是你乾的,想問的是有沒有野口。石冢沒參與,已經查清了。」
「什麼事,一點兒都不明白!」
「咳,這種態度那就算了,我只是把調查結果遞交給大監察。」
與次郎轉過身.間不容髮,峽田光之進飛快地拔刀砍過來。刀光反射早春的斜陽,讓與次郎覺察了他的動作。
剎那間單腿屈膝.弓背把鞘端傾斜,刺向後面,正中峽田心口窩。峽田仰翻在地,與次郎一躍而起,白刃抵住他脖子。
「你和野口的事我不說。只要我不說,藩主回來,你們也能躲過處理。但條件是說出下命令的人是誰。其實,我知道是誰,但要聽你說出來。」
藩主回到藩裏,昭示了藩政改革方針。不出所料,採納的是丹羽派的方案。
又過了一個來月,晉升丹羽派,處分畑中派。畑中喜兵衛被追究家臣爭鬥的責任,褫奪家老之職,世祿減半,禁閉五十日。以家老爲首,畑中派十幾人受到各種處分,但其中不見淵上多聞的大名。因爲儘管盛傳他實際是盟主,但不曾出頭露面,哪裏都沒有打出他的旗號。
這時候,藤江與次郎付諸行動了。已經弄清淵上多聞每月一度去謠曲會,回宅邸要深更半夜。與次郎小心翼翼,以免留下證據。只要沒證據,即便被懷疑也總能擺脫。
初夏,沒有月亮的黑夜,淵上的男僕拎着的燈讓與次郎捕捉到二人的行蹤。
他冷不防從旁邊襲擊,打落了提燈.用刀背擊倒沒來得及出聲的隨從,反手便盡力劈砍了淵上肩膀,之後踩滅提燈,從黑暗的街頭跑開。
彷彿聽見織尾說:與次郎,今夜做得乾淨利落,真漂亮呀,只我一個人看見了……就當做我們倆的祕密……
與次郎咬緊牙,繼續沿夜深人靜的街巷跑。像父親以某個時候爲界線眼看着衰老了一樣,他感到此刻自己的年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