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瓜與右衛門
黃昏清兵衛 by 藤澤周平
2020-2-13 18:40
一
生瓜這個諢號,當然是來自三慄與右衛門的相貌。他的臉蒼白細長,特別是下巴那裏有一點兒凹陷,誰都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霜後未熟的絲瓜。
當然他並非一夜之間變做這麼一副尊容,這生瓜臉是與生俱來的。他小時候名字叫與之助,就總被生瓜生瓜地嘲弄。長大之後,畢竟沒人再當面取笑,但相遇時對方的表情總像是發窘或忍俊,不大禮貌,可知大家背地裏還是叫他諢號。
這也很自然,一般人從小到大都會變一次模樣,但與右衛門的臉只出現了小生瓜長成大生瓜的變化而已。
他的父親姓內藤,父母曾經很擔心他這個樣子。內藤家生有三男二女,他是次子,早晚要入贅別人家。雖說男人不必在意容貌,但不用說,那也有個限度。與右衛門的生瓜臉有略微超出了限度之處。
「臉長是像我。」父親次郎兵衛說,「我是馬臉吧,可我不像他那樣白生生。」
「白是像我呀。」母親說,「我也是從小怎麼曬也曬不黑。可是,那窪凹臉……」
「會妨礙入贅吧?」
「反正算不上好條件。」母親嘆息,「到底像誰呢?」
「或許我們不知道,先祖裏有那樣的臉也說不定。」
與右衛門到了入贅的年齡時,父母經常深夜裏悄悄談他的事。內藤家在土木工程隊當差,俸祿六十石,沒有閒糧把他長年養在家裏,所以交談自然是認真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與右衛門的婚事極爲順利。
三慄多加是三慄家的獨生女,卻沒有獨生女常有的任性和嬌氣,有一點兒要強,很聰明。到三慄家給與右衛門說媒的人說,父母和女兒多加都誠心誠意,所以也沒有隱瞞與右衛門長得像生瓜的相貌。當然,把他在藩校的學業啦,是鎮上金助坊那裏的無外派武館的高徒啦,大大吹噓了一番,倘若不說關鍵的長相,怕以後被責怪媒婆嘴,況且也覺得要是說了這一點而談不妥,那也就無可奈何了。
但三慄家的人對與右衛門的生瓜臉不大在意,一個勁兒問他人品和無外派刀法,刨根兒問底。可能三慄家食祿一百石,代代任職管記,因此聽說新來提親的對方是無外派高手,反而覺得很新奇。
「那種相貌的人大概不粗暴。」多加的父親說。
過了數日,多加用頭巾包嚴了臉,帶着女僕去金助坊從外面窺視武館。可見,她是一個果斷的女人。這樁婚事輕而易舉地談成了。
三慄家的父母和多加不計較外表,看上了與右衛門最突出的良好品質,那就是這位乘龍快婿性情溫和,無外派刀法出類拔萃,但其他人似乎不這麼看,認爲是意想不到的人抓到了意想不到的幸運。
大概是因爲人都不願看別人的美,只喜歡看醜。與右衛門那時叫與之助,與右衛門是入贅以後繼承戶主時改的名。那些想入贅的夥伴被他搶了先,露骨地說「生瓜與之助佔了一個大便宜」。入贅的人家是世祿百石,女方即使算不上美人,容貌也說得過去,天真爛漫,這可真叫人嫉妒。
大家都氣得叫嚷那個生瓜究竟哪裏好,沒有一個人把與右衛門的無外派本事跟婚事聯繫起來考慮。
當時就是這麼個情況。十年後的今天,與右衛門繼承了戶主,認真出勤,大家見了,除了對那張生瓜臉還多少有一點兒興趣,幾乎沒有人想起以往的無外派。三慄與右衛門不過是一個因相貌而多少被人輕視的、極其不顯眼的、擔當管記的普通藩士。
與右衛門突然有了豔聞,是進入了梅雨季節的時候。風傳有人看見他和原先上司的遺孀私通。
「呵呵,那個生瓜嗎?」
聽說了傳言的人都像是聽到了有點兒滑稽的事,哧哧發笑。不過,並不只把它當笑話聽聽。
二
流言在藩府裏傳了兩天,傳到了與右衛門家。那天從藩府回來,與右衛門覺得妻接他時臉色不好看,心裏便明白了。
果然,多加幫與右衛門換完衣服,就說請在這兒坐一下。她平常不是那種招婿入贅就趾高氣揚的女人,但是說這句話的聲音在與右衛門聽起來有一點兒傲慢。兩年前父親病故以後,多加心底似乎隱隱有一種緊張的情緒,現在也流露在聲音裏。
與右衛門老老實實坐在妻面前。
「口家的阿米來過了。」多加說了一個女親戚的名字,「聽說關於您如今有可笑的謠言呀。」
多加說着重新凝視丈夫的臉,因爲像她對口米說的那樣,覺得這張臉與謠傳的內容相差太遠了。
實際上多加聽口米講了那些話,說怎麼可能呢,就笑出聲來,還被申斥了一句不正經。想起當時的情形,她不禁抿嘴笑了笑。
「出了豔聞,真少有啊。」
「……」
「我對阿米說,大概搞錯了吧。我相信您不是幹那種事的人。」
「……」
「可您也是男人……」這麼說了,多加驀地不安起來。她想到了眼前板着臉一聲不吭地坐着的丈夫是讓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的優秀男人,便鄭重起來,說:「不管怎麼樣,要聽您說說真相。和土屋夫人到底是怎麼檔子事呢?」
「謠傳所說的那種事一點兒都沒有。」與右衛門說,「不過,也不是空穴來風,有讓人那樣誤解的緣由。」
「啊?」多加瞪大了眼睛,「您講講,有什麼事?」
「彆着急,現在就告訴你。」與右衛門嘴上說着,心裏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那件事究竟是被誰給外泄的。
主管文書部門的土屋采女是兩年前病故的,因是在勤務中猝死,藩府讓十歲的新太郎繼承俸祿,後來也優待遺屬。
那天,與右衛門從藩府下工回家,順路去油坊的土屋家,也是受新上司服部三左衛門委派送東西。那東西是藩主賜下的江戶糕點。
當年春天,藩主去江戶覲見之前發現要攜帶的文書不齊備。起因是當值家老搞錯了,文書部門沒有責任,但由於這一偶發事件,藩府所有的管記奉命徹夜加班,重寫了文書。
藩主沒忘這件事,從江戶給文書部門送來糕點犒勞。爲人謹嚴的服部認爲這樣的榮耀很少有,就把糕點也分給屬於文書部門的土屋家一份。
就這麼點兒事情。可是,雖然只一塊糕點,卻是藩主恩賜的,所以不能在門口一遞了事,土屋家的寡婦以久邀請,與右衛門就進屋喝了一碗清茶。
這裏不是可以久坐的人家,與右衛門喝了茶就趕快說告辭話,站起身。事情在二人走到門口時發生了。以久在臺階上屈膝送行,突然彎下腰呻吟。
「就是那種事,你也常犯的,突然絞痛。」
「啊,真的嗎?」多加用懷疑的眼神看着與右衛門。
「你覺得我在說謊嗎?」
「不是,只是覺得絞痛發生得太是時候了。」
多加的表情並不是信服,但衡量一下話的真實性和丈夫的生瓜臉,覺得還是站得住腳,催他往下說。
「那你怎麼辦?」
與右衛門說他吃了一驚,衝後屋喊,但沒有人出來。後來才知道,後屋裏只有臥病的婆婆,偏巧老僕和女傭都上街購物去了,兒子新太郎去小柳坊的單刀派武館練武,也不在家。
不得已,已經下到門口土地面的與右衛門又翻身上了臺階,轉到疼成一團的以久背後。
「給她那麼弄了嗎?」
多加的樣子很不高興。生了兩個孩子以後,多加也得了胸腹痛的毛病。有時劇痛襲來,疼得出油汗。這種時候,與右衛門在旁邊就幫她按後背,可能知道穴位,指壓很有效。聽說見效,與右衛門覺得很高興,多加一發生絞痛就趕快轉到後面,「呀」地一聲運氣治療。
可是,在多加看來,這是夫妻之間的隱私行爲。不管指壓多麼好,想到丈夫把手按在別的女人身上,心裏就不舒服,明知道那只是按按背。以久年齡比多加大將近十歲,但三十五六歲還很有美女的名聲,這也令人討厭。
「幫助人,沒辦法。」
「真的就這些嗎?」
「當然。」
「可是,出了這種風言風語,恐怕您也不可能順順當當地了結。」
「遲早上面要責問吧。」與右衛門說,「這種事辯解也沒人聽,或許要受點兒處分,心裏要有所準備。」
說到這裏,與右衛門疑竇叢生。
「但怎麼想都奇怪……」
「什麼?」
「土屋寡婦的絞痛馬上就好了,我趕緊出了她家,那時候除了她,誰也沒碰見呀。」
「用人呢?不會回來了嗎?」
「沒有,沒回來。到底從哪裏泄露的呢,太奇怪了。」
「要是此外誰也沒碰見,泄露之處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
「以久夫人呀。」
「難道……」與右衛門說,「自己會害臊的事,不應該往外泄露嘛。」
「不知道怎麼就說了吧,問問她本人不好嗎?」
三
然而,三慄與右衛門沒來得及向土屋家遺孀弄清這件事。翌日出勤不久,就和上司服部三左衛門一起被叫到值月班的家老奧村長十郎的勤務室,詢問了情況。他以爲這就算完了,卻又被命令下工後去一趟大監察官的宅邸。
大監察小出權兵衛問得極嚴厲,與右衛門照實陳述了情況,他卻不相信。那樣子像是握有與右衛門不知道的密告內容,最後到了晚上八點總算放了與右衛門,叫他去上司服部三左衛門家聽候發落。當晚在服部宅邸,服部三左衛門和監察人員在場,與右衛門被小出權兵衛處以二十天晝伏。
騎衛隊的中川助藏來探望是在第二天夜裏。晝伏是禁閉處分的一種,比較輕,親朋來家探望也無妨,夜裏外出也默認,但是不能引人注意,比如得用頭巾遮住臉。
助藏來,與右衛門招呼多加上茶,便關在後面的客間裏密談。
「聽說是二十天晝伏。」助藏說。他才二十五歲,英姿颯爽,是小柳坊單刀派武館的高徒,跟與右衛門早就是切磋武功的朋友。
「真倒黴。」與右衛門說。
「是倒黴。」助藏也說。
「那邊的船到岸的日子定了,所以這邊去藤津的日子不能變。」
「請告訴家老大人,趕緊找人代替我。」
「當然,已經在找了。」助藏皺緊了粗眉,「可是,功夫好,嘴又嚴,而且跟平鬆沒關係,這種人很難找。今晚總領讓我來問問,你心裏有沒有可以當替手的人。」
「這可……」與右衛門撫摸長下巴時,女傭端來了茶和乾點心,二人都閉上嘴。他們說的是絕密之事。
所說的家老,是次席家老長谷川志摩。藩府已接到幕府關於修繕神社寺廟的通告,要爲這項國家差役籌措費用,志摩煞費苦心。概算爲二萬多兩,明擺着不能指望已經見底的藩庫出這筆錢,必須從哪裏再借錢,讓志摩傷腦筋的是跟誰借。
志摩剛當上位居家老之下的中老時,藩裏就負債八萬兩。其中七萬兩是向江戶商人借的,特點是利息極高。藩府被外債捆住了手腳,靠節儉令省下的錢,從新田徵收的新租稅,統統拿來付利息,債務卻還是一個勁兒增加,壓得藩府喘不過氣來。
志摩出身名門,曾長年遠離藩政,身爲執政以後盡心竭力於償還藩債,改善藩民生活。他採取各種措施,把藩府和江戶藩邸的花銷削減了一半,斷行節儉,同時把向來不統一的零零碎碎的漆、桑、苧麻收爲藩營事業,擴大種植,並打開途徑,積極地把製品水漆、蠟、苧麻賣到他藩。養蠶過去只是一部分鄉村的副業,志摩也把它推廣到全藩,復興一種叫立田織的傳統絹布生產。種種新政策終於給藩內帶來了生氣。
努力有了結果,今年是志摩執政的第八年,從江戶商人那裏借的錢償還了三萬兩,還剩下四萬兩。正當覺着前頭有了些光明的時候,又接到了幕府的正式通知,估計爲國家差役不得不拿出兩萬兩。
當然是非借錢不可。借錢給藩府的江戶商人是美濃屋吉兵衛、白子屋儀左衛門、伊勢屋房之助,三人都是出入江戶藩邸的御用商人,但也是高利貸。當然有人強烈主張這次也應該照顧長年交往的他們,那就是首席家老平鬆藤兵衛一派。
長谷川志摩斷行節約令,振興產業,償還債務,給藩內帶來了生氣,但這些做法也可說是改革藩政,不免削弱了執藩政牛耳長達三十年的平鬆派勢力。
上一輩藤兵衛在政爭中戰勝志摩的父親長谷川木工助,獨掌大權,平鬆家已當了兩代首輔。平鬆派勢力的源泉在於和江戶美濃屋等御用商人的關係。舉借高利貸,使他們大發其財,然後用他們的回報到處行賄,鞏固藩內勢力,兩者就是靠這種手法長久勾結。
志摩從根子上搗毀平鬆派只顧本派利益的借債政策,支持者不少。資金來源是派閥力量的基礎,平鬆派束手無策,財源眼看着趨於枯竭。
這時候國家差役從天而降。兩萬兩不是輕易能借來的,平鬆派認定長谷川志摩最後也只有依賴美濃屋他們,每次開會都施加壓力。
但志摩在考慮從別處借錢。他認爲,如果按平鬆派的主張向江戶商人借,以前的努力就化爲泡影。起碼必須找比美濃屋等江戶商人利息低的債主借貸。
志摩絕密交涉借錢的是京都商人安達總右衛門。此人不僅是出入京都藩邸的商人,還是把藩產苧麻販運到奈良白麻布產地的功臣。
總右衛門提出他本人或兒子清次郎直接見志摩,商定融資協約和償還時期、方法等。按說兩萬兩這麼一大筆錢,他的要求是合乎情理的,但志摩怕平鬆藤兵衛出手阻撓。
不論總右衛門或清次郎從那邊來,還是這邊派要員代表志摩去京都,都很有危險。不難想象,萬一走漏了消息,事關本派勢力衰敗,恐怕平鬆派就要不擇手段地反擊。最好是完全祕密地進行,直到締結了契約,然後開會一下子公佈。
雙方祕密接觸的結果,是決定安達總右衛門去津輕經商時在藤津下船住一宿,當夜會見志摩,三下五除二就簽約。
日期是五月十七日。當夜長谷川志摩由三慄與右衛門和中川助藏二人護衛,乘小船順馬曳川到藤津,會見安達總右衛門,歸途騎馬返回藩城。事先作準備的是志摩倚爲股肱的總領本多權六。
眼看五天後就是五月十七日,與右衛門卻受到晝伏的處分。
「唉……」中川助藏用有點兒尷尬的表情看了看與右衛門。雖然繼承了家業,但他還是獨身,而與右衛門三十二歲,有兩個孩子,向年齡相差七歲的年長者確認眼下風傳的流言真僞,不免有年輕人的羞臊,閃爍其詞。「事實到底怎麼樣呢?」
「飛來的冤枉呀。」
與右衛門摸了摸自己的長下巴,把對多加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嗯,怪事。」助藏聽完了,說,「應該不是土屋遺孀特意到處講這種事,還是被誰看見了吧。」
「不知道。」
「會不會是平鬆策劃的?」助藏突然說,「那派的伊黑半十郎好像是土屋的親戚呀。」
「伊黑……」
與右衛門收回下巴,說這倒不知道。伊黑半十郎是地道的平鬆派,統領近侍,很有點兒勢力,八面威風。在江戶練過東軍派武功,年輕時在那邊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
「可是,土屋遺孀的絞痛不是裝的,助藏。」
「是嗎,我多心了。」
「我去送藩府賜下的糕點也是突然決定的,不會是爲了讓人窺視我,演那麼一齣戲。」
「可不是麼。」助藏苦笑,喝了一口茶,恢復了一本正經的神情,問,「那怎麼跟總領說呢?」
「後天晚上再來一趟吧,那之前我去金助坊看看。」
四
金助坊的杉村武館有一個叫白井甚吉的弟子,是與右衛門早就關注的。有一天他路過金助坊,順便看看後輩練武,一個使刀的年輕人刀法不花哨,給人印象很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白井甚吉。白井家隸屬土木工程隊,世祿三十五石,他是家裏最小的。
與右衛門打發男僕定平去武館悄悄把白井甚吉叫到家裏來,一問,果真如今在杉村武館排名第二。問清了他連長谷川派與平鬆派的區別還弄不明白之後,與右衛門便說出了護衛家老一事。
「讓你來頂替我。」
「……」
「完成得好的話,稟告家老大人,會考慮給點兒什麼獎賞吧。」
「……」
「怎麼,沒心思嗎?」
「……」
「不想幹就說不想幹。我估計你行,但不強求。不過,不要泄露出去,對家裏人也不能說。要是泄露了,可饒不了你。」
「不,我幹。」似乎是懾於與右衛門那生瓜臉上剎那間露出的殺氣,白井甚吉說,「很榮幸,只是……」
「只是什麼?」
「我沒動過真刀,會不會真出這種事?」
「這個嗎,我想不要緊,但並非沒這個擔心,所以纔要帶護衛,你要做好準備。」
「是。」
「沒拔過刀嗎?我們年輕的時候試膽量,到野外殺野狗什麼的,近來不這麼幹嗎?」
與右衛門總覺得有點兒靠不住,但是像白井甚吉這樣有武功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約定第二天晚上給他引見中川助藏後,與右衛門把白井甚吉送到後門口。晝伏比足不出戶的處分輕,無須把院門釘上竹竿,但規定終日閉門,所以來人得從後邊出入。
白井甚吉告辭,與右衛門突然想起來,說:
「到十七日之前要注意周圍,倘若被人知道來過這裏,你也可能被平鬆盯上喲。」
不過,雖然對白井甚吉這麼說,與右衛門心裏覺得這並非是多麼正經的警告。長谷川志摩家老要做的事和護衛家老的事,是祕密中的祕密,知道的人極其有限。他確信不可能外泄,但是把白井甚吉拉進來,似乎產生了一點兒不安,使他格外小心了。
然而,這時掠過與右衛門心頭的不安到了十七日夜裏真就一下子爆發了。
這天晚上,剛吃過晚飯,三慄家後門來了客人。出乎意料,是土屋以久。外面好像在下雨,以久把頭巾蓋到了眉毛,手拿淋溼的傘站着。跟着年輕的僕人。
「請進。」
看見以久取下頭巾的臉,多加大吃一驚。一下子鬧不清她登門的意圖。
「我不知道三慄大人受了這樣的處分……」進了客間,正和與右衛門相對,以久說,「今天才從別處聽說,坐立不安,特來拜訪。爲了我,飛來這麼大麻煩……」
端來茶點的多加要出去,也被她叫住。「我要說的事,請多加夫人也聽聽可以嗎?請在這兒坐一下。」
這麼說的以久顯出了俸祿三百石的原上司之妻的派頭。多加坐在了下首的與右衛門身後。
「想來您已經聽三慄大人講了真相,但既然有風言風語,還是由我親口告訴多加夫人的好。」
以久說了開場白,用淡漠的口吻講了那天的事情。多加豎起耳朵聽,跟丈夫講得沒有出入。
「我偏巧犯了老病,您丈夫不忍置之不理,就照看了一下,僅此而已,多加夫人。您也不要誤會呀。」
「我相信我家與右衛門,沒懷疑過。聽了剛纔夫人說的話,更加放心了。」
多加這麼說,以久一直緊繃着的臉頓時柔和了。
「謝謝,受到這樣的處分,想必您也很擔心。這真是飛來的不幸,不過……」以久皺起秀眉說,「到底什麼人散佈瞭如此奇怪的謠言呢?」
「是啊。」默默不語的與右衛門第一次出聲,「府上的人都不在,那麼一小會兒的事,別人不該知道。」
「確實。」
「對不起,土屋夫人,我覺得除了你,這種謠言別無出處,非常想弄清楚這一點。」
「我……」以久面露驚愕,「我怎麼會到處說這種亂七八糟的事?」
「當然不會的,」與右衛門說,「但我想,會不會對什麼人泄露了,傳來傳去,就變成了無聊的謠言。」
「……」
「想不出來嗎?對誰說了偏巧那時候絞痛的事。」
「我對誰也沒說呀。」土屋家遺孀說了這麼一句之後,突然露出了失去自信的表情,歪頭沉思。等一下,終於擡起臉,說:「這麼說的話,我對用人阿春說過。告訴她,你們不在的時候出了大事。」
「其他就沒有了嗎?」與右衛門說,「要是沒有的話,就只能認爲是那個女傭講出去的。」
「其他嘛……」以久深深低下頭苦想,然後恍然大悟似的揚起臉,說,「伊黑!他來商量做法事,好像那時說了。」
「伊黑半十郎嗎,那是什麼時候的事?」與右衛門問罷,心頭一陣亂跳。
「您來的第二天,好像。對,對……」以久的臉漸漸蒼白了,「啊,怎麼回事呀,謠言肯定是出自伊黑。」
「再詳細一點兒……」
「做法事的事情談完了之後,伊黑提到了三慄大人的名字,問我昨天來幹什麼。我說的時候確實講了絞痛的事。記得伊黑就笑了,說三慄還給按摩嗎,手夠巧的。」
「我問一句……」與右衛門說,「這次謠言的事,您被誰查問過嗎?」
「沒有。」
「對不起。」與右衛門退後施了一禮,站起身說,「突然想起了急事,讓我內人奉陪,請多坐一會兒。」
「與右衛門!」以久聲音急促起來,對就要出屋的與右衛門說,「伊黑半十郎雖然是我的親戚,但始終就是一個不能掉以輕心的人。爲了飛黃騰達,作踐親戚也在所不惜,很叫人討厭。這次又這麼敗壞我這個寡婦的名聲,叫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但您要小心,別中了伊黑的詭計。」
過了中午下起來的雨夜裏還沒停,霧一般的雨濡溼了昏暗的街鎮。與右衛門披蓑戴笠,腳踏草鞋,穿過暗夜的街巷,直奔鬆川的船碼頭。
鬆川從藩城下斜穿過去,河面並不那麼寬,從赤石坊碼頭乘船到馬曳川也就是劃一下槳的距離。港口所在的藤津在街鎮西北,有三十里之遙,馬曳川從藤津附近入海,所以從鎮上去那裏,比起走陸路,多是利用舟楫之便。
不知從哪裏……與右衛門想,今晚的事情泄露給平鬆派了。一句也不問土屋家遺孀以久,就肆意把與右衛門處以晝伏,是知道他今夜要給家老當護衛,便剝奪了他的行動自由。
應該乘船去藤津的長谷川志摩和兩名護衛令人擔憂。爲了行事隱祕,護衛的人數減少到兩人,現在看來反受其害。要是被襲擊,豈能防禦得了。
哼,管他呢……
與右衛門拿定主意,僱船一直追到藤津。時間還早,大概才晚上七點。志摩等應該等到日落纔出發,所以,半路追不上,也不會落後半個時辰。
即使夜間外出被原諒,到藤津也未免過分了。藐視法律,下次的處分一定會加重,但不能見死不救。況且志摩的生死左右藩政今後的去向。
與右衛門邁開長腿,在昏暗的街上疾奔。
然而,到了赤石坊碼頭,等待與右衛門的是十來名大監察的手下。
「您就是三慄與右衛門吧?」過來搭話的叫岡部,聲音裏隱隱含有輕蔑的意思,到底是臉的緣故吧。「好像穿戴很嚴實,深更半夜去哪裏呀?」
「……」
「可以外出,指的是家周圍,坐船玩兒可就太不像話了。這就派人跟着,請回吧。」
「我想打聽一下……」守住船碼頭的是正規的大監察下屬,拔刀爭鬥,家就毀了。與右衛門對於追趕志摩等人死了心。「我想問問誰下令把守這裏的?」
「……」
「這地方不該是大監察下的令,但此外還有誰能給諸位發號施令呢?」
「對這種問題,職責在身,不便奉告。」
岡部冷冷地說,立刻喊兩名捕役的名字,讓他們把三慄送回家。
與右衛門擔心長谷川志摩和兩個護衛,徹夜未眠。翌日也不見助藏、甚吉,總領本多也沒有任何消息。過了一天還不見動靜,與右衛門更加憂慮了。
第三天晚上,正打算去助藏家看看,家裏來了客人。是總領本多權六本人,隨從也不帶就出現了。取下遮臉的頭巾,進了屋裏,在與右衛門前面一屁股坐下來。
「助藏死了。」
「……」與右衛門吞聲。
「今晚守夜,你一會兒去。守夜,藩府也不能怪罪。」
長谷川志摩一行在藤津的鹽濱坊碼頭上岸,遭到襲擊。敵人有十來人,不用說,是平鬆派殺手。
一開始志摩也拔刀交鋒,後來中川助藏叫白井甚吉保護他逃離,自己衝到前面,挺身給二人殺出一條退路。
多虧助藏的拼殺,甚吉也不屈不撓地反擊,志摩總算逃進了藩府設在藤津的兵營。他馬上派一隊人馬去碼頭援救助藏,但襲擊者已經無影無蹤,只找到身負致命傷的助藏。
「助藏當夜被擡到家,雖然盡力搶救,但還是在今天過午斷氣了。家老大人和白井也受了傷,我倒是沒事。」
「京都方面的情況怎麼樣?」
「順利地走了。這樣,平鬆派企圖拿新債當槓桿重新主導藩政的謀劃落空了。那幫傢伙的好日子也不長了。」本多權六颳了臉,鬍碴子發青,簡直像達摩,臉色漲紅。「他們不顧藩的凋敝,一直爲所欲爲。」
「白井甚吉怎麼樣了?」
「藏在我家裏。」本多突然放低了聲音說,「一手指揮這次事件的好像是伊黑半十郎。那傢伙竟然把一個女奸細弄進了家老宅邸,所以藤津之行也走漏給了對方。」
「……」
「他現在正忙着抹消事件的痕跡,白井家的小兒子不留神,也有被對方抹掉的危險,我暫時照看他。」
「那就全靠您了。」
「中川助藏幹得好,甚吉也幹得不錯,家老大人讓我把這話告訴你,所以就過來一趟。」
「實在不敢當。」
「我也從這兒去助藏家守夜。年紀輕輕的,真可憐。」
本多權六說着已經站起來,快步轉到後門。用震響狹小房屋各個角落的聲音說:「三慄夫人,突然打擾,抱歉。」然後下到門口的土地面,又小聲對與右衛門嘀咕:
「最近要開會,公佈向安達借款的契約。與此同時,會命令大監察調查此次藤津事件。平鬆家老也該完蛋啦。」
本多權六剎那間露出了夢見自己坐上新執政位置的表情,凝視空中,隨即把巨大的後背轉向與右衛門,一下子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五
如本多所言,在月末召開的要職會議上,藩主的叔父主膳正茂利坐鎮,長谷川志摩宣佈和京都商人安達總右衛門簽訂了借款兩萬兩的契約。償還條件很寬鬆,利息低,差不多是以往藩債的一半,完全得到與會者贊同,此事確定無疑之後,志摩向大監察提出一項起訴。
起訴的內容是嚴厲彈劾平鬆家老等不僅妨害此次借款,而且多年來勾結江戶商人,爲私黨謀利。志摩發動決戰,要了結長年與平鬆派的暗鬥。因爲在留守藩府的主膳正茂利眼前進行,出席會議的平鬆派無計可施,大監察小出權兵衛立即着手確認起訴事實。
小出權兵衛每晚帶着手下出入平鬆家老等要職的家,在這種騷亂的氣氛中夏天結束了,秋意稍濃的時候得到藩主及主膳正茂利批准,確定罪狀,宣判處罰。
平鬆藤兵衛世祿減半,免去職務,罰足不出戶一百天;中老中根帶刀、巖鬆瀨左衛門同樣,世祿削減三分之一,免去職務,罰足不出戶五十天;家老古井又三郎被處以晝伏,平鬆派執政全部被免職。這是大政變。接着又擴大範圍,宣佈屬於平鬆派的人員減少俸祿,降低身份,藩內平鬆派銷聲匿跡了。
三慄與右衛門自始至終密切注意這次政變。關於平鬆派從江戶商人那受賄的事實和金錢的去向,小出權兵衛揭露得淋漓盡致,但藤津襲擊家老事件抓不到決定性證據。那天直接指揮襲擊的伊黑半十郎被免去了近侍統領之職,俸祿也被削減,下放到藩內最偏僻的森內郡任職。仍然有職銜,但對於一個從年輕時就沒離開過君側,步步高昇的人來說,這個任職或許是種屈辱。
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傳聞半十郎很少回鎮上,在任職地酗酒買醉。他被追究的是作爲平鬆派一員分得賄賂,並經常向藩主謊報借債情況等罪名,而襲擊家老之事不在其中。
也有一種巷議:在那次襲擊中,襲擊一方也有數人負傷,但平鬆派知道襲擊失敗了,不遺餘力地進行了隱蔽工作,消滅了證據。總之,這就是處理平鬆派的大體情況。
助藏白死了嗎?與右衛門想。
扣到自己頭上的那個奇怪的污名,助藏懷疑是平鬆派策劃的,與右衛門本人卻不曾覺察,這個疏忽也讓他追悔莫及。還有那個梅雨之夜,就等於眼睜睜看着助藏被殺。
悔恨在心裏與日俱增,也許是天高氣爽的秋空的緣故。
那場搏鬥是在三十來個藩士眼前進行的。也有人聽說搏鬥,一路跑回來,所以,看見了搏鬥的人或許達到了四五十人。
不得不搏鬥的顛末也有很多人目擊。最初,走在前面的三慄與右衛門從抱着的包袱裏掉到路上一冊文件。
從後面過來的伊黑半十郎拾起來。先是喊:喂,三慄,掉東西了。但看見與右衛門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就放開嗓門:
「喂,生瓜,生瓜三慄!」
這次的聲音不僅與右衛門,連那些走在附近的藩士也聽見了。衆人鬨笑。因爲伊黑半十郎說了平時大家都這麼想但誰也不敢說的話。
在笑聲中與右衛門慢慢折回來,站在半十郎面前。
「生瓜是說我嗎?」
「對,沒別人。」
伊黑半十郎冷冷一笑。沒多少日子,自暴自棄的跡象已佈滿面孔,近侍頭目的模樣不見了。
與右衛門定睛注視這張臉,然後接過文件冊,轉過身。半十郎衝他背後叫喊:
「喂,不道一聲謝嗎?」
與右衛門回頭。
「在人前叫生瓜,不能道謝。」
「什麼,夠牛的!」伊黑半十郎聲色俱厲了,「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麼。我被放到了窮鄉僻壤,你小子心裏瞧不起,是不是?」
「……」
與右衛門默默一禮,轉過身。半十郎的刺耳聲音從後面追上來。
「道謝,生瓜與右衛門!不道謝就別回去!」
與這聲音同時,看的人發出驚叫。與右衛門已走出十來步遠,掉頭回顧。伊黑半十郎拔出了刀。
半十郎右手握着白刃,一步步縮短間距。與右衛門盯着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脫下正裝放在上面,這才拔出刀。據說顯得很沉着。
看見與右衛門拔出刀,伊黑半十郎站住,擺出架勢。他身材高大,肚子略微凸起,架勢很有威懾感。圍觀的人當中也有人從那姿勢想起半十郎年輕時曾以東軍派刀法馳名。
與右衛門的體格、容貌相形見絀,也把刀尖指向對方的眉間,雙腳好似牢牢釘在了地上,在人們的眼睛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有人第一次看見他手裏握刀,倒吸了一口涼氣。
踏步上前的是與右衛門。與右衛門上前,半十郎後退。落向西天的太陽映照着密佈天空北半部的雲,天空開始染上日沒的色彩,但地上還明亮,從壕畔走上外城郡代小路的地方籠罩着寂靜。
已經沒機會揚聲制止,回家路上的四五十個藩士只是遠遠圍觀,閉嘴注視格鬥。唯有二人腳下滑動,地面作響。優劣已然分明,只見與右衛門那張生瓜似的臉微微泛紅,而半十郎面無血色,大汗淋漓。
突然與右衛門說話了:
「伊黑,可以的話,收起刀吧,我不介意。」
然而,與右衛門話音未落,伊黑半十郎大喊一聲,砍了過來。從上路砍下來的刀疾如迅雷,欺身而進也到位,與右衛門舉刀格開。
與右衛門迅即擺好下一次廝殺的架勢,半十郎卻抱着被搪回來的刀踉踉蹌蹌。好像這也惹怒了他。
半十郎站穩,回身,高高舉起刀。一副惡鬼的兇相衝過來。一個回合,兩個回合,與右衛門的身體靈活閃動,擺脫了纏鬥。一閃,再閃,人們看見與右衛門的刀無聲地閃了兩次。伊黑半十郎的身軀不聲不響地倒下了。
在路上叫與右衛門的綽號,對與右衛門加以羞辱的是半十郎,先拔刀的也是他。有很多人作證,確鑿無疑。對與右衛門的處分又是晝伏二十天。
解除晝伏處分的第二天,三慄與右衛門被召到政變後升任首席家老的長谷川志摩宅邸。新任中老的本多權六也在。
「給中川助藏家增加二十石。」
志摩說罷,看着權六,於是權六乾咳了一聲,說:
「讓白井甚吉娶助藏的妹妹,入贅當戶主。沒有異議吧?」
「哪裏會有什麼異議呢。」與右衛門說,「如此關懷,感激不盡。甚吉不會玷污助藏的名字。」
「甚吉在藤津乾得很好。三慄,你很有眼力。」這麼說了之後,志摩苦笑了一下,又道,「其實,本想風平浪靜之後給你也增加十來石,提個一官半職,但出了伊黑這件事,現在不是時候,再等等吧。」
「對不起,讓您操心了。」
「不過,三慄,你是給助藏報仇吧?」志摩說,「權六這麼說。說一定是三慄挑釁,惹伊黑半十郎動刀。」
「毫無證據。」
「證據?」
志摩和本多權六相視一笑。
本多說:「你們廝殺的時候,大監察手下的人偷看了你掉下的很重要的文件,裏面是莫名其妙的廢紙。」
「……」
「但這個人只悄悄對我說了,沒告訴小出權兵衛。」
「是我故意找茬兒。」與右衛門面無表情地說。志摩和本多權六嘻嘻笑了。
志摩說:「真是這麼回事。權六就忘了這種搬弄是非的話吧。」
秋天過去,到了初冬的寒氣勒緊街鎮的季節。大風猛吹的日子,三慄與右衛門往來於藩城與自家,臉就好像紅黑色的大絲瓜,但即使看見這樣一張臉,也沒人再做出忍俊的表情。豈但如此,甚至有年輕人注視那長得出奇的臉,眼裏明顯露出來敬畏。誰都還沒忘郡代小路上進行的那場可怕的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