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忘事的萬六
黃昏清兵衛 by 藤澤周平
2020-2-13 18:40
一
不足四十坪的菜園角落裏,雞冠花已變得火紅。花是早就長在這裏的,不像被修整過,卻開得很好看。萬六正一邊拔鼻毛一邊讚歎,聽見腳步聲。
咳嗽了一聲,樋口萬六從外廊回到屋裏。紙隔扇拉開,兒媳婦龜代進來,手上捧案,上面擺着早餐。板着臉小聲說了什麼,這就算請了早安,但萬六沒聽見。
「那個,什麼……」萬六說着一下子矇住,叫不出兒子的名字。「已經走了嗎?」
龜代從走廊搬進來圓形的飯桶,還是很小聲,說了一聲「是」,簡直就像說那怎麼啦,也不看萬六的臉。
參之助那小子!
近來好像受慢待公公的媳婦影響,也不請安就出勤。萬六終於想起兒子的名字,在心裏罵了一句。
以爲龜代拿進來飯菜就會轉身而去,她卻低頭給盛了飯。太陽也有從西邊出來的時候,萬六邊想,邊默默地吃早飯。
本來萬六胃口很好,但畢竟受不了今年夏天的炎熱,飯量減了不少,可這個時期一過,萬六的食慾便恢復常態,今天早上也吃得非常香。
另外……也因爲龜代做得好吧,萬六想。
龜代這兒媳婦是個美人,要強,有時候甚至不把公公當公公,但令人誇讚的是不厭煩下廚,而且是高手。
不過,雖說擅長烹調,也不過是隸屬土木工程隊的年俸四十五石的人家。每日伙食不能花多少錢,但龜代是巧媳婦,能在有限的開銷裏置備出美味佳餚。
比如說萬六的早餐,是鹽漬小茄子和一點點醋拌菊花,還有昨晚剩下的鹹鮭魚和醬湯,那小茄子是俗諺說不給媳婦吃的秋茄子,跟醋拌菊花一樣醃出了上等好菜的味道。鹹鮭魚雖然是昨晚剩的,但去掉吃了幾口的地方,又重新烤得焦嫩,而醬湯裏放了青菜和切成小方塊的豆腐。龜代的飯菜一點兒都不偷工減料。
豆腐或魚,土木工程隊宿舍的家家戶戶從外面沿街叫賣的商販那買來就行了,死去的萬六老婆也始終這麼做,而龜代除非紡織的副業騰不出手,好像通常都是去坡下的商店街採購豆腐採購魚。自從龜代下廚,就覺得飯萊變了一個味兒,一定是這個緣故。
萬六滿意地要吃第三碗,遞出飯碗,龜代卻把手放在膝上,低着頭沒有發覺。看來在考慮什麼事,臉色黯然。
「喂!」
一招喚,龜代吃驚地擡起頭,接過飯碗,但萬六沒看到龜代看他的臉上掠過夢魘似的表情。大概有什麼事。這張臉可不像一向要強的龜代。
「出了什麼事嗎?」萬六問。
可是,給萬六盛了飯,龜代又深深低下頭。她啊呀了一聲,卻沒有站起來離開房間,依然在那裏垂着頭,萬六嘴裏嚼着飯,盯盯注視着。
他放下飯碗,問道:
「不知是什麼事,但憋在心裏不好,說出來吧。」
「……」
「跟參之助吵架了嗎?」
「沒有。」
說着,龜代撩起衣袖,扭過身去,發出難以壓抑的嗚咽聲。
怎麼回事?
萬六啞然,注視着頗抖雙肩哭泣的兒媳婦。這飯是吃不下去了。
二
一年前樋口萬六退職賦閒,年齡是五十四歲。
他擔任土木工程隊的小組長,身材矮小卻相當結實,自己也覺得賦閒還早了點兒,但過了五十健忘就一下子嚴重了。不過,忘記的事情大都過後又能想起來,所以從萬六的情況來看,好像也不是老糊塗了。可是,叫來部下卻一時想不起來該交代的命令,面對面說話的人的名字怎麼也想不起來,這類事情多了也就妨礙勤務了。
而且有一天發生了事故,使萬六當即下決心退職。不,也許應該說是順水推舟。
那是土木工程隊一部分人負責馬頭川堤防工程時的事。
那時工程已完成九成左右,留在工地上的只是萬六小組和一直跟該組幹活的二十來個民工。工作也就是善後,用已經運來的土加固河堤上部,此外,拆除那些堆積石壩時支在堤防內側的木框,收拾散落在河底的施工工具。需要夯實土的地段也只剩下十幾畝,看來工作不待日落就能幹完了。
「行不行?」萬六對幾個部下說明了工作內容之後叮問了一句。「先收拾丟在河裏的板車、夯土工具,然後拆木框,幹完了之後再夯土,就按這個順序,明白了吧。」
說着,萬六總覺得還有什麼必須補充的重要事情,卻總也想不起來是什麼。就這麼着帶了一個部下離開了工地。
萬六是去巡視十多裏地之外的水門。傳來消息說,馬頭川的小支流五兵衛堰的水門壞了,總領讓他去查看破損的程度。
到那裏一看,水門壞得很嚴重。厚厚的木頭門一半破裂了,水門半閉,堰起不到攔水的作用。水從破門的大裂縫裏涌出來,流向下游。這就難怪下游的村子叫苦,萬六想。正當秋天,田裏要水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萬六想,看來是馬頭川工程造成的。
爲了堤防工程,馬頭川也在上游關閉了水門,從那個水門的上游分流出來的五兵衛堰當然就水量增加。五兵衛堰水門關閉了一段時間,以調節水量,但水門的木材很舊了,承受不了水的重壓。滋出來的水轟轟作響,半壞的水門可怕地震動着。
「前兩天下雨造成的。」
萬六對一起來的部下莊司說。這時,他覺得頭腦中浮起了什麼重大的事情,打住話頭,凝望空中,但這麼一來,浮起來的東西就消失了。
「你看看那邊!」
萬六讓莊司到小河對岸查看一下門那面。
「怎麼樣?下面能看見的是裂縫吧?」
「是裂縫。」年輕的莊司趴在岸邊,把身體探出水面查看,終於擡起身體,大聲說,「有很大的裂縫,這樣可挺不了多久。」
「結果非全換不可啦。」
好,明白了,萬六也大聲回答,又仔細檢查了一遍之後,招呼莊司回來,離開了水門。
順着五兵衛堰邊上的田間小路返回時,遠處響起了鐘聲。那是藩城外邊圓德寺的鐘。那鐘聲使萬六想起了從早上就卡在心底的事情。
「上午十點鐘啦,這可糟了。」
萬六說,然後就一聲不吭地跑起來。莊司莫名其妙,也跟在後面跑。
兩天前下雨,馬頭川漲水。支流不只是五兵衛堰,上游還有好幾條,所以馬頭川不會一下子就氾濫,但上漲的水要越過因工事而關閉的水門。
再這麼下去,水門就會壞,所以昨天傍晚郡鄉總管宅邸派人來土木工程隊詢問工事進展情況,問能否通水。
在與工程隊協商了一番後,總領認爲堤防夯土跟通水無關,最後只需要一點兒工夫善後。說是把河底的工具撿回來,拆除木框,但剩下的木框沒多少,所以,麻利的話,半個時辰,費時也用不了一個時辰,於是告訴郡鄉總管宅邸,上午十點鐘通水沒問題。
現場的直接負責人是樋口萬六。他把這些情況裝進腦袋裏,吩咐了今日的工作順序,但忘了說最關鍵的事。十點鐘水門打開這件事到了吩咐工作的時候完全從腦袋裏漏掉了。
萬六汗流浹背地往前跑。冒汗不光是跑的原故。馬頭川寬三丈餘,雖然算不上大河,但滿滿蕩蕩地流淌,力量也足以把人或馬沖走。沒人深的地方很多,一旦被沖走,若非水性非常好的高手,肯定難以脫險。
留下來的部下和民工按萬六的指示順順當當善後的話,這會兒應該全都從河裏上到堤防了。然而,要是違揹他指示的程序,或者正好沒有他監視就怠工,就必定被上游一瀉而下的河水席捲。
這種擔心,以及沒想起打開水門這件事的後悔,使萬六渾身是汗。他大汗淋漓地往前跑,絕望地自言自語:差事幹到頭了,俺老了。
從事故的結果來看,如果過失重大,就不能以退休了事,但那天萬六很幸運,留在河底的只有三個民工,而且水來時被土堤上的人救了出來,所以形式上萬六的過失只是把現場的人嚇了一跳而已。
完工以後萬六向上司報告了那天的事故,受到譴責之後提出退休申請,把職務讓給兒子參之助。
賦閒後的日子像萬六以前想的那樣,一天天很乏味。
近年來藩府以財政困難爲由,讓藩士把一部分祿米借給藩府。說是借,卻沒有還回來的先例,而且徵借是強制性的,所以對於藩士各家各戶來說實際上等於削減了俸祿。
徵借說是按廩食多少,但年俸二百石之家借三十石,不能跟四十五石的萬六家借五石同日而語。萬六這樣身份低的人家靠四十五石度日已經夠窮了,再減去五石,就只好搞副業。何止萬六家,百石以下之家誰家都在搞某種副業,藩府不但不貴怪,還對適當的副業予以鼓勵,這是近年的風潮,
萬六家裏也是媳婦龜代織布,參之助用木頭雕達摩,貼補家計。他心想,即便這樣,上班的時候大體上還是被當做一家之主對待,但退了休,昨天充當一家的頂樑柱,很可能一下就跌落爲家裏的累贅。
雖不至於是累贅,但並沒用多長時間,一個月、兩個月過去,退休之初的呵護、殷勤照顧就逐漸退色,兒子和媳婦都只顧忙自己的,跟萬六連話也不好好說了。而且,龜代到了秋天就用那種不容商量的口氣說,父親大人,今天幫着乾地裏的活兒吧,使喚萬六挖了兩天菜園裏的大蘿蔔和長芋。與人合夥僱人在這個菜園種了蔬菜,自己有時也乾地裏的活兒。龜代很能幹。
唉,不能像參之助那樣雕木頭,只是散步睡午覺吃飯,多少被冷待也無可奈何。往後只是老下去,關鍵是儘量不被媳婦嫌惡吧。萬六旁觀年輕夫婦,心裏稍微跟他們保持了些距離。
未來有些疏遠的媳婦在公公面前也毫無顧忌地哭泣,萬六不能不認爲肯定是出了大事。
「怎麼了?說說什麼事。」萬六說,這時突然對伏臉在長袖上哭泣的媳婦動了強烈的愛憐之情。
龜代自幼失去雙親,像走馬燈一樣由親戚們撫養成人.這姑娘不懂親情。萬六此刻想起媒人曾根源左衛門說的:有緣當兒媳婦,希望像親父母一樣關愛。來公公屋裏哭一定是沒有其他能去哭的地方。這麼想,萬六看着微微顫抖的瘦弱肩頭就覺得龜代格外可憐了。
萬六腦子裏驀然一閃念。
「看來對參之助也保密吧。」龜代聽了,這才揚起臉看公公。還沒生孩子,淚污的臉像個小姑娘。「說說看。」
…
萬六重複說,龜代掏出紙拚鼻涕,然後用一反往常的語氣微微幽幽地說:
「有人威脅我。」
「威脅你?誰?」
「大場莊五郎。」
「……」
萬六眯起眼睛看兒媳婦。大場莊五郎是土木工程隊總領的大兒子,藩士把搞副業織的產品交給他,由他去鎮上用時價跟商人交易。
上等藩士家的孩子大都被近侍隊錄用,跟父親一起出勤,這是慣例,但莊五郎從未被錄用,現今也出入紡織品交易所那種不爲人注意的地方,聽說是因爲性格粗暴,進城執勤不合適。萬六還耳聞,他雖然性格粗暴,但能使刀,是鎮上室井武館的高徒之一。
「大場莊五郎說了什麼?」
「……」
「別隱瞞,不說出原因怎麼商量。」
龜代俯下蒼白的臉,說:
「跟片岡文之進從茶屋出來,被大場看到了。」
三
片岡文之進從藩城下班回來,萬六在他家所在的笄坊人口截住他。他白淨,高個子,一眼就看出是像龜代說的那樣儀表不凡的男人。
「是片山吧?」
「不,我是片岡。」
「對對,是片岡。」萬六轉到文之進前面,堵住了他的路。但對方身材高大,而萬六矮小,肚子凸出,不免有點兒往後仰。「我是退休的樋口,土木工程隊的樋口。」
「啊,那就是龜代的老公公啦。」
文之進笑容滿面。聽說他在江戶住了好多年,兩個月前纔回鄉。長久用江戶的水洗臉,難怪很善於應酬。年齡有二十八九,跟參之助差不多。
「今天找我有什麼事嗎?」
「想打聽點兒事情,特來拜訪。」
萬六問,半個來月之前在菊井坊的茶屋小獲茶屋請龜代喝茶是真的嗎。片岡家祿秩百萬石,所以要謹慎。
「小萩茶屋?半個月前?」文之進抱起胳膊皺着眉頭,但立刻放下胳膊,拍了一下手。片岡文之進容貌優雅,軀體偉岸,外表上參之助之流怎麼都望塵莫及,但也像是沾染了江戶的輕浮。「不錯,想起來了。確實請龜代喝茶了,那怎麼啦?」
文之迸發現萬六用猜疑的眼神盯住自己,登時璐出狼狽之色。
「不不,說請客也沒有別的意思呀,老先生。我家在宮川坊的時候跟龜代是鄰居,早晚打招呼的,關係很密切。偶然在菊井坊的路上遇見了,久別重逢,就聊了聊過去。」
「可,上了那什麼茶屋……」萬六說,已經想不起茶屋的名字了,「您知道那是後頭也有酒的店吧?」
「酒?那沒有,老先生。」文之進急忙擺了擺手,他的手像女人一樣白皙,手指長長的。‘再怎麼說碰到老鄰居,龜代如今畢竟是樋口家的媳婦,也不可能喝酒,這點兒規矩我還是明白的。」
「……」
「聊了過去的事,頂多有兩刻鐘,要是懷疑,可以去問問小萩茶屋。」
「沒說假話吧?」
「我打賭。我也定親了,來春辦喜事,不會做讓人懷疑的事.請相信。」
「是呀。」萬六點頭說,「好了,就相信你說的吧。可是,就算我相信,有人看見你跟我兒媳婦搭伴從小春茶屋出來了,來威脅我兒媳婦。」
「小萩茶屋。」訂正以後,文之進皺起眉頭。「威脅?」
「這事我不張揚,可你要聽從我一次。」
「龜代可是美人啊。是誰呢,威脅她的那個渾蛋?」
「知道大場莊五郎嗎?」
「……」
文之進沒吱聲,臉頰抽動。看來他知道大場莊五郎是什麼人。
「看來你知道。被壞透了的人看見了。」
「……」
「所以今日有個請求,可以嗎?能不能去見大場,由你告訴那傢伙,他拿來威脅龜代的事由完全是誤會。」
「我?見大場?」文之進的臉色眼看着煞白了,用顫抖的聲音說那可不好辦。「那種事還是老先生直接找的好,也師出有名,"
「不,我出馬就有點兒小題大作了。你是當事人,解釋一下,就解開了無聊的誤會,這才最近便。」
「可是,不好辦哪。」文之進畏畏縮縮,說,「我也剛回到藩裏,正是關鍵的時候,實在沒心思捲進那種麻煩裏。而且剛纔說了,來春就要辦喜事……」
「可是,片山……」
「是片岡。」
「片岡,你也有一半責任吧?給龜代添了麻煩,卻只當不知道,還算是男人嗎?」
「哪怕說得再嚴厲呢,總之,以前就聽說大場這個人蠻不講理。」
文之進越說聲音越低,跟萬六拉開了距離。突然聲音又快活起來,說這麼辦吧。
「首先憑老先生的經驗去跟他說,要是怎麼也解決不了,那時沒辦法,我就出面談判。這樣一步步進行如何?」
「就這樣,今天就對不起了。」文之進自顧自說完便轉身匆匆離去。頭也不回。總而言之,把責任推給萬六,逃之夭夭。
沒用的東西!
萬六嘆了一口氣。本來指望片岡是一個有骨氣的男人,會說給龜代添了麻煩是我的責任,我保證處理什麼的,沒想到白來了一趟。原來只是個耍嘴皮子的傢伙。
不過,不能光說別人家的事,參之助若是對自己那兩下子有自信,媳婦的不檢點且不說,好好囑咐一番,讓他找大場那小子抗議,可參之助也爲人懦弱,不次於剛纔那個片岡。看來像片岡說的,只有萬六自己找大場那小子了。
對萬六的解釋,對方說一聲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倘若看來者上了年紀,不予理睬,可就成了問題。要做好這個準備。萬六停下腳步,立在笄坊盡頭的諏訪神社前面。
林崎夢想派……
也許已經生疏了,萬六邊想邊走迸發暗的神社境內。以前鎮上有一個教林崎夢想派的武館,他自幼在那裏習武,出類拔萃,師傅寺內彌五右衛門發給過他「技勝於師」的證書。
萬六繼承家業,出仕藩府,數年後寺內病故,武館倒閉,門徒都轉到其他武館去了,這個當年坐落在曲師坊的拔刀術武館漸漸從人們的頭腦裏淡漠。如今武館也好,樋口萬六的漂亮拔刀術也好,基本沒有人提起了。
諏訪神社,名字了不起,但只有一間小巧玲瓏的舊社殿,境內雜草叢生,無異於荒地。萬六站在一株葉子落盡的木模前。打開了鞘口,鬆垂手臂,踏穩腿腳,就這麼看着如同一把白掃帚倒豎的木模,調勻氣息。
過了約兩刻鐘,萬六運氣扭腰,發出一聲喊,腰間出手,跨步蹲身。地面昏暗,頭上已成兩斷的木模緩緩倒下來。刀神速地收回鞘中。
四
「我不記得說過聽從我這樣的話。」
大場莊五郎齜牙傻笑說。他塊頭兒很大,紅臉膛,年紀還輕,皮膚卻像中年男人一般粗硬,一邊笑,一邊用細小銳利的眼睛看着萬六。
交易所一般在藩城的外城裏,而紡織品交易所卻是在街鎮盡頭的弓師坊。這也是由於所處理物品的性質,交易所房屋本來是商家的空房,被藩府徵購,充作公所,用以鼓勵搞副業,不過是空空曠曠的破房子。除大場之外,還有下屬一名,雜役兩名,商家派來的市人數名,如此而已,不像被藩府優待的樣子。
這一點,大場本人最清楚。他家是食祿二百五十石的上級藩士,按說這個門第進藩城當個一官半職也實屬正常,竟然窩在了不對路的弓師坊,那種自卑感顯露在大場的臉上和態度上,應對時也毫不掩飾不負責任、鬧彆扭的心情。
「可是,那誰……」萬六反駁,這回一下子想不起來兒媳婦的名字了。「我家兒媳婦說你威脅她。」
「那是誤會吧。」
「要是誤會就算了。」萬六說。對方支支吾吾,爭論太累人。「那就什麼,知道了我家兒媳婦從小春茶屋出來,只是被老熟人片岡邀請,喝了兩刻鐘左右那麼一小會兒茶,所以你拿這事當把柄威脅我家兒媳婦,也不是事實,是這麼個意思吧?」
「那裏不叫小春茶屋,是小萩茶屋,老爺子。」大場輕蔑地皺起鼻子,看了看萬六,又接着說,「我說了沒威脅。不過,老爺子家的媳婦跟男人一起從茶屋出來是事實。在裏面喝酒還是喝茶我不知道,不過,剛纔說的這個事實,跟不跟人說,那隨我的便。」
「還是威脅了。我兒媳婦說不願再把東西拿到交易所去,所以你是妨害搞副業。」萬六站起來,放開了嗓門,「把這事報告上頭!」
「最好算了吧,那隻會張揚家醜。」
「我不在乎家醜不家醜,兒媳婦要緊,不許你招惹!」
雜役、市人吃驚地看着這邊,萬六瞥了一眼,走出紡織品交易所。大場趕緊追上來。
「喂,老爺子,還有話哪,等一下。」
大場拿出街頭無賴的腔調,利落地搶先拐進小巷。看着寬大的後背,萬六也跟隨其後。穿過細長的小巷,有一座橫跨小河的橋,大場過了橋。河邊有路,再往前是收割完的田地。
領先在路上走了一會兒,大場回過頭來。西邊天空即將沉下去的太陽滑過原野,照着大場。他的臉一半紅一半黑。
「喂,非報告不可嗎?」
大場邊說邊摘下刀帶,打開了鞘口。示了一下威。萬六毫不疏忽地看着,說:
「報告!這種情況讓有司來裁斷是非曲直最好。」
「算了吧。」大場低聲威嚇,「要是幹到底,那就在此了結。」
說完,竟然輕飄得與身體不相稱,後退了兩丈開外,然後從那裏慢慢向萬六通過來。他不出聲地笑着。那紅黑鼓脹的臉上露出的笑令人厭惡。
大場不笑了,忽地矮下身體。是否真要砍殺,萬六不得而知,但見他一聲怒吼,刀身唰地出鞘,露出那種粗暴得連在藩府就職都不能的人的猙獰。也許用刀背,刀直奔萬六頭上。
但下一個瞬間,大場的刀飛上天,落入河,大場本人大聲叫喚,屈膝坐地。萬六的拔刀術一擊把刀撥飛,回手用刀背狠掃大場的小腿。
萬六謹慎地挺刀走近大場,把另一把小刀也從他腰間摘下,丟進河裏。
「室井武館的高徒就這兩下子嗎,不堪一擊。」萬六說,又讓還嗷嗷叫喚的大場閉嘴。「小子,我說報告上頭是把你引到外面來的藉口呀。總不能在人前跟上司的兒子交手吧。」
「……」
「收拾你這樣的小崽子,我樋口萬六用不着靠藩府。今天就到這兒,下次再敢對我兒媳婦無禮,就打斷你一條腿,明白嗎?」
被刀尖擡起下巴,大場莊五郎說明白了。仰視萬六的眼睛裏掠過驚恐。
萬六慢慢後退了幾步之後,故意像大場那樣用神速的手法收刀入鞘。然後轉身邁步。之所以走得慢悠悠,是因爲剛纔使拔刀術時又閃了腰。
不會被看破吧,萬六邊想邊回頭,只見大場把裙褲挽到腰間,護着疼痛的腿,用一條腿跳着要下到河裏。大概是覺得不撿回刀沒法回交易所。
「那誰……」萬六對送來早飯的兒媳婦說。一張開嘴就突然忘了,說不出兒子的名字。「已經出門了嗎?」
「老早就走了。」兒媳婦龜代用冷淡的聲音說,麻利地盛上飯和湯就要擡起屁股。「後面請爸爸自己盛吧,今早要乾的事非常多。」
呵呵,又犯病了。萬六一邊想一邊嚼飯。
萬六制服了大場以後,龜代去交易所賣紡織品,大場不但不敢搭話,而且把眼光掉開,一次也沒看過龜代。龜代感嘆,公公到底給那個莽漢使了什麼招法?此後對萬六的日常生活就也照料得無微不至,但也就一個來月,好像又故態復萌。
不過,萬六並非有多麼不滿。他還覺得,太糾纏了也讓人厭煩,當兒媳婦的給好臉,給好東西吃,就不必說別的了。
「這什麼……」
相當好吃呀,萬六一邊想一邊嚼龜代做的糖醋鯽魚。糖醋一詞都來到嗓子眼兒,卻說不出來。越想越焦躁,那個詞語好像拱在空中忽忽悠悠地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