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大雁(中)
女醫明妃傳 by 張巍
2020-2-10 20:02
終於到了婚禮這天。
清晨,天還沒亮,也先把允賢從翰耳朵裡叫了出來。他單手把她抱在懷裡,策馬疾馳。寒冷的風吹在允賢身上,她只得緊緊地拉住也先的衣襟。看著也先冰冷的神色,她突然明白了什麼,輕顫了一下。
也先感覺到她的害怕,愛憐地將她身上的裘衣裹好。
也先帶著允賢登上了西山頂,他揮鞭指著瓦剌的草原。
「看,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
話間,太陽在草原上慢慢升起,金光一下子籠罩了整個草原。允賢也被這壯麗的景色所震懾了,半天不出話來。
也先在允賢耳邊輕聲道:「漂亮嗎?這就是你和我一起要共同掌握的江山。以後,這上面的每一匹馬、每一頭牛、每一個帳篷,都會屬於你。」
允賢漸漸回過神來,輕聲道:「多謝太師,可是這裡太高,也太冷了。」
「是嗎?我想送你一隻鳥,當禮物。你是喜歡金絲雀還是大雁呢?」
允賢不解其意:「大雁吧。它雖然不太金貴,可總是知道自己想往哪裡飛。」
也先一滯,突然他猛地扭過懷中允賢的身子,面對面地看著她:「允賢,告訴我,你願意給嫁我嗎?」
允賢馬上道:「當然願意,不然,我為什麼還留在瓦剌?」
也先緊鎖著允賢閃亂的眼神:「我知道你現在未必真的喜歡上了我,可會不會有一天,你會真心愛上我呢?」
允賢的身子抖了一下,她旋即掩飾道:「風真大……太師笑了。成親之後,您就是我的丈夫,我怎麼能不愛您敬您呢?」
聞言,也先凝視著允賢,他輕輕嘆息了一聲,隨即狠狠吻住了允賢。允賢渾身緊張,但卻不敢反抗。
良久,也先鬆開了允賢。接著,他緊緊地抱著允賢。
「有你這句話,我就滿意了。」
婚禮正在舉行,彩棚四周張燈結彩,無數的牧民笑語聲聲,宴席上擺滿了酒肉,一邊有力士表演著摔跤,人們大聲叫好著。
也先一身青衣,坐在上座。伯顏帖木兒端起一碗酒:「大哥,我們終於又有新嫂子了,敬你!」
也先面無表情地一口喝乾。
「新娘子來啦!」
只見允賢一身盛裝,被扶了過來。
「請喇嘛賜福酒!」
喇嘛走上前來,身邊的人捧過一個盤子,盤子上有兩碗酒。喇嘛用手沾了酥油塗在碗邊。
「喝了酥油酒,一生和美,早生貴子。」
也先和允賢各自喝了一口,然後兩人互相交杯。
也先輕聲道:「蒙古人不興拜天地,喝了這碗交杯酒,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允賢輕顫了一下,帶著笑一口和也先喝乾。
脫不花百感交集地盯著這一切,眼睛卻不時四處打量。
伯顏帖木兒大聲道:「快上酒!大伙喝個夠!」
酒過三巡,也先已經開始口齒不清了:「……我們以後,要生十個八個兒子……」話音未落,已趴在了桌子上。
伯顏帖木兒看著手中的酒,「咚」的一聲倒在了桌上。而婚宴上其他的人,也醉了個七七八八。
見也先已醉倒,允賢便藉口要洗臉,徒了內堂。
突然閃出一個黑衣人,將一包東西塞給允賢。
「趕緊換衣服!」
草原上的星空格外深邃,祁鎮心裡想著這大概是最後一次看到了。他牽著兩匹馬正在焦急地等候著。
聽到響動,他馬上極目望去,看見了允賢和黑衣人匆匆而來。
他急切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了允賢。
「謝謝你,脫不花!」
黑衣人摘下面紗,正是脫不花。
原來自那日,看出二人真情起,脫不花就決心幫二人逃走。她一直瞞著也先在祁鎮和允賢之間傳話,並服了一直視祁鎮為摯友的伯顏帖木兒幫助自己。他們趁也先婚禮,所有人注意力轉移之時偷偷放走了祁鎮,又在喜酒裡下了迷藥,允賢這才這麼容易脫身。
脫不花遞上一個錦囊:「令牌在裡頭。」
想到這一別可能將是永別,允賢忍不住問道:「脫不花,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脫不花眼中噙滿淚水,道:「我只是不想看他那麼痛苦,不想看他每天強裝笑臉卻行屍走肉一樣縮在帳篷裡,所以只能幫他趕緊離開瓦剌……」
允賢愣住了。她突然抱著脫不花:「謝謝你!」
脫不花一怔,半晌驕傲地推開她:「誰要你謝?不定,你半路上就被狼咬死了!」
祁鎮眼眶也紅了:「脫不花妹妹,你是我見過最漂亮、最可愛的女孩子。忘了我吧,以後,你一定能嫁給一個舉世無雙的大英雄,他一定可以每天都讓你快樂。」
「誰是你妹妹!」脫不花的眼淚滾滾而下,著別過頭去,「你們快走吧!不要讓我看著你們了!」
祁鎮和允賢各自翻身上馬,看著別過頭去的脫不花。
「保重。」
脫不花心中一苦,轉過身,朝著兩人離開的方向大喊:「朱祁鎮,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她坐倒在雪地裡,泣不成聲。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警覺地一抬頭,見也先和蒙多正站在身後,大驚。
「大……大哥……我……」
「你倒是跟她學得不錯,都懂得用曼陀羅花做迷藥了。」
「大哥……你別……你別……」
「不會飛的大雁,總會死的。她已經和我喝過交杯酒了,這就夠了。」
「可是,你明明……」
「她畢竟是個漢人。連我的舅舅都要刺殺她,我護得住她一時,護不住她一世。傳令下去,各處崗哨都不要攔著他們。」
一旁的蒙多面無表情地應下。
也先伸手扶起脫不花,踏步前行。
「大哥,咱們這是去哪裡?」
「今天是我的婚宴,我卻跑來這寒風刺骨的地方。我剛才沒喝醉,現在,我想真正地醉一場。」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成一個長長的影子。
蒙多想要追上去,卻最終停下了腳步。一陣風吹過來,他看了看天上的雲,悠悠長嘆。
那日,在山上的藏傳寺廟裡。
也先遲疑著向一位得道的喇嘛問道:「我養了一隻鳥,我很喜歡它。可是,它天天想著要飛出鳥籠。我不知應當再強化籠子呢,還是索性它的翅膀折斷叫它一輩子都飛不出去。」
「那就是要看看太師您養的是金絲雀還是大雁了。如果把大雁養在籠子裡,它遲早總是是會死的,因為它從來只向自己認定的方向飛。」
也先聽了完他的話,良久才起身,默默離開。
「我想送你一隻鳥當禮物。你是喜歡金絲雀,還是大雁呢?」
「大雁吧,它雖然不太金貴,可總是知道自己想往哪飛。」
「有你這句話,我就滿意了。」
拿著脫不花的令牌,祁鎮和允賢一路暢通。
伯顏帖木兒已幫他們傳了信回京城,過了邊境,就有朝廷的人接應他們了。
披星戴月,他們終於趕到了邊境約定接應的地方。二人停下馬,祁鎮抽出匕首,反扣在手中。
允賢拉了拉韁繩,和祁鎮並騎,慢慢靠近前方的敖包。離得近了,才看清一個男子背對著他們,倚在敖包上。
祁鎮揚聲用暗號問道:「那邊的朋友,知道黃楊樹林怎麼走嗎?」
「皇上,是我。」那人回過頭來,滿臉是血。
允賢看得分明,大驚道:「周強!」
兩人連忙下馬狂奔過去。只見周強腹中插著一把短刀,已是進氣多,出氣少。
「我不成了。皇上,皇后娘娘派我們來接你。可是被汪國公的人發現了,派人跟著我們。他們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逃到了這裡……您要小心。一路上,都是要抓您的人……」
祁鎮眼中含淚:「朕知道了,你別話,省著點力氣!」
「皇上,我遵旨,把兄弟們都帶回京城了,只死了十一個……我盡力……」
話還沒完,他腦袋一歪,沒了呼吸。
允賢和祁鎮滿腔悲憤,卻只得先行安葬了周強。
大雪紛飛,寒風呼嘯。
祁鎮不得不用披風將允賢護在懷裡,艱難前行。沒過多久,允賢的眉上已經結了冰晶,凍得不出話來。突然一腳踩空,一聲驚叫,祁鎮和她雙雙滾下了雪坡。風雪太大,兩匹馬瞬間就不見了主人,驚慌之下,一陣長嘶,各自衝入了風雪之中。
雪坡陡峭,祁鎮護住允賢的頭頸。兩人滾了幾圈,一直撞到石頭方才停下來。祁鎮顧不得自己身體的血痕,上前扶起允賢。
「你還好嗎?」
允賢一臉痛楚:「好像傷了腳。」
祁鎮抱著允賢,縮在一棵大樹下。
「這雪肯定下不了多久。等雪小一點,咱們把馬找到,就好了。」
允賢瑟縮著點零頭。
祁鎮拿起披風的一頭,用匕首扎在樹上,做成一個帳篷,遮住落雪。接著,不由分地將允賢的手按到了自己胸膛上。
他從腰裡掏出一個小酒袋,餵了允賢幾口酒。允賢終於慢慢地緩了過來,一能活動,她連忙將手從祁鎮身上拿了下來。
雪越下越大,天色漸漸陰沉。祁鎮和允賢繼續抱在一起取暖,身上臉上已經全是冰晶雪花。
「允賢,跟我話,聽見沒有?」
允賢已經有點神志不清。
祁鎮猛拍了允賢一耳光,允賢一個激靈。
「不能睡著,要不然咱們就會被凍死在這裡的。」
允賢努力睜大眼睛:「已經下了快四五個時辰了。要是我沒跌那一跤就好了,至少我們還能有馬,有乾糧。」
祁鎮摸出酒:「餓了就再喝一口,一會就暖和了。」
允賢搖搖頭:「酒越喝越餓,還是留到最後吧。元寶,你也快凍壞了吧?我要是撐不住了,你就別管我,錢姊姊還盼著你呢……」
「胡,你還要回去見你奶奶呢。還有……還有祁鈺,你忘啦?」
允賢點點頭:「對,祁鈺……追殺周強他們的人肯定跟祁鈺沒有關係,一定是太后娘娘背著他私自吩咐的。」
「我也相信。那天在京城外,他著急救我的樣子絕對不是假的。」
祁鎮伸頭出披風,看著茫茫雪霧,低頭見允賢已經又神志不清了。
祁鎮心中一酸,覺得此生就要交代在這雪堆裡了。他輕輕地撫摩著允賢沾滿了雪花的面孔:「允賢,醒醒,醒醒!」
允賢睜開了眼睛。
「你現在絕對不能睡,因為我要告訴你一句非常重要的話,你一定要清醒地聽到才行……允賢,我愛你!」
允賢睜大眼睛。
「這句話,我憋了四年。允賢,從我第一次見到你起,就喜歡上你了。我無時無刻不想把你留在身邊,寵你,愛你,聽你罵我、安慰我。之前我一直知道你的心裡只有祁鈺一人,你忘不了他。而且,我是一個身不由己、無所作為的皇上,我沒資格去愛你。我總是拚命壓抑著,告訴自己你只是一個妹妹,一個好朋友。我告訴自己,只要能看著你每天戴著我送你的金玉鐲就已經夠了。不過今天,我總算可以自私一次,出自己的真心話了。」他緊緊地擁抱著允賢,「允賢,記住,不管出了任何事,你都要堅持住!」
聽到這些話,允賢內心一處的缺口像是被徹底打開了,眼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祁鎮脫掉身上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作勢要起身。
「元寶,你要幹什麼?」
「我去找人來救咱們。你等著,我一定會回來的。」
「不行,外頭風雪那麼大,你不能……」
「咱們倆要守在這裡,只會一起凍死。允賢,一個好大夫最重要的,就是任何時候都要冷靜。聽我的話,好嗎?」
允賢怔住了,淚水滾滾而下:「不,元寶,你不能去……」
「我是個男人,就應該保護我心裡的女人。別哭了。」
他輕輕地用嘴唇接著吻掉了允賢臉上的淚水,允賢身子發著抖。突然,祁鎮猛地吻住了允賢的唇,允賢的淚水滾滾而下。
祁鎮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衝向了風雪之中。允賢掙扎著探出身子,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身影。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喊道:「元寶,你一定要回來……」
夜色之中,雪還在下著。允賢已經凍得半僵,卻仍然在帳篷外伸著頭,看著祁鎮消息的方向,祁鎮卻一直沒有回來。
允賢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朦朧中,她看見一個男子與她並肩看著煙火;突然他將一支紫金釵插在她頭上;然後從水裡把她抱起;再跳上一艘船與他緊緊抱在一起;把她推進一個洞裡,自己在外面和一群野狼搏鬥……他是誰?是祁鈺?是元寶?祁鈺?元寶?
「元寶,你回來了?你不要走……」
「祁鈺,是你?你來救我們了?快去找你大哥,他現在肯定有危險……快去……」
突然,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允賢一個激靈,眼前所有的幻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側耳聽了一下,風中確實隱約有鈴聲響起。
「救命啊,救命啊……」
一瞬間,她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勇氣,她掙扎著站起來,拚命用身子撞向那顆大樹。那大樹受到撞擊,積雪紛紛落下,上面棲息著避雪的鳥一下子被驚起,四處飛散。
允賢跌倒在地上,拚命想爬起來,但怎麼卻也掙扎不起,只能聲聲呼喚:「救命啊,救命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人也被雪掩蓋住了。
醒來時,允賢已在溫暖的馬車中,身上裹著厚厚的毯子。
救她的是一家過路的商人,在她哀求之下,那家人同意幫她一起去尋找祁鎮。
馬車緩緩前行著,允賢一手扶著車廂,艱難地在雪裡行走。
「元寶!」
但空空的雪原上,只傳來她的回音。
突然,馬車夫在前方發現了一個跌在雪地裡的身影。
允賢飛奔過去,只見地上躺著一位凍僵聊男人,她匆忙地拂去男人臉上的積雪。
「元寶!」
兩饒皮膚都被嚴重凍傷了,又因傷風生了重病,在那家商饒幫助下,養了一個多月,方再行上路。
為了躲避沿路追殺他們的埋伏,二人繞了一大圈,況二人都有舊傷在身,只得慢行,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又在河北耽擱了三個月。
一路上,為了避免洩露行蹤,他們駕著驢車,扮作村夫、村婦,抹得一臉汙泥。
繞到了保定府時,已到了七月。
進了城門,兩人都已是疲憊不堪,加之本就病疾未去,正氣喘吁吁坐在一棵桃樹下歇息。祁鎮突然反手摘了旁邊桃枝上一朵桃花,替她戴上,打趣道:「氣色好看點。」
允賢看著他虛弱的樣子,不出話來,只得到強打著精神起身去買藥。
允賢摸了摸手中的幾十枚銅錢,又到一個草藥攤子跟前,還未開口就猛烈咳嗽起來。草藥攤子的老闆聽到動靜,轉過身來:「啊!你是……你是允賢!」
允賢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時才看清楚老闆的模樣——居然是劉平安!
原來,祁鈺知允賢未死後,從錢皇后那裡問得簾年的安和郡主——現在的汪皇后——逼允賢自盡一事,汪皇后一口咬定是誤會。祁鈺下令徹查,汪國公為掩蓋真相,便找人暗殺劉平安。劉平安險些被害,只得一路逃出京城,在保定躲了起來。
劉平安把二人接進了自己住的草房。
「皇上,近來不斷有錦衣衛在京城附近搜捕罪犯,我悄悄看過他們的畫像,那上面的人,和皇上倒真有八分肖似。不過皇上請放心,在微臣這裡應該還算安全的。」
祁鎮苦笑道:「果然是錦衣衛。」
允賢忙道:「這裡頭肯定有誤會,祁鈺他不會……」
「好了,我知道。劉大人,朕現在不方便行動,麻煩你幫我去送封信好嗎?事關重大,一定得當面交到。」
劉平安走了大半個月。
這日正午,有人拍門稱急病要買藥。允賢一心軟,便開門取了藥給那婦人。
誰知,不到一炷香時間,就聽見一聲巨響。
三五個人衝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汪國公的侍衛頭領。侍衛們不由分撲向兩人。
允賢抓起手中的藥粉就向他們灑去,那辛辣的味道,嗆得一行人睜不開眼來。祁鎮乘機用棒子打倒兩個,拉著允賢奪門而出。
可兩人剛跑了幾步,就被追上。只見那侍衛舉劍劈來,祁鎮下意識地將允賢護在身下。就在劍要劈到二人身上的那一瞬間,一枝飛箭突然從空中而來,直穿侍衛頭領咽喉。再接著幾聲輕響過後,前來攻擊祁鎮之人全數在慘叫中箭倒地。
祁鎮和允賢驚魂未定,只見永慶庵的靜慈師太帶著一隊黑壓壓的武士正站在門口。
於東陽和石亨隨即便趕來接駕。時隔一年有餘,允賢再次見到乾爹於東陽,感慨萬千。
允賢這時才知道靜慈師太原是先皇的胡皇后,在後宮鬥爭中因無子被廢,被逼出家。太皇太后可憐她無辜,特地賜了她靜慈仙師的法號,又賜下不少親衛和封地。因為她當年是仁宗皇帝親口誇過的賢媳,所以在朝中老臣心中,她才是先皇的嫡後,故才在京中有如此尊貴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