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話的彌助
黃昏清兵衛 by 藤澤周平
2020-2-13 18:40
一
杉內彌助在藩裏有點兒被當做怪人,因爲太沉默寡言。
雖說饒舌不中聽,武士越沉默寡言越好,但過猶不及。例如杉內彌助不願意跟迎面而來的上司寒暄,就拐個不必要的彎,這類傳言數都數不清。豈止不愛說話,連日常的招呼也不打,那就不是美德,而是人有毛病。這樣的彌助平日被列入另類也是很正常的了。
不過,應該算萬幸吧,彌助的怪人狀態倒也不給旁人添麻煩。大家覺得他只不過是一個非常寡言的人,不介意就算了。
話是這麼說,但彌助的勤務倘若是在近侍隊、土木工程隊或者文祕書記,寡言必釀物議。又倘若世襲的職務是司儀或藩使,說不定對家門宗桃的存續也會產生妨礙。
萬幸的是杉內彌助屬於騎衛隊。世祿一百石,不是司儀或藩使之類的上等藩士,也不是像土木工程隊或者管記那樣被上司驅使的鼠輩。騎衛隊分爲四組,一個月裏只有一半時間上藩城執勤,拾掇馬匹,參加訓練,其他日子就是在家裏健身練武。
因此,應該說彌助的寡言不至於害及旁人也多虧了他的身份與職務,但還有一點不能忘了說,那就是杉內彌助的風貌和體格。
彌助中等身材,肥碩硬實。圓臉淺黑,胡握濃重,早展颳了到傍晚嘴邊下巴就又黑糊糊了。如果眼睛再是圓的,或許像一隻貉,但彌助生得細眉細眼,作爲男人就顯得和善。騎衛的男人們都是彪形大漢,這副風貌、這種體態混在其間簡直不起眼,這說不定也是彌助的寡言不爲人介意的理由之一。
不過,要說完全沒有人介意杉內彌助的寡言,卻也不是,例如在藩府要職開會時有誰會突然提到彌助的名字,就詫異地問,他過去就那樣沉默寡言嗎。有一次,在騎衛房還有人說過這種話:
「好像不愛說話並不妨礙夫婦敦睦,不是說杉內居然有五個孩子嗎?」
說這種有點兒下流的話的是總領野澤玄蕃,也就是彌助的上司。
這個玄蕃半年前剛剛接替父輩當總領,才三十歲。騎衛分屬於四個總領,所以年輕的玄蕃一繼承家門就匆匆統率了彌助他們一組,但是與人品、見識都超羣的上一代相比,這位後任處事,很明顯言行輕率,那不光是因爲年紀輕。
好像那天他也是到騎衛房看看,順便向部下大大表現一下平易近人,就拿彌助的寡言來嘲弄,可是,迎合這種無聊的諧謔發出笑聲的只不過三兩個人,大部分人都做出掃興的表情。也像是把平時就覺得這位總領靠不住與不滿意的情緒表露出來了。
然而年輕的總領沒察覺,蔑笑着繼續說下去:
「我也想再要孩子,但怎麼也生不出來。要學學杉內,今後少說話,哈哈。」
這次誰也沒笑。被戲弄的彌助本人板起面孔衝着總領。
總領也終於發覺這一番風趣不怎麼被接受,頓時滿臉不高興。
「怎麼了,你們,一點兒精神都沒有嘛。」總領聲色俱厲,把矛頭指向彌助,「杉內也真是的,不說話總歸是我行我素。在我的組裏……」
說到這裏,總領閉上嘴。杉內彌助把眯縫眼比往常稍微睜開了些,注視着總領。大概那眼光使上司沉默了,或者野澤玄蕃這時想起了彌助年輕時曾以今枝派劍客聞名也說不定。啊,算了,嘀咕了一聲,總領匆忙走出騎衛房。從頭看到尾的同僚這次發出了開心的笑聲。
從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杉內彌助異常寡言被視爲怪人,有時在騎衛房裏也會被無視,但並不因此而被人輕視。
寡言歸寡言,一起上下班的親密朋友也有兩三個,彌助跟同屬騎衛隊的曾根金八交情尤其深。
二
「聽說了嗎,金井家老的兒子出事了?」金八說,但好像並不指望彌助回答,立刻又補充了一句,「就是強姦染井坊酒樓‘立花’老闆娘那件事。」
跟彌助說話要比通常多說一倍,金八卻不嫌煩。
「說是爲此金並家老向值月班的磯村大人提出了去留呈子,自己要求召開執政會議審議這件事。大家都說金井家老真可憐,說由於不務正業的兒子不得不斷送了家老職位。」
「……」
「也有人這樣說,這下子大橋派得勢了。」
金井甚四郎是次席家老,實權在握,執藩政的牛耳。家老是宰臣,大橋源左衛門是位居其下的中老,但也是另立山頭的實力人物。這兩個人在執政府裏對立已久,而且根深蒂固。
又有說家老的兒子出事其實是掉進了陷阱。金八說到這兒,突然用銳利的目光觀望前方,又回頭察看後面。
只見二人身後很遠處走着四五個從藩城下班的人,此外,斜陽下新綠掩映的住宅區路上不見人影。
」是說‘立花’老闆娘被人唆使勾引了龜次郎。」龜次郎就是金井家老的不怎麼樣的大兒子。「見過‘立花’老闆娘嗎?沒有吧?」
性急的金八雖然問,卻隨意斷定,可是,彌助見過一次那個叫千佳的老闆娘,那已經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千佳還沒有招婿,是‘立花’的獨生女。只見過一次,但她非同一般的美貌給彌助留下了印象。彌助想象千佳現在應該有三十左右了,已經是美得令人一見鍾情的婦人了。
金八好像看透了彌助的這種心思,說對那些在染井坊一帶玩兒慣了的男人來說,那個千佳是美人,男人沒有不想幹她的,所以龜次郎說是人家勾引他也未必可信。
金八說,再說另一件事.
「聽說了大橋中老跟村甚的關係了嗎?」
村甚指的是鎮上富商村井屋甚助,經營種子。要說村井屋爲什麼被叫做村甚,是因爲村井屋的財富大半不是來自種子生意,而是暗地裏搞的高利貸。人們叫他村甚時隱約含有蔑視。市人、農民不消說了,村甚也廣泛地借錢給藩士,還借給藩府一萬多,據說富不可測。
金八看了看彌助的臉,見彌助點頭,接着說村甚的女兒這回給內膳大人當了養女。
「當然是大橋從中撮合,知道目的是什麼嗎?」
「……」
「聽說如意算盤是早晚要把那個姑娘獻到殿下或世子身邊,得機會就成了藩主家的外戚也說不定。村甚是不可小視的野心家,所以可能有這種企圖。」
金八又回頭看後面。彌助也掉頭看,但剛纔那些人好像在途中下道了,不見身影,只有衰微的陽光趴在無人的長長的道路上。
彌助和金八轉過下一個拐角。雖然同樣是住宅區,但剛纔路兩旁是一溜兒威嚴的院牆,而這條路有好些新綠的樹籬,景色變得稍微柔和了。路窄了些,從哪裏傳來孩子讀經書之類的聲音。
「那就把話再回到剛纔說的金井家老的事情上,並不是說被構陷毫無根據。」
「……」
「知道當藩使的服部邦之助嗎?過去在三谷武館叫得響的人,不會不知道吧。」
「……」
彌助停下腳步。直盯着回首駐足的金八,發出低沉的聲音:
「服部怎麼了?」
」原來他竟是‘立花’老闆娘的情夫。」二人對視,然後又並肩邁步。金八放低聲音繼續說。「服部是地地道道的大橋派。說‘立花’事件是大橋派爲搞掉金並家老玩兒的把戲就是打這兒來的。」
「……」
「怎麼樣,覺得是那麼回事吧。」彌助不置可否,所以金八認真地補充,「一方面策劃金井家老下臺,一方面跟放貸的村甚勾結。把村甚的財力拉過來,就什麼都不怕了。」
「……」
「大橋的這個動作意味着什麼,那是不消說的了。我們認爲他要獨攬藩權。」
「……」
「藩現在成了這種局勢。」
說着,曾根金八停住腳步。這裏是彌助家門前。
「你可要小心。」金八低語道,「也許過幾天大橋方面會找你,不要被花言巧語哄住。」
「你才該小心。」彌助說,「我嗎,我不要緊。」
曾根金八突然笑了笑。他兩頰消瘦,眼梢上挑,那張臉笑起來好像狼張嘴叫餓。
揚揚手,金八轉身而去。
三
「今天淵上大人派人來了……」民乃幫彌助換衣服,用文靜的聲音說,「說是二十日做法事。因爲是外婆的十七回忌辰,法事簡素,想請您一個人直接來廟裏。二十日不當班,正好呀。」
「……」
「淵上的廟知道吧,就是百人坊的照祿寺啊,別搞錯了。」淵上是彌助母親家的親戚。民乃繞到彌助背後,把彌助系得不好的帶子重新系緊,又幫他披上短外褂。「不用說,親戚都來了,起碼問候話要好好說,可不要被人家戳脊梁骨。不愛說話也不要過分呀。」
不過,這麼說的民乃當年跟彌助談婚論嫁時最中意的卻正是彌助的寡言。民乃是傣祿二百石的朝海家次女,門第更高的人家來提親的也不是沒有,她居然選中了彌助,並不是因爲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寡言的男人有溫情。
實際上成爲夫婦,彌助的寡言超乎民乃的預料,但最初的直感好像是對了,彌助似乎把言語不足那部分用在對妻子的關心上。十多年過得恩恩愛愛,近來民乃也胖得肥嘟嘟,成了連體形都相似的夫婦。
但其間有一個意想不到的變化,那就是民乃變得嘮叨了,與新婦時判若兩人。
丈夫寡言,妻子的話就非多不可,日久天長,積習成性。和丈夫兩個人時,民乃就連珠炮似的嘮叨些什麼。有時也會對自己的變化很驚奇:哎呀,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嘮叨了。
此日也是民乃一邊摺疊彌助的裙褲,一邊說上劍術武館的長子,又說上漢學塾的次子,終於發現屋裏暗下來,點亮了燈,這纔出去了。
彌助不厭煩妻子多話。聽民乃那些沒多少內容的嘮叨,就像聽小鳥嘁嘁喳喳,心平氣和,不覺得聒噪。
妻子出去以後,彌助從壁龕裏拿過來閱讀臺,上面攤開着讀了一部分的韓非子。離吃晚飯還有一會兒,可是,書上的文字不進入眼裏。心裏塞着曾根金八說的事。
彌助皺起眉頭。
服部邦之助嗎……
這是應該唾棄的名字。然而,這個名字讓彌助想起一個不能忘記的女性。
外婆已經是十七回忌辰啦……
那個人也快要這麼多年了。彌助數着死者之後過去的歲月。死者叫美根,是彌助從小就喜愛的表妹,她自盡之事過了多少年,彌助數自己的年齡就知道。出事是彌助二十二歲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十五年。
那晚彌助醉了。在鎮裏鳥飼坊如今也掛着今枝派招牌的掘江武館結束了夏季練武。學徒都回去了,武館裏只有高徒們圍着師傅崛江三郎右衛門小宴,慶賀沒有人受傷,五天緊張的夏季訓練平安結束。
然後意氣相投的人結伴,再分別去染井坊或不如染井坊繁華但也是菜館茶屋櫛比的尾花坊買醉。
彌助和阪口善平出了尾花坊的小酒館「雁金屋」大約是過了晚八點。好像時間還早,但是從傍晚一直喝,酒已經喝足了。
「咦,戶田哪兒去了?」
阪口這麼說,好像來到外面才發現似的。進「雁金屋」時還有一個戶田朔之丞。
「戶田先回去啦。」彌助說,「他不是說還要去別的地方,先走一步嗎?」
「是嗎?」阪口不滿地嘟噥,戶田歲數最小,竟忘了鄭重其事地告辭。「沒想到那小子這麼不善於應酬。」
」算了,無所謂。」
彌助勸解阪口。阪口善平在武館的高徒當中席次最低,排在第十二位,身份也不過是管兵器庫的藩士,食祿五十石,但年長。年齡應該快三十了。
「可是,多冷清呀。」阪口說。「秋天遠行嗎?」
‘沒法子,必須當見習。」彌助說。
春天時父親暴卒,彌助接班,讓秋天開始進騎衛隊見習。
「缺了你,我們武館也就沒人來了。」
「不會的,還有鬆川,有小柳。」
「鬆川?我不承認鬆川。」阪口嚷嚷。也是對鬆川庸之進心懷不滿吧,阪口說師傅代理算什麼呀。「說出來顧忌先生,但是對小柳的三位,牧村的四位,我也有異議。是吧,喂……」
阪口往彌助身上撞過來。被大塊頭兒衝撞,彌助的身體橫過來。
「我只承認杉內彌助,要記着我。」
阪口又一撞,彌助的身體橫了過去。
這時,彌助看見了從斜前方一個門面很大的酒樓裏出來的女人的身影。她用頭巾遮住臉,但可知是武家女人。體態年輕,苗條嬌小.正覺得那體態眼熟時,女人回頭看彌助。是美根!
酒樓檐下的燈光並不算亮,怎麼就知道是美根呢,過後彌助想。或許因爲醉了,感覺異常敏銳。
總之,彌助知道女人是美根,而美根也知道後面過來的醉漢是彌助。逃之夭夭的背影顯出了狼狽。
「喂,那不是美根嗎?」彌助粗聲粗氣地招呼,「等一下,一個人走夜路不行,我送你。」
但美根不止步,也不回頭。一路小跑,眼看着拉開了距離,轉過了遠處的拐角。真奇怪,彌助納悶。想了想是不是認錯了人,但還是確信沒有看錯。
「剛纔的是誰?」阪口問。
「姨父的女兒呀。三年前嫁給了小鹿坊的橋本,知道近侍隊的橋本雄之進吧,他的老婆。」
「唉……」阪口說,語氣突然支吾了。「橋本的老婆爲什麼夜裏從那種店出來。那個酒樓是男女幽會的地方,很有名喲,不知道嗎?」
「……」
彷彿洗了一個冷水澡,彌助駐足,回顧身後的酒樓大門。
彌助說不會吧,阪口發出了快活的笑聲,把彌助拽到附近民宅的屋檐下。
「你刀法行,但這方面太幼稚了。嘿,事實勝於雄辯,讓你看看好戲吧。」
阪口善平嘴裏這麼說,眼睛一直看着美根出來的酒樓。彌助也從他肩後看那邊。估計是要確認隨後是否有男人出來。
阪口看着前面說:
」橋本現今在江戶駐留,不在家吧?」
「對,可是,所以就趁機和男人幽會嗎?美根不是那種不規矩的女人,而且也沒有那個膽量。」
「那就不知道了。」阪口回頭瞅了彌助一眼,不懷好意地說,「男人哪裏懂女人的心事。」
二人閉嘴,注視映照酒樓門前的昏暗燈影,但沒人從裏面出來。路上也沒有人影,只有遠處隱隱傳來三絃聲和很多人拍手唱歌的聲音。
彌助拉拉阪口的袖子,正要說不是沒誰出來嗎,這時阪口噓了一聲,使勁兒甩開彌助的手。
一個高個子男人慢吞吞地走出酒樓「樁舟」的大門。他止步看了看道路左右,隨即朝彌助他們所在的相反方向疾步走去。步履軒昂,轉眼之間身影就消失在道路盡頭的黑暗中。
「就是剛纔的人,沒錯。」
阪口說,似乎很有把握。雖然不情願,但彌助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那個人沒有遮掩面孔,但四下裏張望,看樣子是怕人看見。
彌助受到衝擊,問阪口:
「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阪口搖搖頭,「是年輕人,但沒有看見臉。不過……」阪口一邊開步走,一邊回頭看彌助,嘻嘻一笑。「那點兒事一調查就清楚,調查嘛。」
「阪口!」彌助猛撲過來,揪起阪口善平的脖領子。酒醒了,臉色發青。
「別管閒事,明白吧!」彌助低聲說,「忘掉今晚看見的。如果向人泄露今晚的事,表妹出什麼事,我就歸咎於你。」
「知道,知道,放開手!」阪口使出全身的力氣掙脫彌助的手,摸着喉嚨,氣喘吁吁.「不對人說行了吧,這點兒事我還不知道?」
「……」
「有什麼了不起,本來是你說出來的嘛。」
此後好多天,彌助豎起耳朵聽街談巷議。心裏如履薄冰。彌助認識的美根是一個風吹草動也害怕的膽小女人,在「笹舟」會男人之類的風言風語一旦傳開來,她肯定活不下去。
那個膽小的美根爲什麼趁丈夫不在敢幹出跟男人幽會的事情呢?不可思議。有什麼緣故,還是經常密會呢?或者只這麼一次,就倒黴到被彌助撞上了?種種疑問纏住彌助,但他不要去「笹舟」搞清楚真相,當然也不要見美根。
但願什麼事都沒有,海不揚波。被彌助看見嚇壞了,美根不再會男人,見彌助也不妨做出沒去過什麼尾花坊的樣子。小時候有很多表姐妹,彌助唯獨和美根最合得來。不知何故,美根愛慕彌助,有什麼喜事或法事,親戚聚會,必定糾纏跟了來。有時二人一起藏在美根家房角的大杉樹洞裏,有時美根屏息看彌助殺蛇。
彌助想,日子風平浪靜地過去,在尾花坊看見的事就當搞錯了。然而,事與願違。在尾花坊被彌助看見半個月後,美根以生病爲由回孃家,當天自裁了。
聽到消息那天,彌助歇班在家,立刻直奔阪口善平家。擔當兵器管庫的阪口剛從藩城回來,聽說美根自殺,果然驚慌失色。
「這又是爲什麼?」
「那晚的事對誰說了?」
「沒有,沒有說。」阪口使勁兒搖頭,「我一諾千金喲。要是來怪我,彌助,那就找錯門了。」
彌助沉默了。突然明白把美根逼得走上絕路的就是自己。從密會的地方出來被目睹,感到可恥,美根就自殺了。
可彌助又認爲,哪怕被目睹也不該尋短見。不那樣在大道上叫她,就不至於一死了之吧。本來知道是美根也應該視而不見,自己卻恰恰相反,大張旗鼓地暴露。彌助覺得自己太愚蠢了。
阪口把陷入無邊悔恨與自責之中的彌助送到門口。
「到了這時候已經晚了吧,我知道你表妹跟誰了。」
「……」
」近侍隊的服部邦之助。,
「服部?」
「三谷武館的服部,不是跟你較量過一次嗎?」
沒較量過,但彌助知道服部邦之助。貝殼坊的三谷武館是傳授棍單刀派的大武館。邦之助是那裏的高徒,有名的美男子劍客。
他家的世職是出使他藩的藩使,祿秩三百石,屬於上等藩士。邦之助是服部家的老大,出仕近侍隊。刀法且不說,門第、風采都是彌助望塵莫及的。據阪口說,邦之助大約半年前結束了兩年的江戶駐留,剛回到藩裏不久。
或者也可以認爲是服部藉故接近丈夫不在的美根,但不知爲何,彌助沒心情追根究底。關於如何發現了服部,也無心追問阪口。似乎這讓阪口善平很不滿。
「喂,不去譴責服部嗎?」
彌助默然轉身。心裏並非沒有狂怒,但又覺得事到如今,找服部也沒用。
葬禮結束後,美根的母親悄悄交給彌助一個封信。是美根給彌助的遺書,寫着被服部邦之助騙了。寫道:被彌助看見了醜態很羞愧,但是請相信,錯誤只一次。不知服部怎麼欺騙了美根。她的死被人們當做憂鬱症發作而自殺。看樣子孃家也不清楚緣由,彌助保持了沉默。
自美根葬禮結束,彌助一點兒點兒變得沉默寡言了。並非有懲罰自己那麼嚴重的意思,但心裏盤踞了從世間遊離一步的情結,於是話自然而然地少了。在彌助心中,悔恨與寡默逐漸平衡了。證據就是因無話而被人無視或者被視爲怪人,他覺得心緒安寧。這樣好,他偷偷地想。
後來聽阪口說,之所以知道美根是跟服部邦之助,因爲那之後不久在酒樓「笹舟」前面突然和服部打了個照面,與上次一樣舉止軒昂,那晚他在會見別的年輕女人,然而,彌助的心情已經不那麼動搖。
不過,作爲一個應該唾棄的男人,他的名字留在了心底。
四
淵上家做法事那天,杉內彌助晚九點前後纔回到家。歸途被好久不見的遠親拉到家裏去了。
進門咳嗽了一聲,廚房的織機聲停下,民乃出來。以爲是女僕豐佳呢,看來是民乃在織布。織布是副業。藩府財政銀根緊.徵借家臣的三成俸祿大約有五年了,所以祿米百石的杉內家不搞副業也家計維艱。
「剛纔曾根大人來了。」民乃一邊接過刀,一邊跟在慢騰騰進屋的丈夫後面繼續說,「說是請今晚給送去,好像是一封信,放下就走了。」
彌助止步回頭,民乃在昏暗的走廊上額頭就碰到了不那麼高的彌助的鼻子。
「送到哪裏?」
「說是巡檢藤尾大人那。」民乃抱着刀,回身進了餐室,把放在佛壇上的東西交給彌助,是厚厚的城書。「曾根大人來這兒時好像打算跟您一起去的。」
「……」
「知道您不在,說這下子不好辦了。想了一會兒,就說能不能託您把它送到藤尾大人那裏。」
「……」
「還說了,當然是打算自己去,但是被人跟上了,去不了了。」
「被跟上?」
「是的,所以還說讓您也千萬小心。」
彌助抓過刀,站起來,下到門口。民乃突然用緊張的聲音叫道:
「您不要緊吧?」'
「不用擔心,把門鎖好。」
彌助和藹地說,回身輕輕地把手放到民乃肩頭,然後走出去。自從美根死後,彌助就覺得世上活着的女子生命可愛而可憐,對已經生了五個孩子的民乃也不例外。
但出了院門,來到外面,彌助就摘下刀帶,做好隨時可以拔刀的準備。若無其事地掃視了門前的道路,沒感到有人。
夜氣溼滾滾的,傍晚的天空陰起來,可能夜裏要下雨。巡檢藤尾外記的宅邸在近江坊。彌助想,並不那麼遠,曾根來到這裏卻不去了,一定是感到相當危險。
彌助想起曾根金八說村甚的女兒當了內膳大人的養女。內膳大人是與藩主家有血緣關係的榊原內膳。榊原家俸祿才三百五十石,沒有職務,但是世家無疑。村井屋甚助雖然是富商,卻終究不過是一個放貸的,把女兒塞給名門之家做養女,可想而知,那要花很多錢活動。這並非隨便對外張揚的事情,恐怕是極其祕密地進行的,金八竟知道。
金八他……
彌助想,看來金八參與得相當深。如果像他此前透露的那樣,金井派與大橋派對立激化,那麼他肯定在旋渦當中活動。
進了近江坊,這片住宅區一點兒燈影都不見。轉過一個拐角,彌助從頭數房屋,估計下一個是巡檢家,這時,黑暗中倏然白刃一閃。彌助拔刀格開,一個人影像蝙蝠一般從右飛向左。不容喘息,第二把白刃襲來。敵人好像是兩個。
這次彌助從容避開了襲擊。沉下身體,反過來用刀背擊打對方。應該打在了腿上。被打的敵人呻吟。另一人便轉到正面猛劈過來。一步步劈過來的刀挾風作響,兇狠有力,彌助凌厲反撥。
彌助反撥的刀裏藏有熟練的招法。對方手發麻,駐足不前。抓住這一瞬間,彌助敏捷踏進,無聲地劈砍對方肩膀。用的是刀背,砍中的手感很充足,對方大叫一聲,踉蹌後退。
似乎這時襲擊者終於嗅出交手的異常。一人喊道:情況不對頭呀。
「搞錯人了吧?」
彌助右手拎着刀,直挺挺呆立。幾乎氣息不亂。比暗夜更深的沉默令襲擊者不知所措,似乎終於想到了什麼。
「是杉內吧?」一人毫不掩飾驚愕,「不說話的彌助吧?」
「這可糟了!」
襲擊者們張皇低語,突然響起慌亂的腳步聲逃去。可知其中一人是拖着腿。彌助側耳聽了一會兒,確認了情況以後收刀入鞘。
來到巡檢宅邸,似乎裏面的人等信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藤尾外記親自出來了。見門口不是曾根金八,而是彌助,藤尾很意外,稿勞彌助,說進來喝杯茶吧。巡檢家這個時候好像還有客人,擺着幾雙鞋。
彌助謝絕,匆匆出了宅邸。心裏產生了強烈的掛念。
在巡檢宅邸附近乘黑夜襲擊的人當然是伏擊金八。而且從方纔無須多言的做法來看,無疑是要殺掉金八奪取封函。
彌助擔心金八的安危。金八有鬥志,但劍術平平。他從小進的是傳授小慄派劍術與柔術的小武館,門徒經常只十來人。在獵師坊盡頭,柱子似乎都歪斜了,不用說,騎衛隊裏只有金八上那種武館。
金八他,逃過了這一劫,彌助想。但究竟怎麼樣,不確認一下就放不下心來。彌助沿夜路直奔金八家。
一叫門,好像在等待這聲音似的,曾根金八的妻子從裏面出來。
「曾根呢?」
「剛剛被人叫走了。」金八的妻子說,聲音裏含有無法形容的不安。她也深知彌助不愛說話。在彌助張開一向緊閉的嘴之前繼續說:「說是金井大人派來的,但我丈夫顯得很不情願跟他一起去。」
「長什麼樣?」
「個子高,一表人材,年齡跟我丈夫和您……」
沒聽完,彌助忽地轉身。來的人是服部邦之助。金八的妻子衝彌助的後背喊杉內大人。
「我丈夫不要緊嗎?」
正要跨出門坎的彌助被喊聲止住,返回來輕輕拍了一下長跪在地板上的金八妻的肩頭。燈光映出嬌小的身形,秀美的長臉龐,恍如看見了二十歲就死去的美根,彌助儘量用明快的聲音說:
「我現在就去看看。」
出了金八家,彌助在夜幕下的街鎮疾奔。估計服部把金八帶到大橋源左衛門的宅邸去了。看來金八確實在眼下藩內政爭中相當起作用,抓住拷問,大橋派就能從金八口中得知對手的動向。
彌助希望是這樣,但心裏總覺得不會就這麼簡單了事。擔憂加快了他的腳步。
來到河邊的路上。大橋中老的宅邸就在過了橋的對岸。河面光亮膝朧,黑糊糊能看見那座橋了。這時彌助的眼睛發現橋前邊地上隆起的東西。緩步近前,一股子血腥撲面而來,他已明白地上隆起的東西是什麼了。
仔細掃視了河岸以後,彌助探摸曾根金八跪倒的身體。已經斷氣。從左肩到肋骨斜劈的一刀足以致命。血基本不流了,身邊淤了一大攤.大概敵不過也交鋒了,出鞘的刀丟在離開一點兒的地方。
彌助考慮,直接報告大監察呢,還是把金八弄回家?最後,他把金八背到背上,順來路返回。
過了半個來月,巡檢藤尾外記來彌助家,鼓動他參加金井派,但遭到了彌助的拒絕。說了不敢從命就再也不吱聲,巡檢厭煩,匆匆打道回府了。
關於曾根金八被殺,大監察三番五次詢問,儘管彌助露骨地暗示兇手是服部邦之助,但一天天過去,一點也沒有服部被逮捕的跡象。顯然大橋中老方面很快就讓大監察施加遮掩。
入秋,金井派的人接二連三被趕下藩政要職,藩政中樞完全被大橋派佔據,只留下一個首席家老殿村權兵衛,他不是金井派,也不是大橋派,人稱瞌睡權兵衛,是無能的標本。久任次席家老,在藩政上大顯身手的金井甚四郎因兒子行爲不軌,在發生曾根事件之前引退,眼看着金井派退潮,無計可施。
深秋時節,突然村甚即村並屋甚助當上了司農次官,律祿二百石,讓人們愕然。藩府決定明春在神川郡內大規模開墾新田,據說起用村甚是因爲他承包了一切事業,包括屆時的開墾費用在內。村甚此前屢次向藩府獻金,被允許稱姓、帶刀,給祿十石,而這次正式弄到了中等藩士的身份。
明年等藩主從扛戶回藩,要重新拿出藩政改革方案,在這種流言中年底又到了。
五
村甚的總管仁兵衛深夜商談回來,吹滅了提燈,正要打開便門,冷不防被抓住了胳膊。他不由得想要發出驚叫,但被威嚇不許出聲,閉上了嘴。
從暗中出現的人把仁兵衛拽到對面不遠處的油店檐下。這人的手指有鐵鉗般的力氣,仁兵衛既不能掙脫又不能逃走。
「簡單點兒說吧。」那個人說。聽起來是一個武士。
「聽說村甚借給大橋源左衛門、榊原內膳、服部邦之助很多錢,給我調查一下是多少。」
「調查那個幹什麼?」仁兵衛說。
仁兵衛有五十歲,長年與村甚苦樂與共,是一個老油條。知道武士並非取他性命,有點兒恢復了鎮靜。
「幹什麼與你無關。總之,剛纔說的三個人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年借多少錢,現在共計有多少,怎麼抵押的,調查寫出來交給我。」
「我能幹那種事嗎?」仁兵衛冷冷地說,「放債的人對外泄露了主顧的事情.買賣就完了。」
「給我幹!」武士又用平靜的聲音威嚇,「要是不幹,就把你在傳馬坊納妾的事抖樓給村甚,那也沒事嗎?」
一句話使仁兵衛身體微微頗抖起來。他瞞着店裏的人,瞞着老婆,在傳馬坊的民宅養了一個小妾,把店鋪的錢挪用了。
這件事發生在年初,過了一個來月,二月頭上村甚在染井坊的酒樓「立花」的裏間會見大橋源左衛門。
「您看了改革方案嗎?」村甚說。
村甚膚色白皙,儀表堂堂,確實像是個藩內出名的放貸人。說話也文靜。
屏退旁人,二人對酌。
「讀了,但有點兒太過分了。」大橋說。他紅了臉,好像已經醉了。「儉約令可以,祿米徵借一律增加一成,有些人難以接受吧。」
「不能憑家老的威光來推行嗎?」村甚問。金井家老引退後大橋由中老晉升爲次席家老。「藩庫空空如也,改革方案也不過是畫餅而已。」
「但改修港口,按方案投錢進去就該出問題了。」
「爲什麼?」
「現在用一千石的船行商的只有伊阪屋一家,那個伊阪屋負債累累,聽說店的實權掌握在你手裏.花大筆費用改修港口,要是知道好處被你撈去,也會有人鬧事吧。」
‘不只是我吧,總歸對藩有好處。」村甚伸胳膊給大橋斟酒,「而且,既然提出了改革方案,就應該讓我賺一點兒。」
「賺,單是承包新田開墾不就足夠了嗎?執政會議決定讓你承包,但有人說,如果招標的話,也會有費用更便宜的承包者。」
「誰呢?」村甚歪頭想,「越前屋吧。可是,越前屋不可能那麼輕易動用萬金吧。」
「因爲借你的錢,有了短處,所以沒法子,但總覺得好像我讓你賺得過頭了。讓你承包新田開墾,最近也有點兒後悔。」
「又說那種小心眼兒的話。」村甚用女人似的尖聲笑了,「如果開墾成功.我回收本利也馬上有賺頭,絲毫不用擔心嘛。」
「……」
「而且,家老,賺錢每次都不忘分給您……」
村甚說到這裏,隔扇外面有聲音說:哎喲,真稀罕,你也來這種店。大橋和村甚面面相成。
拉開隔扇進屋來的是服部邦之助。他來到二人旁邊,說來晚了,便坐下。
「誰在屋外?」大橋問。
大橋臉上好像醒了酒,村甚閉着嘴,用尖銳的眼光注視服部。
「沒什麼,只是在那裏碰見一個姓杉內的人。」服部邊說邊拍手,遠處響起店家答應的聲音。「不知道吧,叫不說話的彌助。看來不知道。不,不用擔心,杉內彌助這個人跟金井派沒關係。」
店家端來新飲食,三人又回到酒上.這晚再沒提過杉內彌助的名字。
藩主回藩裏半個來月後,親自往臨,家臣全體出席,大橋家老宣佈了司農次官村井屋甚助擬定的藩政改革方案。
大橋宣佈完,會場有一點兒嘁嘁喳喳。神川郡新田開墾等藩內興辦事業的方案且不說,包括徵借要增加一成在內的嚴厲的儉約令好像引起了不滿,議論紛紛。
然而,大橋源左衛門怒目環視會場,說,對此案不滿就說出來,滿場登時鴉雀無聲了。牢騷歸牢騷,藩財政貧困是無人不知的事實。嘈雜平息之後,一片死氣沉沉。
大橋昂然得意,放開了嗓門:
「有意見就趁現在提出來嘛。要是沒有意見,就認爲對此案無人不滿意……」
這時,有人說請等一下。人們一齊看出聲的主兒。發言的是杉內彌助。
「我反對剛纔的方案。」
彌助說,這回執政們就坐的席間喊喊喳喳了。眯起眼睛,大橋家老看着彌助。
「你叫什麼?」
「杉內,騎衛杉內彌助。」
有人發出嗤笑。這一來好像大橋也意識到,笑嘻嘻地對彌助說:
「是不說話的彌助嗎?」
會場裏這回肆無忌憚地鬨笑。失笑的大概未必只限於大橋派的人。彌助說話就好似牛說話的珍奇現象。上座的執政們也交頭接耳,露出白牙笑着。
「因爲讓陳述意見,所以想暢所欲言。」不管三七二十一,彌助說,「反對的理由是聽說這次的改革方案是村井屋甚助的方案,但我認爲像左右一藩今後的改革方案這樣的東西不應僅限於一個人的方案,要向家臣廣求良案,慎重審議。下面說另一個反對的理由……」
彌助說起話來雖算不上能言善辯,但頭頭是道。在場的人也有頭一次聽到他的聲音的。笑的人已經一個也沒有了。大家好像被意外的事態震動,側耳傾聽。
「另一個反對的理由是立案者村井屋與身居執政之職的大橋大人勾結過分了。」
彌助的話使會場裏像結凍一樣闃然無聲,只有他的聲音淡然作響。
「仔細研究一下改革方案就馬上能明白,說是開墾新田,說是改修西浦港,全都是滋潤立案者村井屋甚助腰包的內容,這隻能是剛纔說的勾結太過分所產生的弊害。」
「等等,杉內!」大橋家老站起來,勃然變色,「你從剛纔就勾結勾結的,玩弄毀謗他人的言詞,憑什麼說勾結,再說得清楚點兒!」
「說也不介意嗎?」彌助略微塘塞了一下。從不說話的彌助豹變,出人意外。「恕我冒昧,家老大人欠村井屋一大筆錢。借債誰都有,不足爲奇,但是把主君恩賜的采地拿出去抵押,這算怎麼回事呢?」
「……」
「要是說我說的徹頭徹尾是毀謗誣衊,那就詳細說說債款……」
「好了,杉內,到此爲止。」
突然用嘶啞的聲音這麼說的,是瞌睡權兵衛,即殿村權兵衛。他膝行到藩主旁邊,用扇子掩嘴,低語了什麼事情。於是藩主起身,默默走出了會場。
殿村返回原來的席位,一副不能夠再睡的樣子,扯開嘶啞的嗓子說:「既然杉內衝着大橋家老說這些事,有確鑿的數字吧?」
「有。」
「好,大監察在嗎?」
殿村把大監察市村獺左衛門叫到自己的席位旁,趕緊商議了一番。然後大聲宣佈,本日的會議到此結束,都可以下班回家。
「杉內彌助留下,還有大橋……」殿村用銳利的眼神瞪了一眼大橋源左衛門,拿出首席家老的威嚴說,「回頭大監察帶兩個人去你宅邸。不許外出,在家裏等着。唉,早年間遇到這種時候都泰然處之。」
大橋家老下臺了。由大監察的調查判明,他不僅向村甚借了太多的錢,債臺高築,像杉內彌助指出的那樣拿采地當抵押,而且作爲讓村甚漁利的回報,收取了莫大賄賂。
村甚斷送了司農次官的職位與二百石棒祿,又退回原來的十石。服部邦之助被解除藩使之職,與大橋家老一樣世祿減半,並處以在家禁閉五十日的懲罰,原因是給金井家老的兒子設套,構陷家老,並且雖無證據,但涉嫌殺害曾根金八。大橋派紛紛藩馬,金井派復歸要職。
炎夏過去,風有了秋意,一天傍晚,杉內彌助歇班在家,有人來訪。是服部邦之助。
「出來一下,到那邊談談。」服部說。
彌助翻身進屋拿刀,追服部出來。對憂色滿面的民乃說了一句馬上就回來。
服部走在前面,匆匆穿過街坊,來到鎮外的臼井川岸邊。
「這次被你一個人給整啦。」服部依然背對彌助往前走,說道.「大橋派也垮了。」
服部終於站住,回頭看彌助。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帶子束起衣袖。彌助默默看着。
「大橋源左衛門不能東山再起了,恐怕。大橋派有遠大計劃,那也泡湯了。」
「……」
「我也不能東山再起了。」服部低聲笑了笑,「世祿變成了一半,對不起祖先。不會再見陽光了。」
「……」
「最近村甚催債催得緊,真是吃不消。那老爺子厲害。家臣好像掉進了村甚的醃菜桶裏,你沒借嗎?」
「……」
「就這個原故,好歹禁閉解除了就想來拜訪一下。比試比試吧。」
服部邦之助刺溜溜後退,拉開間距。然後說,你又變成不說話了嗎。彌助說沒有。
「你記得叫美根的女子嗎?」
「美根?」服部歪頭想了想,一瞬間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是誰呢,不知道。」
「哼,算了。」彌助說。
二人幾乎同時拔出刀。太陽落到原野那邊的丘崗後面,但天空和地面還明亮。
「不是說今枝派修煉夜視的功夫嗎?」服部說。語調快活。
「所以,要趁天亮決勝負嘍。」
服部腳踢青草奔過來。刀幾乎水平地扛在右肩。彌助擺出刀尖直指對方眉宇的架勢。隨着接近,服部的臉變化了,嘴吐泡沫,三十過半猶英俊的容貌變成惡鬼相。
服部逼近到兩丈之處,彌助把刀尖朝下,踏步上前。傾斜着身體,刀向上揮,交錯而過。有狠狠砍中了側腹的感觸。踏住腳迅疾回身,只見服部向前撲進草叢裏。
彌助手摸肩頭,穿的衣物破了,手指上沾了一點兒血,是輕傷.服部一動不動了。彌助開步,去報告大監察。返回黃昏降臨的河邊,彌助現在不可思議地有一種特別想跟誰說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