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冰涼吻別

你是軍人，服從命令。

懂事是什麼時候？記不得了。布倫希爾德只知道，自己能記住的最早記憶是兩歲半的時候，她記憶中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軍人，服從命令。

緊接著，父親奪走了她不願放手的洋娃娃，轉而將一把模型槍拍到了她的手上。

布倫希爾德出身於一個冷酷的軍人家庭，之所以說冷酷，並非因為家庭破裂，相反，她的家庭很完整，但卻從未在這裡感受過任何親情。

在家裡，父母女三者不是親屬，而是一種上下級關係。

什麼叫上下級？

服從命令，這就叫上下級。

不許玩洋娃娃，玩槍！

不許學舞蹈，學格鬥！

不許上高中，進軍校！

不許認輸，打回去！

不許養狗，殺了它！

不許哭！不許哭！！不許哭！！！

這就是布倫希爾德的一生——服從命令。

不得不說，布倫希爾德的父母很成功，太成功了，他們培養出了一個標準的軍人，甚至可以說是聯邦近幾十年來最完美的軍人——絕對服從，絕對冷酷，絕對高效，一個挑不出任何缺點的戰爭機器，而且還是一位與機械契合度極高的女武神。

克勞迪婭呢？

身為克勞迪婭的教官，布倫希爾德聽說過很多關於她的故事。

首先，必須承認，布倫希爾德對克勞迪婭一向嗤之以鼻，這傢伙的天賦實在太差了，機械契合度不行，作戰直覺也非常笨拙，別人訓練一遍就能掌握的技能，她要反覆練習十遍。

如果自己像她這麼笨，可能三歲的時候就被父母掐死了。與其培養一個笨蛋，父母更願意重新生一個。

但同時，布倫希爾德又很羨慕克勞迪婭，羨慕她的人生，羨慕這個笨蛋有人保護，哪怕保護她的人也是個笨蛋。

後來，女武神完成迭代更新，同伴們的人格意識都被抹除，只有布倫希爾德和克勞迪婭留存了下來。

布倫希爾德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一切，只能說，同為女武神，能在冷酷的軍隊中一起保留人格，這是一種緣分。

再後來，每次克勞迪婭出行任務，布倫希爾德總會有一個習慣——在機場等她。當然，這件事不止她在做，還有另一個人在做，以至於克勞迪婭從沒發現過她。

每次看到克勞迪婭安全歸來，和別人相擁，布倫希爾德心中總會想：哦，這個笨蛋又活下來了。

就這樣，布倫希爾德注視著克勞迪婭的成長——其實也沒成長，這個笨蛋幾年來都沒太大長進。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是注定孤獨的守望。

一直到現在，當克勞迪婭從背後偷襲自己，布倫希爾德知道，守望要結束了，既然如此，那就最後給她上一課吧。

布倫希爾德將畢生總結出來的戰鬥經驗全部教給了克勞迪婭，並且一次又一次地放棄擊殺機會，等待她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

但很遺憾，笨蛋終究是笨蛋，哪怕把一切都教給了她，哪怕放了一個太平洋的水，她還是那個笨蛋，不堪一擊。

我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了，那就告別吧。

三槍，布倫希爾德擊穿了克勞迪婭的胸口，也擊穿了自己的守望。

從今以後，世上再也沒有我的同類。

「布倫希爾德中將，有人觀察到你的艦船正在冒煙，請告知原因。」布倫希爾德的通訊設備響起了高級軍官的詢問，顯然，剛才的打鬥動靜太大，引起了別人的懷疑。

布倫希爾德看了一眼離自己最近的女武神，突然將其抓了過來，利用大頻率干擾電流破壞體內運作核心，令其變成了一堆廢鐵。

「一名女武神的程序出現異常，突然發起無差別攻擊。剛剛處理完畢，有戰士犧牲了。」

「誰犧牲了？」

「女武神第七大隊戰士，克勞迪婭。」

「那個聯邦英雄？」

「是的。」

「該死這不是個好消息知道了，我立刻調集工程師，全面檢查程序漏洞。請你繼續保持警戒，我會替克勞迪婭向總部申請榮譽勳章，願她安息。」

布倫希爾德掛斷通訊，這是最後能做的事了。

她隨手將女武神殘骸丟向大海，不再看。

「嘩！」落水聲傳來，浪花飛濺。

拋物大海，聞見水聲，這是多麼常見又合理。布倫希爾德本沒在意，但一直以來的軍人直覺讓她總是保持警惕，她突然發現，剛才的落水聲有點奇怪。

咋一聽是一聲落水聲，可如果仔細分辨，剛才好像有兩聲落水聲，二者以非常微小的偏差重疊了在一起！

布倫希爾德雖然破壞了剛才那名女武神的運作核心，但並沒有將其大卸八塊，為什麼會有兩聲落水聲？

她剛回過頭，毫無徵兆，視線剎那間被陰影遮蔽，海水淅淅瀝瀝灑下，直到這時，被刻意隱藏的引擎聲才響起。

「轟！」距離實在太近了，哪怕布倫希爾德是女武神首席精銳，這麼近的距離也實在反應不過來，側臉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膝撞。

布倫希爾德在地上翻滾出去數米，剛準備反擊，整個人突然被撲中，隨著不斷加深的失重感，她意識到自己正在下墜。

布倫希爾德啟動了推進引擎，想要升空，但對方已經提前啟動引擎，朝反方向噴射，與地球重力混合在一起，二人直勾勾墜向大海。

當推進火焰的光芒照亮臉龐，布倫希爾德又看到了那個笨蛋

「唰！」冰冷的海水倒灌而入，將兩人的機體同時淹沒。

深海模塊，這是阿格隆索在早期佈置海洋戰略時的研究重點。

海洋遍佈凶獸，但同時也有大量資源，誰能控制海洋，誰就能掌握先機。

所以，阿格隆索主張大力開發深海模塊，希望女武神可以在海洋裡暢行自如，消滅凶獸。

不過，深海模塊計劃最後被叫停了。原因之一是所謂「海中作戰」不切實際，這和天空作戰不一樣，海中作戰意味著要系統性開發惡劣環境下的戰鬥裝備，成本巨大且不可控。

更重要的原因是，奈落帶回了鑰石艦隊，可以在不進行作戰的前提下採集海洋資源，完全沒有「作戰」的必要。

所以，深海模塊在女武神後續的迭代更新中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其它先進系統。

深海模塊唯一一次發揮作用是在極北危機，為了紀念這場大事件，有一名女武神保留了它，她是唯一一位擁有深海模塊的女武神，也是極北危機的主角之一。

布倫希爾德被克勞迪婭高速拖入海洋深處，越來越深，她一開始還能利用常規防水鍍層掙扎，但很快，深水高壓衝垮防水鍍層，一瞬間破壞了體內回路。

海底黑暗無光，太陽也照不到這裡，艦隊航行的噪音驅散了魚群，鑰石的力場隔絕了凶獸，除了浮游生物，只有兩名女武神糾纏在一起，墜向地心深處。

克勞迪婭很幸運，布倫希爾德的三槍雖然都打在胸口，但沒有直接命中心臟，她墜入大海後利用深海模塊活了下來。

就這樣，她靜靜等候著，就像一個深海中的狩獵者。

很快，機會來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另一名女武神殘骸掉下來，她只知道，自己等候的時機到了。

當女武神殘骸落水時，克勞迪婭就像布倫希爾德教她的那樣——放棄強攻，予以巧取，利用水聲干擾判斷，從背後偷襲時熄火，掩蓋引擎聲，最後利用對方沒有深海模塊的弱點，將其拖進海裡，高速下沉，以水壓破壞體內回路！

這一切是如此完美，唯一遺憾的是，克勞迪婭此前受了重傷，深海模塊有所受損，無法維持太長時間，不得不拖著布倫希爾德從深海又衝了出來。

二人墜在甲板上時，一方筋疲力竭，一方奄奄一息，勝負僅在一瞬之間，誰先動手，誰就是勝者！

共情是一回事，戰鬥是另一回事，面對生死之戰，布倫希爾德從來不會手軟，她強行超載體內系統，渾身上下都冒出了黑煙，以回路永久受損為代價爆發出了最後的力量，準備突襲克勞迪婭。

然而這一次，教官終究慢了一步。

「噗嗤！！！」一劍穿胸，克勞迪婭的戰刃破開布倫希爾德殘破的裝甲，穿透了她的胸膛，當中樞回路受損時，她不受控制地退出了女武神形態，回歸人類之軀。

「啊！！！」克勞迪婭嘶聲吼著，奮力推著布倫希爾德，留下一路血痕，最後將其硬生生釘到了艦船的鐵壁上。

「噗嗤！噗嗤！噗嗤！」克勞迪婭瘋狂捅著布倫希爾德的胸口，戰刃帶起大片大片的鮮血與碎骨，剎那間濺滿了臉，但她沒有停手，她知道這是自己唯一戰勝教官的機會，也是最後的希望。

足足捅了十七刀，克勞迪婭將布倫希爾德的胸口幾乎捅爛，到處都是血肉模糊，自己也耗盡了所有力氣。

贏了嗎？克勞迪婭眼前發黑，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坐在地上。

這時，毫無徵兆，克勞迪婭被抱住了，她驚得渾身發顫，沒想到布倫希爾德居然還活著？！可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只是一隻待宰的羔羊

然而，預想中的攻擊並沒有到來。兩人離得是如此之近，布倫希爾德就這麼抱著克勞迪婭，火紅長髮一根根粘在一起，海水混雜著血不停從身上滴落。

緊接著，克勞迪婭看見了難以想像的一幕。

布倫希爾德笑了，這是克勞迪婭第一次看見她笑。

仿若不化冰山上的無暇赤花傲然綻開，微笑的曲線化作唇間漣漪，搖曳成了夢之海滴落的淨水，這是一種難以用語言精確形容的美。

原來，教官笑起來這麼美嗎

就在克勞迪婭失神之際，驀然間，布倫希爾德吻上了她的紅唇，冰涼又柔軟的觸感自唇上傳來，她驚愕地想要掙扎，體內系統卻傳來了提示聲：

數據請求，接入中。

密鑰識別確認：無異常。

神經意識確認：無異常。

黑匣子壓力：異常。

進行二次確認。

自主意識波動於清醒範圍。

允許數據接入。

開始數據轉移。

系統確認完畢。

您已接管布倫希爾德中將的所有權限，祝您好運，前線指揮官。

當系統聲音沉寂時，克勞迪婭仍呆滯地僵在原地，迷茫地看著布倫希爾德。

唇分之際，布倫希爾德替克勞迪婭拭去了唇邊的血，俯身到她耳邊，溫柔地低語著：「我把你教得很好」

布倫希爾德倒下了，征戰一生的女武神終於可以休息，再也不用翱翔於天際。

克勞迪婭很迷茫，對一切都很迷茫，她不知自己怎麼就打贏了教官，不知那個吻意味著什麼，也不知布倫希爾德為什麼放棄垂死一擊的機會，將所有權限轉移給了她。

驀然間，水珠順著唇角滲入口中，鹹鹹的。

克勞迪婭伸出手指，在臉上一摸，注視著指尖沾著的透明液體

是海水嗎？

真鹹啊

笨蛋還是那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