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屁精甚內
黃昏清兵衛 by 藤澤周平
2020-2-13 18:40
一
川波甚內名聲不佳,與武士之名不相稱。人們說他阿諛奉承,是馬屁精。而且,這確是事實。
臭名遠揚,絕沒有人當面指責他,但背後給他起了諢名叫馬屁精甚內。他本人知道多少不得而知,反正川波甚內從不遮掩拍馬屁,照樣在衆目睽睽之下大拍特拍。
譬如有人說,出勤的路上遇見上司,早上請安是自然的,但這時甚內就露出白牙,令人作嘔。不過是一句應時寒暄,作出諂笑幹什麼。再加上聲音大,據說甚內在城門前的廣場上說話,聲音都能傳到廣場的角落裏。
滿臉浮起多餘的笑,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問候,如果上司手裏拎着東西就趕快奪過來,鞠躬似的跟在後面,這個姿態就是拍馬屁的典範。目擊者把臉扭向一邊也並不過分。
每天出勤都是這個樣子,上司家裏有喜事,川波甚內必定第一個拿着禮品趕去,發現能幫上忙的事就跟着忙活。喪事也一樣。傳說他歇班的日子,正好某上司晉升換住處,他就去幫着搬家,從頭頂兜着腮幫子繫上一條手巾,混在隨從僕人當中扛東西。
「他的目的是什麼?」甚內的這種名聲傳揚開來,有人詫異地問。
被問的人回答:「那個嘛,一句話,爲了飛黃騰達吧。」
「……」
「就是吧。」
回答的人對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的人說,那小子是入贅川波家的。
「甚內拍馬屁是繼承了戶主以後開始的。想來是當上戶主,很有點兒勁頭兒,自己這輩子要增加俸祿,哪怕就一石呢。」
「那要是真的,恐怕也白費勁兒。」先開口打聽的人冷言冷語。
並不是說武士階層就沒有諂諛奉迎,實際上事關保家或發跡,動用錢物是常識。不會使錢使物的人升遷慢,這和其他階層沒多大區別。
不過,做這種事很少有露在表面的,所以受到周圍非難的也不多,基本是利用派系,物或錢的授受首先就不能齜出白牙招對方討厭,應該在努努嘴就心領神會的地方祕密地——很正常地進行。
而且,發跡也好,身份或保家也好,都是有順序的,大部分是先在派系內部酌情安排,然後用公家的名義來實現。從這種實際情況來說,川波甚內諂笑和討好的大嗓門兒不就是自己宣佈他沒有可依靠的派系,只能瞎放炮嗎?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當然派系並不是萬能的。例如,以前的家老金森莊兵衛長年窩在總領的職位上,一躍而升爲家老,進入執政之列,當時就說是因爲把傳家寶藍孔雀香爐送給了藩主的近臣海與四郎。海得到了藍孔雀香爐,金森得到了權力,這就是超越動輒對立的派系,互通有無的例子。既然沒聽說過川波家裏有世代相傳的茶具或名刀,剛纔那個人斷定白費勁兒也就八九不離十。
儘管川波甚內拼命拍馬屁,眼下還沒聽說有哪個上司爲之感動,伸手助一臂之力。
也許在此需要介紹一下川波甚內的風貌。譬如現今在藩主身邊的海與四郎,權勢無出其右,當初不過是世祿僅只六十石的管記,竟一躍爲食祿三百石的近侍總管,登峯造極,他就是長相好,被視爲飛黃騰達的榜樣,如今年過四十,仍然是儀表堂堂。
假如飛黃騰達也跟容貌啦體態風度啦有關係的話,川波甚內可就在起點已明顯處於不利的地位。
他中等個兒,瘦瘦的身體看起來有點兒弱。但問題還不是軀體,而是那張臉。一言以蔽之,甚內是一個醜男人。奔兒頭,眼大嘴也大,而且剛過三十,鬢毛就明顯稀少了。
不知他本人是怎麼想的,反正沒長拍馬屁能受人歡迎的相貌,也許那張臉越想討人好越讓人討厭。實際上,藩裏的人一般都是用冷笑的眼光看他拍馬屁的。不過,蔑視歸蔑視,卻還沒有人指指點點侮辱他的人格,是因爲下面這樣的事。
將近年底的十一月,鎮上下了幾場夾雨的雪糝。連日籠罩着鬱悶的冬雲,風是北風,看來真下雪的日子也不遠了。這種早上川波甚內也精神抖擻地拍了馬屁。
對方是巡檢之職的諏訪權十郎。身高差不多有六尺,膀大腰圓,當然有力氣,而形成對照的是他爲人文靜,舉止得當。那天早上,他手裏拎了一個很大的包袱。
「早上夠冷的。」甚內從後面趕上來,大聲說,「頭兒,我來給您拿包袱。」
「不用,有點兒重。」
諏訪用天生的小嗓門兒說着瞥了甚內一眼,閃出了一點兒厭煩的神色,也許是在想:又來拍馬屁嗎?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多少重一點兒我完全不在乎……」
甚內從諏訪手中抓過包袱,不料腰一彎,包袱險些落地。臉登時就紅了,叉開雙腳,好不容易纔立直了身體。
「重吧,裏面是火盆。」
諏訪同情地說。他毫不費力地拎在手裏的是青銅火盆,即便是青銅的,也太重了些,把它從倉房裏拿進拿出要兩個僕人擡,還累得腰疼。
家裏人抱怨,所以諏訪打算把它拿到藩城裏的辦公房使用,正從家裏往那兒搬。諏訪伸出手。
「還是我自己拿吧。」
「不用,別擔心。」
甚內把兩手抱着的火盆包袱小心地挪到一隻手上,調整了呼吸,腰上使勁兒,便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邁開步。臉色恢復了正常。
很多人目擊了當時的情形,過後說不愧是雲弘派。甚內是劍士,在鎮上如月坊掛出雲弘派招牌的堀川武館曾代師授徒。有人知道,他被祕傳了該派叫六葉刀的短刀絕技,甚至說是自武館開張以來,包括甚內在內,這一絕技只傳授三人。
人們稱讚甚內,沒有諏訪那般的膂力,但是有短刀武功。三名目擊者後來到諏訪的辦公房實地搬了搬青銅火盆,他們也勉強能一手拎,但誰也走不上十步。甚內那看似虛弱的軀體裏蘊藏着用刀修煉出來的驚人的體力。
有了這件事,川波甚內稍微擺脫了人們的輕蔑,至於拍馬屁的效果,看起來還完全是瞎忙乎,人們仍對此心懷輕視。諏訪權十郎讚揚了甚內,但那是讚揚他有出人意外的體力,並不是感謝他幫着拿火盆。
每天承受這種沉重的壓力的,正是川波甚內本人。證據就是下班回居家所在的犬飼坊時,他的臉和在藩城裏的時候大變樣,佈滿了憂鬱。他好像害怕碰見認識的人,略低着頭,匆匆靠路邊走。累得縮肩塌背,鑽進自家的院門。
妻朋江在門口接過刀,恭恭敬敬地跟在夫的後面走向起居間,輕聲問:
「怎麼樣呢?有什麼好消息嗎?」
「啊,還沒有。」
甚內的聲音很鬱悶。妻幫他換衣服,沉默了一會兒,用明朗了許多的聲音說:
「別泄氣,就會有好消息的。」
川波甚內的拍馬屁既不是像別人推測的那樣是爲了飛黃騰達,也不是當戶主來了幹勁兒,二人等待的好消息完全是另外的東西。而且,知道這事的只有他們夫妻和少數上司。
二
糧倉總管的下屬澀谷助右衛門是川波甚內的頂頭上司,他把甚內叫到自己家裏來,是甚內繼承戶主,進藩府勤務大約半年後,距今已經有兩年了。
「出了麻煩事兒。」
甚內猜不出什麼事,來到澀谷家。好喝酒、人很好的助右衛門對他這麼說。
「我的工作有什麼疏漏?」
說是麻煩事兒,想來只有這方面。他的工作主要是租米入庫出庫,雖然見習過,越來越熟悉,但是不明白的地方還很多。甚內緊張地看着上司的臉,澀谷卻擺擺手。
「不是的。是你老丈人,出了不好的事。」
大約三年前,藩府發生了一個小政變。反對派揭發家老金森莊兵衛等一部分官員政治腐敗,涉及面很廣,幾個人被停職。
沒死人,最重的懲處是金森莊兵衛閉門思過。首席家老山內藏之助用較輕的處罰解決了事件,但削減了所有有關人員的俸祿。俸祿多的多減,少的少減,一個都不落,也可以說實質上是相當嚴厲的處分。
「你老丈人也在其中呀,上頭命令減祿。」
「現在嗎?」
甚內啞然,看着澀谷的臉。澀谷點點頭。
「說是下面的調查還沒完,漏掉了定罪的新事實,但事實看來確實是判決有疏失。是藩府的失誤。」
「……」
「唉,反正最近要正式宣判。把三年前的事情翻騰出來,你要吃一驚吧,所以上峯讓我事先告訴你一聲。」
「那要減多少?」
「五石。」
「那可夠受的。」甚內說。
他感到冷汗漸漸滲了出來。事件處理已過去三年,有的人即將解除處罰,官復原職,這時候被公佈削減俸祿的處分,知道情況的一部分人且不說,那些不知道的人會怎麼想呢。
無須自問。誰聽說了都必定以爲甚內幹了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女婿減了俸祿的消息會立刻傳遍家族,不光彩之至。
而且,第一個應該解釋此事的人是岳丈彥助,他一年前中風倒下,半身不遂,說話也不明白,時好時壞。倘若對他說因爲三年前的事情被減了祿,他一激動很可能又倒下。看來甚內只好默默承受不光彩了。
這就算了,但萬一親戚來探望,說出了減祿的事情,怎麼辦呢?也許彥助不認爲原因在自己,對女婿的丟醜大光其火。那要是使病情惡化,問題可就不是不光彩就能了結的了。
甚內焦躁地說:
「到了這時候還處分,不有點兒嚴苛嗎?誰都會認爲減祿是由於我的過錯。」
「可不是嗎,但處分就是處分,沒法子。」
「恐怕岳父也這麼誤解。」
「把事情告訴彥助嘛。」澀谷說,但立即醒悟,改口說,「對了,大概不能跟病人說這種事。」
「……」
「好,我跟上頭講,妥善處理。」
「幫我說情嗎?」
「不是的,處分是處分,不可能改變,但儘量不聲張,暗中處理就完了。」
「……」
「講清楚你的處境,上頭也會給予適當考慮的。」
「多謝,拜託了。」
甚內伏首,因爲心情繃得太緊,隨即又想到別的事,臉色陰沉了下來。
藩府有新年朝賀的儀式,如果藩主在藩裏,食祿三百石以上的重臣和有職務者在城中的白書院,三百石以下無職務者和二百石以下有職務者在晴明間,此外二百石以下無職務者、一百石以下、五十以下的人按俸祿分批進入大堂,拜領藩主的嘉言慰勉和賞賜,這是慣例。
但最近四年,藩主有病,不能回藩,由世子和泉代理,接受家臣的朝賀。儀式也從簡,比如在大堂,藩士魚貫膝行到和泉面前,取下那裏堆積如山的陶杯,近侍給斟上酒,一飲而盡,把陶杯揣進懷中退下。
不過,傳聞藩主的病難以康復,近日和泉將正式繼位,成爲新藩主,所以新年儀式顯然也要恢復舊例。
沒有用,騙得了一時,騙不了長久——
甚內覺得頭重腳輕。川波家是糧倉總管的屬下,俸祿五十五石。以前,新年朝賀是夾在百石以下的隊伍裏領受賞賜,但削減了五石,下次就必須與五十石以下爲伍。
那時身份有變就大白於衆人眼前。暗中處分,妥善處理,豈但無濟於事,反而因爲一直隱瞞,人們更要用奇異的眼光來看他。藩裏說三道四恐怕是無法避免的。
「咳,不要太沮喪。」看見甚內的神情,澀谷寬慰說。大概他認爲甚內只是喪氣而已。「減祿不是永遠的處分,過四五年就解除了。只是在這兒說……」
「……」
「也有人一年左右就撤銷了處分,像藩使荒井、出納平鬆、管記菅沼、杉原他們。菅沼儀助、杉原小彌太有海大人的關照。」
「近侍總管?」
「是啊。」澀谷點點頭說,「聽說藩使荒井、出納平鬆向上頭花了不少錢。山內大人不接受那種錢,所謂上頭,可能是次席的慄田大人吧。」
澀谷助右衛門說出了與山內藏之助相頡頏的有權有勢的家老的名字。
「荒井、平鬆俸祿大約二百石,但很有錢。咳,辦法有的是。」
「……」
「不過,你既沒有很硬的關係也沒有錢。」
「是的。」甚內揚起臉,對澀谷的話大感興趣,「恭請指教,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才能早點兒解除處分呢?」
「是啊……」澀谷抓着下巴上的皮肉,仰望天井,露出要略作沉思的表情,但馬上死了心似的,把眼光收回到甚內身上。「咳,也就是儘量巴結上司唄。從我們的上峯啦,關係比較深的財務總管啦開始,所有藩府有職位的人全都留意,有機會就討好,沒人會覺得反感。」
「……」
「你好像不信呀。」澀谷瞪了甚內一眼,「可你家的事未必在哪兒都不給當回事喲。平時給上頭留下好印象,況且藩府本來也是有疏漏,削減五石,馬上就恢復也說不定。」
由於澀谷盡力維護,減祿處分是極其祕密地宣佈的。
通常宣佈事情這種都是有監察人員跟上司一起到場,但川波甚內被叫到糧倉總管的宅邸,那裏只有大監察大熊百彌太和總管在場,宣佈了之後就匆忙離去。
宣佈之後,大監察特意加了一句:此次處分記錄在案,但不對外公佈。也可能是藩府方面也有紕漏,所以才這麼做,但甚內覺得處置很寬大。假如處分能早點兒撤銷,被人指幾天脊樑骨就過去了。
第二天川波甚內就開始按澀谷說的,努力給上司留下好印象。從藩府所採取的措施來看,處分只是走走形式也不無可能。這麼一想,發現上司就大聲請安也非常有勁頭兒。甚內認爲一切都是爲了家和臥病的老丈人。
然而,儘管甚內和知道真相的妻朋江滿心期待,解除減祿的事卻一點兒影兒也沒有,兩年歲月過去了。聽到的淨是那些不瞭解情況的同僚講的壞話,什麼阿諛之徒啦,馬屁精啦。甚內不屈不撓地討好上司,但有時也襲來徒勞之感,精疲力竭。
因而,當那個櫻花也散落的四月的一個夜晚,一個目光炯炯的人——後來才知道是騎衛隊的佐野慶次郎——來叫甚內跟他去慄田家老的宅邸時,甚內也沒想到家老的事情和減祿處分有關。
「聽說川波近來極力討好上頭的人哪。」
把川波甚內叫進起居間,慄田兵部劈頭就這麼說。他臉上露出冷笑,但甚內敏感地覺得聲音裏並沒有譏諷。
甚內默不作聲地回視家老的面孔。夜裏把一介糧倉差役叫到宅邸是爲了什麼呢?甚內的心撲在這一點上,但家老卻還是說討好的事。
「被人議論紛紛,是做法老實,不高明,證明人很質樸。真正的諂媚之徒是不會弄出風言風語的。」
「是。」
「你的目的是什麼?」
「……」
「恢復被削減的世祿吧?」
甚內覺得渾身一下子發熱。總算遇見了知道自己煞費苦心拍馬屁的本意的人。甚內伏下漲紅的臉,覺得慄田這個人目光犀利,不隨風看人。
「好像說中了。」慄田得意地說,而且還加上一句,「這目的令人同情。有誰幫忙嗎?」
「沒有。」
「我可以出力呀。」家老漫不經心地說。然後把端正的長臉朝着甚內,略微放低了聲音。「條件是也要聽聽我的委託。」
「那自不待言,」甚內趕緊說,「就請下令吧。」
翹盼的機會來了,甚內興奮得幾乎聽到一聲令下就會拔刀殺人,但家老的授命並不是驚天動地的事情,有一點兒奇妙倒是不假。
三
高泊離藩城三十多裏,港口所在,不僅本藩,連毗鄰的將軍家領地、鄰藩的船運物產也彙集於此。藩府在這裏設置了兵營和官衙,負責收稅,即所謂官倉費,並維持治安。
港口附近有官倉,那些足以形成一個街坊的倉廩是港口地區的中心。以倉廩人員和聚集此地的商人、船伕爲對象的酒樓、花街繁盛,對從藩城所在的街鎮過來的人來說,商業街熱鬧的高泊信彷彿總是充滿了異樣的活力。人們擦肩而過,動作和說話聲也有一種藩城那邊看不見的獨特氣勢。
估計是傍晚五點來鍾川波甚內來到高泊街上。穿過在兵營步卒宿舍成排的街巷,跨過一座架在小河上的橋,道路便伸進喧鬧的商業街。走過這條長長的、人聲鼎沸的路,接着就是此行的目的地飲食街。這裏叫吉野坊,幾乎由菜館、飯鋪和各種茶屋構成。
日落還有一點工夫,這時候的飲食街籠罩在迎客前的靜謐中。房屋裏像是有人,但外面的路上闃然無聲。開始沉入大海的太陽把光芒勉強停留在家家戶戶的房頂上,暮色早已一點點佔據了灑了水的檐下,擺在地上企求生意興隆的小鹽堆微微泛白。
甚內從大路拐進小巷,往街坊深處走。那裏有慄田說的叫牡丹亭的酒家。甚內通報了姓名,馬上被領進後面的房間。對方還沒到,酒家好像對一切瞭如指掌,立刻端上酒菜。
似乎特意等洞泉寺的暮鐘敲完了六點,女人出現了。慄田說有一個將近四十來歲的女人來,但這個女人怎麼看也像是三十五六。不是武家,是商家的女人。除了眼角有一點兒皺紋之外,肌膚光潤,眼睛澄澈,整個兒是個美人。
「您是川波大人嗎?」
女人進屋,坐在甚內對面,用微微含笑的眼睛看着甚內問。
「是的。」
「您辛苦了。那麼,把約定的東西……」
甚內把從鎮裏帶來的包裹推到女人面前。包裹是封着的,慄田說是金子,大概是的。日常勤務有時要處理鉅額金錢,據他估摸,那包裹沉甸甸的,金幣不下四五百兩。
女人仔細查驗了封印。然後解開帶來的包袱皮,從中取出紙包,放到甚內前面。那紙包也封得嚴嚴實實。
「那麼,把這個……」女人說。
她隻字不提慄田的名字。各自把交換的東西包好,女人驀地換了一副表情,喜笑顏開。
「喝杯酒如何?我奉陪。」
「不,我還要返回鎮中國銀行。」
「都特意準備了,不喝就浪費了。」
女人輕輕拍手,一個年輕男子拉開隔扇門進屋來。看來不是酒家的人,而是女人的隨從,體軀強壯。
女人使了一個眼色,那男子向甚內一禮,抓起金包裹就出去了。果然相當有臂力。
「請拿起杯。」
年輕男子一出去,女人莞爾一笑,朝甚內舉起酒飢。笑容彷彿充滿了自信。事實上這女人一笑就香色氤氳,風騷妖嬈,令男人心旌搖盪。無拘無束的肢體簡直像熟透了似的,盈盈豐滿。
但甚內拿起杯,冷淡地說:
「那就只喝一杯。」
「川波大人不能喝酒嗎?」
甚內剎那間感到對方歪着頭探視的眼睛裏閃過察言觀色的神色。他告誡自己要小心,慄田交待的事情才完成一半。
甚內舉起斟上酒的杯,毫無表情地說:
「不,喝酒可沒底兒。」
「啊,是嗎?」女人好像很掃興,收回了笑容。
只飲了兩三杯,甚內撇下那女人離開牡丹亭。跟身份不明的人喝酒也不覺得好喝,更沒有興趣一邊喝一邊揣摩對方的真面目。
女人相當有姿色,但甚內的妻朋江也是在藩士當中很出名的美人。甚內平日厭膩了美人,遇見有幾分風騷的也無動於衷。能被半老徐娘引誘的心情早已淡薄,只想趕緊回去完成任務。
並不清楚自己完成的是怎樣的任務,甚內覺得心情有一點兒彆扭,但還是相信慄田家老的話:不要胡猜亂想,按說的做就行。下一步把女人寄託的密封紙包交給家老就完成任務。任務很奇怪,但這就能恢復被減掉的五石、真是太容易了。
通過了最後一個村子,前方隱約出現了亮光。那是街鎮.估計時間大約已過了夜裏十點,但慄田說過徑直來宅邸。甚內加快了疲憊的腳步,穿過藩城下邊一片松林中間的道路。
正當走出林子時,突然黑暗中有人查問。那黑暗中的聲音說:
「是川波甚內吧?」
「是的,問話的是哪位?」
代替回答的是冷不防衝過來的刀。眼前黑暗濃重,刀鋒作響,不只一把,甚內猛然閃身,緊接着又一刀砍過來。
被包圍了。
甚內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是伏擊。不消說,敵人的目標是懷中的密封紙包。他意識到這一點,總覺得慄田家老所吩咐的任務有一點兒不解之處,原來危險就在於此。
拔刀相對,又退回剛剛走出來的松林。背靠樹幹,直伸刀尖。人影像墨洇一般從三面逼過來。暗夜之中好像也有光,凝光的刀身隱隱可見。襲擊者有五人。
甚內橫移身體,他知道昏暗對移動很有利。敵人怕誤傷同夥,不敢斷然進前,抓住空隙或許就能夠突圍。
甚內又輕輕橫移,靠向另一株松樹。黑暗中的敵人也一齊移動,這就知道了敵人的大致位置。右邊的敵人過於上前,心急氣躁,是危險的敵人。
正面和左手的敵人有一點兒距離。正面三人跟着略微縮短了間距,左邊的敵人退在後面,看來他是帶頭的。
甚內沉下身子,猛襲右手的敵人。踏進,屈伸上身,把刀從下向上橫劈。有一刀擊中的感覺。兩個正面的敵人馬上揮刀劈砍,但不出甚內所料,踏進不到位。甚內格開,倏然奔向左手。
一團人影忽地出現在眼前,用布蒙着臉都看見了。那敵手迎着甚內敏捷揮刀。黑暗之中無聲對劈,簡直像同時擊中對方,但奔走的氣勢略佔上風的甚內取勝。沒工夫弄清倒在黑暗中的對手,甚內回身又砍了一個追上來的敵人。
四
暗夜交鋒大約過了一個半月,這期間甚內豎起耳朵注意兩件事。
一件是關於交鋒的傳言。那天夜裏甚內砍了三個人。肯定有負傷的,說不定還有人一命嗚呼,然而,哪裏也聽不到此類傳言。所以,襲擊甚內的是些什麼人就不明不白。下命令的人竟然把這一事件隱蔽得如此巧妙。
另一件是解除減祿的通知。擺脫了松林外的襲擊,甚內當夜順利地把密封包裹送給了慄田家老。他認爲不負使命,下面就等着上頭髮出恢復世祿的指示了,可通知卻遲遲不來。已經過了一個半月,音訊杳然。
假如指示拖後,甚內覺得也應該有所表示纔是。或許家老忘掉了當時的許諾吧?他終於焦躁起來,正當此時,甚內被糧倉總管鬆川清左衛門叫到宅邸。
時節已進入梅雨,街鎮上霪雨連日。霧一般的雨下了一陣之後,太陽剛要露出來,轉瞬之間天空又變得漆黑,暴雨傾盆,這樣的天氣日復一日。那天晚上也下雨,甚內擎傘來到足助坊的總管宅邸。
一到門口,鬆川家的男僕在等候,立即把甚內領進後面的房間。進屋卻不見上司的身影,等着的是家老山內藏之助和大監察大熊百彌太。
甚內以爲進錯了房間,驚惶失措,大監察開口說進來坐下。
「不是審訊,隨便點兒。」
大熊對緊張的甚內說,然後又說,我問的話全都要老老實實回答,不許撒謊。
「大上個月的月末……」說了之後,大熊又訂正爲準確的日子,「那天你去了高泊吧?」
「是。」
「雖說那天你不當班,但不必說同僚,甚至對家裏人也沒說去處就去了,爲什麼?」
「吩咐我的人讓這麼做的。」
「那是慄田吧?」
「是的。」
於是大熊轉向山內,說如此做法很巧妙,那就不易被發現。山內坐得稍遠,望着二人,大熊這麼說了,他並不吱聲,只是用兩手捧着茶碗默默啜茶。
大熊又把臉轉向甚內。好像覺察了甚內的表情,說:不是說你巧妙,別介意。
「那麼,去高泊見了誰?」
「一個女人。」
「地點是吉野坊的牡丹亭嗎?」
「是。」
「那個女人自報了姓名嗎?」
「沒有。」
「說說是什麼樣的女人。」
「三十五六歲,很漂亮,好像是商家的女人。」
「小松屋的老闆娘,沒錯兒。」大熊對山內說,這位家老還是隻點點頭。「見面又做什麼了?」
「交換了我拿的東西和她拿的東西,因爲就是這麼吩咐的。」
「你拿去的東西是什麼,金子?」
「我覺得是,但沒有看裏面。」
「憑你的感覺,假如是金子,估計有多少?」
「大約四五百兩。」
「四五百兩!」大熊又看了看山內,彼此點點頭。
「對方交給你的是什麼?」
「是紙包,密封的。」
「就這個?交換了東西就完了?」
「啊?」
「那小松屋的老闆娘可是遠近聞名的美人,然後該勸你喝一杯吧?」
「是的,喝了兩三杯,就這些。」
「哦,那太可惜了。」
大熊咧嘴笑了笑,一直默不作聲的山內也撲哧一聲笑了。大熊又伸直腰,說:
「你估計那紙包裏是什麼?猜一猜。」
「像是信,或者什麼文件。」
「不錯。」
大熊抱起胳膊,兩眼盯着天棚。那胳膊很粗。過了一會兒,他放下胳膊,說:
「文件或者信應該交給了慄田?」
「是的。」
「不過,話有出入……」大熊用銳利的目光注視着甚內,「工程隊的橋本、近侍隊的棚倉、財會隊的村井的三兒子,叫石之助,那個坐冷板凳的,你聽到這三個人的名字,有什麼聯想?」
「沒有。」甚內說,但這時覺得以前的疑問像氣泡一樣在頭腦裏浮起來。「莫非這三人就是在我從高泊回來的夜裏和我交手的人嗎?」
「正是。」大熊說,「村井石之助悄悄療傷,前天死了。橋本、棚倉也負了重傷,但好像性命無虞。」
「……」
「你知道唆使這些年輕人襲擊你的是誰嗎?」
「……」
甚內瞥了一眼山內家老。山內神色不動,說可不是我喲。
「不是家老大人,告訴你,讓人襲擊的是慄田。」
「怎麼會呢!」
「橋本、棚倉這樣坦白了,是真的。」
甚內啞口無言。
「喏,吃驚很自然,慄田利用你從小松屋順利取回了危險的文件,但又怕真相從你嘴裏泄漏出去,爲保身他是不擇手段的。」
「……」
「據這次調查,發現小松屋的文件移動了,但是不清楚去高泊完成這個任務的是誰,找出你可費了不少勁兒,因爲你和慄田毫無牽連。」
「……」
「你幫慄田家老的理由是什麼?錢?」
「不,不是的。」甚內大感意外,不由得大聲否定,大監察噓了一聲。「大監察大人也知道,我二年前被削減了五石俸祿。」
「啊,那個嗎。」
「我這代被減祿極不光彩,傷透了腦筋,正在這時候慄田大人找到我,說幹好這件事就恢復俸祿……」
「甚內是川波的女婿。」大監察向山內家老解釋,「幫慄田是爲了恢復俸祿。」
「五石恢復了嗎?」山內問。
「沒有。」
「那我給你恢復。但在此之前,要給藩府幹事。」山內把掌中擺弄的空茶碗放回到托盤上,膝頭轉向甚內。圓臉溫和的山內用淡漠的聲音說:「以前出現了收租瀆職,處分了金森莊兵衛等很多人,當時斷定莊兵衛是主謀。但事實並非如此,真正的主謀另有人在,是慄田兵部。」
「……」
「高泊的富商、港口總管、一些官倉人員都捲了進去,是規模很大的非法事件,還在搞。既然弄清了,就不能置之不管,要把慄田叫到藩府裏追究。已經商定,他若痛痛快快地認罪就算了,狡辯逃避就當場處理。聽說雲弘派有短刀術的祕傳絕招,要藉助你一下。」
五
那天,法藏寺午後兩點的鐘聲敲響之後,甚內午睡了一個來小時.醒來喝了一肚子朋江準備的粥,換了衣服出門。對朋江只說藩府召喚,沒告知詳情。
因爲不是當班的日子,所以甚內沒有穿正裝,披了件外褂.就這副裝束從叫做唐門的後門進入藩城。追究慄田兵部的非法行爲要極其祕密地進行。藩府內有很多慄田黨羽,一旦走漏了風聲,就可能引起超乎預料的騷亂。甚內的行動也極爲隱祕。
大概是梅雨間歇,天空時而職過淡淡的白雲,難得地露出藍天,耀眼的日光在綠樹葉上閃動。甚內腳步匆匆,沿背巷行進。
追究慄田家老定於傍晚五點開始。按照和大監察商定的,甚內起碼得在四點半之前趕到外城御殿的白雨堂內廊。不過,甚內認爲到得太早也不好。雖然白雨堂內廊平時不大走人,卻也怕退勤之前到那裏會遇見人。
甚內走進寺坊。太陽斜射着寺廟的白牆和牆內鬱鬱蔥蔥的綠葉,路上不見人影,寂然無聲。他放緩了腳步。來到這裏,就等於已經到了藩城。穿過寺坊就能到後門前面的濠畔柵門。
低頭轉過牆角,說時遲那時快,甚內往後一跳,迅速解開了外褂的帶子。一個男人站在那裏,放下抱着的胳膊,跨到路當間,喂了一聲。是騎衛隊的佐野慶次郎。
甚內聽大監察說過,佐野是慄田兵部的左膀右臂,鎮上首屈一指的單刀派葛西武館的高徒。甚內警惕地環視,脫下外褂。
「不能給閃開路嗎?」
佐野可能比甚內小三兩歲,揚起年輕精幹的笑臉。
「不能呀,在這裏把你擋到四點半是我的任務。」
佐野說着,一點兒點兒後退,擺出隨時能拔刀的姿勢。甚內略受震撼。此後的步驟已泄露給慄田家老一方,肯定我也一直被監視。
但震撼無形於色。盯着佐野,甚內說:
「四點半?那可不容易吧。」
「……」
佐野慶次郎嘻笑,牙齒白白的。
「在松林襲擊我時也有你吧?」
「開什麼玩笑,別把我跟那些人攪在一起。」
「好像對武功非常有自信呀。」
「有自信,不然的話,豈敢一個人恭候雲弘派的川波?」佐野又露出白牙笑了笑說,「砍過來吧,馬屁精甚內。」
甚內不回答,報以一笑。他明白佐野想激怒自己,帶笑邁進。
佐野後退,甚內不介意,疾步上前。隨隨便便地縮短間距,終於佐野先拔出刀。甚內就等着這一瞬間。他把左手抓着的外褂像撒網一樣朝佐野投過去。
佐野不愧是葛西武館的高徒,動作輕捷。他不在乎外褂,滑過地面似的傾身砍過來。甚內也同時奔前。擦過地面一般,佐野的刀由下揮起。甚內彷彿要自上壓住那迅疾的一刀,變換姿態。以一條腿爲軸,忽地轉身。姿勢不穩,就踏進右腳,刀式就恰好構成了雲弘派獨特的劈砍。伸出的刀尖砍中佐野要收回的腿。
佐野毅然不屈,重整架勢奔過來。刀風呼嘯,但甚內倏地跳到一旁,只砍破了甚內的衣袖,佐野便一個趔趄,翻滾到牆下。
甚內馬上挺起上身,瞥了一眼疼得此牙咧嘴的把刀指過來的佐野,拾起外褂,旋即離開此地。
四點半之後,甚內屈膝蹲坐在外城御殿的內廊上。濠畔的柵門、唐門,大監察都佈置就緒,甚內報了姓名,哨兵就一聲不響地放他進來。按照大監察的指示,甚內由此繞到御殿後面,來到鎮上的人出人的廚房門,叫出來一個叫吉村的火夫,把長刀和短刀都交給他,進入裏面。
甚內赤手空拳蹲坐在漸漸暗下來的廊上。對慄田家老進行追究應該在黑風堂,從白雨堂往裏數第三個。黑風堂也叫監察堂,也是家臣違法,重臣議處時使用的房間。甚內洗耳細聽,但是在外城御殿的深處,靜悄悄一片,什麼聲音也沒有。
甚內擡起臉,靜靜側臉傾聽。似乎聽見遠處有人叫喊,但只有一聲,周圍又鴉雀無聲,正當他以爲剛纔的聲音是幻聽時,從白雨殿裏面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接着有人打開隔扇,一閃來到廊上——是慄田兵部,手提白刃。
廊上昏暗,甚內猛地站起來。慄田站住,辨認似的看了一會兒甚內,慢慢走近,問道:
「殺手是川波甚內嗎?」
「對不住。」
甚內說,滑步進前。兩手揣在袖筒裏,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慄田奔過來劈砍。甚內斜身閃過。這時手從懷中掏出來,錯身之際左手柔軟地纏住慄田的身體,使他失去自由。
慄田掙扎,甚內把右手的匕首利落地刺入他的後頸。刀尖探到頸骨,一刻便拔出。不容出聲的閃電之技。把臂膊中癱軟變重的慄田的身體放倒在腳下,看也不看,走向出口。匕首在懷中入鞘。到了走廊盡頭,這才從白雨堂後面傳來嘈雜人聲。
來到廚房外面,吉村站在那裏,一聲不響地把雙刀交給甚內。無人盤問,甚內從唐門出了藩城。
暑熱的夏天裏慄田同黨受到了處分,藩內一時騷然,入秋才告一段落。山內家老這就能無所顧忌地掌管藩政了吧。
大概是梅雨長的緣故,這個秋天多好天。川波甚內依舊大聲拍馬屁。「天兒真好啊。」
甚內用暢快的聲音說,對方要是拿着東西,他就馬上伸出手。
慄田一黨處理完了後,上頭下令恢復了削減的五石,而且又增加了五石。這是獎賞他在政變中起到的作用。甚內已經沒必要拍馬屁了,但他興高采烈,還止不住取悅奉迎。看來多少習以爲常了。
甚內聲音朗朗。那聲音傳來,不瞭解情況的年輕藩士露骨地發出譏笑,老人則哭喪着臉瞪他一眼。看待甚內的眼光依然與輕蔑相差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