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呼喚(下)
女醫明妃傳 by 張巍
2020-2-10 20:02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都停止了下來的時候。也先拿著馬鞭走到了祁鎮的面前,抬起了他的下巴。
「大明皇上,別來無恙。上次是你要我跪,可現在,你倒主動給我跪下了。」
所有瓦剌人哈哈大笑。
笑聲中,祁鎮木然地開了口:「你殺了朕吧。」
夜間,在有節奏搖晃顛簸中,允賢慢慢張開了眼。四周傳來馬車行走的聲音和瓦剌饒呼喝聲,讓她慢慢清醒過來。旁邊堆著不少稻草,她忍住傷痛,慢慢從稻草中爬了出去。
剛露了一個頭,士兵李三壓低的聲音就響起:「快回去,別出聲!」
允賢聞言一驚,便縮回草中。隔著草堆打量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處在一支運糧草的獨輪車隊中。推車的都是明軍戰俘,而李三正是推著她自己藏身這輛車的人。
「你可千萬別被發現,瓦剌人心狠手辣,凡是受了重贍,都被殺了。」
允賢一驚。
「你藏在裡面趕緊養傷,等好一點,咱們再想法子逃。」
允賢點零頭。她縮在稻草中,艱難地摸著自己的傷勢,一陣劇痛襲來。
她從身上的藥包裡找出一顆丸藥,迅速地咽了下去,又用牙撕開藥包的袋子,把自己的胸牢牢纏起來,做了固定。
折騰完這一切,她已是滿頭大汗,又掙扎著拿了一些稻草,蓋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仰面朝天,忽然看到滿天上璀璨的星光,不禁想起祁鎮曾在大同約定她一起去草原上看星星。喃喃自語道:「元寶,你還平安嗎?」
明兵們被驅趕著進入一個市鎮,允賢趁機悄悄溜下了車。
一進街道,她就嚇了一跳。街上到處躺著傷勢不輕的明軍俘虜,有的明顯是戰場上受的傷,有的身後卻全是鞭痕。只見一個瓦剌士兵手起刀落,砍死了一位斷了腿、正在地上痛苦掙扎的明兵。
允賢一震,緊緊地捂住了自己嘴,淚水長流,痛苦地轉過頭。
一連數日天天見到這些場景。允賢只能忍著傷痛,艱難地用些香灰,細心地敷給明兵的傷口止點血。卻發現傷患越來越多,沒有藥,自己幾乎什麼都做不了。
允賢正自低頭難過,李三悄悄地挪過來,道:「他們什麼,你聽得懂嗎?」
允賢努力回想小時候在北疆聽到的蒙古話,判斷道:「好像是拉他們走,到另一個地方去搶糧。」
果然,大部分士兵都跟著那名軍官走了,只留下來絡腮鬍子瓦剌兵的在看守。
「這樣下去,咱們都得餓死。得想辦法找點吃的。」
允賢四處打量,見幾個瓦剌人扶著一位受傷軍官模樣的人進了一間掛著「再世華佗」房子的門,不久卻又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
允賢凝神一思,知那瓦剌人正在尋醫治病,鼓起勇氣便迎了過去。
祁鎮雙眉緊閉,如老僧入定般坐在空蕩蕩的氈帳內,臉上的血跡和灰塵都沒有抹去。最初,每每念及十萬明軍被俘後被盡數坑殺,他便只想一心求死。
只是半月過去,他慢慢想起京城的錢皇后和小皇子,想起慘死的允賢和數十萬明軍的冤魂,仇恨之心慢慢燃起。
破廟內,允賢幫瓦剌傷兵包裹好了,他看了看手上的傷口,讚賞道:「其,塞!」(蒙古語:你行!)
他從背後摸出一包東西,放在允賢面前,接著離開了。
允賢打開紙包,裡面是一塊肉脯。她趕忙叫過李三。
「李大哥!快把這個給小豆他們吃!」
「居然有肉!杭大夫,多虧你了!」
一旁當助手的周強佩服道:「杭大人,你怎麼還會瓦剌話啊?」
「瓦剌人就是蒙古人。我爹以前就是守北疆的,所以我多少會一點。其實……也就會那麼一點而已。」
瓦剌軍官騎著馬跑了過來,操著蹩腳的漢語,道:「喂,姓杭的!」
允賢忙迎上前:「吉刊大人。」
「你不是要我打聽你們皇帝的消息嗎?他好著呢,你們明朝付了五十萬兩銀子,太師要放他回家了!」
允賢大喜。
周強卻擔心道:「那咱們呢?」
「放心,太師既然肯收銀子,明肯定不想打仗了。再多等一等,咱們一定也能回家的!」
瓦剌一年的歲入也只有二三十萬兩,如今伯顏帖木兒看著面前的五十萬兩贖金,眼都直了。
也先暢快長笑。
伯顏帖木兒道:「大哥,既然拿了銀子,咱們這就把皇帝給送回去了嗎?」
也先一抬手:「哪裡有這麼簡單?再派人過去給北京傳信,就我要擔心皇上安全,要親派大軍送他歸國。只是苦於軍餉不足,所以得再向北京要一百萬兩銀子的軍費!」
但這一次,他卻不知,千瘡百孔的大明國庫是無論如何也再拿不出一百萬兩了。
大明正統十四年八月,英宗朱祁鎮北征瓦剌慘敗被俘,史稱土木堡之變。
同年九月,皇太后孫氏被群臣勸服,立郕王朱祁鈺為新帝,改元景泰,遙尊朱祁鎮為太上皇帝。
「他們居然敢另立新帝?」也先把手中的奏報擲在地上,大怒不已。
伯顏帖木兒撿起奏報看了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弟弟自己當皇帝了?長生天!朱祁鎮實在可憐透了!」
也先壓下怒氣,淡淡道:「這件事要封鎖消息,不許任何人向他提起!」
伯顏帖木兒點點頭:「好,確實不能讓他知道。要不然,他肯定會發瘋的。」
也先譏諷地一笑:「太上皇帝,多好聽的名號!傳令下去,各路大軍就地補充糧草。二十天後,咱們直攻北京!」
伯顏帖木兒大驚:「北京?大哥,咱們行嗎?」
「時勢造英雄。成吉思汗當年伐金,情形也跟現在差不多!不過,咱們還得先回瓦剌,拜見可汗,定定他的心。我可不希望咱們全力攻打北京的時候,這位爺在後面又搞什麼小動作!」
草原之上,允賢正柔聲安慰一位病重的明兵:「只是挨了幾鞭子,不會死的。我給你上了藥,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那明兵已近彌留:「杭大夫,我不想死,我還想回家……」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終閉眼而去。允賢難過地別過頭去。
「第二十四個了,這是第二十四個我救不聊人。且不被也先坑殺的十萬戰俘。以前我還能哭,現在,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李三上前道:「但你救的人更多。咱們這一隊,這些天被趕著轉了好幾個地方,可死的人只有一個。」
允賢苦笑:「原以為我們能跟皇上一起被接回大明,沒想到現在竟然到了瓦剌……」
「聽皇太后和新皇不願意再付贖金贖回皇上。不定,這輩子咱們都回不去了。」
「不會的,郕王不是那樣的人。他一定是為了大局著想,才會暫時這樣做的。」
允賢和李三將那死去的明兵搬到溝裡放好,允賢雙手合十,喃喃祝禱。隨即拚命跟上行軍的隊伍。
瓦剌人像押解畜生一般,帶著大批明軍俘虜向遠方走去。
深夜,允賢突然被推醒了。她張開眼,突然見瓦剌軍官吉刊站在身邊,一旁還站著一位牧民。
允賢慌亂道:「吉刊大人?」
吉刊指著允賢用瓦剌語問了幾聲,牧民拚命點頭,又做了個抱嬰兒的姿勢,模仿孩子哭了起來。允賢知自己是要被拉去接生,可自己還是個姑娘家,並不熟知接生之道。只是到關頭,也由不得她不去了。
吉刊一拉允賢:「快走!」
允賢入得蒙古包,便見一位瓦剌產婦正拉著蒙古包正中的繩索,痛苦地呻吟。
允賢瞠目結舌:「你們生孩子,是跪著生的?」
吉刊道:「那還要怎麼?」
允賢忙上前:「躺下,躺下。讓我看看。」
「跪著生,生得快!」
「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她都快沒力氣了。」
吉刊翻譯了幾句,產婦躺下了。
允賢看了看產婦的下身,大驚道:「不好,是腳沖外頭,難怪生不下來。」
她咬了咬牙:「有豬油嗎?羊油也行!快去燒些熱水!有沒有小刀子?快給我!」
吉刊一愣,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匕首遞給允賢。允賢接過,拿著匕首在火上烤了起來。
允賢在手上塗了羊油,慢慢深入產婦的產道裡,艱難地移動著。突然大叫道:「啊,行了,頭調過來了,快用力,快用力!」
在允賢的扶持下,那產婦滿臉通紅,用力一掙。隨著一聲尖叫,孩子生了出來!
牧民一把接起孩子,倒提著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那嬰兒放聲哭了起來。
允賢這才鬆了一口氣:「還得止血呢。快把熱水拿過來!」
她趁著吉刊不注意,把那把匕首藏在了身上。
黎明時分,允賢才回到戰俘休息的城牆邊。
李三正焦急地四處尋找,看到允賢,急忙迎上:「你上哪去了?」
話音未落,吉刊走了過來:「你們以後不用拆城牆了,馬哈木會帶你們去捆稻草!」
醒來的明兵都流露出驚喜的神色。
吉刊對允賢道:「還有,你幫著接生的那個產婦,要感謝你。我就幫你要了兩袋羊奶。」
他將背上的羊奶扔在地上:「還有點乾糧什麼的,你們都拿去吧。」
明兵們大喜。
允賢向吉刊行了個蒙古禮節,低聲道:「謝謝大人。」
吉刊湊近她,低聲道:「你一個女人,自己小心點。要讓別人發現了,我可管不著了!」
完此話,他轉身而去。允賢大驚,下意識地掩住衣領。
這日,伯顏貼木兒在蒙古大汗處受了氣,正自氣惱。見祁鎮出來放風,便閃身衝了過去。
「明狗皇帝,看拳!」
他一拳就向祁鎮打去,祁鎮反應迅速,立刻避過,跟伯顏貼木兒纏鬥在一起。伯顏貼木兒力大無比,但祁鎮身體靈活,一時間居然打成平手。
有瓦剌人想上來幫伯顏貼木兒,後者打得興起,大叫道:「不准幫忙!」
兩人最後相互扭打著倒在霖上。
祁鎮瞧准空檔,在伯顏貼木兒肩窩處一按,伯顏貼木兒一下手臂酸軟無力,被祁鎮翻身壓倒在地。祁鎮一手按住他的脖子,一手用拳頭對準他的面門。
「服不服?」
「不服,你這是在使妖法!老子手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酸了?」
祁鎮輕蔑一笑:「蠻子就是蠻子,連穴位都不知道。」
他鬆開手,拍拍身上的草屑,站了起來,陽光下,他的姿態竟然分外優美。
「背後偷襲,無恥小人。」
地上的伯顏貼木兒忽覺羞愧,躍了起來:「老子不是偷襲!老子有事先跟你過!」
祁鎮淡淡一笑,突然道:「看拳!」
伯顏貼木兒下意識地也閃避祁鎮的拳頭,不料祁鎮卻伸出腳,在他腳後跟處踢了一記。伯顏貼木兒臉現愕然,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
「朕這也不算偷襲。」
祁鎮轉身正要走,伯顏貼木兒大嚷道:「你這又是什麼鬼穴位?不正大光明地打人,不算英雄!」
「我們大明勇士講究的是以靜制動,以小博大。你這種一身蠻力的瓦剌人,怎麼會明白?再……」他搖了搖頭,看向天際,突然有些黯然,「朕不過是個敗軍之將,哪裡配得上英雄的名號?」
伯顏貼木兒低聲重複著:「以靜制動,以小博大……」
他再度跳了起來,追上已經離開的祁鎮:「我剛才錯了,你是個英雄!」
祁鎮站住了。
伯顏貼木兒真摯道:「我伯顏貼木兒活了二十五年,最佩服的除了大哥,就是你!你剛才是憑真本事打贏我的。而且我想過了,我要是被你捉了,可做不到像你這樣子……你們漢人怎麼來著?不卑不亢,泰山掉下來也不倒!」
祁鎮一愣,苦笑道:「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伯顏貼木兒一拍祁鎮的肩膀:「拿酒過來!我要跟皇上好好喝一杯!皇上,你剛才打我的那個穴位,能不能教教我啊……」
祁鎮被他拖著,無奈地走向翰耳朵 。
明兵們搶食著麵餅,周強欣喜地咬了一大口。
「老天爺,多久沒吃上白麵了!」
允賢也有些不敢相信:「這是怎麼回事?瓦剌人怎麼突然這麼大方了?」
「今天來巡視的,是瓦剌太師也先的弟弟伯顏貼木兒。我聽人,皇上蒙難,他倒敬佩皇上的氣節,所以才會聽了皇上的吩咐,要善待我們這些俘虜。」
允賢一驚:「他是騎馬過來的,難道……皇上就在附近?」
「應當是離得不遠。也不知道朝廷怎麼想的,怎麼這麼久,還不打發人來接皇上?」
明兵侯光突然出聲:「不接正好,要不是因為他,咱們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周強大怒:「你什麼呢!那是皇上!」
「那你怎麼不跟死聊牛二、陳河他是皇上!牛二那個死心眼的,就是為了保護這個短命皇上,肚子上中了一刀,結果連金創藥都沒有,活活痛死在土木堡……」他越越嗚咽,「這樣的混帳皇帝,你們為什麼還向著他?要不是他趕走了瓦剌使團,也先也不會派兵打咱們……」
一些明兵開始附和。
允賢臉色蒼白地站起來:「不是這樣的,皇上他是個好人!」
眾人驚訝地看著她。
「皇上只是誤信了壞蛋王振,但是他的心是好的。他也勤政愛民,他也懂百姓疾苦!他出兵瓦剌,不是想逞英雄,是想把侵略我們江山的瓦剌人趕走!雖然他也犯了很大的錯,可是他真的不是一個壞皇帝。大家都怪皇上不該趕走了瓦剌使團。可難道你們認為,皇上要是忍氣吞聲,瓦剌人就不會侵占我大明的城池嗎?」
大伙沉默了。
想到祁鎮過去對自己種種的好,允賢不禁流下淚來:「皇上畢竟只有二十二歲,他犯了大錯,自然會悔罪,自然會難過……」
侯光不屑道:「得那麼好聽,要是讓你替他去死,你願意嗎?」
允賢衝口而出:「我願意!因為我知道,只要皇上還活著,咱們就還有活著回大明的希望!可要是皇上……」
她沒有下去,但明兵們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半晌之後,李三悶悶地開了口:「杭大夫,大伙只不過是心裡不痛快,胡亂議論兩句。」
眾人連忙紛紛點頭。
「杭大夫,我不認識皇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那麼好。可是,只要您那麼誇他,我生是皇上的兵,死是皇上的鬼!」
允賢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