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咋呼呼的半平
黃昏清兵衛 by 藤澤周平
2020-2-13 18:40
一
有一個方言叫咋咋呼呼,指的是稍有痛苦就鬼哭狼號地張揚.向周圍人訴說。這個象聲詞的由來現在一點兒都不清楚,翻看辭書,說是高鳴,就是嘎嘎叫的意思,並且引《萬葉集》卷十四的「筑波嶺上孤彗鳴,但聞嘎嘎不見影」這首歌爲例。或許咋咋呼呼就是從這兒來的。
不過,方言的咋咋呼呼好像與辭書說的高鳴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譬如,說某人咋咋呼呼,話裏含有一點兒瞧不起咋呼的人的韻味。總之,向周圍人毫不顧忌地泣訴或抱怨,沒耐性,對此的輕視與兀贊之高鳴略異其趣。
從以上內容來說,方言的咋咋呼呼似乎解釋爲悲鳴較爲正確,土木工程隊的摘木半平的咋呼即屬於悲鳴。
土木工程隊也有管賬的,那五個人成天在外城公務所的土木工程隊房間裏記賬打算盤,或者整理向財務部門提交的文書,而土木工程隊的其他人大都是野外工作。
而且工作地點偶爾在近處,如修復藩城裏面的建築、石牆、城稼,或者修繕家臣宅邸,但多半是遠離市鎮,去修整離藩城三十多裏的箭伏川土堤、鋪築藩內的主要道路、重新架設橋樑之類。
土木工程隊的任務是圈定工作範圍和監工,雖說並不夾在民工中挑筐運土,但當然也不能讓民工幹活,而自己躺在樹蔭下養神。整天站着,東指西指,即使不挑筐,但是搬大石頭也要伸手幫一把,風吹日曬,從箭伏川土堤工地回來便筋疲力盡。
修築工程有天不黑不收工的習慣,等回到鎮上,在藩城執勤的人早就下班了。雖然尤覺餓得慌,但身爲武士像摘木似的逢人就說累呀餓呀,那成什麼了,所以半平一開始咋呼,隊裏的人多半都耷拉着臉。
周圍人耷拉臉,小頭目婉言勸他改改枯噪的壞毛病,應該說還是有點兒作用的,近年就再沒人出耳朵聽半平咋咋呼呼了,只是冷笑,當耳旁風。
而妻子勝乃,半平咋呼也不冷笑。
「哎呀,累了,累了,呀,不行了。」
剛過三十的摘木半平大抵跟這種老氣橫秋的獨白一同進家來。
勝乃從後面的廚房說您回來啦。聽見這一聲,五歲和三歲的兩個孩子從起居室跑出來,跪在門口迎接父親。兩個都是女孩,半平非常疼愛孩子們。
摸摸她們的頭,然後坐下解草鞋。
「今天太熱了,這麼熱可真受不了。」好像說給背後的勝乃聽,半平提高聲音,「還幫着民工往車上裝木料,把手都壓了。哎呀呀,太疼啦……」
半平張開左手,舉起來,衝着從裏面射過來的光亮照看。小姊妹擔心地注視父親的手指。
「這可嚴重了,無名指的指甲一半變紫了。」
「啊,洗洗吧。」
出來的勝乃把水盆放到半平腳下,讓孩子們進去。半平又對妻子訴說:
「指甲紫了。」
「啊,那可不得了。」勝乃說,但看也不看半平張開的手指,馬上說起別的事,「您這麼累,對不起,從房後搬過來兩捆柴吧。想傍晚之前拿進來,卻忘得一乾二淨。」
「好。」半平說。
半平把解了一半的草鞋帶重新系上,出到外面。柴堆在房後循下。那裏完全黑了,半平走過去,蟲子朝他臉上猛撲。
就要撲到眼前,他出手抓住飛蟲。不料是一個放屁蟲,放出一股子惡臭。
「唉喲,唉喲,唉喲。」
一連聲地叫着,把蟲子丟回了黑暗的草叢。腳下嗡嗡叫.半平摸索着把手伸到柴垛上。
真是個薄情的女人……
驀地想,指的是勝乃不看自己變色的指甲。
不過,半平並不特別計較這件事。咋咋呼呼一半是無意識的毛病,說過之後大致就忘了。
大概勝乃忙着準備晚飯吧。而且勝乃肩上死死地壓着照看半平的老母和兩個孩子的重擔,有空還得搞副業。
半平也明白,即使不答理老公的無聊抱怨也不能說勝乃是壞老婆,再說指甲疼已經過了勁兒,況且又不是這麼大的人不能忍受的傷。
可總有點兒美中不足。半平的父親摘木半左衛門雖然在傣祿微薄的土木工程隊當差,卻是得到心極派真傳的劍客,半平三歲就被拉到院子裏練棒。練習時跌倒或者被打着,小半平想哭,但是怕父親,一直忍着,練習完了之後,母親揹着父親,一邊哄着說摔摔結實,一邊給他揉疼處。這樣就覺得疼痛輕點兒了。
不至於想讓勝乃哄,但好像應該再說點兒什麼。半平邊想邊護着疼痛的手指,用一隻手拿下來兩捆柴,一捆夾在腋下,一捆用右手抓着回屋。
二
天熱得大家工間休息時都急於找稍微涼快的地方,躲到樹蔭下、東西后面,這樣的夏季也終於快要結束了。
不過,季節的推移不是眼睛看得見的那樣明顯。太陽照粗,晝間仍然熱,但裹挾炎熱陽光的風已經不是盛夏的了,時而帶有領口處起頗似的涼爽。晝間這點兒熱也容易躲避,早晚不知不覺有了秋意。
三年前的秋天和去年秋天,箭伏川在橫津村地域兩度潰決,今年堤防進行了大修。從去年秋天就一點兒點兒動工,差不多耗時一年,工程也終於將近結束。土木工程隊把沿堤各村徵集的日工遣回村,剩下的工作交給長期僱用的民工。到了這個階段,總算能趕在大風大雨襲來的秋天之前修補加固堤防。
工作看見了盼頭,工地就到處都產生一種鬆了口氣的氣氛.午間休息時民工們得到允許下河裏洗澡。箭伏川河面寬約十餘丈,除了雨季,碧水彎彎曲曲流經乾爽的白沙洲之間,水波不興。
民工們洗了身子,又悄悄潛水玩耍,眺望那恬靜光景,難以想象這是條接連兩度潰堤泛滋的不馴之河。總之,工程順利進行,工作上再沒有難關了。
這一天早班來工地的摘木半平和兩名同僚被允許提早返回鎮上,也正是因爲工地已經是這種情況。只有長工幹活的工地上也不用揮鋤到天黑了。
太陽尚未落盡,半平三人就走進了街裏。
「哎呀,累了。走到這裏真累壞了。」
半平咋呼。河岸道路在流經鎮內的大掘川邊走到盡頭,三人止步。
「哎,然後怎麼辦?」不理睬半平的咋咋呼呼,恩田又助粉粉二人的臉說,「回家有點兒早,去白粉小路那裏喝一杯吧。」
恩田又助四十歲,好酒。他的臉頰、鼻頭染上了不同於日硒的紅色,好酒表現在臉上。量然抱怨呀彼使家計艱難,但他好像什麼時候懷裏都截着酒錢,隊裏的人常覺得奇怪。
河岸的道路往右通向籍城的大手門,往左有一座河鹿橋,通到對岸。又助說的白粉小路在因沐浴夕陽而通紅如徽的對岸街坊的深處,小酒館櫛比,正如其名,有白粉香味嗆鼻子的女侍,上等藩士一般不會去那裏,但在那兒可以隨隨便便,酒又好,像又助這樣眷顧的人也不少。
半平和另一個同僚對視了一下,半平先搖頭.
「啊,我要去公務所。」
這倒是真的,隊裏每五天要向財務部門報告堤防工程進度情況,口頭就可以。工程費用增加,財務部門非常怕所孺費用超出土木工程隊提出的預算。
半平去外城的公務所就是辦這件事。對岸路上稀稀落落已見從藩城放工的武士身影,沒工夫去白粉小路。蒼井說他也不能去。
「孩子有病,必須早回去……」
「現在的年輕人不愛應酬呀。」
又助說,也不生拉硬拽。但自個兒也不改變去喝的意思,簡單說了句那我走了,就快步朝河鹿橋走去。
「孩子病了嗎?」
送走了又助的背影,半平回頭說,籤並兵藏苦笑。
「啊,夏天着涼。沒什麼大事,但不那麼說,恩田貪杯,陪起來沒完沒了。」
「那倒也是。」
二人開步。他們正走在商店街,河岸這邊只有兩片街坊,商店街夾在武士住宅區當中,河邊路上也有賣青菜、酒餚的大商店。因爲是傍晚,店前熙攘。
這樣走着,半平聽到一聲怒吼與人們嘈雜的聲音。吃驚地擡起頭,只見一個武士把一個不大的孩子像摔狗一樣摔到地上。孩子立刻哭起來,大概是那孩子的母親的年輕女人撲過去把孩子護在懷中。
武士有三個。半平一看就明白他們是主人、跟班的家臣和老年僕役。可能是那個跟母親來買東西的女孩子從前面橫過,碰撞了魁偉的主人,跟隨的家臣就抓起孩子拋到路邊。家臣還年輕,塊頭兒比主人更大。
母親抱着孩子,把頭幾乎叩到地上道歉。本來事情這麼就算完了吧。
這也太沒有大人樣了!
半平對那個摔孩子的年輕人極爲反感,駐足觀看事情的發展。這時雖然還相隔好一段距離,但也知道身爲主人的武士是誰了。
守屋采女正,藩主家同宗。據說雖然是同宗,但除了列名爲家老,出席重要會議之外,他很少進藩府。不過,家老一職也並非虛名,他在藩內不動聲色地握有發言權。
倘若守屋采女正過這邊來,必須退到路邊致敬,正當半平做好準備時,人羣又一次發出極力抑制的驚叫。璐起腳來看,從遠遠圍觀的市人當中露出年輕家臣的身影。大塊頭的家臣擡腳踢那個礴伏在地的母親。
半平察看采女正的面容。太遠看不清表情,但不像在制止家臣。好像是面無表情地瞧着打罵。半平詫異,母女究竟怎麼對采女正無禮了。
只見母親的身體被踢飛,抱着孩子骨碌碌滾向河邊。觀看的女人們發出尖利的慘叫。但是怕武士,誰都不敢伸手。
「給我拿着。」
半平當機立斷,把大小兩把刀從腰間摘下來,交給樁井兵藏。樁井臉色大變。
「不要管,半平,過後會有麻煩。」
「啊,不還手。」
丟下這麼一句,半平跑過去。衝進入圈兒當中,向采女正一禮,敏捷地從後面抱住年輕家臣的腰.
「打罵差不多就行了吧。」
半平從後面小聲說,家臣回頭看,只低低哼了一聲。他身材高大,半平覺得像緊緊抱住了一株巨樹。
突然,家臣轉動身體,半平的身體輕職飄飛起,腳離地擺動。接着強大的指力姍開了半平的手,半平的身體一下子落地,止不住勢頭,在千操的地上刺溜溜打滑。
那姿態顯得很滑稽,看熱鬧的人們剛纔見母女被那樣打罵而發出驚叫,現在卻沒心沒肺地嘻笑了。半平躍起.跑過來跟個子高他一頭的家臣死死扭在了一起。
不過,與其說那是扭在一起,不如說是被對方抓住。年輕家臣臉色絲毫不變,一使勁兒就抱起了半平。半平的腳又懸空了。家臣風風火火,就要把半平的身體扛到肩上。
這時,采女正第一次出聲:
「家原,到此爲止。」
家臣聽了,用力把半平拋到地上。被拋出去之際,半平敏捷地踢了家臣的小腿,家臣頹然膝蓋着地。叫家原的家臣也不摸被踢的地方,跟采女正一起離去。
腰被摔得厲害,半平一下子沒起來。
「哎喲,這傢伙夠疼的,受傷啦。」
半平咋咋呼呼。武士大人不要緊嗎?尋聲一看,披頭散髮的年輕母親爬過來。一個估摸才兩歲或三歲的女孩子從母親懷裏愣愣地盯着半平。
「啊,不要緊。你沒傷着麼?」
半平擡起上半身,揉着腰。樁井過來,默默把刀交給他。
三
這件事發生之後不到一個月,箭伏川堤防工程完成了。竣工之前,一夜暴風雨襲擊藩內,箭伏川漲水沒了石牆,濁流兩天兩夜擊打堤岸,但補強加固的厚厚的堤防安然無恙。
最後,財務總管、郡鄉總管,還有半平們的上司土木總管及屬員一行視察新堤防,箭伏川工程正式結束。視察之後隔了一天,土木工程隊參加堤防工程的的人被叫到藩府的桐之間,家老、中老在座,值班家老好言助勉,給了酒、烏魚乾、一包餅乾。這可是近年沒有的事,看來箭伏川大潰決,流域千餘畝水田或者被沙土掩埋,或者枯穗,還死了人,以前這兩次災害引起藩府的重視,所以要爲這次大修工程的完成而慶賀。
土木工程隊返回公務所,由總管關照,借所內的會議間,那天沒工作,喝了賞賜的酒。在公務所廚房幹活的女人們給烤了烏魚乾下酒,雖然酒宴很簡素,但下午兩點多就開始了,大白天喝酒很來勁兒。快結束的時候聲也大了,以至其他部門的人跑來看出了什麼事。
「摘木,再陪我去白粉小路喝怎麼樣?」
恩田又助來到旁邊說。當頭兒的事先說過了,可以不等到點下班就走人。有人擡起屁股要走了。
「蒼井說今天去。這點酒只是勾起酒癮,真不想回家,嗯?」
又助把酒紅臉湊過來。這個嘛,半平嘟峨。他不大能喝酒,在這裏喝就已經足夠了。
而且,長期工程的疲憊現在都出來了,腰痠腿疼。可能的話,真想直接回家睡一覺,但以前躲掉了一次,所以不好再拒絕邀請。找樁井兵藏,他衝這邊笑笑。看來是像又助說的,他打算今晚去白粉小路。
那就去吧,話還沒說完,半平的救星出現了。屬員關口甚兵衛過來,說:
「鋪木,你回去時繞一下吧。」
賞賜的酒、烏魚乾、餅乾,除了參加工程的土木工程隊,還給了兩家長期僱用的民工。這是有原因的,他兩家都是在三年前的秋天箭伏川第一次決堤時死了人的。那是在暴風雨裏拼死搶險之際,藩府沒忘記此事,特別發了獎勵品。
三合酒,一枚烏魚乾,連木盒之類也沒用的一小包餅乾,名義是藩主賜下的。箭伏月I搶險時發生死難的人家應該覺得是一種榮耀,歡歡喜喜。因爲工程結束那天,以土木總管的名義給所有在工地幹活的長工發了酒錢,所以藩的做法就此來說也是得當的。
半平跟又助等一起出了藩城,來到大掘川岸邊的路上分手,過了橋。斜陽輕柔地籠罩對岸的街巷房屋,緩緩映照着順河而下的貨船,而此岸的房屋石牆被濃重的陰影包裹,那影子伸到河中間。風景不知不覺完全是秋意了,淡淡陽光下走路的人顯得很小。
過了橋,半平沿着河往上游走了一段,中途向左轉,進入市人住宅區。要去的是桶屋坊的民工家。長期僱用的民工和木匠住的長筒子平房在鎮上有兩處,另一處在鎮北頭的寺前坊。
兩處平房住宅各死了一個人。寺前坊那邊有別的人順便去,半平去的只是捅屋坊的長筒子平房。關口甚兵衛說,一問朝太家在哪兒就知道,但到了這裏一看,不用問就知道了。
長筒子平房有三棟,進了樹籬人口,正面並排兩棟,右邊還建有一棟,與正面一棟相向。朝太家在正面兩棟中離人口最近的一棟把頭。
太陽要落下去,一大片住宅區飄蕩着淡藍的暮色,家家開始準備晚飯了,煙味刺鼻。一羣孩子從半平身邊跑出住宅區,大概是要在外面再玩兒到天黑。
從敞開着的外廊打招呼,出來一個年輕女人。是見過的女人,半平不由瞳目結舌地注視着這女人,女人好像也立刻認出了半平。
」啊呀!」叫了一聲。這女人原來是一個來月前半平在河岸路上從守屋采女正的家臣手下救過的年輕母親。
半平說真是巧遇,二人愕然互相注視了片刻,都趕緊說話。
「那天多虧了您·一」
「後來沒事兒吧?」
兩個人同時開口,不禁有一點兒慌亂,尷尬地相視而笑。半平這時才發覺眼前的年輕女人是一個大美人。眉眼俊俏,口脣小巧,是一個還保留着少女風貌的小個子女人。
「先說一下我的來意。」半平醒悟過來,自報了姓名,「你就是朝太家的吧?」
「是的。」
「給你送來了藩主踢下的東西。」
半平說了來意,交付了帶來的東西。女人惶恐地道謝,說這就上茶,請在這裏坐一下,退回裏面。不一會兒裏面傳來敲徵聲,大概把東西供在了佛前。
半平在外廊坐下來。本打算東西送到就立馬回去,但人家說上茶,就變了主意。當然也因爲那女人是一個美人,讓人覺着就這麼回去太可惜了。
半平想,雖說對方是寡婦,但多少有緣,喝碗茶閒聊幾句也不至於被人責怪。他沒意識到,這麼想的情緒中混雜着土木工程隊喝完酒殘留的醉意。
「讓您久等了。」
女人端來了茶和茶點。茶點是醃蘿蔔和淡醃小茄子。用醃菜當茶點.這可是武士家裏沒有的習慣。
半平嘗一口試試,醃蘿蔔很好吃。可能小茄子更好吃,半平心想,這下子心情放鬆了。
「這是你醃的嗎?」
「是呀.也許不合您口味……」
「哪裏呀,好吃極了。」
「請多吃些。」
半平大把抓起茶碗,咕咚咕咚喝了茶。飲酒之後嗓子幹,茶也好喝。
放下茶碗,半平瞧瞧昏暗的房內。
「家裏好靜啊,再沒別人嗎?」
「沒有,就我和女兒兩個人。」
「那可冷清吧。」半平說。
長年被僱用的民工和木匠從藩府領祿米,而且原則上世襲,大概因爲工作是承擔藩城內的建築或工程.所以,丈夫因公死亡也不用擔心祿米立即停發,或者被趕出長筒子住宅,但那也應該是有限度的。半平想,恐怕熬不到那天看到的那個才兩三歲的女兒招婿.早晚這個漂亮寡婦要嫁人。
」必須招女婿吧?」
「是的,再過十年。」
「不,說的是你,不是你女兒。」
「不會的。」朝太的老婆使勁兒搖頭,「根本沒那個心情。」
「但是慢慢就有人來提親吧。」
看來這話竟然說中了,女人低下發紅的臉,而且趕快換了話題。
「箭伏川的工作全完了嗎?」
「總算完了,所以今天喝了一杯賞賜的酒,啊,累啦,累啦。」半平拿手的咋咋呼呼又開始了,「幹活的時候不大覺得,可疲勞好像都攢下了,一完就一下子出來了。」
「就是的。」
「肩膀酸,腰也疼。」
「稍微揉揉吧。」
朝太老婆這麼說,就轉到半平身後,隨便把手放到他肩上。看樣子把咋咋呼呼當真了。
半平嚇得一哆嗦,這要是被人看見就不好收場了。
「不不,心意我領了,但已經吃好了,不能再讓你揉肩,該走了。」
」我過去總給死了的老公揉,揉得很好呀。」
女人毫不把半平的介意當回事,放在肩頭的手指立刻使上勁兒。果然手法很不錯。好像摸到痠痛之處,按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
「前些日子救了我,還沒有道謝,就讓我給您揉揉肩吧。」
「是嗎,哎呀,不好意思。」半平說。
被揉得肩頭痠痛減輕了,這種舒服不用說,漂亮女人認真接受自己平時不被人理睬的牢騷,熱情體貼,真叫他感激涕零了。
半平出了簡陋住宅區的時候,天完全黑了,酒也醒了。
哎呀呀……
幹了件荒唐事喲,半平想,要上路時不由地攝手服腳。
雖說並沒做特別的壞事,只是讓女人揉揉身體,但半平不能不深深反省,人家一說就進了屋裏,不光揉肩膀,還躺下來揉腰腿,這是打什麼主意呢。明知道人家只有年輕寡婦和女兒,進屋給揉身體之類的,這要是讓周圍人知道了,半平受.上頭批評是當然的,朝太寡婦也不會沒事。
「哎呀呀……」
這次半平叫出聲,搔了搔脖子。總算沒人發現,不禁鬆了一口氣。
因爲有三分醉意嘛,半平給自己的不可思議的行爲找了一點兒理由。然而,他也知道事情不可能就此就一筆勾銷。再怎麼有醉意,倘若朝太寡婦是街上說的那種醜八怪,還會不會進屋就值得懷疑了。
總之,那女人的家對於半平來說是極其愜意的。女人長得美,按摩好,更關鍵的是給了半平情感的慰藉。
揉了身體之後又喝了一碗茶。那茶和醃菜確實好。中途她女兒玩兒夠回來了,這孩子不認生,半平一叫就上腿上來了。這麼一來,半平甚至發出了在自家都沒讓人聽到過的開心笑聲。
咳,反正……那個家不會再去了。半平這麼想時,剛纔要走時寡婦在昏暗門口的低語又迴響耳邊。
「請再來,什麼時候都給您揉肩啊。」
咬了禁果的預感使半平身體一哆嗦,這時,前方路上響起不一般的動靜。好像有人跑過來.而且不止一個。
半平急忙閃進路邊房屋旁藏身。
果然有人從不見人跡的黑暗道路上疾奔而來。是兩個人。墩地的足音,喉嚨作響的喘息聲,含有非同尋常的緊迫感。他們從半平隱身的地方跑過去,突然交手。
短促的運氣聲、咒罵聲和刀鋒相擊的聲音傳過來,有一人哎喲了一聲。接着響起人撲通倒地的聲音,然後路上就寂然無聲了。
半平從房後探頭看,似乎另一個人正俯身看倒地的人。夜裏不能看得更清楚。
俯身的人站起來,身材高大。他砍倒了人,卻不慌不忙,沿路返回來,從縮回腦袋的半平前面過去。對那高大的身軀,與塊頭兒不相稱的像貓一樣不出聲的走法,半平有印象。臉雖然看不見,但無疑是守屋采女正的家臣,名字叫家原的。
待那人的動靜消失,半平出來,走到躺倒的人旁邊。探一下鼻子,已經氣絕。被從腋下劈到肩的傷奪命。路上瀰漫着血腥。
聽朝太的寡婦說,在河岸路上遭到家原打罵,就是像半平當時推測的那樣,是因爲孩子跑,橫過了采女正前面。爲這麼點兒事,叫家原的人就把母女打得令周圍的人不忍目睹。
家原爲什麼那樣千呢?現在半平能估計個大概了。家原是要討主子采女正的歡心。采女正並沒有命令他那麼幹,但家原熟知主子的嗜好——喜歡折磨人,覺得正是個好機會,要讓主子高興。
家原是采女正的忠實走狗。剛纔的交手也不是一般的打架,後面肯定有采女正掌控。想到這裏,半平想起一樁不可思議的事件:大約一年前,中老久保康之助不明不白地在家裏切了腹。
土木工程隊忙着搞箭伏川堤防工程的時候,好像藩府內部正進行一場半平們無法窺知的事件。橫躺在暗夜中的屍體令半平這麼想。
四
「今早收到這個,藩主從江戶寄下的。」
次席家老貼川助左衛門說着,把從懷裏掏出來的城書遞給中老中條玄蕃。玄蕃恭恭敬敬地打開看了,又默默遞給巡檢石家十藏。聚在鹿子坊的夢川宅邸後屋的,只有這三個人。
石家讀完了,把信碰了一下額頭,然後捲起來小心其翼地放進封紙裏,交回次席家老,說:
「是命令殺死啊。」
‘一切保密,對家臣也絲毫不能泄露。」助左衛門說。藩主在信中指示殺死的是守屋采女正。
三年前藩裏發生了世子拜渴將軍之後碎死的不幸。藩主只有病故的世子這一個男孩子,以致藩裏大受衝擊,而健康的女孩子還有兩個,便做出其一趕快招婿入贅的方針。
起初認爲最有希望的人贅者是采女正的三兒子,給江戶的將軍家臣當養子的織之助。也傳聞是采女正本人向藩主推薦的,可後來藩主跟有親戚關係的三村藩次子小次郎議親的事被公開,織之助佔先的傳言就一風吹了。當時還風傳,藩府欠三村藩二萬多兩銀子,一旦成秦晉之好,可能這筆債就可以勾銷。
但是與三村藩締姻並非輕而易舉,因爲守屋采女正極力唱反調。他說,不是要推自己的兒子當未來的藩主,結親應該血濃優先。這一主張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位居藩要職的人支持。因此,招婿人贅一事,儘管藩主、姑川焦急,卻過了三年還擱置着。
采女正所說的血濃是這樣的:與三村藩的親戚關係是從祖父輩的妹妹,也就是當代藩主的姑祖母嫁到三村藩以後開始的。藩主和三村藩主是從堂兄弟,而采女正和藩主也是從堂兄弟。
祖父的異母麼弟繼嗣同宗的守屋家,擔任藩的要職。他就是采女正的祖父,采女正主張血是這邊濃。
然而,藩主與同宗的采女正及其子織之助都合不來,倒是和血緣關係淡的遠親三村藩主對脾氣。欠債一筆勾銷,這話也是在氣味相投的藩主們親密無間的閒談中提到的,確是事實。和富裕的三村藩親上加親,對藩的將來不會有什麼不好,這個算計在藩主的頭腦裏也是有的。
藩主要儘快統一藩論,把和三村藩的婚事定下來。要職們知道,一年前中老久保自裁是因爲秉承藩主的這個意向,說服采女正,結果卻失敗了,夾在了藩主與采女正之間,兩頭爲難。
藩論統一不起來,藩主和負責攀親的要職都極力瞞着三村藩。倘若對方說,要是那樣,就不硬讓小次郎入贅了,這邊一相情願的聯姻可就成了南柯一夢。藩主擔憂,婚事再擱置下去,三村藩就該起疑了。
因此,藩主這次爲避免重蹈久保中老的覆轍,從江戶派近侍駒井重四郎回藩,逐個說服采女正派的要職們,孤立采女正。
可是,自以爲十分小心,這項祕密工作卻還是泄露給了采女正.連重四郎都被殺了。近來采女正對織之助祖東牀腹已經死了心,變成了爲反對而反對,拿出偏要頑固到底的姿態。但不管怎麼說,一不做二不休地殺害駒井重四郎,這種幹法是旁若無人的妄爲,竟完全無視藩主對三村藩的慎重。
藩主的手書充滿了對近來采女正的傲慢態度及殺害寵臣的憤怒。
「這不能置之不理,好像到時候了。」中條玄蕃這話指的是藩主的怒氣,結川和石家點點頭。「那麼,下面由誰來幹呢?」
「這可不容易。」接過中條的話,次席家老說,聲音裏透出鬱悶。「采女正好像是什麼派的高手。」
「小野單刀派。」石家十截馬上說,」他年輕時在江戶苦練過,有真功夫,而且總有個家臣跟在身邊,咳,叫家本還是家原來着,聽說他出自不傳派,很厲害。」
「哎呀呀,不好辦哪。」中老嘆氣,「就這樣,派出殺手也是個三腳貓,無濟於事。」
「要說大致能旗鼓相當的,近侍隊的金剛早太、騎衛隊的矢口甚五郎……」
「算了算了,石家,這裏還有一個問題。」中老止住巡檢,「金剛、矢口是藩士當中無人不知的高手,假若事情進展順利,這二人就最先被懷疑。」
「是嗎,山崎是那一派的,所以調查也會很嚴吧。」
大監察山崎豬之助是守屋派。不限於山崎,采女正掌控藩要職過半,貼川等三人屬於少數派。
從當前形勢來說.假如暗殺采女正成功,立馬就知道是魷川一派指使,即便公佈真相,乃奉旨討賊,能否壓住反抗亦未可知。萬一壓不住,甚至很可能引起以血還血的藩內抗爭.
中條說,爲避免這種事態,只有徹底隱匿刺客的身份。守屋采女正是藩裏非消滅不可的障礙,但暗殺的真相必須徹底封閉在黑暗裏。
「吹號貝的淺井想六怎麼樣?」石軍說,「他的話,身份低,大都不知道他是直心派劍客。」
‘不不,淺井已經不是無名的了。」中老說,「今秋比武考覈,雖然敗給了金剛,但連破依田新之助、矢口甚五郎,取得第二名的成績,你沒看嗎?」
「我是去了小牧坊的矢場,是嗎,淺井也不行嗎?」
藩裏規定有每年一度考覈藩士武藝的日子,到時候藩士在刀、槍、火銑、弓、馬之中自報拿手的武藝,接受考覈。藩府的要職們分頭負責考覈。
「等一下,我想起來了。」一直默默聽二人說話的姑川助左衛門放下抱着的胳膊,插言,「土木工程隊有一個叫摘木的吧?」
‘摘木半平嗎,綽號叫咋咋呼呼。」石家十藏說完味味一笑,想起那個諢名都傳到了土木工程隊之外的人,按說他是在土木工程隊勤務,臉卻枯痰得給人以有點兒虛弱之感。
「半平的父親死了,那可是短刀心極派的高手,但不知半平怎麼樣。」
「對啦,對啦,」家老說,「那個父親大概十年來前吧,帶兒子來馬噴坊的武館,我偶然遇見了,是來比武的。」
「父親嗎?」
「非也,跟武館的人比試的是叫半平的那個兒子。」
中條和石家坐直了看着家老。以前的管帶佐治善右衛門是淺山一傳派的劍客,致仕後得到藩府許可在馬噴坊開武館,很是有名。如今在藩士子弟中也最孚人望,剛纔話裏提到的騎衛隊矢口甚五郎就是這個武館的高徒。
話接上文,那時摘木半平跟佐治武館門徒的比武,父子一到就馬上開始,結果片刻工夫就清楚了。半平把武館的劍客逐個擊敗。
「逐個?」石象用驚愕的眼神看着家老,「現在爲首的是矢口甚五郎,要說十年前,嗯,那該是派訪孫之進那些人啦。」
「對,對,那個該訪也敗了,我親眼所見。」
「這可是第一次聽說。」
石家說。三人絨口,互相交換了探詢的目光。
十天後的夜裏,三人把摘木半平叫到貼川宅邸。石家馬上就對一臉不安的神態、恭恭敬敬地坐在下座的半平說:
「家傳的心極派你一直在練習嗎?」
「」
半平做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石家又劈頭蓋腦問道:
「秋天考覈一次也不曾顯露心極派,這是爲何?」
「我……」半平說,臉紅了,「規定是考覈一藝,我去箭伏川河灘放火銑了……,
「這個知道,是問你爲什麼不顯露拿手的武藝!」
「我的功夫是短刀,而且刀術比我強的另外還有人。」
石軍逼視這麼說的半平,但放低了聲音,說再往這邊來一點。半平上前,三位要職圍着半平似的靠到一塊兒。
家老姑川說,現在要跟你說的,好好聽着,絕不可外泄。
「知道守屋采女正大人吧?」
「知道。」
「知道什麼,說說。」
「是藩主的宗族,身居要職。」
「別的呢?'
「聽說有小野單刀派的功夫。」
「還有呢?」
「」
,」貼川說,「采女正每月兩次去柳坊的牡丹屋喝酒,關照那裏的老闆娘。」
「」
姑川對詫異地仰起臉的半平說,再靠前一點。半平如言,家老擰着皺巴巴的脖子,朝半平的耳朵裏低語:神不知鬼不覺地刺殺采女正。
半平剛纔漲紅的臉這下子頓失血色,蒼白如紙。他後退稽首。
「請另派他人。」半平說,」恕我不能勝任。」
「討賊是藩主的旨意,你要看看手諭嗎?」
「務請寬恕。」半平把頭叩在榻栩米上,像盤蛤蟆一樣往後出溜,拉開距離。忽然擡起臉乞求放免,幾乎要哭了。」采女正是遠近聞名的單刀派高手,我萬萬不及,點到我名下可能是估計錯了。這個任務請委派別人……」
「哎呀,有點兒夠嗆吧?」
中條玄蕃說,站川也納悶,但石家十藏冷笑看着這副樣子的半平。
「你怎麼看?」
「這就是那個咋咋呼呼吧,不必擔心。」石家說,然後換了語氣,叫半平的名字,「聽說你最近跟桶屋坊長筒子平房的女人很親熱呀。」
「」
半平的身體像石頭一樣不動了。
「對方是寡婦,你有正經老婆,哎呀,這可是問題。」
「」
「好,在這)日高個交易,你要是接了今晚的派遣,桶屋坊的事就不再問。不過……」石象聲色俱厲了,「倘若非不跟着我們幹,那就不得不把你在桶屋坊的事抖接出來。沒理由袒護你,這是當然的了。
」」
「你應該明白吧,一旦聲張出去,那可就非常麻煩唆。不僅在藩士中擡不起頭來,棒祿也肯定削減。那個寡婦也不會沒事喲。」
石家的聲音變成了毫不掩飾的恫嚇。
五
寒夜。晝間有太陽的地方明亮,能讓人熱得微微出汗,但到了晚上,夜氣一下子變冷.站着就覺得腳底下發涼.季節眼看到冬天了。
鋪木半平一動不動地站在一戶人家的門檐下,從這裏能斜看守屋宅邸。
差不多了……
他心想,好像也該出來了。他指的是家原。
五天前半平站在同樣的地方看見守屋采女正帶着家原出門來。跟在後面,如家老貼川所言,去處是柳坊的牡丹屋。耐心等二人出來,又跟在後面,發現家臣家原並沒有喝酒。
這樣的話,什麼時候他就會一個人出去喝,所以他每晚守候,可是還不見軍原出現。
半平不像恩田又助那樣好酒,但也偶爾想喝一杯散散心,並不討厭白粉小路的酒。由己度人,那種體格的家原是不會討厭酒的。
早晚要出來喝。不過,也擔心這種想法有錯,說不定家原出人意外地在宅邸裏面喝賞賜的酒就夠了,或者根本就是個討厭酒的人。即便是這樣,半平想,這樣守株待兔,他總會有晚.上出來辦事之類的時候。
半平不灰心,不慌不忙地等待。打算只要家原出來,就放倒他。
巡檢石家十藏加以威脅,好像半平耍滑抗拒命令似的,其實,那時半平心下做出了判斷,雖然對心極派短刀有一點兒自信,但對付采女正和家原兩個人卻沒有勝算。這幾乎是不言而喻的。
所昧不得不接受刺客任務時最先考慮的是怎麼才能把二人分開。結論很簡氛那就是先把一個人出來的家原砍倒,然後眼采女正一對一地單打獨鬥。當然.這樣也並非就能穩操勝券。
反正要先幹掉家原……
半平此刻也在想。否則,暗殺采女正幾乎不可能。
在沉思的半平眼睛裏,五天來第一次看見守屋宅邸的門內有燈光移動。有人要出來了。半平把身體緊貼門柱。
小便門打開,走出來的是象原。巨大的身體浮現在提燈的光亮裏,令人詛咒。家原馬上朝半平所在的相反方向走去。半平把遮面的黑布拉到鼻子上,裝在袋子裏的木刀換到左手,跟在家原後面。
路上除了走在前面的家原之外沒有別人。巨大的黑影遮住提燈的光往前移動。還有五六丈就要穿過住宅區時,半平提木刀疾奔。
家原聽見腳步聲回頭,手握刀柄,半平不予理睬,用木刀擊打他的腿。家原好像還沒拔出刀,半平就從旁邊奔過去了。
提燈着了,響起東原轟然倒地的聲音.他開始喊吹號叫。他的腿骨斷了,即便沒斷,小腿骨也裂了,傷筋動骨一百天,走不了路。半平頭也不回,疾奔轉上了河岸道路。
過了十幾天,半平這回用手巾把整個臉蒙嚴實,藏身在看得見柳坊牡丹屋人口的小巷裏。季節已進入臘月,礴在這麼黑的小巷,寒意從肚子底下衝上來。風一吹過小巷,牙齒就打戰。
即使這時候他的眼睛也不曾須臾離開牡丹屋,不停地揉着手指,時而站起來不出聲地跺腳,留神手腳被凍.。
狠擊了家原的隴以後,半平擔心的是沒有了隨從,采女正不再來牡丹屋。但這完全是祀人優天。采女正出了宅嚇,單身來到柳坊,大概對自己的功夫相當有自信。
采女正進牡丹屋估摸大約過了有兩小時,不留宿就該快出來了。半平好好揉了揉手指。采女正過夜的話,那就投辦法,只好再等下一次機會。
夜深了,街上仍然有活氣兒。到處漏出三絃聲.悶乎乎的歌聲、打拍子聲。大概是醉客,遠處很多人鬨然大笑的聲音像濤聲一樣傳過來。
半平停下揉指,凝視牡丹屋的入口。出來了一個用頭巾遮住臉的武士。穿着與體型無疑是采女正。四五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送他到路上。采女正從容不迫地點點頭,離開牡丹屋前。
半平不出聲響地邁步。看清牡丹屋的女人們進去了以後,從小巷出來,去追采女正。但街裏檐燈明亮,路上人形來往,其中也雜有武士,所以沒靠近。
半平只穿了便服.包頭裹臉.腰間插着一尺八寸的短刀。不像是武士,像一個隨從或雜役,總之只會被當做武士宅邸的使喚人。那也得小心,保持遠遠能認出采女正背影的距離,穿過柳坊的道路。
縮短距離是穿過兩個坊,來到大掘川岸邊路上以後。半平一點點兒接近采女正身後。
突然采女正止步。急轉身,高高舉起提燈,照見半平。
「好像是從柳坊跟來的,跟我有什麼事?」采女正用冷冷的聲音說。半平感到背後發涼。采女正劈頭蓋腦地說:「看來打斷家原腿的也是你。」
半平取下臉上的手巾。采女正看着,半平怕丟掉似的把手巾繫到帶子上。
「奉旨要您的命。」
「真可惡。」采女正聲一笑,說,「總歸是姑川之流指使的吧,嗯?」
半平說了聲對不住,伸手拔刀,采女正趕緊丟下提燈。好像什麼時候已經打開了鞘口,一下子就拔出刀來。
「喂,報一下名字。」采女正說。大概是醉了,聲音含混。「不報名號是無禮喲。」
「鋪木半平,土木工程隊的。」
‘好,好,什麼門派,短刀可少見哪。」
「心極派。」
「好,來吧。」
采女正怒吼時提燈燃盡了。他怪鳥展翅般從黑暗中撲過來,半平閃身,避開了刃風呼嘯的長刀。要衝到身邊時,采女正迅即收住腳,進退天衣無縫。他不像是醉了,腳輕輕移動着。
半平把刀尖朝下,平心靜氣地探索着黑暗中的動靜,隱約看見了采女正的身影。采女正舉着刀,兩人相距大約有兩三丈。
半平一點兒點兒縮短間距。不打算衝上去,等敵人劈砍,閃開後回手一刀。縮短距離是誘敵。采女正避忌進入短刀的距離之內,一定先砍過來。
間距縮短。危險了。采女正也在暗中估摸間距吧。距離接近是知道的,但是在黑暗中估摸間距可能短刀比長刀略爲有利。短刀的刀法是肉搏才能斬殺,就少了點兒偏差。
隨着激烈的運氣,采女正踏過來。果然按他的間距出手。半平閃身,險些不到位,格開刀躲過。這時手指感到劇痛,被砍到了。
但錯身的瞬間,半平得以闖入采女正懷中。猛劈肩頭。飛身退避,采女正的刀緊接着又襲來。來不及躲避,半平身子一矮,劈砍對方的前臂。
采女正的刀把半平剛纔系在腰間的手巾砍掉了。半平感到這一刀砍中了采女正的手腕。半平的身體終於恢復了當年勝過當師傅的父親時的輕盈。他反轉身子,再次進入采女正懷中。
采女正邊退邊砍半平肩頭,但動作遲緩,而半平動作迅捷,刺中采女正前胸,穿透腋下。半平身後響起砰然屈膝着地的聲音。采女正不出聲了。
「哎呀,在家裏幹木匠活兒壓了手指,哎呀,太疼了……」
手上慘兮兮纏了白布的半平咋咋呼呼,但誰都不理睬他壓壞的手指。土木工程隊的房間裏,正忙着在各自的小頭目之下估算來春開始的幾個工程,偶爾有人冷笑着聽聽半平的咋呼,卻也一點兒都沒有把他手上的白布與昨夜守屋采女正的死聯繫到一起的意思。
嗯一一看來誰都沒覺察,半平想。於是,重要任務就結束了。心裏感到了一片安寧。
好像在等待這種安寧,隨即有另外的感想刺溜一下鑽進半平合裏。
「要知道,不會有獎賞喲。」
半平想起了石家十藏嘶啞的聲音。那是昨晚悄悄去報告時,石家用三言兩語慰勉了之後,又萬無一失地補充說的。
功勞是功勞,然而是不能被人知道的功勞。硬要說理由,不追究桶屋坊的不檢點就算是獎賞。
理由很清楚,但摘木半平仍然有點兒不能釋然。
抹掉暗殺這種行爲的血腥的,應該是有益於藩的想法,是具體地拿到手裏的褒獎。但半平想到沒有褒獎,而且不會再觸及朝太寡婦的柔嫩肌膚,那帶有與武士血腥無關的溫葬的肌膚,心裏便油然涌現出一個詞——白乾。
半平覺得上了石家的當,豁出命來白千了,卻又不能向周圍咋呼這種不滿,這一點半平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